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质 第三十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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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愣了一下,说:“哪那么容易就死?”

我说:“上次有个外国人在解放路骑助动车,被卡车压死啦,赔了好多钱。”

姑娘们陷入沉默,知道我是来捣乱的,其中一个壮胆说:“不要紧,反正也不是我们俩赔钱。”我向她竖大拇指,这个思路就对了。另一个站起来用喇叭喊:“大家注意安全……”始发站的工作人员误判,哨子吹起来,一百多辆自行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我听见人群里的小苏发出悠长的一声号叫,他又狂暴了,白色公路赛车直蹿出去,领先于老黑。小苏真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那天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等待着小苏回来。腿上的泥都干了,阳光猛烈地照着地面,这一带没有树荫,我在毒日下像个闲散的农民,无聊地剥取腿上的泥壳。样子太矬了,没有人愿意搭理我,后来我从身边一扇落地玻璃窗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既像是猴子给自己捉虱子,也像是低头手淫。难怪都不理我了。这件事让我明白,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定要抬头挺胸,显得清新浪漫。假如因沮丧而低下头去,把脑袋埋在两腿之间,类似什么形象你就自己去猜吧。这份感悟当然没什么大意思,属于很次要的感悟,但我后半辈子倒霉的时候再也没坐在马路牙子上低头看,这一点很重要。

有一个白人姑娘坐在了我身边。我先没看到她的脸,而是手臂,真的很赞,一层浓密的金毛,在日光下闪烁。这让我想起宝珠,宝珠的汗毛也浓密,黑色的,像细密的罗勒叶洒在富含奶油的意大利面条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喜欢这种范儿了,我作为一个中国男人本来应该喜欢无毛光洁的女孩,觉得有毛的多少显得不舒服,但从宝珠开始我爱上了毛。

我累了,盯着白人姑娘的手臂出神,她意识到了,转脸对我说:“你好。”原来是个会讲中国话的。我笑笑,表示友好和无害。

这是我此生第一次和外国姑娘说话。我说过,我曾经以为她们只会说good和耗。

“你怎么不去参加自行车比赛?”

“啊喏——”姑娘说,“我不太擅长这个,我是来给我男朋友,加油的。”

“男朋友中国人?”

“不,美国人。”

“我最近有点讨厌美国人。”

白人姑娘无所谓地摇摇头,说:“哼,我也不喜欢美国人。”

“我还以为你是美国人。”

“我是澳大利亚人。”

我掰着手指数了数,八国联军,没有澳大利亚的,这就算是国际友人了。澳大利亚姑娘给自己点了根香烟,很细的女式烟,他们国家没有敬烟的习俗,再说我也不爱抽女式烟,会阳痿,就不计较了。我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根“财神”,一块五一包的香烟,抽下去不但不会阳痿,连舌头都会发硬。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同时对着空中吐烟。看上去倒蛮像情侣的。美国人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澳大利亚是个很有趣的国家。有袋鼠,考拉,鸭嘴兽。”我努力回忆着初中地理课的内容。“还有袋狼。”

“你很了解澳大利亚。”姑娘有点高兴。

我心想,这不算什么,我还知道印度尼西亚出产科莫多巨龙呢。我对世界的了解,他妈的,差不多全都来自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要不就是课本上的八国联军。“你们为什么来中国?”我问她。

“来学习,我在戴城大学学语言。我学了三年的中文。我的男朋友,啊喏,他是一个企业主管。”

“这儿的外国人全是企业主管。”我说,“你为什么老是啊喏啊喏的,这是日本人的口音。”

“我在日本学习过,也会日语。”

“我讨厌日本人。”

“啊喏,我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讨厌日本人。但是我还很喜欢日本的。”

我掐了烟头说:“你不明白的,你又不是中国人,也不是美国人,这俩国家都被日本轰炸过。只有被日本人欺负过了才会讨厌日本人。你们澳大利亚是个和平的国家。”

“澳大利亚也被日本轰炸过,达尔文港,还有其他地方。我的祖父的哥哥,参加过战争,是盟军,在东南亚,死了。”她的中文有点不够用了,这种时候应该叫“牺牲”。

“真的吗?”我摸着脑袋有点想不通,好吧,既然都和日本人干过,那我们又是朋友了。“向你的爷爷的哥哥致敬。我的爷爷参加过朝鲜战争,跟美国人打过,全须全眼地回来了。”

“澳大利亚也参加过那场战争,是联合国军。”

“他妈的。”

我算是遇到历史专家了,跟澳大利亚人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他们还出产澳毛。经她提醒,我确实想起来,我爷爷是在跟联合国打仗。我倒很佩服老头当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不复再有咬全世界的心情。现在的高新技术开发区也够凑成联合国了吧?

我点起第二根烟,姑娘掐了烟,站起来走了。显然,她觉得我没什么可聊的。我继续坐在马路牙子上,独自一人,想到远在地球另一边的厂医姐姐和戴黛,此时此刻,确实感到没什么可以再聊的了,我剥着泥腿等待着小苏给我赢一辆自行车回来,对手是装备精良的鬼佬和一群骑着破自行车的中国人。我应该立即去死才对。

过了很久,在始发站等候的人群忽然发出一声欢呼,原来是车手们回来了。比赛的路线是一路向北,在团结山那儿拿一个牌子,再折返回来。我看到一名白人车手孤零零地出现在道路上,果然是白人,不可能不是白人,他们的自行车太好了。他在触线的一瞬间松开车把,平举双手,表示雄起。澳大利亚姑娘仍然在看着远处,显然这不是她男朋友。

又过了一会儿,第二辆自行车,第三辆自行车,逐一出现。我猛然发现小苏排名第二,这让我非常吃惊。澳大利亚姑娘高喊着男友的名字,jacky!宛如在演唱会时呼唤张学友。他紧跟在小苏后面。我心想,不错,农药化验员和外企主管的一场角逐。小苏弓着背,像抽搐一样地踩着脚踏板,那辆白色的公路赛车都快散架了。而我们的jacky,也显得很痛苦,他努力想要超过小苏。其实他们不必争,因为前三名都能奖到一辆自行车。后来小苏说,当时要是不争,他就直接瘫倒了,必须争。

小苏赢了白人。他到站后是从车上滑下来的,坐在地上喘息不止。澳大利亚女孩冲上去亲吻了jacky,为了表示我的open立场,我也毫不犹豫地亲吻了小苏,发出一阵狂笑,反正他已经结婚了。jacky伸出手,向小苏表示祝贺,非常友好。

“你真的把老黑赢了!”我说。

“我早就把老黑赢了,他的自行车在路上扎了个钉子,现在大概正推着车子往回走呢。”小苏说。

我们一起去领奖,小苏赢得了一辆十八速的“肉的慢”山地车,红色的,燕把的,带水壶架的。“你是怎么赢下来的,简直不可思议啊。”我说。

“偷偷告诉你,我作弊了。”小苏说,“从孤儿院那条小路穿进去是捷径,可以绕过团结山,少了一大截上坡路。这条路,只有我们知道。”

“你真牛逼,你以前考试也作弊吗?”

“实话说,从来没有过,这是生平第一次。”

“不管用什么办法赢了鬼佬就是赢了,不算作弊。”

我搂着小苏,跑进炸鸡店去喝饮料。小苏热昏了,冰凉的可乐喝下去,忽然双腿一软,幸福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我作弊赢了美国人,他大爷的。”

第二天小苏就走了。下个世纪,我们还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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