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人质 第三十一节(2 / 2)
杨迟一点没觉得意外,醒了醒神说:“你让我听朱康的声音。”那边立刻传来朱康嘶哑的嗓音:“小杨,千万不要报警。你一报警我就死定了,也不要告诉厂里。他们要的不多,五万就够了。”
杨迟说:“你以为自己值几个五万?我没带什么钱,只能回厂里去要钱。”朱康急喊:“不行,你往厂里打个来回我已经死了。还有,厂里不会给我出这个钱的,厂里肯定报警。你去欠债的公司要回五万,先给我垫上,我回戴城就填回去。”杨迟幸灾乐祸地说:“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绑票的,他们为什么不要一千万赎金?反正你都拿不出来。”朱康说:“事情很复杂——啊!”显然是挨打了,接着电话就挂了。
杨迟拿不出五万块,他只带了一千块钱,银行卡里还有一万多块钱,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根据朱康的建议,他只能去寡妇会计那儿碰碰运气,挂了电话走过去一看,公司大门紧闭,果然是全都走了。杨迟站在路上想了想,就去银行提了一万块钱整,出门时怕被人劫,抱着包狂奔到了旅馆。
中午电话又来了。杨迟说,五万块没要到,只有一万。划水县这种地方,自然也出产不了专业的绑架犯,双方都是跟警匪片里学的。有一部梅尔·吉普森主演的《赎金风暴》,看过好多遍,知道较量的是心理。杨迟说:“这一万还是我私人的存款,再想要,我就得找厂里,厂里就报警了。明白吗?”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很固执地说:“朱康欠我们五万。”
杨迟说:“你还是不明白。如果你是债主,不管赌债、嫖资还是你按着他脑袋写的欠条,都应该他老婆过来把钱还给你。如果你是绑票,现在就要赎金的,可以,没问题,但我这儿就一万。”
女人说:“那你把一万块带过来,五点钟,县城电影院后面。”杨迟说:“你也得把人带过来。”同时追悔莫及,心想我操,早知道就说五千了。
杨迟回到房间里,把钱数了一遍,确实无误。半躺在床上抽了根烟,心想为朱康这个矬人冒险,真是太不值得了,但是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钱不送过去,朱康就死了。后来又想,他妈的,绑农药销售员真不是个好主意,本地那么多土老板,都是肉狗,下回得教教这些绑匪,农药销售员是没有钱的。绑匪居然还有女的,真是不可思议。
杨迟哪里能猜到,朱康是送上门去做肉狗的。朱康前一晚在县城一家破破烂烂的夜总会玩,那个地方他去过好几次,自认为熟了,不会有事。两个女人坐在朱康的大腿上,扭动了一会儿,朱康给了她们一人十块钱。这就是大款的手面了。玩了一圈,也没嫖,外面大雨如注,而且很闹。朱康觉得这一晚不太平,喝了杯可乐,起身结账离开,到楼下忽然觉得头晕,被两个人架住了,走了一段路,拖进一间屋子,紧跟着他就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手脚捆住,嘴巴堵上,在一间情调温馨的房子里,单人床,化妆台,墙上贴着温碧霞和刘德华的海报,茶几上有一台电话机,估计是哪个夜总会女郎的卧室,但是电话机旁边还搁着一把镰刀。当他嘴里的布头被拔掉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同事手里有钱,你们别杀我。
这些事情杨迟当时都还不知道,他只是想,农药销售员这份高尚的职业,看来是干不下去了,他不想再和朱康或者包部长这种浑蛋共事。走到账台,拨了个长途电话,绍兴师姐的手机处于无法接通状态,电话里沙沙的声音仿佛也在下大雨。杨迟有点失望,又回到房间里,看着桌上的一万块现金发呆。
杨迟明白,这一去搞不好自己也会死,县城的匪徒他见识过很多,有些是怂逼,基本上不用担心,有些你根本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在见到朱康之前,杨迟决定写一份情况说明书,于是找了纸笔,写清这一天发生的事,免得到时候说不清。想到自己还有不少存款,到底是捐给孤儿院呢还是捐给路小路呢,戴黛和小苏都要去寻找新生活了,不需要他的遗产。忽然又想到,这一去,一万块是休想带回来了,存款也没了。朱康这个混账真是坑人不浅。于是恶狠狠地写上:我的一万块钱,就算死了,朱康的家属也他妈的必须还给我爸爸。
写完这些,装了个信封,连同行李一起寄存到账台,对账台服务员说:我要是今天晚上还没回来,你就把信交给警察,此事万万拜托。服务员深情地看着他,郑重其事答应下来,到晚上就忘记了这件事。
杨迟躺在床上,作为一个理科生,不得不设想了多种可能性。最惨的是他和朱康被一起干掉,最佳的是他和朱康一起回来。但他不是很懂心理学,不知道怎么才能镇住绑匪,也不知道这伙绑匪是不是讲道义。(路小路说过,指望绑匪讲信义,不如指望妓女守贞操。)思前想后,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绑匪觉得,他再也拿不出半毛钱了。另外,他还得防着朱康被人提前干掉,这傻逼经常干些没名堂的事,比如看见了绑匪的脸,在警匪片里,这样的人必死无疑。杨迟想,朱康真要是死了,那也是他的命,但他杨迟不能为一具尸体付出一万块的代价,尸体是不会还债的。
有一度他觉得朱康真是讨厌极了,为什么要为这个人去冒险,他也说不清楚。如果被绑的人是路小路,他自然责无旁贷,但路小路这个浑蛋谁会绑他呢,他再这么混下去自己都可以去做绑匪了。后来他想,做事情要对得起良心,连包部长这种矬神,他都冒着触电的危险捞了上来,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想到朱康被绑走,似乎还是落在女绑匪手里,又笑了一会儿。这时电话又来了。
“你怎么还没出来?”还是那个女人。
“五点啊。”杨迟看看钟,四点半。那边“噢”了一声。杨迟又说:“我要听朱康的声音。”女人说:“我现在用的是公用电话。朱康让你早点过来。”杨迟说:“我操他妈的朱康。”挂了电话回到房间,又把钱点了一遍,装进信封,信封再装进一个塑料袋,这样最不显眼。他把鞋带绑紧,又将桌上的水果刀揣进裤兜,忽然觉得内急,去了趟厕所,然后拎着塑料袋走出了旅馆。
划水县城的电影院,时至九十年代末,已经彻底废弃了。这是一栋红砖砌成的房子,曾经最为常见的老苏联建筑,远看像个车间,近看又有点像英式别墅。细雨落在地上,这一带的排水系统似乎已经失效,水都积在街道两边,黑色的油污和煤渣泛起。四周无人,电影院门口的走廊下堆满了稻草。
杨迟在那儿站着,有点糊涂。交钱的地点到底是“电影院后面”还是“电影院里面的后方”,没问清楚。这时走过来一个女的,对着杨迟低声说:“找不到了?跟我来吧。”杨迟心想,日他大姐的,这是无知还是嚣张呢?面罩都不戴一个。
跟着女人走过电影院旁边一扇大铁门,头上是巨大的石棉瓦天棚,停着一辆农用三轮摩托,再拐过一个弯,路就变窄了,一侧是围墙,一侧是电影院的后门。杨迟怕了,说:“我不走了。”女的低声说:“到了。”这时杨迟看见了朱康,他被装在一个破麻袋里,脑袋露出来,袋口在他的脖子部位扎紧,嘴巴里堵着一块布,整个人都湿淋淋的,看来在雨中等了很久。杨迟忍不住乐了,朱康,你也有今天。然后,有一个老农民从墙根底下走了过来,将一把镰刀架在了朱康脖子上。
女人说:“钱。”
杨迟说:“你先把他嘴里的布掏出来,我有话要问他。”
女人犹豫了一下,把朱康嘴巴里的布头拔了出来。朱康发出一声低吟,哭了。杨迟说:“你先别哭。一万块我带来了,但这是我的私人存款,你回去得还给我。你要是不还,我现在就走。”朱康说:“我还你,我还你,连本带利还你。”杨迟说:“他们没打你吧?”朱康说:“没怎么打,对我挺好的。”杨迟看了看女人和老农民,这两位显得非常不安,已经很不耐烦了。杨迟从塑料袋里掏出钱,交到女人手里,说:“一万。”
女人抖抖索索把这扎钱塞进口袋,忘记了点数。老农民很不满地说:“便宜了,说好五万的。”杨迟说:“真没有这么多钱了,你们也冒险,拿了钱赶紧走吧。”老农民说:“不行,最起码两万。我们确实很冒险。”杨迟说:“你也不带这么变卦的,说好一万我才肯来的。我真没钱了,下次吧。这次你们放过他得了。”这时朱康说了一句话:“我可以去银行提钱给你们啊。”老农民眼睛一亮。杨迟心想,我操。还没来得及想完,脖子上一紧,被人用绳子套住了,拽得脚后跟离地。原来不止这两个绑匪。
朱康说:“我去银行提钱,我有卡,但是卡在我的旅馆里。”这时杨迟已经被绑了起来,布头塞到嘴里,倒在朱康身边。用绳子套他的,是一个黑壮青年,三个绑匪走到一块儿商量了一下,对朱康说:“你银行卡里有多少钱?”朱康说:“也就一万。”黑壮青年说:“要是报警,我们就杀了他。”朱康说:“我肯定不会报警,我拿了钱就回来。”黑壮青年凶恶地说:“我跟你一起去!”朱康说:“好,好。”
倘若杨迟嘴巴没被堵上,一定会说,这种绑票是很不专业的,在不专业的范围内来说,它还显得不严肃,最起码,五点钟以后银行已经关门了,但是善良的人们常常会忘记这件事。他还会告诉绑匪,朱康是个人渣,他讲话从来不算数,而且会坏了事情,这个浑蛋连做人质的资格都没有。
这伙人给朱康松了绑,黑壮青年押着,两个人冒雨走了。临走前朱康还回过头,深情地说了一句:“杨迟,我会回来赎你的。”杨迟心想,去你妈的,董存瑞就是这么被玩死的。女人把杨迟扶起来,下半身坐在地上,上半身靠在墙上。杨迟一个劲地摇头。老农民说:“他不太老实,把他运到车上去吧。”两个人搬头搬脚,把杨迟抬到天棚下面,挪上农用摩托车后面,再用一块油毡布盖住了。杨迟不再挣扎,生恐撞在镰刀上,只觉得头脸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那黑壮青年狂奔回来。“他跑了!”
女人说:“你真没用,怎么让他跑了?”
黑壮青年沮丧地说:“还没到银行他就跑了。我追了他一会儿,他大喊救命,再追下去,我就该跟着他一起进公安局了。”
老农民说:“他去找警察了,我们也快跑吧。”
杨迟听到农用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一阵抖动,颠簸着往什么地方去了。他猜到朱康会跑,一点没意外,但愿朱康能去报警,这会儿确实需要警察出动了。
那一天朱康发足狂奔,跑向派出所门口,后来一想,报警大概会要了杨迟的命,杨迟虽然浑蛋,但毕竟掏出自己的钱救了他,他朱康不能不仗义。于是跑回旅馆,从旅行袋里掏出票夹,取出银行卡,忽然又明白过来,他这一跑,三个绑匪肯定也走了,这笔钱可以暂时不动。再说,银行已经打烊,就算开着,他的卡里也取不出一万块。两头没主张,朱康在旅馆里思索了一会儿,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绑匪也没有电话过来。本来应该去电影院后面看看情况,但朱康实在吓坏了,提不起这个胆子。杨迟口齿伶俐,或者也有可能在绑匪的镰刀下唠叨出一条生路,金牌销售员理应具备自救能力,再等他几天吧。又等了一天,杨迟没回来,绑匪也没消息,到处都是救灾的人,听说乡里发大水了。朱康打电话到厂里,发现厂里不知道绑票的事,甚感欣慰。但他也不打算把这事跟厂里说清,因为不免要提到自己去夜总会那一节,根据厂里的纪律,销售员在不招待客户的情况下逛色情场所,导致事故发生,是要撤职的。
朱康想明白了这一切,生恐再有人找他麻烦,就离开旅馆,买了一张车票,一溜烟逃回戴城。到了农药厂,撒了个小谎:杨迟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个小子,一贯自负,无组织无纪律的。世界一片混乱,人们想不到他能人渣到这个地步。朱康喘了口气,又过了几天,杨迟仍然没消息,绑匪的电话也没打到厂里,事态平静。朱康心想,八成是扔到江里了。摇摇头让自己忘记这桩倒霉事,也忘记欠杨迟的一万块,到销售部请缨往新疆出差,远赴天山脚下避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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