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弃儿 第二十五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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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挪回了旅馆,服务员从账台上扬起浮肿的脸,我交了一晚上的房费,另要了一床被子和枕头,睡在老杨对面的空铺上。划水县没有暖气,九十年代的小旅馆也不存在空调。我弄了点温水,倒在塑料盆里,先让杨迟洗脚,再给自己洗脚。泡了很久,觉得稍稍暖和过来了,一抬头发现老杨已经睡着了。

朱康说好了在划水县等老杨,发誓一定要把这十万块拿到手,不料这个傻逼临阵脱逃,跑到海南岛晒日光浴去了。朱康现在是农药厂出了名的霉星,他的销售指标从来没有完成过,他到哪个县,哪个县的农药市场就立刻倒向竞争对手。老杨也存了个私心,要把朱康负责的几个市场夺过来,如此则必须先把划水县的烂账收讫。

这家公司很难缠,千年不赖,万年不还。老杨成天坐在该公司的板凳上,笑嘻嘻地要钱,笑了半个月,连老板的毛都没看见,只有个长得像寡妇一样的会计,哭丧着脸说自己的工资也没拿到呢,要求老杨帮着她一起找老板。

“这种鬼话我才不信呢,”我说,“会计都是老板的亲信。”

“可恨的是,她说县里的豆腐干很好吃,我花钱买了豆腐干给她吃。吃完她又说县里的特产是鸭子,我一开始糊涂了一下,以为她要找男妓,后来知道真的是鸭子,我就买了鸭子给她吃,她又说不好吃,不正宗,要吃卤鸭。我哪儿给她找卤鸭去?”

“你自己没倒贴上去?”我说,“也许她要的是你呢。”

“放屁。”杨迟说,“你他妈的自从卖了黄片以后,这一年脑子都在这上面打转。跟你说正经的,钱要不回来,我日子难过。”

我从包里拔出生锈的斧子,说:“现在就去砸场子?”

“这只能吓唬小孩,早跟你说过,欠债的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打他。”杨迟说,“我已经想好了,你和我一起去,但是你必须挺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挺住。这是一场心理战,谁心狠,谁就赢,明白?”

“我一向比你心狠。我人渣,这你早就说过。”

“我和你是一伙的,我们俩比个鸡毛啊!”杨迟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喊。

次日下午老杨的烧又起来了,我用买来的体温计给他量了一下,三十九度冒头。这就好办事了,那公司离旅馆很近,我们走着去了。快到公司门口时,老杨叉开十指把自己头发弄得蓬乱,又扒拉了一点墙灰抹在自己嘴唇上,使之苍白失色,接着就往我背上一趴,我驮着他来到公司门口,一脚踢开门,闯进去。里面好几个人,全都吓得跳起来。我遵照老杨事先安排的,把他直接撂在了地上。现在,我亲爱的杨迟,直挺挺躺在众人眼皮底下,仿佛已经死了。

把他放倒的时候我意识到老杨比我心狠,那是地砖啊,跟冰床差不多,躺在上面什么感觉?不由得佩服他的自我约束力,也对形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人若不逼急了是绝对躺不下去的。

我环顾四周,不是什么大公司,连个沙发都没有,全是椅子凳子。这会儿让杨迟坐在椅子上就要穿帮,还是躺地上吧。那伙人大声说:“这不是农药厂的小杨吗,怎么啦?几天没来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粗着嗓子说:“流感,发烧,快死了。”他们围过来,企图抬起杨迟。我说:“别碰啊,碰了万一死掉就算你的了。”这伙人立刻收手,一起看向财务室的会计。

会计走了过来,正如杨迟所形容的,她长得像寡妇,但不是水灵灵的小寡妇,而是很难看很难看、把男人克死的那种寡妇。她说:“哎哟,快送医院。”

我拿出前一天的病历卡给她看。“去过医院了,挂水,花了一千多块钱没治好,只能抬你们这儿来。”

“你是谁?”

“我是他同事,我也是农药厂的。”我假装不在乎地说,“厂里说了,你们公司欠那点钱要是收不回来,他就得在这儿继续待下去。我也没办法,只能把他撂你们这儿了,要死要活你们看着办吧。我还要去别的县城,再见了。”

我看看地上的杨迟,还是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假装的还是真的昏过去了。寡妇会计蹲下,摸了摸他的脸,点点头,意思是承认他发烧了。为了看这个动作,我犹豫了两秒钟。寡妇会计抬头说:“你别闹了,就这样也要不到钱,还是先把他抬到医院去吧。这孩子人不错,脑子烧糊了就可惜了。”

我说:“不行,你们公司还钱,我就把他抬走,不然就躺这里了。”

寡妇会计说:“你还挺能装的,那你走啊。”

我看出她不好对付,狡诈的小眼睛里闪着怀疑的光芒,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是在讹诈。问题是,我讹的是她本来就应该还的债啊。这个想法让我有点激动,更为入戏。我说:“你要知道,我们销售员都不容易,端着别人的饭碗,除了跑腿还得卖命。我们厂里有个销售员为了讨债都卧轨自杀了,别以为我干不出来,我这就走,小杨就交给你们了。”

寡妇会计看着我,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我横下心,把老杨当成是个簸箕,转脸就走。寡妇会计拉住我说:“真走啊。人扔在这里不行的,先驮回去吧。”

我说:“驮回去可以,开支票,还钱。”

寡妇会计撒开手说:“那你还是走吧。”

我心想你丫够坏的,跟我玩游戏。假如我能听到她的心声,一定在暗骂我够狠,把个发烧的同事扔地上讨债,但这不是我的主意,是老杨要我这么做的。我说:“我真走,别再拉我啊,谁拉我谁是小狗。”看看地上的杨迟,纹丝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怪不得人家说,一出电影里最难演的就是死尸。最后一个戏码是剧本里没有设计的,我指着他们说:“赶紧送他去医院,真要是死在这里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劈了。”寡妇会计板起了脸,我想我要是再待下去就真的露馅了,遂义无反顾地走出门,到街上给自己点了根烟,喘息了一下,一回头看见寡妇会计正在目送我,心理战打到这个程度也不亏了这十万块了。为了表现出轻松无所谓,我在街边买了个饼,一边啃着一边往远处走,直走到拐角处也没有再回头。

以上的一切都是老杨教我的,不过他并没有说接下来该干什么,也没说那儿是地砖,把他撂在地上以后我到底是该去吃一顿好的呢,还是回旅馆去睡觉?如果他真的在地砖上冻死了,我该怎么回去交差?希望他目前仍然是假装昏倒,而不是真的晕死过去了……抱着这样的念头,我站在街边吃饼,右手指缝里的香烟还在冒烟。我心想,算了,等这个饼吃掉了,我就回去把老杨架起来继续吊水去。

然后我一回头看见寡妇会计就在身后,吓我一跳,脚不沾地就跟过来了。

“跟我来。”她说,语气硬得像一块难以下咽的饼,但是你同时又会知道,它吃下去是可以填饱肚子的。

回到公司,我看见老杨被抬到三张拼起来的椅子上,小腿垂挂,气息蜿蜒。有一个人打了块冷水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他一动不动。

寡妇会计说:“跟我进去。”

我们绕过办公桌,走到财务室所在的走廊里,斜对面的房门虚掩着,寡妇会计说:“老板找你,老板就在里面。”

我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心想世界上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十万块此刻就在桌上?不可能。那鬼地方还挺豪华的,刷得惨白的墙壁上挂着“恭喜发财”的松鹤图,镶在铝合金框子里,颜色恶俗。有两个宽大的单人沙发,黑色人造革的,茶几上放着个插满了烟屁股的大玻璃烟缸。对面是一张巨大而沉重的办公桌,宛如棺材一样,后面坐着个胖子,他就是老板,正在打电话。我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等了一会儿。他搁下了电话,笑嘻嘻地看着我。

“刚才农药厂打电话过来了。捶他娘。”胖子老板说,“好像农药厂没有你这个人。”

我心想这农药厂也太操蛋了,好死不死这个时候来查岗,只能硬着头皮说:“你太管不着这个了,有杨迟就可以了。”

胖子老板说:“给我看看身份证。”

“不给。”

“你刚才说要劈了我,我要确认一下你不是本地人。”他说,“假如你是本地人,你这么惹到我头上,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我想了想,掏出身份证给他看,顺便提醒他:“我和杨迟住在一栋楼里,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明白吗?我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我的。”

胖子老板忽然严肃了起来,大声说:“这不是你的事情,明白吗?这是农药厂和我的事情,给你面子才让你进来,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我也生气了,拿回我的身份证,大声告诉他:“捶他娘,不演了,我这就带杨迟去医院,回来我们俩赌上命跟你丫死磕。”胖子老板说:“我不信!这不是你们家的钱,是厂里的钱!”我趴在桌子上企图咬到他,大喊道:“等我砍了你,你就知道,你的命也不是我们家的,是你自己的!”胖子老板大喊:“来人!”

外面一阵混乱,冲进

九*九*藏*书*网来的不是公司里的人,而是老杨。他双眼暴凸,脸像炭火一样闪着暗红色的光,对着胖子老板大喊:“我是学化工的,我会造汽油弹!我会造汽油弹!”然后他直挺挺地倒在沙发上,这次是真的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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