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谬种 第八节(2 / 2)
小苏独自住在城里最繁华的地,闹中取静,一条死胡同的尽头,两层楼的老房子,还带一个小院,十分悠闲。房子是他表姐的,给他借住。唯一的缺点是背阴,太阳全都照在前面那栋十五层大楼上,站院子里抬头一看是暗蓝色的天空,飘着浅蓝色的云,原来是一片巨大的玻璃幕墙。这地方后来成了我们的据点,总算可以远离那个地狱般的农药新村了。
我头一次跟着老杨去,刚到巷口就听见狗叫,老杨说这是小苏的狗。那会儿,城里养狗的人并不多,大部分的狗都没证,办狗证非常困难,打狗队来了都是当场敲死,把狗尸还给主人,场面残暴得很。我们敲门,小苏一开门,一条白色的京叭贴着地窜过来,想往外跑,小苏伸脚拦住它,放我们进去,急速关门。狗围着我乱嗅,很激动地站起来抱我的腿。
很难说我讨厌狗,我只是不习惯有个贴着地乱跑的活物在我脚边打转。我说:“小苏,你好闲情,一个人住着,养狗解闷。”
小苏说:“这是我表姐的狗,她怀孕了不能养宠物,让我代管的。”
老杨说:“这狗可淫荡呢,看我来弄它。”他蹲下,用一根手指挠了挠狗的胳肢窝。狗立刻躺下,翻转身体,露出肉色的肚子,四肢弯曲,舌头伸出来,用一种无比期盼的眼神看着老杨。京叭的长相本来就有点像人类,见此情景我大笑起来。老杨不再逗狗,站直了身子。狗有点纳闷了,心想你丫到底是挠还是不挠啊,老子都翻过来了。等了片刻,觉得老杨不打算真挠它,就趴过身体,无聊地晃着脑袋。老杨又蹲下了,狗喜出望外,立即恢复刚才的姿势和神态。老杨又站了起来。我说:“这狗好不容易才练了点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被你搞糊涂了。”这时老杨点起香烟,嘬了一大口,把烟往狗脸上喷去。狗翻过身子撒腿就跑。老杨遗憾地对它说:“学会抽烟多好呢。”
小苏说:“这狗是我表姐从人家手里救下来的,小时候被人用烟头烫过,看见香烟就害怕。”我说:“这也是条件反射啊。”老杨对狗说:“那我不吓唬你了,来,我挠挠你。真挠。”但是烟头的恐惧显然比挠痒的舒服更甚,任何抚摸都不能与生命中的烙印相提并论,狗缩在柜子底下不肯出来了。
我说:“狗有名字吗?”
小苏说:“没有。你给取一个?”
“我才懒得给狗取名字呢。”
京叭这种狗,又不能看门,又不能吃,就是养着玩的。戴城的人们不太理解这种娱乐,觉得只有过去的资产阶级阔太太才干这个,问题是改革开放也十几年了,再骂别人是资产阶级显得十分落后,不知道该怎么恨。养狗的人也等于是重新学习做贵族,那会儿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正经的狗粮,也没有宠物医院之类的,人们甚至不知道遛狗,不高兴花钱办狗证,不打预防针。说白了,都是胡养,养死的不在少数。有懂行的人,出去遛狗了,被打狗队弄死或者缴获——不遛也罢。
小苏本人并不热爱宠物,纯粹是因为住了表姐的房子,才给她带狗。每天早晨醒过来,头一件事就是把狗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找地方大小便(狗能学会大小便,就好像人类考上了本科),小苏饿着肚子坐在煤气炉前面,用一个不锈钢饭盒给狗做饭,通常是些猪下水,也有肉酱,加点米饭。狗食很香,小苏又困又饿,恨不得也捞一勺吃。等到这些都干完了,他就骑上自行车去农药厂,中途吃根油条,任由狗在家里寂寞徘徊。晚上回家,狗食必然吃光,狗饿得乱窜,头一件事还是为它做饭,其次是打扫排泄物,然后才轮到他自己进食。遛狗这种事就免了。长期不遛的狗按说会有精神病,狂躁或怯懦,但小苏的狗看起来马马虎虎,还算健康,在我们的手指下露出淫荡的姿态也更像是耽于享乐,而不是精神变态。
小苏平时准点上班,像一个机械齿轮忍受了这种生活节奏,到了周末他会变成另一个人,睡懒觉,吃馆子,不想动弹。狗不行,它没有周末的概念,每到七点钟照例用狂吠声叫醒小苏。这时的小苏会显出内心中深藏的另一面(其实藏得也不深),他狂暴了。
有一天我们去找小苏,听到他在打狗,狗叫得别提多凄惨了。开门进去,老杨从柜子底下把狗捞出来,很温和地指责小苏:“你怎么能打狗呢?”
小苏说:“打得不是很重……”
老杨说:“你这就不诚实了。大街上都能听见惨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强奸女人。”
小苏说:“你这个比喻太恶毒了。”
老杨说:“以后别打狗。”
小苏说事情是这样的,狗本来还挺懂事的,可是这一天忽然秀逗了,它尿在了小苏的球鞋里。球鞋固然可以洗,但小苏的房子背阴,冬天没太阳,要晾很久才能干。冬天水冷,他也不想洗球鞋,那玩意儿也没法用洗衣机洗,反复考量下来,事情异常麻烦,于是他报复了它,只踢了一脚,它就惨叫起来。
老杨说:“所以你的心情是跟着狗的智商起伏的,对吧?”
小苏说:“我操。”
这以后小苏不再打狗,改成骂狗,用各种京片子骂。我和老杨面面相觑,心想这家伙平时很儒雅的嘛,怎么这么能骂?真是不可思议。另一次,我们去找他,看见他在街上穿着棉毛裤狂奔,原来是在追狗,他开门倒垃圾,狗跟着窜了出去。
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起追狗,它跑着,真是快乐死了,四条短腿抡起来,飞一样在人行道上直线向前,全然不顾前方是什么。作为一条狗,它还记得停在某一棵树下,跷起后腿撒尿,然后继续跑。街上人看着我们大呼小叫地抓狗,一个一个都笑。我心想,有什么好笑的,无聊吗,这条狗并不是去寻找自由,它跑街上根本就是找死,所以并不无聊,你必须把它逮回来。
回到农药新村讲一讲九六年的风潮,忽然之间,人们都开始养狗了。
大下岗不是什么即兴的社会运动,说白了,是矛盾的集中体现,它远比人们预想的更为难办,一开始这帮人还以为是个悠长假期呢。两年假期之后,这一带的新村里哀鸿遍野,农药厂按指标砍掉了三分之一的工人,已经算是很幸福了,其他那些倒闭的厂、厂长被杀害的厂、厂长被枪毙的厂、厂长带着全家逃亡的厂,都充斥着下岗工人。这种大环境下,看到有人居然养狗,难免会羡慕着生气,觉得是一小撮有钱人炫富。经调查发现,养狗的基本也都是下岗的,越穷越爱狗,令人难以理解。最讨厌的是我们楼上老万的老婆,她抱着一只娇滴滴的狐狸狗,说是花了好几百买来的。她本人已经下岗了,打麻将输急了还会赖账,但每次说到狐狸狗的身价(以及那抱着狐狸狗的姿势),都仿佛自己是阔太太。
小苏说,人和狗的感情是天生的,有人爱狗,有人恨狗,并不牵涉到贫富差距。另外,狐狸狗未必就比草狗更费钱,狐狸狗是小型犬,吃得少。老杨说,妈的,草狗可以去吃屎呀。小苏说,这又不是农村,谁家敢养条吃屎的狗呢?
那时候万师母打麻将,把狐狸狗放在膝头,一边输钱,一边抱怨生活艰难,下岗两年了,生活全无着落,女儿念中专的学费都交不出来了。别人说,介绍给你工作,你不肯去。万师母说,要是出去上班就没人照顾狗了,这狗是真的乖,是她的命。别人说,你家里情况这么糟糕,还惦记着狗,有病吧。万师母发狠说,我就算去卖逼也会养着它的,你们都闭嘴。于是大家就闭嘴了,狠狠地赢她的钱。等到她输惨了下桌离去,人们就恶毒地说,这个女人他妈的穷成这样了,没听她说过要为女儿卖逼,为了一条狗倒敢放出大话,看来她女儿只能自己去卖逼了。
有一阵子,城里城外到处都在抓狗,甭管有没有主人,一概套住脖子打死。居委会到我们楼底下来伏击万师母,她浑然不知,抱着狗晃下来,施施然走出楼,忽然就被人控制住了。对付小型犬不需要什么狗套子,很轻松地拎着后腿往台阶上甩两下,狗就拜拜了。这种做法据说也是被迫的,以前想要活捉狗只,送到郊区统一处理,但这会导致狗主人的激烈反抗,有时候甚至打出人命来,因此当场处决是个比较合理的办法,反正这些狗都是要被处决的。人们漠然地看着,杀鸡会激起民愤,因为鸡是我们的粮食,杀狗则找不到什么理由反对,古往今来,屠狗之辈不是土匪就是做了帝王将相,没人敢惹。万师母直挺挺地晕厥过去。
那几天我们都在小苏家里,护狗。小苏的狗每天早上都会叫,城里的房子都旧了,隔音不好,吵醒了邻居。小苏说有人告密了,这一片管事的人上门调查情况,还算客气,要他把狗送走,不然就拿它开刀。
要让狗沉默是挺难的,它总是在早晨叫,目的是喊醒小苏,给它做饭吃。问题是,做饭的时候它也叫,急不可耐了。这时就必须用手挠它,再喂它吃点火腿肠。那几天狗真是乐屁了,白天我躲在屋子里,把门关得紧紧的,时不时挠它一下,下午老杨调休了来伺候它,晚上则是小苏。到了早晨,天还没亮,我们就起床,一个牵它去大小便,一个为它做饭,另一个给它挠,顺便喂零食。皇帝的狗亦不过此种待遇。起初我认为是出于友谊,才甘愿为狗作出这么大的贡献,后来发现自己也乐在其中,如果有人胆敢上门屠狗,我一定拿菜刀跟他拼了。这么恶搞了一个星期,终于顶不住了,看见穿毛衣的人都想伸出手指挠他,而那条狗,它在短时间内被我们惯坏了,只要看见我和老杨,就会翻转身子示意我们挠,我们不动,它就昂起脑袋对我们急切地吠几声,饱含淫欲,完全他妈的变成了狗大爷。捕狗风潮过去之后,它还这样,没人再搭理它,它在我们的脚边仰卧,四足叉开,一副急色鬼的样子,我们就用脚把它平移到柜子底下去。它再三地钻出来,眼神显然是带着巨大的疑问:“你怎么不挠了,你不是对我挺好的吗?”我用人类的语言没法向它解释,如果可以打它一顿,就能令其幡然醒悟,但我不能打狗,我只能伸出手指头给自己挠,企图教会它自摸。众所周知,狗是学不会这个的,它很幽怨地看着我的手指。我也很幽怨地想,身为犬科动物是真没法理解我们这种高级灵长类,我们有手,可以自摸,顺便学会了使用工具,然后就得去上班。我也必须去上班,我已经游荡了一年多,浑身上下都快闲出了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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