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谬种 第九节(2 / 2)
我说:“我表哥就是讨债队的,下手很黑的,把债务人的老娘都绑架了。”
小苏说,这个办法其实不太好,在他的家乡,你若是把债务人的妈绑架了,这儿子会把老太太的户口本、身份证全部送过来,留下工资卡和医保卡(如果有的话),然后她就是债主的妈了,随你怎么使用,养着也好,杀了也罢。我问:“那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要回债?”小苏说他也不知道。老杨说:“那些人觉得,能把钱从你这儿骗走,这个事情本身也是智力创造,是一种劳动成果,所以根本要不回来的。”小苏说:“我们那儿有债主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戳的,大概能要回来一点儿。”
我们一起摇头叹气。老杨说反正这事儿由朱康扛着,虽然朱康帮着老杨顶撞了包部长,但老杨并不喜欢他,觉得他反复无常,脑子有病。同一战壕里最怕这种货色。小苏开了电视机,我们一起看新闻。一个单亲下岗家庭的少年,十五岁就肩负起了生活的重担,靠擦皮鞋和捡破烂养活了微有残疾的爸爸。我们都很感动,想要一个这样的儿子。
紧接着,热点追踪里报道了上海孤儿院的一则故事:一个女青年认养了孤儿(她未婚,没有领养的权利),孩子四岁左右,会喊她妈妈,在电视上她们表现得非常愉快,非常平淡,新闻本身也很克制,并无太多煽情之处。唯其如此,才令人感到这是普通人的情感。我挠着狗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老杨:“你还打算认养孤儿吗?”
“等我攒点儿钱。”老杨点头说。
“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小苏问。
我说:“别提了,这是他的夙愿。每一次遇到孤儿,他都几乎被搞死。他一直想搞一把大的。”
那时是冬天,农药销售淡季,新疆和东北都不必去,只需讨债即可。一星期以后老杨从划水县回来,在小苏家里破口大骂,主要是骂朱康这个矬逼。
销售员每人每天有十五元的差旅费,很微薄的津贴。住的旅馆也有要求,不能住单间。那个年代,旅馆是按床铺计费的,两三个人住一间的情况很普遍,彼此素不相识。较理想的情况是两个销售员一起出去,住一个双人房,这样就等于是个包间了,既安全也有照应。但是朱康为了省钱,带着老杨睡进了一个有二十人的大间,这可是县城的通铺,什么滋味自己知道。两天睡下来,老杨就觉得身上不对了,有跳蚤。他虽不是娇生惯养,这二十多年也没尝过跳蚤的滋味,赶紧去账台投诉,账台给了他一包六六粉,让他自己处理。老杨知道六六粉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像爽身粉一样往身上扑的,就对朱康说换个地方住吧。朱康告诉老杨,这笔欠债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假如身上不长跳蚤,下回包部长还得让他们来讨债,一直他妈的讨到春节,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带着跳蚤回厂,最好把跳蚤往包部长身上扔,下回就清闲了。老杨听了,觉得朱康不是人,是猪。
朱康有个很糟糕的习惯,喜欢自称是老杨的师傅,还不给叫朱师傅,因为谐音像猪,非要叫康师傅才过瘾。出差在外,朱康也是常年吃康师傅方便面,身上一股香辣味。老杨不太爱吃这个,路小娟曾经告诉他,方便面不能多吃,她们医学院女生做过实验,喂野猫吃方便面,吃了一学期,猫毛全都掉光了,可见方便面有多可怕。老杨看着朱康三十岁微秃的额头,把路小娟的话讲了一遍,朱康无所谓,老杨就撂下他独自跑到饭馆里吃东西。过了一会儿朱康来了,跟着一起吃,吃完了由老杨买单。
老杨说:“朱康,我要住到好点的旅馆去。跳蚤我已经养在玻璃瓶里了,你可以把它带回去送给包部长。”
县城很小,和戴城相比自然显得落后而破败,白天还能产生一些优越感,到了夜里简直没什么可看的,乏味得令人想睡。老杨住在干净旅馆的双人房间里,对面的床铺空着,祈祷这一晚不要再有人入住,他就等于是包间了。夜里坐在床上,觉得身上还是很痒,去洗澡间用半热半凉的水把自己冲洗一番,穿着短裤跑回房间往被子里一钻,心想明天怎么办?对一个城里人来说,身上有跳蚤是件非常羞辱的事情,但是总不能把衣服烧了。这么熬了一夜,第二天去找朱康,他不在,旅馆说他退房了。杨迟又去讨债,发现朱康也没来,心里有点起疑,这王八蛋究竟去哪儿了呢?两天之后,他打电话到厂里汇报情况,包部长骂道:“朱康昨天就回来了,你还在划水县玩什么?”老杨想,果然着了朱康的道。买了一张汽车票赶回戴城,先到农药新村,身上倒是不痒了,但他爸爸一听跳蚤的事情,二话没说,把他的衣服全都扔到了垃圾筒里。
戴城的人们不能容忍跳蚤。在我和杨迟的小学时代,曾经看到一个头上长虱子的女生被老师驱逐出教室,勒令剪去辫子,在操场上用篦子梳头,然而她似乎还是不能弄干净自己,就直接退学了。我一直记得她自卑而痛苦的眼神,以及老师们过于夸张的恐慌。我们穷,但是还有尊严的底限,这就是身上不能有跳蚤。
到了厂里,老杨满处找朱康,销售科的人说朱康在医务室,被跳蚤咬了,他主动要求检查自己有没有得鼠疫。这显然是摆摆样子,闹出点动静吓唬人。老杨本来不想说自己也被跳蚤咬了,这时不得不撩起衣服给同事看,一溜红点。同事用手指蘸了唾沫,在红点上抹了两下,确认道:“不是画上去的,是真咬了。”老杨愤怒地说:“我干嘛要往身上画这个?”同事说:“你不知道,真的有傻逼这么干过,欺骗领导,企图逃避任务。”
包部长把老杨和朱康一起喊进办公室,杨朱二人彼此嗤之以鼻。朱康告诉包部长,杨迟这个学徒很不配合,讲话也结结巴巴的,别说讨债,就是放债都不行。包部长奸笑着对他说:“我打电话给那家欠债的公司了,他们认为,杨迟的表现很积极,而你根本懒得说什么话。”朱康大怒,拉起衣袖给包部长看手臂上的红点,像朱砂痣一样:“我被跳蚤咬了!”老杨无奈,也拉起衣服给朱康看:“我这儿也有。”
包部长叹气说:“为什么每一个去过划水县的人,最后带回来的都是跳蚤咬的包,而不是钱?你们两个,立刻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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