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少女 第十二节(2 / 2)
我告诉她,心情不好是因为飞碟完蛋了,我也就失去了唯一的工作。宝珠扼腕叹息。我又说,其实这份工作也挣不到钱,干得我像傻逼一样,一点理想都没有了,不做也罢。我们换了个地方,在冷飕飕的教室里坐下来,宝珠说这是她平常上晚自修的地方。她把零食袋子递给我,那种很差劲的膨化食品,照路小娟的说法是吃下去不但会发胖,还会内分泌失调。我看看宝珠,她上嘴唇的汗毛确实过于浓重了些,本来想劝她少吃点膨化食品的,但这话说出来,女孩子肯定生气,她要是赶我走,我就更无聊了,于是无言地替她吃光了零食,反正我不怕多毛。天黑了下来,教室里越来越冷,我们到学校外面吃了碗热面条,稍稍暖和了些。宝珠忽然说:“去我的寝室坐会儿吧。”
“能让我进去?”
“不能,”宝珠说,“混进去。”
她用伞挡住脸,又用身体挡住我,趁着天黑钻进宿舍,老头在传达室看《新闻联播》呢。宝珠说,现在管得比以前更严,如果发现男性出现在宿舍,不仅要法办,相关女生也要处分,如果有不轨行为则开除,还用了个连坐法,同寝室的女生倘若知情不报也要受到惩罚。我说:“那你怎么敢把我弄进来?”宝珠说:“你啰唆。”
寝室就宝珠一个人住着了,八个床铺都落着蚊帐,还加一道花布帘子,被褥都打成包裹放在里面。对比杨迟的大学宿舍,那鬼地方不仅乱,还散发着动物园的骚臭,洗都洗不掉,味道都渗透到墙壁中了。这种宿舍居然还留宿女生,一晚上住下来,她也会变成个骚臭的。所有的男生都向往着能住到女生宿舍去,香香的,软软的,把它弄臭一些些。
宝珠去水房,我在寝室里转了一圈,有点浮想联翩。说起来,在我少年时代,十七八岁时,也曾经留宿在一个女孩子的宿舍里,那种感觉让我难忘,神秘,温存,还安全。它和厂医姐姐家的小床并称我人生的两大吐血点。时隔多年,在二十四岁时,我又来到了女生寝室,不免又想吐血。过了一会儿宝珠回来了,对我抱怨说:“水房里竟然有男生。”
我说:“也是溜进来的?”
宝珠说:“是啊,蛮讨厌的,穿着拖鞋在刷牙呢。反正放假了也没人知道,招摇过市。”
这时有人敲门,宝珠开门,外面站着个女生,对她说:“宝珠,不好意思,寝室里就我一个人了,住着害怕,让我男朋友来陪我的。刚才吓着你了。”
宝珠说:“没事,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
女生说:“谢谢啊,我请你吃糖。”一转脸看见我在里面坐着,立刻说:“哟,你也藏着一个呢。”
我说:“你好。我没藏,坐着呢。”
女生说:“别拘束,我也不会说出去。”又对宝珠眨眨眼睛。“这一看就是头一次来的。”
我想问她,第二次来的是什么样,但她转身走了。这让我猜了一会儿,后来我看了看自己的坐姿,确实很客气,屁股搭在凳子边上,四肢收拢,可能还面带讪笑。我要是常客的话,这会儿就应该躺在宝珠的床上,穿着拖鞋打招呼,hi,seeyou。
宝珠坐在床沿上,忽然气鼓鼓地说:“他妈的,冤枉我。真不该让你进来。”
我说:“那我走,看门老头万一检查宿舍,抓到就不好玩了。”
宝珠说:“你在想什么?你以为那老头能进女生宿舍吗?一样进不来。”
“那么谁检查宿舍?总得有人吧?”
“大学宿舍一般不会每天检查男人,守住一道门而已。溜进来就安全了。”
“那我到底是该走还是不该走?”
“你好啰唆啊。”宝珠说,“你才坐下就问我要不要走。你一直这么啰唆吗?你小时候不这样的。”
我不说话了,既然没有查岗,我就打算到外面走廊里去晃晃,顺便看看水房什么样,水房是个很文雅的称呼,其实就是女厕所加洗漱间。我拉门走出去,宝珠说:“哎,你怎么走了?”以为我赌气跑掉了,就追了上来。我们在走廊里同时看到那个女生,和穿拖鞋的男生,两个人在激情。一种凌乱的缠绕的舌吻。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想起以前工厂师傅说的,人类交配主要模仿三种动物:蛇型,缠来缠去;猫型,叫天叫地;狗型,追到东追到西。他们是蛇型。我一边咳一边笑,打搅了他们。穿拖鞋的男生左手拿着眼镜(它妨碍了缠绕),此刻给自己戴上,朝我翻了个白眼。女生倒比较大方,问宝珠:“哎,你怎么出来了?”宝珠摊手说:“你们就不能进去亲嘴吗?”
宝珠回到寝室,又坐在床上。我说我没打算走,就是出去看看,没想到看到这个。宝珠愣了一会儿,忽然说:“路小路,我觉得很奇怪,其实我和你已经不是很熟了。咱们一点都不熟吧?”我点头。宝珠说:“我为什么要带你进来,让你给我丢人。你每次都这样吗?”
我脑子一昏,想到了自己遇到的所有的女孩,她们在爱我的同时都曾经有过相似的疑问,不由点头说:“反正就没给你们长过脸。”
宝珠说:“我们?我去你大爷的。”
夜里我离开宿舍,宝珠又打着伞送我,门房老头已经不看《新闻联播》了,一个人坐在里面抽烟。我们轻易混出来,那会儿雪很小了,天已经黑得一塌糊涂,地面全白,反射着一种不正常的光,世界进入了静态。我和宝珠告别,独自往公共汽车站走去。其实我知道末班车已经没有了,我得走回家去,但我对宝珠还是说自己去坐公共汽车。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身后嚓嚓的脚步声,宝珠再次追了上来,说:“喂,刚才说你给我丢人,这个话是开玩笑的。”我说:“没事,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以前还有傻逼说我反社会呢。”宝珠不说话。我又说:“喂,我可没说你傻逼。”宝珠摇摇头,踩着自己的脚印往回走,一会儿就走没了。
我拐进一条小巷,去厂医姐姐以前住的新村里看看。那地方,我曾经多次去看过,现在住了她的一个亲戚。我去那儿像一只丧家犬,历经磨难,找到了自己的家,但主人已经搬走了,我只能趴在门口等死的感觉。据说这都是忠犬。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新村里,各处都还亮着灯,路上没人。我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里一阵凛冽,继续咳嗽,看到厂医姐姐家的窗户亮着灯。当然,她已经不在了,但那灯光的颜色非常熟悉,窗帘也没换,要是她的亲戚尚未彻底打扫房间的话,总有一天,会从床底下找到一个用过的避孕套,估计已经阴干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做爱后故意扔在下面的,留个纪念。
这时厂医姐姐家的阳台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个烫头发的大妈,不知道是她的哪门子亲戚。我仰望着她,心想她也很浪漫嘛,难道有心灵感应?还没想明白,大妈手里飞出一包垃圾,在半空中它散了,变成美军的子母炸弹照着我兜头飞来。我拔腿就跑。大妈看见我了,愣了一会儿,大喊:“嗨,楼下有个小偷!”我心想,偷你妈,我的避孕套要是落在你手里,简直兴味索然。
我离开那地方,向农药新村走去。路还很远,我走得很快,让自己运动起来,这样不至于太冷。夜晚的雪景毫无美感,相反,你会感到极其危险,到处都是陷阱。我走了一会儿,在一根路灯杆子下喘了口气,决定从此不去怀旧,从此忘记厂医姐姐,再也不向任何人说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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