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疯人之家(1 / 2)
面粉厂的老工人都记得一九七○年,绵密的雨水拉响了防汛抗洪的警报,运河暴涨,码头淹了,河水就要漫上公路。水灾肆虐的夏天,远方的灾民渐次而来,他们面黄肌瘦,拖儿带女,在进入戴城之前总会站在面粉厂门口徒劳地张望。
我的姑妈顾艾兰那时已经腆着大肚子,每天早晨坚持搭乘厂车,和她的残疾丈夫一起来到厂里上班。她面色憔悴,鼻尖微红,而我的姑父穆天顺因为两年前脑袋上挨了一枪,不免显得有点迟钝,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一个父亲。
那个早上电工班的曹刚也在厂车上。车从城北出发,曹刚家是始发站,经过解放路的时候,穆天顺和顾艾兰夫妇上车。平时都会有座位,但那次因为发大水,很多骑车的人都宁愿搭乘厂车,顾艾兰只得站在曹刚身边。曹刚坐着,没理睬她,他稍稍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向徐缓而退的街景。
“曹刚,给我让座。”顾艾兰没好气地说。
曹刚看了看穆天顺,他正坐在发动机盖上,那儿很烫,冬天的感觉不错,但那是盛夏。曹刚心想这都能坐下去,看来脑子是被枪打坏了。
曹刚是个电工,做这个工种的人都会受到额外的尊敬,他说有电就有电,他说没电就没电。曹刚受不了顾艾兰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尽管她也受到额外的尊敬,她是负责发工资的会计,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冒犯一个电工。
曹刚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低声说:“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这是一个传闻,顾艾兰和厂长有染,人们谈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都尽可能压低了声音,尽可能使谣言更像是真相。顾艾兰听到这话身体颤抖了一下,顺着曹刚的目光,她看到发动机盖上自己的丈夫,念念有词,手拿一支铅笔头,在工作手册上记着什么东西,他的裤子上已经洇出一摊汗水,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他尿裤子了。
顾艾兰坐下去的时候对曹刚说:“曹刚,你会倒霉的。”
第二天,曹刚的老婆,面粉厂的仓库管理员王美珍来找顾艾兰,她把她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低声抱歉说:“曹刚是胡说八道的,他喝醉了,你知道他最爱喝酒的。”顾艾兰说:“他没喝醉,谁一大清早就喝醉啊?”王美珍都快哭了,说:“曹刚是个粗人,他讲的话都是道听途说。”顾艾兰很不耐烦地说:“你烦死了,我要去做账了。”她甩下王美珍走掉了,听到背后的声音:“我们都知道你和厂长没有那种事情。”
曹刚很快被调到了码头上做装卸工,王美珍去了车间。人们不禁感叹顾艾兰的报复心,以及她实施报复的能力。几乎没有人同情曹刚,因为他实在是太嚣张了,而且有严重的口臭,他对着厂长说话的时候曾经令其剧烈地向后仰头,这足以让他去码头上扛包了。至于那个悲戚而无能的王美珍,她在仓库管理员的岗位上似乎也待得太久。
一九七○年顾艾兰生下了她的儿子,取名穆巽。巽这个字很费解,顾艾兰说这是解放路上一个瞎子给算的,至于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是很知道。穆巽长大以后曾经夸耀说,巽就是风的意思,人们听到风这个词总不免认为,当初那个瞎子是在故意揶揄顾艾兰。
文革结束以后,面粉厂的厂长因为犯了事情而被判刑,新的厂长上任,码头装卸工老曹终于又回到了电工岗位上。他已经被长年累月的装卸工作折磨成一个胡子拉碴、满脸横肉的大汉,患有腰肌劳损和小腿静脉曲张,口臭也没治好。有一天老曹来到会计室换灯泡,看见顾艾兰在算账,就站在梯子上阴阴地说:“这孩子真可怜,亲爸坐牢,后爸是个傻子。”顾艾兰抄起茶杯向着老曹泼上去,他刚把灯泡摘下来,差一点就给电死。老曹从梯子上重重地摔下来,睁开眼看到顾艾兰那双大眼睛和两道深入鼻翼的法令纹,她低声说:“曹刚,穆巽是穆天顺的儿子。我最后警告你,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和王美珍还有你女儿都扔到河里去。”老曹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那一刻他确实认为,顾艾兰是不可战胜的,她什么都不怕,世界上竟然有这种女人。
我曾经说过,八十年代,穆天顺的疯病看来是治不好了,他屡次在公共厕所里手淫,以极其下流的方式成为了解放路一带的名人。事情不再藏着掖着了,它浮现于生活的表面,顾艾兰必须面对它,向任何人警告都无济于事。面粉厂安排穆天顺病休,在一场分配公房的大战中,顾艾兰意识到自己不会有份,我的姑妈是个非常冷酷的人,她想办成的事情即使用匪夷所思的方式也必须得手,她唯一的缺点是做事不留后路。为了分到房子,她安排了穆天顺到厂长办公室去手淫,一套位于顶楼的二居室就此到手,尽管楼层很差,她也满足了,毕竟是靠这么不堪的手段赢得的。
穆天顺在厂长办公室捋炮,一共干了两次,头一次把厂长吓坏了,他冲出办公室,找到顾艾兰。顾艾兰说:“我也没有办法,穆天顺只想要一套新房子。他是个疯子,除了干这个以外,也许还会杀人。”厂长看到顾艾兰的目光坚定,绝无一丝玩笑的意思,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而第二次穆天顺如法炮制,遇到了在厂长办公室换灯泡的老曹。
那一次,老曹也在为分房子的事情头疼,他冲过去揪住了穆天顺,解救了困窘之中的厂长。为了让厂长更无后顾之忧,老曹照着穆天顺的小肚子踹了一脚。穆天顺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科室里所有的人都跑过来看热闹,顾艾兰也在其中。出乎意料,她并没有找老曹的麻烦,也没有安慰穆天顺,她抱着胳膊淡淡地说:“挨打了就好,挨打了就分房子。”
那一脚真是恰到好处,顾艾兰和老曹都有了房子,他们之间曾经是一种双赢关系,可惜自己都不知道。为了让他们更好地成为冤家,厂长把他们安排在一楼和六楼,从此以后他们成为邻居,顾艾兰家的垃圾经常会倾倒在曹家的院子里,老曹还以颜色,跑到配电板前面,一钳子剪断了顾艾兰家的电线。不过这一切都与穆天顺无关了,他在迁入新居的同时,就被永久性地关进了精神病医院。
我的表哥穆巽有一个比较悲惨的童年,具体来说,就是被解放路一带的孩子嘲笑为傻瓜的儿子,被各种女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被男人们宽容地拍拍脑袋以示他们理解了这种苦难。而穆巽本人,他长得帅气、英俊、挺拔,他本来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也许是因为外貌和性格的巨大落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会时不时地露出一种厌倦的目光,在逼急了的时候痛彻心扉地嚎叫,以及他的阴郁,他的自负——人们认为他的外貌具有某种欺骗性,如果他长得很难看,那就意味着他很诚实,或许日子会稍微好过些。
我想起一九八二年,我观看了一场全区小学生的文艺汇演。在大会上,五年级的穆巽主演了一幕小话剧,他们学校的老师编排的。讲的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小学生因为捡到了个钱包,莫名其妙地被失主认定为小偷(多么不合情理的故事),拿过钱包就走了。于是他忧郁地站在街头,一定要再次捡一个钱包,归还失主,以证明他是个好孩子。这一精神分裂的行为获得了大队辅导员、老师、女同学们的同情,人们劝他回家,但他固执己见,陷入了极度的抑郁和自怜(主要表现在每天放学游荡于街头)。最后,失主也被找到了(根本就是揪出来了),他非常自责,不该对这个好孩子抱有怀疑,更不该出言不逊,于是孩子的抑郁症被治好了,所有的人站在街头微笑(同时谢幕)。在这出吊诡的三幕话剧中,穆巽演得丝丝入扣,天真,迷茫,压抑,愤怒,都稍嫌过火地表现了出来,赢得了应有的掌声,我甚至听到有些老师在议论:这孩子将来能做演员。
这是穆巽最光彩照人的时刻,一不小心竟成了人生的巅峰,也未免太早了些。那阵子全家在一起吃饭,他总是念叨着话剧里的台词,甩出眼风,时而激昂时而沉郁。他甚至还借了一本《雷雨》来翻看。可惜这种荣耀丝毫没有打动顾艾兰,她把《雷雨》扔了出去,骂道:“学好算术是正经,当什么臭戏子!”
穆巽的话剧到处现眼,教育系统搞什么文艺表演都会上演这一出,他几乎成为红人。当时他正面临小学毕业考初中,功课也拉下了一大截,但据说如果你做演员,哪怕门门课开红灯也无所谓。这给了他动力,演得愈发卖力。忽然有一天,他被撤换下来,b角顶替了他。我们这才知道,穆巽在一次表演中过于投入,最后的高潮中他控制不住情绪打了失主一个耳光,剧本上根本没有的,失主被打懵了,稀里糊涂演到了结束。很不幸,饰演失主的是学校里的体育老师,他一贯讨厌穆巽,清醒过来以后他觉得非常愤怒,为了这个耳光声称要罢演,学校顺势撤了穆巽。
于是我们看见他忧郁地站在阳台上,紧锁双眉,愤怒地嘀咕:“这是为什么?”我都快笑翻了。
每个人的少年时代大概都需要某种东西的滋养和浸润,只有穆巽,我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靠自身分裂出来的东西培育着,自我生长,自我腐烂。后来他长大了一点,他爸爸公然捋炮,他也跟着一起出名,从傻瓜的儿子晋升为变态精神病的嫡传。在学校里他经常被人嘲笑,上厕所的时候,踏上小便池的台阶,掏出阳具,被后面人一把抓住裤子,用力向上提,搞得他尿不出来,后面的人还会问他:“穆巽,在捋炮呢?”这谈不上是羞辱,仅仅是提醒,把他和远在精神病医院大楼里的疯爹联系在一起。他无动于衷地站在小便池前面,等着后面的人闹够了继续尿。在他的生活中,一切与他敌对或交好的人都不重要,都是话剧里的角色。他时而也会失控,向着肇事者猛扑过去,以至于人们像玩游戏机一样地玩弄他。来吧傻瓜,追我,追上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穆巽十四岁以后变得更为英俊,在一堆男生中间显得卓尔不群。他酷爱穿白色的外套,有的是雪白的,有的是米白的,总之像个厨子或者理发师。他穿不下的衣服有时会落在我手里,我早已不再迷恋白衬衫,穿上他的白衣服觉得神经过敏,每天都要担心自己弄脏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的。
穆巽喜欢那种温婉型的女孩,满世界都是这样的女孩可他却遇不到。他的英俊除了给他惹来麻烦之外,当然还有一些爱慕和暗恋,尽管他天生倒霉相,该来的桃花运还是会来,可惜都是些很剽悍的女子,拉帮结伙在放学路上堵着他,说:“嘿,跟姐姐出去玩玩。”穆巽既得意又恐惧,撒腿就跑,后面传来一连串的戆卵。
他爱看录像片,童年时代的舞台经历是他最光彩的时候,他经常回忆起来,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潇洒自如地表演,赢得一致的掌声。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获得的感受,对他来说,这是梦开始的地方,梦的唯一的源泉和动力,梦的沼泽地。只要攒到了钱,他就会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录像馆,别人只为娱乐,他是学习。他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阿尔·帕西诺。
“不好好念书,你只能去马戏团演小丑。”顾艾兰告诉他。
他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去昆剧学校。那时候唱昆剧是件极没有前途的事,工资低微,几无观众。不过他没资格选择,顾艾兰替他一口回绝了,并告诉他,那些在昆剧院唱戏的女孩子,最终的去向,是在商场里站柜台。顾艾兰只希望他数理化优秀,甚至连语文和英语都可以忽略不计,数理化学好了才能成为一个理智而聪明的人。我爸爸曾经劝过顾艾兰,做人要扬长避短,如果他长得好看又很糊涂,他最好不要试图去做一个工程师,这很没意思。顾艾兰不以为然,认为我爸爸在给自己找理由。当然,在这一点上,穆巽是一点没剩地全部辜负了她的期望。
他念高二以后,顾艾兰患上了一种叫做子宫肌瘤的病,经常休息在家。不上班的妈妈有多可怕,穆巽算是领教了,她时而出现在学校门口,时而出现在录像厅里。其时物价飞涨,家境艰难,她把穆巽的零花钱压缩到了极限,白衣服是肯定不给买了,因为不耐脏,他又经常被人捉弄得灰头土脸,这太浪费洗衣粉。穆巽从一个光鲜美貌的半大孩子迅速成长为破衣烂衫、神色萎靡的少年,成天穿着面粉厂配发的工作服,囊空如洗,一文不名。穷困和孤傲之下,他根本没有朋友,昔日对他颇有好感的女孩子也仿佛是集体消失了。有时他会来我爸爸的照相馆,借点钱,或者瞻仰瞻仰我爸爸的跳舞行头。他竟然也提出要学跳舞,被我爸爸一口拒绝,实在惹不起顾艾兰。
那时我们听说,他在城南中学里,被一群男同学抬起来扔进了女厕所,招致一片尖叫。被送到教导处后,他想不起来谁是肇事者了,翻着眼珠说:“是我自己跑错厕所了。”老师说:“你别胡扯了,都知道你是被扔进去的。”穆巽说:“我只记得自己是被扔出来的。”这种台词式的对话激怒了老师,“那就请你家长来一趟吧,记住,叫你妈来,你爸就算了。”顾艾兰到了学校,毫不客气地劈手给了穆巽一个耳光,打得他原地转了半圈。这太狠,连老师都觉得害怕,穆巽会不会从楼上跳下去,死在花坛里。学校不想担这个责任,就过来劝慰顾艾兰,顾艾兰说:“下次他要还跑错厕所,你们就照这个样子打他耳光,我没意见。”
她脱身了,惨剧却一再地发生在穆巽身上。那个学期他被人扔进女厕所五次,捉弄他的人都想看看,学校是不是真的会打穆巽的耳光。他也习惯了,人们抬起他往女厕所走的时候,他会闭上眼睛,落地之后再闭着眼睛摸出来。
有一次他摸到了一个软物,周围发出一阵哄笑。那个被摸了乳房的女生尖叫起来,代表所有女生给了穆巽一个耳光。穆巽睁眼,在女厕所的昏暗和门口的逆光中,他勉强辨清了,她是老曹的女儿曹小珍,住在一个楼里的。穆巽捂着脸,绕过曹小珍,逃出女厕所。
曹小珍比他高一届,她长得像王美珍,但性格上毫无疑问就是老曹的嫡传,甚至比老曹更厉害,自从她念初中以后,连顾艾兰都不敢朝楼下院子里扔垃圾。穆巽看见这对父女都绕着道走。多年来他和曹小珍住在一栋楼里,就读于同一所小学和同一所中学,基本上没主动和她说过话,有时他上学,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是曹小珍,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好像他既是猎物也是玩物。这都十分可怕,最可怕的是她有一种当众挖鼻孔的恶习,穆巽挨了那个耳光之后忍不住想,会不会有鼻屎留在自己的脸上。耳光不重要,他反正总是被女人打耳光,沾上鼻屎那就太恶心了。
夏天的时候穆巽在公房里抄电表,这是每户轮流做的事情,意味着他必须跑遍这单元的二十四户人家。在老曹家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恰好曹小珍出来倒垃圾,两个人隔着纱门愣了一会儿。穆巽说:“我来倒垃圾。”然后纠正道:“不对,我来抄电表。”这个口误让曹小珍笑了起来,她回过头对屋子里的老曹说:“爸爸,抄电表。”
老曹走过来,隔着纱门报出了电表上的数字,然后瞪了穆巽一眼,说:“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穿了条劳动裤?”
穆巽没搭理他,穆巽看到老曹光着身子,全部的家当就是一条破了洞的平脚短裤,尽管步入中年,他身上的肌肉和汗毛还是很威风。穆巽离开时听到老曹说:“他们家的都是这样,不知冷热的。”然后是王美珍的声音:“你就少说几句吧。”
第二天他在楼底下遇到曹小珍,曹小珍说:“等会儿来收电费,晚上我们家没人。”
那是中午,夏天的公房里静悄悄的,整点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各家各户的台钟轮番敲响十二下。穆巽回到家里,算好账,拿着单子跑到楼下,为了避免更多的纠缠他在口袋里塞了一把零钱。曹小珍果然给出了一张整钱,穆巽从裤兜里掏钱出来。曹小珍说:“你还是穿着长裤啊。”
穆巽一边数钱一边说:“一楼的蚊子太多了。”
“蚊子专咬坏人。”
这是没什么意思的话,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即使可笑的也笑不出来。穆巽想起她不久前飞过来的耳光,既热又麻的感觉又涌上了左脸。他一紧张,手里的钢蹦掉了下来,他满地追着钢蹦跑。曹小珍笑了:“你真好玩。”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放暑假真没劲,这是我最后一个暑假了。”
穆巽说:“你毕业了吗?”
曹小珍说:“是啊。”
“考大学吗?”
“不考,毕业会考结束就回家了,去找工作。”
“找到了吗?”
“找到了。”曹小珍说,“去面粉厂顶替我妈,她退休下来。”
穆巽记得那个叫王美珍的女人,她体弱多病,面色浮肿,沉默寡言。这户人家,父亲和女儿是主角,妻子连配角都算不上,只是个拉幕的。穆巽说:“那也好。”
曹小珍问:“你呢?明年考大学吗?”
穆巽想了想说:“我想做演员。”
“哦,演员。”曹小珍愣了一会儿,又说:“你可以的。”
他当然可以,在他小半生遇到的男人之中,没有一个比他更帅,更帅的都在电视里或者画报上。通过纱门微微推开的缝隙,穆巽把找钱交到她手里,他打算回去,曹小珍忽然说:“你想吃西瓜吗?冰西瓜,我家刚买了一台电冰箱。”
穆巽左顾右盼,四下无人,这个安静的下午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做,到处都是锃亮的阳光,只有楼道里是阴的,光线辐射进来,他所处的位置像一块又脆又硬的饼干。他想象着那些冰凉的东西,带着凝结的水汽,有着奇异而神秘的质感,这个世界所不具备的。于是他决定走进那扇纱门。
然后,纱门和大门都被关上了。当他那只摸过冰西瓜的手放在一个温热带汗水、同样瓜状但很绵软的东西上,当他想要往后退却被曹小珍捏住手腕,继续停留在那东西上,穆巽忘记了自己的帅,也忘记了她曾经是个喜欢挖鼻孔的姑娘。他确实很害怕,曹小珍说:“放心,我爸妈都出去了,吃晚饭以后才回来。”穆巽看到她的嘴唇上有细密的汗珠,她长得不错,皮肤是小麦色的,乳晕收缩得极为紧致。那时他还没有经验,以为她冷,其实她也是有点紧张。
“再让你摸一下。”曹小珍严肃地说,“喊我姐姐。”
“姐姐。”
新村里的生活和老街不太一样,人们被分割在一个立体的空间里,那种规整的格局似乎限制了人们的交流,也限制了各种各样的窥探、吵闹和嬉戏。然而它又是开放的,整栋楼的户主都在同一个工厂里上班,有点像拖家带口的集体宿舍,真正的秘密一个都藏不住。夏天过去时,人们清楚地知道,穆家的儿子时不时地窜进曹家,而曹家的女儿也会去穆家,彼此都挑双方家长不在的下午。这是势如水火的两家人,他们的儿女除了那件事以外,绝无理由需要如此频繁地交流。在那些安静而无聊的日子,蝉声缭绕,烈日当空或大雨滂沱,到处都是西瓜皮腐烂的气味,他们在家里干了什么呢?
顾艾兰那边听到了风声,她找穆巽谈了一次,问明了当时的细节,当她听说曹小珍并非处女时,不禁感叹这户人家家教之差,既庆幸又愤怒,总算没有拍穆巽的耳光,而是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我知道你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穆巽心想这和意志力有什么关系,很多意志力很坚强的人还不是照样做了这档子事。顾艾兰说:“可是你怎么能和那个成天到晚挖鼻孔的女人?”穆巽低头想了想,他确实想不起来曹小珍在他面前挖过鼻孔,也许她已经改掉了恶习,比之鼻孔更要紧的部位倒是经常萦绕于穆巽眼前。顾艾兰说:“好好考你的大学吧,再去找曹小珍,就算我不打断你的腿,曹刚也会。”
过了几天,王美珍跑到楼上来找顾艾兰。两个人关在房间里说了几个小时,穆巽听到顾艾兰说:“那不行,穆巽是要考大学的。”王美珍说:“他考得上吗?”顾艾兰大怒,这个王美珍从年轻时到现在就没学会怎么说话,也丝毫不能把握顾艾兰的心理。顾艾兰说:“你管他考得上考不上。你问问曹小珍到底是怎么勾引我们家穆巽的。”王美珍听了这话就唉声叹气地退了出来,再也没来过第二回。
穆巽这才知道,王美珍是来谈婚论嫁的,这也未免太早了,不由得感到震惊,原来事情败露了不会打断腿,而是要结婚。王美珍自己的婚姻很不幸,不想让女儿也不幸,问题是顾艾兰更不幸,她才懒得管谁幸不幸,于是我的表哥穆巽不幸中的万幸,躲过了这一劫。以后他要承受的,无非就是邂逅老曹时他射过来的假装无所谓的目光,以及曹小珍略显孤单的身影,他觉得事情已经混过去了,并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高三毕业。
曹小珍后来去了面粉厂,在车间里开行车。穆巽呢,高三的上学期参加了一次电视台的晚会,他只是观众,但导播却出乎意料地给了他两次近镜头特写,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令他大为得意,当初没有和曹小珍继续下去,真是明智之选。最起码一个上了地方台文艺节目的帅小伙子,是不应该娶一个开行车的女人的。那时他又重拾信心,人一旦有了自信,喝白开水都觉得甜,也容易招来关注,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在事业上能帮助他的人。
那是他隔壁班级的女同学,家里很有钱,她的姨妈在电影厂工作。她告诉穆巽,想做演员,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去考电影学院。穆巽对于电影圈子里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全然不知深浅,觉得考电影学院未免太难,他本人的目标其实是像童年时那样,登台演话剧。对于话剧他知道得比电影更少,但他觉得自己演过,体验过在台上的感觉,这就是优势。女同学说,电影学院不难考,瞄准表演系,一旦通过了,文化考试很容易糊弄过去,再托人走关系就万事大吉了。女同学狠狠地鼓励他:“考表演系很容易的,只要演个小品,朗诵个诗歌。凭你的长相什么都不做也能考上。”
春天的一个傍晚,穆巽带着女同学来到青年宫门口,他想学跳舞,交谊舞迪斯科霹雳舞都可以,他决定在考电影学院时除了来一段话剧表演以外再增添一个舞蹈之类的,那就可以稳操胜券。那里确实很热闹,头缠红布的青年们满地打滚跳着最为新潮的霹雳舞,穆巽想挤进去看个究竟,但他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个人就是解放路上的孩子王,童年时代曾经扒下他裤子的猫脸,他也二十岁了,戴着一个红臂章,冷冷地站在人堆里。穆巽没看到那个臂章的内容,如果他看见了或许就不会那么嫌恶,更不会粗暴地推开猫脸。他被猫脸揪住了往外送的时候才明白这家伙现在已经在联防队上班了。
“猫脸,放开我。”穆巽说。
“你得叫我季国华。”猫脸说。
毫无办法,他这辈子都输给猫脸,永远不可能翻身。联防队员季国华命令他把皮带解下来,再拉开长裤的拉链蹲在墙根。这是我军在南疆对付敌国俘虏的办法,然后季国华就出去了。穆巽应该庆幸自己没挨打,但解开裤子蹲在墙根一个小时,毕竟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哪怕是穆巽这么个久经考验的老敢死队。他蹲着,里外进出的联防队员既不审他,也不让他走,仿佛他只是墙根的一把扫帚。穆巽蹲得双腿发麻,腰里像是别了一根烧火棍,他扶着墙站起来,提了提裤子。那几个联防队员忍着笑看着他。穆巽说:“季国华让我蹲这里,我什么事儿都没犯。”联防队员说:“猫脸已经下班啦。”穆巽听罢摇摇头,束好皮带挪了出去。
女同学早就不见了,穆巽拿了自行车独自回家。在新村里他看到了曹小珍,仿佛很多天没有见到她了,她正抱着一个小花盆往家走。穆巽讪讪地跟在她身后,曹小珍说:“你最近很忙吧,怎么样,在准备考大学吗?”
她带有一丝讥讽。城南中学,平均每年考取本科学生只有三个半,穆巽不可能为这所学校的升学率做出任何贡献。
穆巽说:“我要考电影学院。”
曹小珍说:“真的吗?”
穆巽说:“我要去做演员。”
曹小珍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失落。穆巽搭讪说:“你手里抱的什么,仙人球吗?”
曹小珍说:“是的,仙人球。”
“养花了?”
“是啊,无聊,解解闷。”曹小珍说,“天天在面粉厂开行车,无聊死了。”
“是啊,很无聊。”
“万一你考不上电影学院,就来面粉厂上班吧,我可以教你开行车。”
穆巽听见这句话不由冷笑兼大笑起来。这个曹小珍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开行车固然无聊,一个又矮又小的仙人球凭什么可以解闷。她居然还想让他也开行车,不知道她是开玩笑的呢还是说真的。穆巽回到家里还在为这件事发笑,后来他意识到,在曹小珍的眼里,自己和仙人球一样,都是开行车之余用以解闷的,不禁又有几分沮丧和气愤。
人们都知道曹小珍在面粉厂干了些什么,只有老曹不知道。那时王美珍已经病退在家,听到些风声,说她女儿天性放荡,和面粉厂一个叫康乐的小流氓混在一起。王美珍不相信,她觉得曹小珍很上进,每天晚上去夜校上课,后来她跑到夜校去查了查出勤表,算是明白了,像老曹这么响当当的角色,居然屡次被人在眼皮底下偷了瓜,传出去都没法做人。最可气的是那个叫康乐的,居然甩了曹小珍,而且他辞职了,开舞厅做老板去了。老曹实在气不过,到舞厅里找康乐评理,被一伙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
顾艾兰就对穆巽说:“看吧,我让你和曹小珍断了,是有先见之明的。”
穆巽有点吃不准,因为老曹挨打回来那次,他亲耳听见一楼传来的咆哮:都是楼上那个疯子的儿子害的。穆巽心想这关我什么事,已经有好久没人嘲笑他是疯子的儿子,并且这次并不是嘲笑,而是咆哮。他怀疑老曹还会来找他麻烦。
顾艾兰冷冷地说:“现在曹刚别想抬起头来了。”这一次穆巽比她更冷,他说:“你就别再去说人家了,我们家早就抬不起头了。”一瞬间,顾艾兰满脸紫胀,瞪视着穆巽。穆巽说:“我是疯子的儿子。等我考上电影学院,就再也不会回到戴城来。”
穆巽后来又遇到了曹小珍,她不再开行车了,她离开了面粉厂去长途汽车站的私人柜台做营业员。穆巽觉得她变化很大,衣着时髦,还烫了个头发,眉毛也仿佛变细了。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包摩尔烟,发了一支给他,两个人像是多年的牌友,在楼道里抽了一会儿烟。穆巽并不会抽烟,香烟在嘴巴里过了一圈就吐了出来,曹小珍是深深地吸进肺里去。他觉得这种烟的薄荷味很重,估计不会太呛,也试着吸进去一口,果然没有呛出来。他想,这个曹小珍教会了我多少事情啊,这个曹小珍。
“你比较适合做营业员。”穆巽安慰她。
“卖服装和磁带的,你如果想要磁带我可以带给你,比音像店的便宜。”曹小珍扔下烟蒂,用脚踩灭,说,“如果你想翻录什么磁带也可以来找我。”那种平淡的语气中隐藏的失落和无所谓,像一只熟透的香蕉在角落里静静地散发着它应有的气息。
后来穆巽确实是去了长途汽车站,他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场面,成百上千人聚集在候车厅,全是去往各个县城的农民,他们背着大大小小的箩筐,牵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完全像个集贸市场。烟味、汗味和屎尿的气味在近乎密闭的空间里发酵,跑进去就像脑袋上挨了一拳。各种声音,旅客的叫喊,车站工作人员的叫喊,家禽的叫喊。那些开出站的长途汽车上伸出无数脑袋和胳膊好像是个插满糖人的稻草杵。穆巽在这混乱的地方找到了曹小珍,一排柜台,其中两节是她的,如她所说,一节卖衣服,一节卖磁带。她正在接待一个衣衫不整脸上脏兮兮的乡下青年,看上去像是被人抢劫过,或正要去抢劫别人,他掏出二十块钱买了四盒磁带,并软磨硬泡地要饶一盒。曹小珍不为所动,但也不想让这笔生意飞了,她详细解释了磁带不是青菜萝卜,可以饶一根的。她说:“外面卖得更贵的,也不给还价。”乡下青年似乎很激动,他告诉曹小珍(顺便饶上了身边的穆巽),磁带并不是他想要,而是他乡下的女朋友要听让世界充满爱或者是春节联欢晚会上出现的费翔,他的女朋友是个非常时髦的人,是整个村里第一个拥有录音机的姑娘。他说得很详细,很真诚,穆巽却糊涂了,不知道这些事和讨价还价有何关系,也许乡下来的青年都是这样,急于想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城里人吧。最后曹小珍说:“磁带肯定是不能送的,要不我送你一块手帕吧,印花丝绸的,也卖四块钱呢,你女朋友肯定喜欢。”乡下青年很高兴,拿了磁带和手帕欢天喜地地追赶他的汽车去了。
“这地方真热闹。”穆巽说。
“今天是周末,像赶集一样,平时没这么多人。”
“为什么你宁肯送手帕也不肯送磁带?”穆巽好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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