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谬种 第一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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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黛有本名吗?”

“她什么都没有,便条也没有。”

我们离开福利院,天上还在下雨,抬头看到远处的虎山,一座歪塔竖在山顶,隔着迷蒙的雨水,它收缩成一个轮廓,像是水中的倒影。根据专家的测量,它的斜度超过了著名的比萨斜塔,假以时日,它会一个倒栽葱从山上摔下来。

蔺老师把我们送到门口,她一直走在我们身后。

“公共汽车站在哪里?”老杨问。

“你们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她问。

“打车来的。”老杨说,“这一带出租车太少了,我估计得坐公共汽车回去。”

蔺老师指了一个方向,沿着小路继续向前,穿过这片地区就会有条大路,公路绕着山在这里打了个弯,小路像弓弦一样横切过去。到大路口转弯,穿过铁路桥,那儿有个公共汽车站,有一趟车可以把我们带回市里。

我们走出去,身后福利院的大门咚的一声关上。这地方连一块可以相认的牌子都没有。

路很好走,铺着一层很厚的碎石子,不算很滑。这时起风了,顶头吹来,雨点稀疏而饱含力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甩在我的脸上。这是降温的时节,有一股寒流从西伯利亚长途奔袭至南方。我们都裹紧了衣服。

“下次骑自行车来吧。”小苏说。

那未免也太远了,况且就要进入冬季。你带着自己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在冬季的街上吹自来风,固然合情合理,但带着一个孤儿显得太他妈的不够意思了。

小苏无语。经过铁路桥下时,头顶上正隆隆地开过一列货车。我们站在桥洞里避着风点烟,一直等火车开走。

据说那个出租车司机就是死在桥洞里。我们这座城里,以前也有杀人越货的事情,但杀出租车司机似乎是头一回,而且人们把情况说得很惨:司机被凶徒用钢丝从后面套住了脖子,勒死了。

老杨说,勒死其实没什么惨的。老杨已经去过好多县城,南方的,北方的,西部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又好玩又可怕,什么杀人抢劫、吃喝嫖赌都有。这会儿他顺嘴讲了个火药枪打死农药销售员的故事。小苏有点受不了了,说:“你以后当着小孩别讲这个。”

老杨说:“我疯了,我认养一个小孩给她讲这种故事?”

小苏说:“你就是有自己的小孩也别讲。”

在蔺老师所说的那个拐角口,看到一个歪着的站牌。有一辆公共汽车碾着雨水,沙沙地向前开去。我们扔了烟头同时狂奔,试图追上它,大呼小叫挥着手。我相信司机一定在反光镜里看到了,但这个浑蛋没打算载上我们,有一度他甚至没加速,让我们处于能追上又追不上的境地。之后它才轰地跑远,我回头一看自己追出站台大概有一百米远,裤脚上沾了很多泥。

你说为什么不是这个公交车司机被人勒死呢?

我在站头上就想起戴黛的模样,还有蔺老师的话:她什么都没有,便条也没有。仿佛那张便条即使存在也不能改变什么,于是它的缺失也变得无足轻重。蔺老师蛮酷的,说话口气有点冷漠,带着点警惕,好像我们是怪物。我们三个男的去认养孤儿确实很怪,对吧?

二月里,我和杨迟干过一件古怪的事,夜里我们出去喝酒,喝到糊涂了,走到街上遇到个卖玫瑰花的小姑娘。她跟着我们,要老杨买朵花送给我。我可得意啦,老杨气坏了。照通常的办法,扮凶就能吓走她,但老杨做不出来这种事,他这辈子没在任何场合对女孩凶过,哪怕是个卖花的呢。于是他很不合时宜地转过头跟她聊了起来,女孩说:今天是情人节啊。我们俩面面相觑,最后我忍不住问她:“你觉得我们俩很像情人吗?”她竟然对着我点头。老杨说:“所以,我要买花送给他,对吗?”她又点头。

这下轮到我生气了。我说:“花不买了,我要把你买回家。”

是不是所有在街上乞讨、卖花的孩子都在等着这一天?反正她捧着花在后面追我,我撒腿就跑。老杨不想跑,她跟着老杨就可以了,因为我们住在同一幢楼里,找到老杨就能找到我。我跑到桥上,抱着栏杆吐了一会儿,抬头一看,这俩傻缺站在五米开外看着我,一高一矮,一个手里打着雨伞,一个怀里抱着花。

我对老杨说,扔下她,跑。杨迟不干。我说这种小孩都有大人带着的,比我们有钱,这他妈是中国,不是狄更斯的小说。小孩摇头说,我今天晚上回去也是睡桥洞,没你想的那么舒服。我说,你带我去桥洞,我要把你的主人打出屎来。她说,我跟你回家,你答应的。

我稍微清醒了点。那晚很冷,天上掉雪珠,落在头发上像是要结冰了。我给了小孩五块钱,花不要,让她回去,但她说天黑了不认识回去的路。她竟然真的跟着我们拐进了新村错综复杂的楼房里。我觉得像上了个大当,为什么没有一个大人冲过来把她领走?我没头没脑地把她带进门,然后她才显得有点拘束了,站厨房里打量我家。毫无疑问,那地方很破,煤气炉都用了十多年了,还有点漏气,常年修不好。日光灯噼啪闪烁,这是因为天冷,平时不这样。老杨说:“你要喝点水吗?吃饭?”说着就揭我们家锅子,搞得他好像是主人似的。这时我妈穿着棉毛裤出来,见此情景不免有点迷惑:“哪儿来的小孩?”

“我们街上捡回来的。”

“你们捡了个小孩?”我妈冲过来看,不由大叫起来,“要死啊,真的捡了个卖花的。你们说,喝了多少?都喝傻了是吧?”

此前漫长的十几年里,我和老杨干过很多出格的事情,在我妈看来,唯属这次最不可理喻。因为我和老杨看上去又穷又狠,完全不像是那么有爱心的人——就算有爱心,你他娘的也不能捡个活人回家。老杨也傻了,蹲在地上想半天说:“要不还是把她送派出所吧。”小孩听了拔腿就跑。她比我们每个人都清醒。

我们在冻得发毛的夜里搜人,各处楼道、垃圾箱、花坛都找过,没有她的影子。耗到后半夜,无可奈何回到家,我妈又起床了,追问道:“为什么一听派出所她就跑了?”

我解释说:“送派出所就遣返原籍了。”

我妈懂了,点点头说:“怪可怜的。”

那绝对是一次难过的经历,我躺床上,脑袋里的酒精被冷风吹散后想不起那女孩的长相了,只记得一个抱着花的形象。第二天醒过来,看到我日常用的茶杯里插了一朵玫瑰,破破烂烂的,跟草莓差不多大。我妈说是昨天那小孩跑路时掉下来的。第二天老杨还去居委会问了一下,生恐有小孩冻死在街上,但并没有她的下落。天知道她抱着那把玫瑰跑到哪里去了。

那天中午,我们三个站在站牌边,这个站头叫团结山。小苏说再过一两个小时他又该发烧了。不过他没再啰唆下去,他就是这点好,不话痨。

有一条人影从拐角处过来,我们看清是蔺老师。她打着小伞,穿得跟刚才不太一样,显得漂亮了一些。再次见面,打了个招呼。蔺老师说:“你们还没等到公共汽车?”

“我们没追到那辆车。”

“十分钟以内下一班车会来。”蔺老师说。

于是我们站着,继续等。等车的时候人们会把目光同时投向那个虚无的方向,其实那边有没有车过来都无所谓,你不看它,它也得来。但你总会去看,否则的话,你们只好互相看来看去。

蔺老师说:“杨迟,听说你是农药厂的销售员。销售员平时要跑供销吧?”

“我跑销不跑供。”老杨说,“就是卖卖农药啦。”

“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具体的,这边卖卖农药,那边卖卖农药。”老杨说,“如果田里没有虫子,我就带点虫子放田里,然后告诉农民这里有虫子,要打农药。”

“真的这么干?”

“开玩笑的啦。”

蔺老师瞪着老杨,显然她还不习惯我们讲话的风格。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那么你经常跑外地,你会有时间来看戴黛吗?”

老杨看看我和小苏。我们同时摇头,表示这件事由老杨负责,我们纯粹是跟着来凑热闹的。蔺老师说:“你怎么会想到认养孤儿呢?我在福利院待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男青年认养孤儿呢。你是党员吗?”

“我团员。”老杨捂着脸说,“我爸爸是党员。”

我无聊地点起一根烟,问蔺老师:“你现在去城里干吗?”

“看电影。今天是周末啊。”

“平时就住在福利院?”

“是啊。”

“为什么女孩的头发剪得这么难看?”

“你说什么?”

“女孩,戴黛,”我说,“她的短头发,剪得很难看,简直就像花匠剪出来的。你们应该找个好点的理发师,午饭的菜汤里多放点油。”

蔺老师似乎是被我噎了一下,不说话了。

车来了,座位全部空着,我们跳上去,抖落身上的雨水,寒气一下子被隔离在车窗外了。老杨和蔺老师一前一后坐着,我和小苏选择了旁边的双排座。司机居然认得蔺老师,隔着老远打了个招呼。汽车发动,那些在雨中破碎的风景向我身后平移而去。

老杨说:“蔺老师,你住在哪里?”蔺老师说:“我就住在福利院。”老杨问:“家呢?”蔺老师一笑:“我也是孤儿,没有家,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现在在福利院工作。”我们同时哦了一声,仿佛释然。

“你为什么姓蔺,而不是姓戴?”我问。

“因为我有便条啊。”蔺老师说,“我叫蔺华,进了福利院以后叫戴华。三年前我把名字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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