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弃儿 第二十九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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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带着她,一直站在街边。我们像四个孤儿,我们永远在一起又永远等着散伙。红色气球飞上了天。我曾经一次次地梦见这个场面,醒来觉得心灰意冷。

孩子不知道,我和小苏也不知道,老杨曾经铁青着脸去福利院。蔺老师说:对方是一对美国夫妇,已经五十多岁,在爱荷华州一所大学教书,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戴黛的未来,你完全不用担心。杨迟说:“我们来认养她的时候,你说过一句,戴黛不行。你从那时候就知道她会被领走了,对吗?”蔺老师说:“是的。”杨迟说:“那为什么还要让我认养她?”蔺老师说:“这不是我的决定,杨院长说了算。你能领一个白内障的男孩回家吗?你做不到。”杨迟冷冷地说:“你演员也不够用了。”蔺老师忧伤地看着他,老杨没再说什么就回来了。

雨季太长了。我们坐了很久,等着美国人把戴城游览一遍,然后带走她。

这一天老杨独自骑着自行车,把戴黛送回福利院。孩子坐在前杠,顶着夏天的风,头发一再撩起。老杨汗流浃背,最后不得不脱了汗衫,光着膀子骑车。

杨迟问:“我们就要分开了,你会想我吗?”

孩子说:“会的。”

杨迟说:“其实我想问的是,你会记得我吗?”

孩子说:“会的。可是你要去哪儿?”

杨迟愤愤地说:“我要去讨债,有人欠了我的钱不还。等我要回了这笔债,我们就可以再见面了。”

那个夏天杨迟被派往划水县讨债,我还想陪他去,老杨说不必了,这次和朱康一起去,不会再让这王八蛋溜走。接着又骂道,唐僧取经都只取一次,他妈的,取这十万块跑了八次,这算什么事。小苏说:“戴黛怎么办?”杨迟说这次不会太久,两天搞定,如果搞不定他也会及时离开划水县。各处江河的洪峰一波一波过来,总理都上了堤坝。小苏的爸爸是水利工程师,小苏比较懂这个,摇头说:“总理在这种时候上堤坝,历史上从来没有。大灾之年,你早去早回吧。”

我们天天在电视上看新闻,洪水告急,杨迟没回来。过了几天,朱康从划水县回到戴城,一分钱没拿到。包部长问:“杨迟呢?”朱康说:“我不知道啊,我以为杨迟已经回来了呢。”包部长没当回事。又过了几天,杨迟还是没踪影,也没电话。老杨的爸爸冲到销售部,揪住包部长,要他交出儿子。包部长耸肩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又捡到孤儿了?”杨迟的爸爸打电话报警,问题是,戴城警方不管划水县的事儿,也不能肯定杨迟就丢在了当地。再想去那儿,发现公路线已经停运。

老杨不见了。

那个时候,蔺老师打杨迟家的电话没人接,最后打给小苏,我们两个正在喂狗吃药。

“你们要是想来送送她,就现在。”蔺老师说。

小苏说:“杨迟出差去了。等他回来可以吗?”

蔺老师说:“这不可能,机票都订好了。你和路小路来送她吧?”

小苏看看我,我默然摇头。小苏挂了电话。我们两个坐在小板凳上,摸着狗,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的杨迟,还有戴黛。小苏忽然说:“你觉得心碎吗?”

“是的。心碎了。”我说。

我对小苏说,白雪公主和三个小矮人屠龙,这是一出闹剧,我不希望有某个小矮人被龙给吃了,在一出演员不够的烂舞台剧里,他们很有可能这么编排。

我们再也没见过戴黛。很抱歉,此生还没有结束我就这么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混不下去的日子里,总是会想起厂医姐姐。所有人都离我而去的时候,这个最为遥远的人仿佛一直和我在一起。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经收缩成一个很小的点,有点像宇宙黑洞,质量聚合,但它并不能使我粉身碎骨,它只能使我停止片刻,偏向,或者失忆。

她已经变成了外国人。这个事实属于另一个维度,在我的前半生,这件事并没有轮廓,不具备意义。后来戴黛也去了美国,她们忽然清晰起来,彼此照亮对方,令我后脊发凉。

前半生我所知道的外国人,头一个是白求恩,他跟我们长得不一样,但是想法很一样,国际主义战士,加拿大人,美国的邻居。第二个是马克思、列宁等人,这不用说了,我也忘了谁先谁后。第三拨就轮到电影上看到的斯拉夫民族大串联,其实都是演员。我妈曾经很自豪地说:其实你最早看见的外国人是西哈努克亲王。七十年代他来过戴城,我妈抱着我在街边看热闹,看到轿车开过。后来我奶奶说,我这辈子最早看见的外国人不是西哈努克亲王,而是耶稣的画像。但她又说,耶稣不是外国人,是主。主在一切国界之上。

在其后的漫长岁月里,我经常会想起领走戴黛的那位美国大叔,像光芒万丈的神,把孩子拯救出去,来到繁华的美利坚。后来小苏说,爱荷华州其实蛮荒凉的,大学里可能会热闹些,美国人的生活比中国人贫乏,纽约除外。

我想象着这个孩子拥有了美利坚户口,讲美式英语,看好莱坞电影,吃汉堡。这种事情讲给福利院的孩子听,他们不一定明白,但假如每个人头顶都有一个守护神的话,那个神一定在发威。但是那个神正如我奶奶所说,有着巨大的裂缝。

我想象着美国大叔和美国大婶走进戴城,肯定会看到粉墙碧瓦的火车站,贴着瓷砖,上半部分像城隍庙,下半部分像公厕。外国人不懂中国艺术,不然,“山欢迎你”的书法也可供他们一乐。这是一座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城市,比耶稣还多了五百岁,当然,这里不可能有春秋时代的遗迹了,最多看看明清的,也够了。我们一说美国,就讲他们没多少年历史,全是史盲,二五仔,脑子是直的,好像脑子会拐弯是历史的沉淀。我说过,电视上拍的外国游客,都是背着相机,到处乱拍照,爱吃戴城的各种点心,不会说鸡毛汉语,也知道中国人听不懂鸡毛英语,凡事只会竖起大拇指,说good,或者说,耗!

这种形象太他妈的深入人心了,前半生二十五年我都是这么乐观地看待白种人,他们出现在中国人的广告里,也是只会竖起大拇指,good或者耗,在贫乏的八十年代,这个形象可以迅速地让一种肥皂或者一种零食变得家喻户晓。甚至还可以教会他们说相声,教会扭秧歌。在我眼里,他们既是神仙,也是猴子。但是真他妈的可惜,我连一个外国人都没打过交道。你知道,人有时候很虚幻,以为自己明白,看看电视就够了,如果只活二十五岁就死掉,这种虚幻倒也不错,不幸的是还得活下去。此生此世,我要认识更多的事物,神和猴子,一个一个,分列两厢。

我能想象得到,美国大叔和美国大婶来到戴城福利院,那条两旁有凤尾竹的小路,走进门,里面一片静谧,沿着干干净净的水泥路走到教室门口,看到中午的菜汤。法克。这感觉和我们是一样的,普天之下人同此心,但是即便白人大叔大婶,对此也无可奈何,唯一的办法是领一个走。这和杨迟的做法差不多。我曾经认为他们是神,然而神理应拯救所有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福利院才是神,美国大叔只是一个好心人。我想象着他们走进教室,蔺老师说:你们挑一个吧。不对,蔺老师不会这么无礼,会按照福利院的价目表报价:这个健康的,一千美金的抚养费,这个残疾的,八百美金。美国人当然不是来买打折货的,他们有足够的一千美金,但是他们只打算支付一份。杨院长手里其实还有价钱更便宜的,两百美金,甚至倒贴两百都愿意,但杨院长不会把那样的小孩带出来。美国大叔大婶一定犹豫了,像我们当初来到时一样。最后杨院长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指向戴黛。这个是健康的,五岁了,她在街边被人捡到,经过派出所转送到福利院,她很文静,记性不太好,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弄丢的。她一千美金。

美国大叔大婶会不会发疯?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在我想象中绕圈,我就疯了。

这个孩子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她告诉我们的,也只是停留在记忆的表面,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穷困呢,还是末路呢,还是根本疯子。她能力有限,缺乏依据,并且时间会将更多的、没有说出来的记忆携带着母国和故土沉入深海,仅剩一艘木筏漂在水面。这个孩子像过去一样站起来,茫然地看着美国大叔降临,美国决定收养她。孩子坐着记忆的木筏去往黄金海岸。

美国并不远,但我们和你们之间,在前半生确实隔着神界的裂缝,以至于我无法直视。美国是黄金海岸,中国也是黄金海岸,在我看来,只有矬逼不在黄金海岸。

其实我估计错了,在此后的漫长时间里,那个女孩湮灭在记忆中。我只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会想起她,然后继续忘记。我前半生忘记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很多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喝多了坐在街上发呆,小苏从瑞士打我的手机。小苏说:“我找了杨迟很久,找不到。”我说老杨正在外地,投资了一家it公司,结果老板二十五岁脑溢血,过劳死了,老杨他们天使基金的钱都打水漂啦。小苏说:“我忘了爱荷华州那个教授的邮箱很久了,但是我还记得他的姓氏。”我说,那又怎么样呢。小苏说:“我用推特查了这个叫琳达的女孩,找到了,二十岁,亚裔。你现在能用推特吗?”我说我能用个鸡毛,我连车都打不到,司机不想拉一个坐在街上拦车的醉鬼,那二十岁的亚裔女孩说什么来着?小苏说,都是些关于旅游的内容,她在念书呢,没什么大事。

我说:“那就好。你留言了吗?”

“我没有。我们当年就说好了,她的过去一笔勾销了,我们从来没有存在过。”小苏说,“但是她有一串签名用英语写的,很有意思。”

“我现在听不懂英语,你翻译过来。”

小苏说:“大意是说:我要变成一只独角兽,撞翻你们这些asshole。”

这么快,这么轻巧,我们的半吊子女儿也到了会骂人傻叉的年纪。二十五岁那年,我什么都不懂,只会骂人傻叉,活到四十岁我方才恍然大悟,捏着手机,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像一个asshole,醒悟得太迟的asshole,带着巨大的裂缝,被十五年前那头纯洁的独角兽撞翻,就此躺在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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