第五章 姐姐,姐姐(1 / 2)

加入书签

秋天来了,我变成高中生了。九月里妈妈还是像往常那样买回好多很大很甜的紫葡萄,然后嘱咐我一次不可以吃太多;依然像往常一样,做了好吃的以后让我或是姐姐给绢姨送去——绢姨已经搬回她的小公寓了。只不过有一点不同,我开学以后的第一个星期五,晚餐桌上的谭斐变成了江恒。

七点钟的时候门铃一响,我去开门。可是门外没有谭斐,只有爸爸和一个瘦瘦的、看上去有点高傲的家伙。爸爸不太自然地微笑着,“谭斐说,他今天晚上有事不能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整整一年过去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跌进谭斐明亮而幽深的眼神里,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今天,是这个江恒坐在我的对面,我知道他就是谭斐说过的那个太天才的家伙。我冷静,甚至略带敌意地打量他,他长得没有谭斐一半帅,可是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如果把那些骄傲、冷漠,还有我认为是硬“扮”出来的酷一层又一层地剥掉的话,里面的那样东西,我凭直觉嗅得出来一种危险。

妈妈也有一点不自然。我看出来的。虽然她还是用一样的语气说着:“江恒你一定要尝尝我的糖醋鱼。”可是她好像是怕碰触到他的眼神一样侧过了头,“绢,要不要添饭?”我想起来了,当他和绢姨打招呼的时候,没有半点的惊讶或慌乱。这不寻常。我想,是因为他不平凡,还是因为我的绢姨已经太憔悴?我想两样都有。

车祸以后的绢姨抽了太多的烟,喝了太多的酒。更重要的是,现在已不大容易听见她甜美而略有点放荡的大笑了。我胡乱地想着,听见了门铃的声音。这一次,是姐姐以一个醒目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是谁?”姐姐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知道掩饰她的语气。

“江恒。”他冷冷地微笑一下,点点头。

“北琪,坐下。你想不想吃……”

“不用了,妈。”姐姐打断了妈妈,“我要和谭斐去看电影。”

爸爸笑了:“噢,原来这就是谭斐说的‘有事’。”姐姐看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安琪,你想不想去?”

“安琪不去。”还没等我回答,妈妈就斩钉截铁地说,“一会儿吃完饭我要带安琪去我的一个朋友家。”我看见江恒轻轻地一笑。

饭以后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看《还珠格格》,爸爸和江恒在书房里说话,我特地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得很吵。我们当然是没去妈妈的朋友家。妈妈和绢姨一起在厨房里洗碗,水龙头的声音掩盖了她们的谈话。我似乎听见绢姨在问妈妈:“姐,你看北琪和谭斐,是不是挺有希望的?”妈妈叹着气,什么都没说。

爸爸跟江恒走了出来。我听到爸爸在对他说:“跨系招收的学生是需要学校来批准的,不过我认为你有希望。”

“谢谢林老师。”江恒恭敬地说。

妈妈跟绢姨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姐,我回去了。”绢姨理着耳朵边的头发。

“你住得离这儿很远?”江恒突然问绢姨。

“不,”绢姨答着,“几条街而已。走回去也就十几分钟。”

“我可以先陪你走回去,再去公交车站。”他不疾不徐地说,望着绢姨的脸。

“不必了。”绢姨勉强地笑着。

“也好。”爸爸说,“这样安全。”

于是他们一起走了出去,然后爸爸妈妈也走到里面的房间。我听见他们在很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客厅里又只剩下了我。我嗅到了风暴的气息。十一点钟,姐姐回来,那气息更浓了。打开灯,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我爬起来,画画。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午夜里恣情恣意地飞了,因为我的作业在一夜之间变得那么多。我表达着这种山雨欲来的感觉,画着鲜艳的京剧脸谱的迈克尔?杰克逊在幽暗的舞台上跳舞,那双猫一样性感而妩媚的眼睛约略一闪,舞台的灯光切碎了他的身体。他微笑的时候唇角的口红化了一点,就像一缕血丝。虽然我自己为不能百分之百地表达杰克逊的魅惑而苦恼,可是老师看过之后,还是决定将它展出。冬天,老师要为他的十几个学生开集体画展,这中间当然有我。

江恒已经变成“星期六晚餐”的常客了。晚餐之后当然还是顺理成章地送绢姨回去。江恒代替得了“奔驰”吗?至少我不希望这样。谭斐也会来,他跟江恒“撞车”的时候倒也谈笑风生,不显露一点尴尬。他约姐姐出去的时候总也忘不了问我想不想一起去。对我而言,这已经很幸福了。妈妈已经把他看成是姐姐的男朋友,每次给姐姐买新衣服以后总是问谭斐觉得好不好看。这是一场战争,是江恒和谭斐的,也是爸爸和妈妈的。姐姐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台风中心那个依然风和日丽的台风眼。饭桌上我依旧很乖,我不愿意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看到姐姐和谭斐并排坐着的画面,我不喜欢。那会让我的心里一疼。

是在一天傍晚看到谭斐和姐姐一起回来的时候,疼痛突然间绽放的。牵扯着内脏和比内脏更深的地方,有时候它突然咬住某一点狠狠一叮,有时候排山倒海地袭来。我手足无措地咬紧牙忍着。不要紧。我对自己说:谭斐并不是真的喜欢姐姐,不对吗?姐姐也不会喜欢谭斐的,至少现在还不喜欢。这个我看得出来。可是姐姐的脸上已经不是总挂着那种讽刺的微笑了,反倒还有一丝快活,这又算什么,又是为什么呢?

在南方的某个温暖潮湿的傍晚,我给罗辛讲起我们的故事。每一幕都异常清晰,可是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我自己也很糊涂。是因为那些日子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还因为我自己变了太多,那些事情在我的心里早就不再是当初的模样。讲述的时候,我常常会有点混乱,正在讲述的,是十五岁的我,还是十九岁的我呢?还好罗辛听得很认真,从不提任何问题。

十一月,天气渐冷。清晨的空气里已经有了冬天的气味。绢姨重新忙碌了起来,也重新美丽了起来。都是拜江恒所赐,忙碌的原因,是她开始为江恒将要出版的诗集配照片;美丽的原因,还用我说吗?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地看着绢姨背着沉重的相机,手也不洗就冲到餐桌旁的样子。“安琪,”她快乐地叫着,“你愿不愿意给江恒的诗集画封面?”我本来是不想的,可是当我读到他的诗时,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的句子让我深深地心动。于是我也忙碌了起来,我画了很多张,可是我总是画不出江恒的诗里那种饱满,还有一种我不了解的东西。“都很好嘛。”绢姨快乐地说。

“不。”我摇头,“不好。都不太像江恒。”

“江恒。”绢姨出神地念着,“江恒。多好听的名字。”我看着她陶醉着,并且娇媚着的脸,知道她的伤痛又痊愈了。

“不如就画一条大江好了,简单点,‘江恒’嘛。对不对……”绢姨继续梦游着。我的心里则像触电般如梦初醒:一条大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是恋爱中的女人最聪明。

于是我花了几天的时间画那条大江。我画得很用心,我在饭桌上甚至肆无忌惮地盯着江恒的脸,想从他的身上听见那条大江的声音。很遗憾,我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倒是注意到他现在在饭桌上已经理所当然地坐到了绢姨的旁边。“小丫头,你看上我了?”有次爸爸妈妈都不在座的时候,他戏谑地对我说。

“胡说八道些什么?”绢姨用筷子头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斜睨着他的眼睛,然后又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按着他的手,“没打疼你吧?”这时候妈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我看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想,森林是吸着土地的血才能长大。我家乡的土地很贫瘠,所以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没有树木的村庄度过的……”上面那句话,出自江恒诗集里的自序,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心里那种冷冰冰的感动。有一天我和罗辛闲得无聊,我一时兴起就跟他玩了一个游戏,我告诉他我会念四段现代诗,这里面只有一段是个大诗人写的,让他猜是哪一段。但事实上,我念了两句翻译得很烂的波特莱尔还有叶赛宁,念了两句顾城的败笔(我敢保证他从没听过这些名字),最后,我清清嗓子,背出来江恒写的《英雄》:

“我知道你绢姨可以‘真心’待任何男人。”爸爸打断了我。

“爸?”我瞪大了眼睛。

“安琪,爸爸当你是大人,所以跟你这么说。我没有权利干涉江恒的私生活。我希望他做我的学生是因为他是个天才,而不是因为他对得起或对不起哪个女人。如果他伤害的是你姐姐,那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你的绢姨——安琪,你们小孩子不会懂这些——你绢姨不被人爱是因为她不自爱。她受伤害未必是因为那个男人品质不好。懂吗?”

“可是现在这样姐姐就不会受伤害了吗?爸,你看得见,谭斐已经在追姐姐了——”

“全是你妈不好。”爸冷笑着,“你知道她现在也天天跟我吵。就为了给你姐姐找个丈夫,我就得放弃一个几十年才出一个的人才。何况是个人就看得出来北琪跟谭斐不大可能。真不知道这帮女人的大脑是怎么长的。安琪,”爸爸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爸爸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女人。这是大人的事,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爸爸为什么这么做。”

“爸,”我仰起脸,“谭斐对你,已经没有用了是吗?”

“安琪,”爸爸无奈地笑着,“话不是这么说的。而且我并没有最后决定……”

“你骗人!”我叫着,“那是因为你自己心里也觉得对不起谭斐,你这么说也不过是给你自己找理由!”突然间,我心里很难过,“爸,我不想让谭斐因为这个来追姐姐。我害怕他追上姐姐,也害怕他追不上。爸,”我含着眼泪看着他的脸,“我喜欢谭斐。等我可以结婚了,我就要嫁给他。”

爸爸看着我,他突然笑了一下,揉揉我的头发:“爸爸的小安琪也长大了。”

那天的谈话就是这么结束的。然后爸爸拉着我的手,我们去大学对面的那家麦当劳吃的午饭。我吃了一个巨无霸,还有六块麦乐鸡。当然还有薯条可乐。爸说我再这样吃下去就别想让谭斐喜欢上我了。小时候,要是妈妈中午在医院里回不来,姐姐在中学里吃午饭,爸爸就会带我到这儿来。不过那个时候我吃不了这么多。姐姐还生过气,说爸爸偏心,爸爸会说那是因为姐姐的中学离这里太远。现在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爸爸一起吃麦当劳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在忙。我忙着年底的画展,妈妈忙着撮合姐姐和谭斐,绢姨一边忙着江恒诗集的收尾工作,一边借着这份忙碌忘记着江恒。只有姐姐看上去比以往更从容。大四本来就没有多少课了,她有很多时候都留在家里,偶尔周末的时候跟谭斐约会,还常常带上我。现在帮绢姨冲照片成了她的主业。

我常常想起绢姨的暗房——我是说现在。暗房里的灯光是世界上最脏的一种红色。人就像被装在一个用旧了的灯笼里面,变成没有轮廓的、暧昧的影子。那真是偷情的绝好场所。绢姨洁白光滑的脖颈不知被多少男人在暗房的灯光下或如痴如醉、或心怀鬼胎地吮吸过。那可不是一个适合姐姐的地方。

一九九八年年末,很多事情在一夜之间发生。我们的画展是圣诞节后开始的。这本来是个跟我没什么关系的节日,可是平安夜,展厅对面的本城最大的迪厅举行了规模空前的圣诞party,特邀的香港dj让这群北方城市里荒凉的年轻人high到了最高点。午夜,城市最北端的天主教堂开始唱圣歌,同一时间,这边的迪厅里人们开始嗑药,裸奔,互相砸啤酒瓶。众神狂欢也好,群魔乱舞也罢,都结束在警车呼啸而来的那一瞬间。警察带走了不少人,重点是,这其中,有江恒。据说警察进来时他正十分豪爽地把啤酒瓶丢向一个人的脑袋,还好没打中。从头到尾他都保持沉默,只是告诉了警察我们家的电话号码。

江恒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任何亲人,是爸爸去给他付的保释金。我也一起去了。我跟爸爸说我一直都想知道公安局是什么样子,其实我是想看看那个家伙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时是什么样子。可是我很失望,因为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酷得不屈不挠。一个很年轻的警察把他押出来的。我们都愣了一下,那时候这个警察甚至忘了维持自己脸上的威严。“林安琪?”他说。我回答:“刘——宇——翔?”这便是一九九八年圣诞节的奇遇了。

后来刘宇翔的一个哥们儿告诉我说,其实平安夜那天,是刘宇翔告诉他的上司应该严密注意那家迪厅,因为这是第一次我们这个城市为了一个party请来香港dj。刘宇翔当然最清楚这个群体了。意外的收获是警方还擒获了一个外省走私团伙的小头目。就这样刘宇翔得到一笔不错的年终奖金。

那天晚上我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完成了一幅名叫《背叛》的画——我用我的方式把这件事全部画下来。离画展开幕还有三天,老师临时决定从展厅里取下一幅他自己的素描,把我的《背叛》送去装画框。老师说:“安琪,也许三天之后,会有很多人知道你的。”

江恒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爸爸也没有再多问这件事,只是说:“赶紧把那篇文章写出来,学校那边我会去解释的。”爸爸现在已经开始把原先交给谭斐做的工作分一部分给江恒了。“当天才就是好。”姐姐在饭桌上当着江恒的面调侃着,“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有时我真佩服姐姐的胆量。绢姨放声大笑。妈妈皱了皱眉:“吃饭。北琪,一会儿你打个电话给谭斐,让他三十一号晚上务必来吃饭。我们要庆祝安琪的画展呢。”爸爸笑着:“你倒提前庆祝了,画展还没开,你怎么知道成不成功?”“会成功的。”沉默了很久的江恒突然说。

画展那天全家人都去了,还有谭斐。江恒打电话说有事不能来。妈妈知道后笑笑:“也好。这样只有我们一家人。”爸爸说:“差不多点,谭斐什么时候变成我们家人了?”绢姨笑着:“他会是的。对不对,安琪?”大家哄笑。

那天来了很多人。展厅里甚至有点热。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穿一身职业装的女人走到我面前:“请问,您是林安琪小姐吗?”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我。她给我一张名片,然后说:“我是‘麦哲伦’咖啡馆总店的公关经理。我们老板很喜欢你的画。他很希望你的画能挂在我们的咖啡馆,还有每一家分店。”“也就是说……”我有点糊涂。“也就是说,”她笑笑,“我们老板想买你的画。他想跟你见个面,谈谈价格。”“价格?”“对,价格。这是第一次有人买你的画吗?”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就是我们老板。”公关经理训练有素地微笑着。

我见过这个男人,个子不高、长相也平庸的男人,但是他站在绢姨的病床前忧伤的表情其实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奔驰。”我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跟他重逢。他不认识我,毕竟我只在病房外面偷偷地看过他一眼。“麦哲伦。”我重复着,“是那个航海家吗?”“没错。”他笑了。“你想要我的哪幅画呢?”我问。他想了想,然后说:“《背叛》,《空调和熊》,《将进酒》。这三幅一定要挂在总店里。至于其他几幅,挂在分店。”“你是说,全部吗?你都要?”我瞪大了眼睛。“当然。”他说,“我在这里,还有其他几个城市一共有五家分店,你今天展出来的画一共只有七幅。全买下来都未必够。”我们一起笑了。我想我有一点明白绢姨为什么会爱上这个人。

“安琪,大家都在找你呢。”绢姨向我走了过来,愣住了,“是你?”

“你好。”他笑得有点不自然。

“这是我小姨。”我装作不知道他们认识的样子,介绍着。

“幸会。”绢姨伸出了手。她一向都很有风度。

“不好意思。”当绢姨要带着我离开时,我对他说:“我刚才忘记了。那幅《将进酒》我不能卖。真对不起,我答应过一个朋友的,这幅画我要送给他。”

“没有问题。”他的微笑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就这样,我成了那次画展最大的赢家。妈妈高兴得准备了一桌足够二十个人吃的晚饭。那顿晚饭大家都很开心,除了绢姨。她喝了好多的酒,却没吃什么。然后她说:“对不起各位,我喝多了些,我想先回去了。”“你一个人太危险,我陪你回去。”姐姐站了起来。“你一个人也太危险。”谭斐说,“我们一起去送她。”姐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注意到姐姐的眼里有种近似于“厌恶”的东西轻轻一闪,于是我跳起来:“我也要去!”

绢姨在路上不停地重复着:“我今天真高兴。真的高兴。我们家出了个小天才。你们知道吗我一直有种预感,我就知道他会喜欢安琪的画,我甚至都觉得他会来看这个画展的。我还以为这只不过是胡思乱想呢,可是居然是真的对不对?他的咖啡馆叫‘麦哲伦’,那是因为他从小就羡慕那些能航海的人。本来他想叫它‘哥伦布’的,可是注册商标的时候发现已经有酒吧叫‘哥伦布’了。我还跟他开过玩笑,问为什么不叫‘郑和’……”绢姨第一次这么喋喋不休。她的脸越来越红,眼睛里像含着泪一样,路灯倒映进去,顿时有了月光的feng情。回家之后绢姨吐了。姐姐就留下来照顾她,让谭斐送我回去,我终于可以跟谭斐单独待一会儿了。

我们静静地走着,我突然说:“谭斐,绢姨很可怜,对不对?”

他说:“对。”我真高兴他没像爸爸一样说绢姨是自作自受。然后他说:“安琪,恭喜。”

“谢谢。”我低下了头,“还有谭斐,那幅《将进酒》我没有卖——是留给你的。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要把它送给你?”

“不好意思。”他笑笑,“我以为你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才不会,”我大胆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跟你说过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忘的。”

“谢谢。”他说。

“去美国的事情,有消息吗?”我问。

“还没。正在等。”他回答。

“谭斐我不愿意你去mei国。”不知是什么东西让我在那天晚上变得那么大胆,“我会很想你的。”

他笑笑,像回避什么似的说:“我买了手机,把号码给你。等画展结束以后,你打给我,我去你家拿画。”他把手伸进羽绒衣的口袋,找着:“糟糕,我把它忘在你绢姨家了。”

我们又走了回去。我上去拿手机,谭斐在楼下等。

门没有关。谭斐的手机孤单地躺在沙发上。我走进去,绢姨的小卧室的门也没关。绢姨的公寓很小,站在沙发旁边的话什么都看得到。

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她们紧紧地拥在一起。绢姨的脸上全是眼泪,似乎正在入睡。姐姐轻轻地qinwen她的脸,她的泪痕,还有她还残留着口红的嘴。绢姨突然醒了。姐姐微笑,望着她有点诧异的眼睛:“绢姨,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北琪。”她望着她,新的眼泪淌了下来——仔细想想我从没见过绢姨的眼泪,“北琪,男人全是hundan。”姐姐抱jin了她,直起身子,跪在绢姨的床上。她正好看见我的时候,我也正好看见她的脸。姐姐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像个母亲一样,脸颊贴着绢姨乱乱的头发。我突然转身离开,因为我觉得姐姐不愿让人看到那样的美丽。它来自另外的地方。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绢姨,她站在明亮的客厅里,对我们一笑,我顿时不知所措。原来不是只有绢姨那样的女人才会拥有这种瞬间。

谭斐奇怪地看看我:“怎么了,安琪?”“没有。”我笑笑,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像匹小野马一样狂奔着。我把手机放进他的口袋里,突然发现这个动作有点太qinni了,可是我不愿意把手抽出来。我离他这样近,我的手指触得到他的气息。他眼睛望着前面的路灯,他的大手也放进了口袋里,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我的。他说:“忘戴手套了吧,冷吗?”路的尽头,烟花升上了天空,一九九九年来临。我说:“谭斐,新年快乐。”

一九九九年,全人类都在欢天喜地地迎接新世纪,地球并没有如nuochadanmasi说的那样gameover,在我们的城市,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唱遍了大街小巷。年底的时候,一个似乎从好莱坞电影里窜出来的sha人kuang搅得人心惶惶——全城的中学取消了晚自习。这就是我记忆中的一九九九。

三月七日,既不考研也不忙着找工作的姐姐跟绢姨一起去了贵州。在山明水秀的自治乡里拍摄那些唱山歌的姑娘。回来后,路途的劳顿反而让姐姐胖了一点,更加神采奕奕。她说那真是世外桃源。

四月十五日,博士考试结束。谭斐和江恒的成绩不相上下。爸爸选择了江恒,不过江恒这种跨专业的学生需要学校的审核和特别批准——所以从理论上说,结果还算悬而未决。不过我们家倒是已经阵线分明。妈妈那天没做晚饭,所以我和爸爸又去了maidano。想叫姐姐一起去的,可她忙着在暗房帮绢姨冲照片,没空。

五月四日,谭斐收到mei国中西部一所大学东亚系的全额奖学金通知。

六月七日,星期六。夏天来临。

爸爸在学校里有学术研讨会,谭斐跟江恒都参加。晚餐桌上,又只剩下了女人以及女孩儿。只有四双碗筷的餐桌看上去难得的清爽。最后一道菜上桌,妈妈的心情似乎很好。“喔——”绢姨叫着,“真可惜姐夫不在。”“不在更好,”妈皱着眉头,“省得我看他心烦。”我和姐姐相视一笑,姐姐淘气的表情令人着迷。

“绢,你跟她们说了没?”妈妈放下胡椒瓶,问道。

“还没。”绢姨还是淡淡的。

“说什么?居然不告诉我?”姐姐装作生气地瞪着眼睛。

电话铃响了。妈妈接完以后对我们说:“有一个病人情况突然恶化了,我得去看一下。你们慢慢吃。半个小时以后别忘了把炉子上的汤端下来。”于是只剩我们三个面对这桌菜,有种寡不敌众的感觉。

“开玩笑,”绢姨说,“谁吃得了这么多?”

“妈做七个人的菜做习惯了。”姐姐笑。

“也对。”绢姨也笑,“不过以后谭斐是不大可能再来了。我想姐也不会愿意邀请江恒。”

“安琪,”姐姐转过脸,“怎么办?谭斐不会再来了。”

“讨厌!”我叫着。

“别戳人家小姑娘的痛处。”绢姨也起着哄。

“讨厌死了!”我继续叫。

“不过话说回来,”绢姨叹口气,“我以后一定会想念姐做的菜。鬼知道我会天天吃什么。”

“你,什么意思?”姐姐问。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