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当年情(1 / 2)
你从前头发
比太阳更黑暗
锯木人带走你
烧草人带走你
试药人带走你
你飞过苍山
我怎么还在这井中
等着你
带来少年的豌豆
1
方屠户那年二十岁,屠户是他的绰号,其实他从来没碰过活猪,连鸡都懒得杀一个。他是红旗桥国营肉店的营业员,长得手短脚短,在紧张年仍然膘满肉厚,一身黑毛从鬓角到脚趾,确实很符合人们对于刽子手的想象。
蔷薇街在城西,靠近护城河,街上住的都是穷人。资本家、地主、反革命一概没有,知识分子也很少,街上一向太平。照他们的说法,即使是日本鬼子进城,也没有波及此地,阻击战是在城南打的,河里死了两百多个人。四九年,部队从城北过来,一个枪子儿都没打,就把戴城解放了。一百年来,这里虽然脏乱差,却是块福地。直到一九六七年,保派在东边的解放路上架起了街垒。
在蔷薇街上,屠户是我爸爸唯一的朋友,也是隔壁邻居。当时我爸爸是国营光明照相馆的职工,还没认识我妈。故事必须从方屠户说起。
我妈妈叫李苏华,一九六六年,她还住在红旗桥下面,每天早上在菜市场里兜一圈,然后去轴承厂上班。她不常去肉铺,那年头的猪肉凭票供应,日子已经比紧张年好过多了。有一天她的竹篮里忽然多了半个猪心,回头一看,屠户满脸通红地站在眼前,一头乱发和乌七八糟的胡子也挡不住他的羞涩。李苏华伸手替他赶了赶尾随而来的苍蝇,问道:“小方你干什么?”
屠户鬼鬼祟祟地笑着跑掉了。有人说他大概是喜欢上李苏华了,这份礼物就是证明,猪心,虽然只有半个。第二天屠户又塞上半个猪心,和原来半个恰好凑成一个整心。李苏华想,一份礼物分两次送,到底算怎么回事。等着屠户拼出一口整猪来。屠户开口了:“我想认识一下李红霞同志。”
那是李苏华的妹妹,我的小姨,当时她是第八中学的红卫兵小将。李苏华长了一双丹凤眼,很是温柔可人,李红霞则是年画里的杏眼,直瞪瞪的配上两把匕首一样的眉毛,足可以去镇压一切反革命。她们的长相,一个随我外公,一个随我外婆。以当时的风气,李红霞更受欢迎,也够威风,可以演李铁梅之类的。屠户就喜欢这样的。
李苏华说:“李红霞去串联了,现在在北京呢。”口气有点骄傲。屠户哦了一声,很失落地想那两爿猪心送得有点多了,其实一爿就可以了。
一九六六是个火热的年份,伟大领袖发出一声号召,八月里在天安门广场第一次接见了红卫兵。一个疯狂的暑假从首都辐射到全国,随即又像浪潮一样涌向这颗心脏。我的红霞小姨就在人群中,她年方十八,北上首都,南下瑞金,东征黄浦江,西跨大渡河,坐着免费火车把祖国山河看了个饱。明星一样的气概,绝非卖肉的可以比拟。屠户在她面前一直很自卑,必须得再过上几年,他掌管着整个肉摊,才能恢复自信,可惜那时红霞小姨已经去云南割橡胶了。
这么说吧,事情很简单,方屠户想和红霞小姨谈朋友,他未免太年轻了,又没什么文化,红霞小姨和李苏华都看不上他。半个月以后,李家姐妹在肉铺里谈论着北京的大好形势,谁谁谁和伟大领袖距离只有十米,以至于都不舍得洗衣服,谁谁谁因为激动而当场晕厥。李红霞一边瞄着方屠户,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那是北京前门著名的大北照相馆的作品,她和几个战友英姿飒爽地站在广场上,背后就是天安门城楼,阳光劈头而下,帽檐的阴影差不多遮住了眼睛。即便如此,也没能让红霞小姨的杏眼减色半分,相反更飒爽了。屠户看得快要吐血,一刀下去,把个猪头劈成了两爿,砧板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李苏华说:“真好看,我也要去拍一张,穿军装的。”
屠户凑过来说:“我介绍你们去光明照相馆吧,我有个邻居在里面上班。”红霞小姨这才正眼看了屠户,其实她以前买肉的时候,一直都是用正眼看他,但那时她还不是红卫兵,她的杏眼看上去也更像是饿出来的。
“他叫顾大宏,长得很资产阶级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屠户继续介绍。
我爸爸顾大宏,他是解放路沿线所有小巷里的头号美男子,带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鼻梁坚挺,下巴俊朗,眼神迷离。直到八十年代,人们形容他的长相,说他像阿兰·德龙,这算是找到了喻体。六十年代人们什么都不太好说,只能暗暗喜欢,人们由此得出结论说杂种就是好看。戴城离哈尔滨很远,有个专用名词叫“二毛子”,他们都不太知道。
在光明照相馆前面,那是戴城最热闹的街口,秋天的阳光像是给已去夏天洗了个凉水澡,到处都是焦糊味。情况非常糟糕,有一伙人正堆起老字号商店的各种牌匾,木料很好,极为耐烧。顾大宏站在店门口看到火焰对面的人,被热气蒸腾得歪歪曲曲的。有人骑着三轮车,运来一架风琴,是教堂里的。人们很开心,浇了点煤油,忽的一声就把风琴点着了。它呜哩呜啦自行弹奏起来。
顾大宏有一种忧郁的眼神,这和他灰色的瞳孔有关,在浓烟滚滚的下风处,眼角还沾着一丝泪光。那时他以为光明照相馆也会保不住,被人一把火烧个精光,但是没有,人们络绎不绝地跑进来照相,革命时代的表演欲必须得到充分的展示,生意好得让人害怕。这条街口上每天都有大量的革命小将押着人前来批斗,群众也像一锅逐渐烧开的水,加入其中。第八中学的校长被打成了残废,平时不太见得到的和尚尼姑全都给拉到了街上。顾大宏的师父,一级摄影师张道轩也被抓走了。他感到很迷惘,那时他还不能掌镜,每天的工作就是站在柜台前面写单子,或者给黑白照片上的人嘴涂上一抹鲜红色。
李苏华和红霞小姨来到了街口,都穿了军装。李苏华的腰际扎了一根武装带,那是红霞小姨借给她的,成色很旧。顾大宏瞥了一眼,觉得新军装配这么一根皮带有点不搭调。他要是知道这根武装带曾经揍过八中校长、校长的老婆、教导主任、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的儿子,他要是知道上面的暗斑其实是上述人等的血迹,大概就不会那么矫情了。阳光和火光勾勒出他的英俊,虽然年轻但已颇具内涵的眉头微微皱着。李家姐妹也注意到了他,但并未将他和“长得很资产阶级的顾大宏”联系起来,她们只觉得这个人怪怪的,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厌倦。其实他只是对那根武装带有点意见。
李红霞进了照相馆,先问:“顾大宏在哪儿?”柜台上的职工以为是张道轩牵连到了顾大宏,招来了红卫兵,便随口应付:“顾大宏出去啦。”说完就溜了。于是她们坐下,排队等拍照。过了一会儿,顾大宏回到照相馆,进去画了一会儿口红,又走了出来,走路的样子很文静,嘴角牵着很少一点点笑容。她们坐在那儿仰头看着他,心里都开始犯嘀咕,不过这时已轮到她们拍照了。
顾大宏继续站在门口,八中的小将来了。八中是重灾区,这次牵来的是一位花白头发的音乐老师,她对着烧成焦炭的风琴大哭起来。人太多了,顾大宏想撤回去,忽然脚面上被人踩了一下,一条人影嗖地从照相馆蹿了出去,是我的红霞小姨,她已经拍好了照片,此时看见了革命同志,不免热血沸腾冲了上去。顾大宏痛得叫了一声,小姨在扑向革命浪潮的瞬间还来得及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一眼犹如照相机的快门,把顾大宏凛了一下,觉得自己已被摄入了某一张底片中,而冲出来的照片却不知何时才能归还给他。
按照历史记载,红卫兵运动首先是由高中生发动的,这些人比高校红卫兵更为赤诚狂热,斗争水平虽不是很高,打人却足够狠,而且遍布全国,连戴城这种小城市都能找出成百上千。这不能不说是伟大领袖的英明睿智。顾大宏看到很多人抽出腰里的武装带,像一种叫做腰里剑的兵器,很快就把音乐老师的花白头发打成了暗红色,她伏倒在地,哭声淹没在一片吵闹中。
李苏华追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红霞小姨,人潮涌向照相馆的台阶,试图站在高处看清漩涡中心的情景。情急之中,她扶了一把,找到一块礁石。我爸爸柔弱的脊梁被后面的人顶住,想退也来不及了。
那天下班,顾大宏骑着自行车去白柳巷的张道轩家。白柳巷就在蔷薇街附近,一九六六年,人们在张师傅家里抄出了一个封资修博览会,那是数量上百张的照片,四十年代上海滩的明星、军官、阔太太、戏子、买办、洋人、舞女。最要命的是几张来自美军官兵手里的丽泰·海华丝的裸照,张师傅珍藏在抽屉里,每到夜深人静就拿出来看看,过个小瘾,结果成了最大的罪证,看得八中小将血脉贲张。第一轮抄家之后,张师傅家里已经全完了,照相机、收音机、自行车、西装、皮鞋、钞票,什么都没了,以为能躲过一劫,不料第二轮第三轮的袭击接踵而来,各个中学的红卫兵都要他把裸照交出来。张师傅哪有那么多裸照?被人扒光了,仅穿一条短裤绑在电线杆上,并告知:不交出裸照,你就别想穿上衣服。
“我已经完了,你要好好的。”张师傅讲一口上海话,他坐在床架子上,手抖得就像发电报一样。顾大宏说,家里放点值钱东西也就算了,别家也有金条和古董,红卫兵高高兴兴地拿走了,可是您吃饱了撑的还往家里藏照片,既危险又不值钱,实在是得不偿失。张师傅说:“我就是吃这碗饭的,老照片都是有历史的,以前图书馆还来找我借照片做资料呢。”顾大宏说:“黄色照片也是历史?”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馒头给张师傅吃。张师傅边吃边抖。顾大宏心想,就凭这样也完了,拍出来的照片肯定都是废片。
张师傅曾经是很风光的,戴城摄影界的名流,直到一九五五年,他还穿着西装皮鞋出入于舞厅,会跳伦巴,会玩斯诺克,家里有电唱机(六一年卖掉换了口粮),这些都是从上海带下来的。顾大宏是赤贫出身,运气好,跟上了这么一位师父,他本人身上的忧郁气质,除了娘胎里自带以外,就数张师傅给他发扬光大了。那不但是他技术上的师父,还是精神上的师父。张师傅曾经对顾大宏说过:“国民党的正规军,都是军容整肃,雄赳赳气昂昂。”又说:“胡蝶,白光,阮玲玉,那才是电影明星。哪像某某女演员,一张大饼脸,就适合演个烈士。”这都是惊世骇俗之言,要是传出去,那就是现行反革命,可以立即执行枪毙而不必再揍他了。
张师傅曾经有过一任太太,穿着旗袍和他一起来到戴城,也会跳舞,疑似舞女出身,六一年连饿带病的去世了,从此张师傅过上老鳏夫的生活。过去人们都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打发日子的,现在知道了,裸照。如果不是张师傅亲口告诉顾大宏,恐怕没人知道那女人是丽泰·海华丝,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是反法西斯的英雄,美军飞行员开着画有她裸体的飞机在太平洋上和神风敢死队性命相搏。张师傅说完这些,听到外面一阵啰唣,不由手脚抽搐,叹道:“又来了。”
那正是八中红卫兵以及我的红霞小姨,后面跟着李苏华。顾大宏站起来想溜,被一伙人堵在屋子里,他实在是太醒目了,红卫兵的皮带雨点似的抽过来。顾大宏大喊起来:“我是革命群众!”红卫兵说:“你是来要黄色照片的吧?”顾大宏心想,这些红卫兵真是要命,精力无限,上午砸,中午烧,下午斗,这会儿天快黑了他们还来抄家。当时他不知道,各个中学的红卫兵自成体系,张师傅固然把裸照都交给了八中小将,但其他中学的还在往他家里跑,传说他家里的裸照不止这么多,打一顿,他就交一张,这还了得?那年头搞一张裸照比搞金子还难,更何况,八中小将拿到那批裸照之后,裸照就消失了,不知道被谁顺走了,为了革命他们必须再找张师傅要一套裸照。
顾大宏被揪到了院子里。张师傅大哭:“我没有照片了!你们上次不是已经来过了吗?”有个头头说:“听说你给二中和四中发了不少黄色照片,你再给我们一些。”张师傅还没说话,皮带已经下来了。有人揪着顾大宏问:“你是他什么人?”顾大宏没敢说自己是他徒弟,只说:“我是光明照相馆的,我来了解情况。”红卫兵说:“工作证呢?”顾大宏说没带,头上挨了一巴掌,马上按住了要打。
“我认识他,他是光明照相馆的。”
是李苏华救了他。李苏华作为红卫兵骨干的姐姐,本人又是革命群众,穿着军装,扎着杀器似的武装带,说话很有分量。红霞小姨适时地添了一句:“赶紧滚蛋,不许再来。”顾大宏捂着左脸蹲地上,并不滚。红卫兵头头举起皮带,红霞小姨忙踹了顾大宏一脚,大骂道:“滚!”这时方屠户来了,屠户看见李红霞就笑,说:“你们拍照了吗?”话音未落,脸上挨了一下,和顾大宏一起滚了出去。红霞小姨心中叹息,这家伙长得不错,可惜是个戆卵。等到顾大宏骑着自行车,驮着方屠户离开,她又暗骂:戆卵还挺有钱的,居然骑自行车。
过了几天,李苏华去照相馆拿照片,张师傅在自己家里吊死了。那天正是顾大宏站在柜台里,她接过照片,和顾大宏对视了一眼,笑了笑,顾某人哭丧着脸,也笑了笑。这时,光明照相馆的吴师傅从外面冲进来,说:“张道轩畏罪自杀了。”众人皆愣住,吴师傅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流氓张道轩!”众人一起呼应,顾客们不知道张道轩是谁,也跟着喊了一通。顾大宏心想,老吴还欠着张师傅三十块钱没还呢。
吴师傅走过来,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顾大宏,刚才你为什么不喊?张道轩虽然是你的师父,但他是反革命流氓犯,你是什么立场?”顾大宏看了看吴师傅,又看了看李苏华,只得举起右手,孤零零地喊道:“打倒张道轩,打倒张道轩。”觉得嗓子里有痰,掩着嘴巴咳嗽了一声,再补了一句:“打倒张道轩。”
2
下一个夏天来临时,顾大宏请李苏华吃了二十多顿小馄饨,拍了三次照片,看了五场电影。而墙壁的另一边,屠户已经停止向李家提供猪心,屠户觉得自己很背,这个便宜让顾大宏给占去了,而且他根本不带屠户玩,屠户无法通过李苏华而进一步接近红霞小姨。这是一种非常资产阶级的自私。
城里很热闹,先是吵吵嚷嚷的,一拨又一拨的人涌向体育场,在那儿搞辩论。辩得不过瘾了,一拳揍过去,把人从台上打下来,于是两派人对殴起来,武器从砖头木棍迅速升级为大刀长矛。打成这样,双方都不愿意在体育场摆擂台了,直接在街面上开战,涌现了一大批民间军事家和战斗英雄。两大派系简称为“保”和“战”,保派以基层干部为主,算是群众中的精英,战派都是普通工人、学徒、苦力,月薪不超过四十块的。开打以后,战派人数占优,一夜之间,保派全都逃到了城西,在解放路上拦起街垒,举着明晃晃的大刀长矛,要作背水一战。他们的身后就是蔷薇街。
起初,顾大宏还穿过封锁线去上班,一天下午,蔷薇街上徐德的儿子出去买烧饼被个试枪的笨蛋走火打中了后背,当场就死了,往后的日子所有人都缩在家里,好像过年一样。顾大宏的日子过得很逍遥。我爷爷顾长根,我姑姑顾艾兰,他们全都是保派骨干,刚打起来的时候就撤到城外去了。
那时方屠户已经是战派一员,跑到城里,参加了一个叫“尖刀营”的组织,里面全是杀猪卖肉的。论起刀法,屠户可以一刀劈开个猪头,至于他是不是能劈开人头,上面决定考验一下。为了解放屠户的家乡蔷薇街,尖刀营向保派街垒发起了一次试探性的冲锋,不料遭到了强大的火力阻击,打死了两个卖肉的,一个杀鱼的。屠户吓得屁滚尿流,冲锋时他留了一手,跑在了倒数第二个,逃回来的时候是靠爬的。第二天,三具尸体摆在大会堂展览,屠户被请去,声泪俱下控诉保派杀害革命群众。夜里屠户从大会堂出来找地方睡觉,人都走没了,会堂一带阴森森的,忽然听见有人在黑暗处嘲笑他:“就你们这几个杀猪的也想打过解放路?”
方屠户回头望去,红霞小姨背着一杆步枪从暗处闪出来,身穿军装,高挽衣袖,脸上沾着几道油污。她的手抄在口袋里,里面全是子弹,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叮当的声音,仿佛是阔佬在炫耀着银元。这种姿势,白天看来很帅气,晚上则显得有点邪恶。屠户想起自己的大号剁骨刀早就丢在阵地前面了,不由得又自卑起来。
“我们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开枪,以前都是用大刀的。”屠户说。
“早就开枪了,是我们先开的枪。”红霞小姨继续抖着子弹,“不过你刚才的控诉很好,我们要让群众知道,是保派先开的枪。这三个人没白死,你要是死了也不会白死。”
屠户听了哆嗦了一下。屠户很年轻,根本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甚至连上海都没去过。他初中没念完就在肉店上班,活到二十出头,只认识肋排和蹄磅。红霞小姨一直记得,红旗桥肉店的中午,师傅躺在竹榻上睡觉,发出巨大的鼾声,屠户光膀子坐小凳上给师傅扇扇子,赶苍蝇。有时他也睡着了,师傅就伸出脚,用两根脚趾在他肥嘟嘟的身上拧一下。这场面有多可笑,她亲眼看着他从一身小膘长大成现在的样子,浑身黑毛,家猪变野猪,可是灵魂深处仍然是个蜷缩在砧板下面的小学徒。
那晚上屠户在食堂里吃饱了,只是没地方睡觉,蔷薇街是保派的地盘,回不去。由于屠户本人在大会堂的声泪俱下,他已经成为战派名人,如果落在保派手里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尖刀营的人早就散了,营长临走前让他给三具尸体守夜,但屠户不想。
红霞小姨背着枪往第八中学方向走去,屠户就一直跟在她后面。李红霞说她要执行特殊任务,不许跟着,屠户说大家都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睡觉。屠户觉得很疲倦,五天没洗澡,身上的气味不太像个活人。李红霞说:“你还是睡桥墩下面吧。”屠户说他再也不想睡桥墩下了,夜里一群老鼠爬到了身上,非常可怕。红霞小姨差点拉枪栓毙了他,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战友了,而是个浑身沾满鼠疫病菌和死尸气味的生化武器。
他们从大会堂一直走到城南,那一带的保派残余已经肃清,第八中学门口戒备森严,两个探照灯,一个照着操场,一个照着校门,卡车开进开出,垒得半人多高的沙包后面露出几顶藤帽、半截枪杆。屠户问:“咦?八中变成这样了,这是什么地方?”李红霞告诉他:“六月天兵前线司令部。”
战派在城南的人马大多来自化工局,“六月天兵”是他们的旗号。我的外公当时是硫酸厂的小头头,管一个小分队,两杆枪,还有二百多个硫酸瓶子,其中一杆枪就在红霞小姨肩膀上。屠户听到六月天兵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这是战派最精锐的部队,足有一两千号人,早在拿长矛互捅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保派赶过了城南大桥,他们的硫酸瓶子在攻打邮电大楼的时候,差点把整栋楼都给溶了。
红霞小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臂章套在左臂,径自往里走。屠户被哨兵拦住了,屠户说自己是尖刀营的,沙包后面的藤帽子下传来一阵嘲笑。哨兵很严肃,问道:“你们到底死了几个人?”屠户说:“死了三个,还有两个在医院里。”哨兵又问:“你们一共多少人?”屠户说:“有二十多个。”哨兵叹了口气说:“你们也太自以为是了,仗不是这么打的,解放路那儿是敌重兵所在,正面攻,我部必然伤亡惨重,如果从定慧寺绕过去,只要让人把寺院的后门打开,就能攻其不备,抢夺城西大桥,断敌后路。一旦大桥被占,敌必惊慌,从解放路经蔷薇街向城西方向逃窜,那时,我部只需要派十几个人,扔出硫酸瓶子,蔷薇街很窄,可全歼守敌……”屠户心想,真他娘的厉害,哨兵都赶上参谋长了,照你这打法,我们家估计也得被溶了。
接着屠户被红霞小姨带到了操场后面,探照灯照不到的地方。很多草席一字排开,各种姿势躺着的人,大概有一百多个,起初他们都不说话,红霞小姨一出现,他们像雏鸟见到了归巢的母鸟,一起叽里呱啦起来。
“你爸爸去农机厂的水塔下面啦,被人打了一枪。”
“你爸爸这次发育啦,要做战斗英雄。”
“有冷枪手,小心点。”
红霞小姨听了撒腿就跑,口袋里的子弹接二连三蹦出来。屠户站在原地,既没找到自己的铺位,也生怕随便躺下了就被拉去,赤手空拳再次冲向什么地方。那晚上屠户快累死了,只想找张草席躺着,把浑身衣裤都扒了,好好地睡到天亮。他犹豫了一下,远处传来了枪声,他心想去他妈的,提了提裤子跟着红霞小姨向水塔方向狂奔过去,一边追,一边替她捡着叮当落下的子弹。
屠户跑了很久,红霞小姨在小路上拐了个弯,没减速,撒腿跑向一片空地,四周明晃晃的看得真切,子弹跟着来了,打在她身后两米的水泥地上。屠户紧随她,差点把自己送到了弹道上。等到红霞小姨停下脚步,屠户也站住了,吐出了齿缝里发苦的口水,再抬头他看见水塔了。
水塔在空地的侧面,有个探照灯在上面,它最初是照在双方阵地之间,双方都没搞清楚探照灯是谁架上去的,反正有它在,四下里照得贼亮,夜里稍有动静都能看清楚,没事就朝对面打枪。到了前一晚,保派忽然后撤了两百米,退到农机厂的宿舍区去了,战派往前推进,攻到农机厂围墙下面。白天时人们都忘记了这个探照灯,到了夜里忽然亮了,现在它照着的,是战派的后勤补给线。有两个送水的人被枪手打了回来,围墙下面有个吃坏了肚子的人想撤回来,又挨了好几枪,虽然没打中,但在阵地上拉肚子让战友们很不开心。现在这个探照灯成了个大麻烦。
我的外公,绰号“大耳朵”,他管着二百多瓶硫酸,具体打仗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他只是建议把探照灯弄灭了,可是负责这片的头头,一个叫季承民的家伙说,探照灯是个好东西,不能弄灭了,把它九十度转向,照着农机厂的宿舍,就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于是一个青工顺着铁制的梯子爬上去,枪手开火,铁梯子迸出一串火星,青工惨叫一声掉了下来,把腿给崴了,剩下的人全都蹲在水塔下面。这时大耳朵站了出来,大耳朵想让季承民知道,自己提得起建议,放得下性命。他爬上去,这次枪手直到他登顶时才开枪,大耳朵高喊:“没打中!”那边又打了一枪,大耳朵躲在探照灯后面大喊,没打中没打中没打中,你他娘的。随后,只要他想站起来,那边就开枪。
红霞小姨到水塔的时候,大耳朵趴在顶上有一个钟头了。他发现情况并不像季承民说得那么容易,眼前的探照灯没法左右转动,它有两个茶几这么大,重量超过了大耳朵的想象,必须把它搬起来转个向,然而他搬不动,也站不起来。季承民从码头仓库牵了一条杂种狼狗过来,狗没怎么养好,平时尽在码头上讨吃的,看见生人也不太爱叫唤,库区不想要它了。他给杂种狗背了两加仑桶的自来水,一拍屁股,狗慢慢腾腾地跑向围墙。那晚上真的很热,前面的人渴得都想喝阴沟水了。
结果只打了两枪,第一枪打在加仑桶上,狗发出一声可怕的呜咽,返身就逃,第二枪正打在狗背上,狗翻了个筋斗,摔进草丛里没了声音。这下都服气了,对面是个射击冠军,他并不想打死人但他可以打死一只奔跑中的狗,另外,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打死哪个冒冒失失站起来的傻瓜。他最想打死的肯定是大耳朵。
红霞小姨气得大喊:“爸爸,砸了探照灯。”季承民说:“探照灯不能砸,这是命令。”大耳朵在顶上说:“我没事,找个人上来帮我。”这句话大耳朵已经说过二十遍了,下面的人伸着脖子,半张着嘴巴仰头张望,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红霞小姨撂下枪,抬腿往铁梯子上爬,被一群人抱了下来。他们告诉她,枪手最喜欢打女人,枪手对女人耍流氓的唯一办法就是击毙她,虽然她跑得够快,但在爬上水塔的几分钟内她会成为一个几乎静止的活靶子。
屠户是什么时候上去的谁也没注意。屠户还剩下最后一点力气,他的右半边身体暴露在枪手的射杀范围内,雪亮的水泥地映着他,天上的月亮照着他。屠户爬到一半的时候心想,该有一枪打过来了,但是没有。这倒让他更害怕了,仿佛听见子弹卡壳的声音,他飞速爬到水塔顶上,大耳朵赞扬道:“真他娘有种。”屠户一看就明白了,那个灯太重了。我的外公,虽然绰号叫大耳朵,但他身体其余的部位都很小,瘦得像个猴子,体重不会超过九十斤。屠户见识过,大耳朵买米扛三十斤连腰都快要断了。
屠户说:“我叫方明,我是红旗桥下面卖肉的。”大耳朵想了起来,就是那个黑毛猪。两个人一起趴在水塔顶上,大耳朵从左耳后面拔出两根飞马牌香烟,火柴没带,只能凑在鼻子下面闻一闻了。
屠户伸手抓住探照灯的杆子,试了试分量,说:“我觉得还是砸了它算了。”
大耳朵说:“那你爬上来干什么呢?我他娘自己不会砸?”
屠户说:“我真的不想站起来搬它,太危险了。”
大耳朵说:“不要着急,枪手总有走神的时候,等他不注意了我们再站起来。这他娘是革命任务,一定要完成的。”
屠户说:“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神呢?”
大耳朵说:“猜呗。”
屠户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顽固的人,他们很难相处,充满了偏见,在战争年代又愚蠢得往枪口上送。然后屠户觉得自己也他娘的够顽固的,干吗非要跑到城里来,又跟着李红霞闯进了六月天兵司令部,最后困在水塔顶上和一个老糊涂闻着飞马牌香烟,不由得后悔起来。
屠户后来回忆起这件事,说大耳朵是个老混蛋。在他们闻着香烟、估摸着枪手会不会打盹的时候,他向大耳朵讲述了自己和李红霞的交情,他保护着李红霞从大会堂来到六月天兵司令部,穿过冷枪手瞄着的空地,为了李红霞他奋不顾身地爬上了水塔,对了,还有他去年送给李苏华的两爿猪心。这些话当然有演义的成分,但也不能说是撒谎。反正大耳朵听明白了,横着打量屠户,眼珠子不停地打转,最后说:“我家里是要招女婿的。”屠户说:“我愿意的,我愿意的。”照屠户的理解,这就算是说好了。等到他们两个下了水塔,大耳朵又说自己完全不记得有这档事,假如像屠户这么个小毛崽子对红霞有非分之想,他一定会把他踹下水塔。
反正屠户说完“我愿意的”就爬了起来,他的身体里又充满了力量,当他搬起那个探照灯的时候,觉得它轻如鸿毛。空地上一下子暗了,灯光照在远处围墙,又越过围墙照向农机厂的宿舍区,这下他成了个发光的靶子。战派欢呼起来:“大耳朵,干得漂亮!”屠户正想自报家门,枪响了,探照灯打爆了。冷冷的月光照在屠户身上,第二枪过来的时候,要不是大耳朵拉了他一把,打爆的就该是屠户的脑袋。
所以说,大耳朵和屠户之间,到底谁救了谁的命,根本也没人能说清。水塔上的事情只有他们两个自己知道。屠户后来和红霞小姨一起回去,躺在草席上,看着天上的月亮。红霞小姨一直没睡,为屠户赶了大半夜的蚊子,闻着他身上的恶臭,也没说一句不乐意的话。
屠户二十岁的时候想和李红霞结婚,一直憋着不敢说出来,现在是彻底轻松了。屠户心想,虽然大耳朵失信于人,但目前他和红霞小姨的交情,够顶得上十七八个猪心了,至于这场革命斗争,完全就是打烂仗嘛,他娘的一群戆卵,居然不明白探照灯转向以后就能直接打爆,还觉得是什么重要任务,重要个屁。
屠户睡着了,觉得放心极了。他口袋里的子弹滚落在草席上,红霞小姨看到了,又捡了回去,揣进了自己口袋里。
3
保存尸体的方法就那么几种,或冷藏,或泡在福尔马林里,一九六七年,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干的,然而大会堂的三具尸体不知怎么地被忽略了,放了三天,像大头鬼一样膨胀起来,十分可怕。为了激发斗志,战派把三具尸体放在平板车上,推向解放路。这一路上光是推车的人就晕倒了四个。到了阵地上,人皆怒发冲冠毛骨悚然,簇拥着平板车扑向保派,对方看到大头鬼都快吓死了,此时,定慧寺那边也传来了枪声,保派无心恋战,转移到了城西大桥,隔着护城河继续打。六月天兵、红星团、狂派等几路人马在蔷薇街口胜利会师。
当时我爷爷在东风机械厂上班,月薪七十块的老钳工,早就是保派头目,带着四个浑不懔的徒弟去了城郊大本营。我姑姑和她的未婚夫守在面粉厂,那里也是保派重要据点。蔷薇街失守,顾大宏本来应该逃走,但他自认是个逍遥派,不想卷入杀伐之中。当天下午来了两个红星团的人,把他从床上拎起来,五花大绑要押到俘虏营去。
那时互杀俘虏的事情已经有所耳闻,顾大宏知道押走了没好下场,到了街口正看见李苏华,他大叫起来:“李苏华救我!”
李苏华跑过来问顾大宏怎么回事,顾大宏还没说话,红星团那两个人用回丝堵了他的嘴。
李苏华说:“这可过分了,放人!”
红星团的人说:“你算老几啊?”
李苏华只是普通群众,负责给大耳朵送饭洗衣服,讲话没什么分量。她指着红星团的人说:“你等着,我去找个老几的过来。”她跑了,红星团的人不理她,继续押了顾大宏走,这时顾大宏已经躺在地上了,必须得抬着走。不多一会儿,大耳朵、李红霞和方屠户全都来了,怒容满面,只有屠户是在笑的。
没什么可说的,红星团不是六月天兵的对手,红霞小姨隶属于联指,更有来头,她背着步枪,现在已经平端在手里。那两个人与他们热情地握了握手,从大耳朵手里接过两包香烟,扔下顾大宏走了。顾大宏躺在地上,依旧是绑着,堵了满嘴的回丝,直塞到喉咙口,恶心得流下了两行热泪。方屠户拔出匕首,割断绳子,让顾大宏自己从嘴里往外掏回丝。这团回丝是从地上捡来的,沾满油污和黑泥,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他掏了很久,越掏越多,最后掏出满满一捧。众人骇然地看着他。大耳朵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嘴里能塞这么多回丝。”
顾大宏扔下回丝转身就走。红霞小姨不乐意地说:“也不谢谢我们。”屠户解释道:“他是回去刷牙了,他早上起床,刷牙之前一句话都不说的。”红霞小姨说:“资产阶级。”屠户嘻嘻哈哈笑起来,红霞小姨说:“你不是也到家门口了吗?我倒觉得你应该回家去刷牙洗澡,你都快臭成什么东西了。”
第二天早晨,顾大宏从家里出来,蹲在门口刷牙,屠户隔着窗户发出鼾声。屠户的老娘抱怨说,保派在的时候还能分到一点吃的,现在战派来了,屠户一顿吃掉了家里仅有的米,城里根本没粮,这下只能喝白开水了。屠户的老娘又嚷嚷,以前屠户的爸还活着的时候,家里住在府前街,从来没少过吃的,自从搬到蔷薇街来算是倒了霉,一会儿闹自然灾害,一会儿又打仗。接着她就停止了控诉,站回门槛里朝外张望,战派大军耀武扬威地过来了。
红霞小姨和李苏华都在其中,战派视蔷薇街为白区,刚刚解放,必须受点革命教育,因此大清早安排了一次乱糟糟的阅兵。无数人举着武器和旗子,像赶庙会一样通过蔷薇街,旗杆把过街晾绳上的衣裤都钩了下来。红霞小姨全副武装,背着铺盖卷,捋起袖子,一头新剪的短发像斧子一样尖锐。她招呼顾大宏:“走,打过护城河去。”其口气不亚于招呼他去攻克柏林。顾大宏说:“我早饭还没吃呢。”红霞小姨鄙夷地一笑,低声说:“戆卵。”顾大宏对李苏华说:“你吃早饭了吗?”李苏华还没来得及回答,红霞小姨说:“哎,有早饭?我饿了。”几个青年战士跟着她闯进屋子,揭开锅盖,把热好的稀饭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这是她们第一次来到蔷薇街,红霞小姨也是有心来看看家里的情况。我家里很简单,外面一间屋子,连吃饭带睡觉,住着顾大宏和顾长根,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里面一间屋子,住着我姑姑顾艾兰,她马上就要嫁走了。另有一间小厨房,用毛竹搭起来的,里面是煤炉和水缸。这个场面得一直维持到九十年代。
红霞小姨看看觉得挺满意。大耳朵家里比这个差多了,四口人挤在十二平方米的破房子里,厨房在一百米以外。虽然是足以自傲的赤贫,但谈婚论嫁的时候别人不这么认为,何况大耳朵一天到晚宣称要招女婿,他也不想想,家里还能腾出哪个铺位给人入赘。
顾大宏看出她的心思,指指隔壁说:“那儿是方屠户家,你要去看看吗?”
红霞小姨呸了一声,窜出屋子,对着屠户家大喊:“屠户,打仗去喽!”屠户已经被吵醒了,穿着一条短裤,精赤着上身冲了出来,屠户的老娘嗷的坐在了门槛上。
打城西大桥那次,伤员一个接一个地抬过蔷薇街,起初鲜血流在路面上,后来是脚印留在血浆上,成群的苍蝇从公厕里飞出来。天气继续热着,解放路上的东方红医院里躺了两百多个伤员,哭喊连天。这是一九六七年夏天令人胆寒的战斗,战派在攻向桥头堡时首次遭遇到机枪扫射,最多的一个挨了二十七颗子弹,像被巨轮压过一样稀烂。之后的战斗变得有点残酷了,保派做了一次反冲锋,大耳朵在阵地上扔光了所有两百个硫酸瓶,最后连自己的饭盒都扔了出去。
大耳朵被红霞小姨和屠户架下来的时候已经呛坏了,还在大喊大叫。屠户说:“爸爸,别喊了,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就剩下几个毛人了。”
“人在阵地在,”大耳朵说,“谁是你爸爸?”
屠户说:“大耳朵同志,撤吧!”
红霞小姨说:“废什么话,赶紧把他拉下去,我可不想让我妈做寡妇。”这时他们看见联指的援军坐着五辆卡车过来了,车上跳下来的人端着五六式冲锋枪。大耳朵骂道:“有他娘的冲锋枪,偏要让老子扔硫酸瓶,这算什么意思?”
屠户感叹道:“战争又升级了。”
傍晚时总算下了一场暴雨,仗没法打了,只能冒雨用大喇叭互骂。天空从赤色变成青蓝,雷电交加,稀释了血浆的雨水漫起来,顺势流进家里。街上的人已经逃走了大半,屠户的老娘也住到亲戚家去了。当晚是在顾大宏家里吃了点饭,米缸告罄。屠户有心让李家父女住在家里,但顾大宏说,这儿离战线太近,万一保派又杀了回来,不免被人一锅端。大耳朵也心灰意冷,他的分队长职务主要依赖于硫酸瓶子,现在全没了,而硫酸厂还被保派占领着。战争虽然升级,但已经没他什么事了,只能带着红霞小姨回了六月天兵司令部,屠户也跟着去了。
保派和战派反复争夺了城西大桥,东方红医院就像一个碗,接住了绞肉机里滚滚而下的肉糜。双方觉得这么打来打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一种办法是直接扛了大炮来轰,一个钟头就能分出胜负(保派在城外有迫击炮),另一种办法是谈判,比比谁的俘虏多(这当然是战派的强项)。最后决定暂时停火,举行谈判,地点在大桥以北的长征小学,那里是双方都未染指的中立地带。战派为壮声势,在轴承厂和玻璃厂点了三百个人,举着红旗喊着口号过去,其中有两百个女的。
顾大宏答应了李苏华,一起去长征小学。到了那天,队伍经过蔷薇街,顾大宏在给自行车打气,说:“我觉得保派有阴谋,你别去了。”
“不去不好,我们厂里都去了。”李苏华说。
“你妹妹呢?”
“和屠户一起去城外拉粮食了。”
“你还是别去吧。”
“没事的,已经停战了。不去领导会说我的。”
换了红霞小姨是绝不会去的,红霞小姨只相信枪杆子,不相信谈判。实际上,前一晚顾长根偷偷溜进了城,带给顾大宏半袋米,两个炼乳罐头。顾大宏说已经停战了,明天就要去谈判,不必再送吃的进来。顾长根极为严厉地警告他:“明天不许去长征小学。”余下的事情就不肯细说了。根据多年相处的经验,顾大宏很清楚自己的爸爸,他正直而冷血,他说的话假如有一斤重,那事情起码已经到了十斤重的程度。这也正是他加入保派的原因,因为保派说话都很简洁有力,而那个乱糟糟的战派,里面尽是大耳朵这样的货色。
队伍前呼后拥卷走了李苏华,她离开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很担忧地笑了笑,红旗立刻把她的笑容也遮住了。顾大宏继续在家门口擦自行车,擦到后轮第十七根钢丝时,看到一个血人从长征小学方向狂奔过来,大喊:“保派打我们的埋伏!”这时街上已经没人了,只剩顾大宏一个,呆呆地看着血人。血人站在他面前又大吼了两声,然后朝解放路狂奔而去。
顾大宏说,不知怎么的,当时自行车铃忽然响了,没人按它它自己响了,好像战马嘶鸣,由不得他多想,跳上自行车独自向出事地点去。
那一带烟尘四起,空气中全是硫酸和石灰的味道,三百个人一起哭喊的声音传得很远。这支队伍经过一条小巷,左边是长征小学的围墙,右边是条小河,然后他们发现道路被一堆课桌堵住了,正想前队改后队,围墙里面什么东西都扔了出来,石灰包、硫酸瓶、板砖,锯成十公分长并磨尖了的钢钎。这些人大多没带武器,也有私藏了匕首的,但是看不见敌人,仍只能活活挨打。
顾大宏想过去,被一队保派战士拦住,其中有两个是顾长根从前的徒弟,说:“哎,阿宏,你进去干吗?”顾大宏撒谎说有亲戚在里面。两个师兄说:“晚点进去,不然也得死在里面。可不许多带人出来啊,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俘虏。”
等到袭击停止时,保派慢悠悠地走进来抓人,顾大宏跑在最前面,地上已经完全不成样子,到处都是尖叫的女性。李苏华蜷缩在一根电线杆子后面,她的徒弟,一个叫胖姑的女车工头上挨了一砖头,躺在她身边大哭。胖姑的动静太大,顾大宏一眼就发现了她们。
顾大宏拽起李苏华就跑,胖姑捂着脑袋大叫:“苏华师傅,带我走啊!”李苏华和胖姑的感情很好,不忍看她死在这里,回身去拽她,不料没拽动,胖姑实在是太胖了。两个人合力将她抱起,走到巷口,找到那辆自行车。李苏华对此已轻车熟路,顾大宏一跨上车,她就跳上去斜坐在书包架上。胖姑大哭:“我怎么办?”于是,我妈妈坐在前面横杠上,胖姑叉腿骑在后面书包架上,由我爸爸负责踩脚踏板。保派战士们看傻了眼,哈哈大笑起来,也就放他们走了。胖姑那个重啊,轮胎都瘪了,顾大宏差不多是滚着两个钢圈回到了蔷薇街。刚到家门口,胖姑打了个喷嚏,战马不堪重负,后轮钢丝齐刷刷断了四根,这下没法走了。
进了屋子,他们给胖姑包扎了一下,胖姑一直在大哭。李苏华骗她:“胖姑,革命战士不能哭。”胖姑说:“我不要革命了,我要回家。”这时听到外面传来保派反攻的枪声,只一个小时的工夫,蔷薇街又落入了敌人手中。
那时胖姑才十六岁,虽然已经很胖,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小姑娘。顾大宏从柜子里拿出炼乳罐头,用菜刀敲开了,挖了一勺给她吃。胖姑从来没吃过这个,觉得好吃极了,也就不哭了。胖姑的后半辈子,因为暗恋着我爸爸,陷于一种奇特的回忆中,她大概吃掉了一两千个炼乳罐头。
夜里谁都不敢出去了,街上停电,顾大宏闩了门,点了一根小蜡烛,三个人坐在饭桌前面说话。外面很安静,枪声与人声都平息下来,不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
顾大宏说:“等不打仗了,我和你结婚,好不好?”
李苏华点点头。
顾大宏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匣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块女式的瑞士牌手表。李苏华说你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顾大宏说,这是张道轩师傅送给他的,去年在张师傅家里,红卫兵冲进来,顾大宏的裤兜里就藏着这块手表,以前是张师母的。张师傅说这是他留给徒弟最后的纪念品。当时要不是李苏华救了他,手表也就没了,所以现在送给她。张师傅这个人啊,虽然不太正经,但比很多人都好。
李苏华听了觉得很难过。
胖姑说,那个晚上真是又美好又可怕,她和李苏华睡在里屋,顾大宏睡在外面,半夜里她热醒了,电还没来,一伸手摸到身边的李苏华,正坐在床上发呆。胖姑说:“苏华师傅,你快要结婚了哎。”李苏华说:“是啊。”胖姑说:“我听见你手上嘀嗒嘀嗒的声音了。”李苏华说:“是他送给我的手表。”胖姑说:“是啊,要是也有人送给我手表就好了。”李苏华拍拍胖姑,说:“会有的。”这时听见外面乒乓的敲门声,好像要把门砸烂。李苏华很镇定地摘下手表,摸着黑用手绢包了,塞在鞋子里,又把鞋子扔到床底下。门砸开了,里屋的门也跟着推开,无数手电筒晃着她们的眼睛。有人喊道:“这儿有两个。”
顾大宏已经绑了起来,李苏华被押出来,也绑了。有个头头模样的人对顾大宏说:“现在怀疑你是叛徒,窝藏奸细,跟我回去说清楚。”里屋的胖姑发出一阵尖叫,两个保派战士和她较劲,挪了右腿挪左腿,胖姑往地上一坐,保派战士也跟着趴下了。胖姑索性躺下,保派战士说:“妈呀,压死我了。”这耽误了一点时间,顾长根赶过来了。
保派小头目顾长根说:“谁敢在我家里抓人!”那头头模样的人并不买账,说:“都是奸细,不是奸细也是流氓,屋子里藏两个女人。”众人嬉笑,指着胖姑说:“这个应该不是的。”顾长根大怒,说了一声:“打。”后面四个徒弟冲过来,照着头头模样的人猛揍过去,一边打一边说:“知道吗,今天晚上老子刚用铁锹打死一个,你倒说说,你打死过几个人?”众人一哄而上劝架,忽然听见枪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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