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谬种 第四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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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趴着和我们说话。

鼻子已经没事了,快要毕业了,工作还没找到,在一家化工厂实习和工人师傅打了一架,两门功课挂科,其中一门叫管道流体热力学,谁他妈搞得懂是怎么回事吧,英语也没过关,发现自己完全不是化工人才,倒是在学校里兼修的国际贸易,成绩优异,很显然自己是个商业天才。

路小娟冷冷地听着,觉得他太啰唆了,终于等到他说完。“好好补补身体吧。”路小娟最后叮嘱了一句,“我让路小路给你买的补品呢?”

“哪有补品?”老杨问。

“我给了他三百块的。”路小娟站起来说,“路小路,你自己跟杨迟结账吧,我不管了。”

“你竟然把我的钱给咪了。”老杨大叫。

“其中有两百块是我的。”我这个破产青年也大喊起来。

现在轮到老杨数落我不是人了。为了孤儿他把治病的钱掏出来买零食,而我揣着三百块假装自己有心理障碍,不能施舍一点廉价的、狗屁的、诗人般的同情心。我越听越头大。路小娟说:“哪儿有孤儿?”

老杨捂着屁股把她领到隔壁病房。路小娟走到孩子身边,护工阿姨很尽职地又介绍了一遍,小娟发出了一声温柔的叹息,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转脸对我说:“你就是个人渣,老杨是个好人。”

我羞愧难当,跑到楼下去抽烟,让那一家三口子在一起幸福一下吧。过了一会儿路小娟出来了,对我说:“我要上班去了,晚上来找我玩。”

我说:“后半夜行吗?”

路小娟说:“后半夜别来,我脸会肿,不好看。”

那天夜里我带着老杨去回访路小娟。十点钟,她和同事换岗,坐在休息室里,春天的晚上有点冷,她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棉衣在身上,和工厂里的女工相似。外面的急诊室很热闹,无数打吊针的人,手背上都长出一个管子,好像某种深海里的鱼类。不一会儿,救护车送来头破血流的人,跟着警车也来了。路小娟叹了口气说:“今天晚上很热闹。”

“以前呢?”

“经常很冷清。”路小娟说,“白天那么热闹,觉得烦。晚上没人,又觉得枯燥。配药发药,就这么点事,不能出错,出错会死人。死了人,我就要去坐牢。”

医院的休息室并不比工厂的更衣间强多少,一排橱柜,地上一溜鞋子。医生都有洁癖,八小时之内的鞋子是专用的,不穿回家。墙上挂着几件白大褂,有一把长椅靠墙放着,这就是值班药剂师打盹的地方。不见枕头被子,只有蓝色棉大衣。

“棉大衣太寒酸了。”老杨惋惜地说。

“不寒酸就被人偷走了。医院里小偷多。”路小娟说。

“不打搅你睡觉,我们走了。”老杨说。

“我反正也睡不着。”路小娟说,“你们别在这儿抽烟,这是医院。”

“老是睡不着会生病的吧?”

“会得抑郁症,精神病。”

“会吗?”

“会的。”路小娟站起来说,“你们陪我出去走走吧。”

外面更冷,她披着大衣走在前面,指着一辆出租车说:“别停在救护车专用通道上。”然后带我们走到门诊部前面黑漆漆的空地上,在那儿停下,喘了口气。急诊室的盛景像是骤然后退,那些人都聚在亮处,灯光在地面上划了一条分界线。一些暗红色的汽车尾灯在晃动。

路小娟伸手要了根烟,抽了两口扔掉。

“我以为医生都不抽烟。”老杨说。

“解闷抽几口,不真抽。”路小娟说。

我们站了一会儿,老杨忽然说:“我想领养那个孤儿,你们觉得可以吗?”

路小娟说:“领养孤儿的手续很复杂,我们科室有人在福利院领了孩子,条件苛刻,必须年满三十五周岁,有正当工作,夫妻有一方不孕不育。将来万一生了孩子,必须把孤儿还给福利院。孤儿属于国家。”

老杨说:“我问过了,可以‘认养’,没有任何条件限制,负担那孩子的生活费。周末还可以去看看小孩,陪她玩。”

路小娟说:“那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是你这个样子——福利院的人除非是脑子被枪打了,才会让小孩陪你玩。还是先找到一份正经工作吧。你留在上海吗?”

“不知道。”老杨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不用当真。”

路小娟又点了一根烟,说:“哎,你是个好人,杨迟。”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关于工作,关于鼻腔息肉需要注意些什么,关于抑郁症。后来路小娟说,她要去换班了。我们一起往回走。老杨说:“我明天大概就可以出院了。”

“明后天我都在家睡觉,吃了安眠药睡,你们出院的时候就不用来找我了。”路小娟说。

她走进休息室,关上门。我和老杨默然地站在急诊部的人群里,过了一会儿,看她穿着白大褂走出来,双手抄在衣兜里,再也没有朝我们看一眼,径直走进了她的玻璃橱窗式的药房里。

回病房的路上,我对老杨说:“我妹妹很可怜的,大学毕业出来找不到工作,她爸爸花了五千块钱,贿赂了院长才把她弄进医院。看上去很风光,其实就是倒三班,在药房里坐一辈子。混上药剂科主任根本没可能。她不想干了,可是一个学医的人,不做医生又能做什么呢?她不比你,你学化学工程的,干不了工程师你还能去做工会主席。”

老杨说:“你真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我心里还在为她难过呢,你丫居然说我做工会主席,他妈的。”

我说:“别难过了,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到病区走廊里,我们看见健硕的护工阿姨正在吃东西,人都睡了,就她还在。老杨很机敏,问:“你吃的是我买的零食?”护工阿姨不屑地说:“吃吃嘛,我半夜饿了。”我很生气地说:“你这也是应激反应吗?饿了见什么都吃?”护工阿姨说:“你们别搞错了,这本来就是膨化食品,不适合小孩吃的。”我说:“那你也不能吃啊。”

护士走出来看情况,让我们不许吵,影响了病人休息。我和杨迟心情不太好,越说越生气,走进五号病房一看,整包的零食全都拆开了,吃得七零八落。孩子横着睡,半个脑袋在床外边。这阿姨太不负责任,嘴巴又硬又馋。老杨劈手夺她手里的零食,阿姨脾气比我还暴,虚晃一下,让老杨抓了个空,紧跟着发出一声洪亮的鸡叫声,仿佛来自李小龙的电影。老杨扑上去,一鼻子撞在阿姨的肘锤上。

我看见杨迟捂着鼻子直起身体摇晃了一下,护士捂着嘴惨叫了一声,护工阿姨还捂着手里的零食。忽然之间,鼻血从老杨的指缝里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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