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衣飘飘(1 / 2)
我师傅老牛逼有个车摊,摆在他家的弄堂口,离化工厂不太远。每天下班,他在那里摆开全套修车工具,补胎打气校钢丝擦车子。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还殴打顾客,后来老了,打不过别人,就叼着香烟斜眼看别人。人们之所以光顾他的车摊,是因为方圆一公里之内再也没有人敢和老牛逼抢生意。他说这叫托拉斯,假如他牛逼的范围不是一公里,而是十公里,他就可以雇几百号人,开一个修自行车的公司。我认为这就是他的理想,可惜他老了。
自从有了我这么个徒弟,他的车摊就提前了营业时间,本来是下午四点半开张,现在下午两点开张,我坐在车摊前,他去泵房找阿姨寻欢作乐。上班时间摆车摊属于旷工行为,抓住了就是处分,像我这种小学徒连受处分的待遇都没有,直接可以开除。
摆车摊很简单,遇到有打气补胎的,我都能应付下来,假如是车轴断了、钢圈弯了,我就只能狂奔回厂里,叫老牛逼亲自出来修。我在那里干了几天,生意惨淡,因为我总是对着过路人傻笑,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不怀好意,即便真是要修车的也不肯过来,我自然乐得清闲。后来我实在无聊,蹲在路边研究这条巷子,这巷子很深,一侧的房子沿河而建,其中有一问就是老牛逼家,但我没去过。这条巷子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猪尾巴巷。后来,有个晒衣服的老太太告诉我,清朝的时候,这里住着个大善人,叫朱仪邦,做了很多善事,为了纪念他,就把巷子的名字改成“朱仪邦巷”,本地人读了几百年,读成了猪尾巴。我心想,这位朱先生真是倒霉,做了一辈子的善人,到头来还是被人讹读成了猪尾巴,可见,做好人也未必就能流芳百世。
半个月之后,有个女的骑着自行车经过,她看见我蹲在路边,呆头呆脑地张望着半空中虚幻的景象,仿佛嗑了药丸一样。她好像并不介意我是个傻子,跳下车子问我:“车摊是你的?”
我被她打回了神,说:“是啊。”
“擦车子多少钱?”
“小擦两块,大擦五块。”
所谓的小擦,就是把车子表面的油污和浮尘擦掉,这比较容易;所谓大擦,则是把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掏出来,一个个都擦得像镜子一样锃亮,往车轴里涂上黄油,再把机油灌进车链子,把所有的螺丝螺帽都拧紧,把刹车校准到最合适的位置。小擦好比是澡堂子里搓背,大擦就是按摩院里的马杀鸡。我会搞小擦,但没搞过大擦,和我修水泵一样,拆得下来,装不上去。
她说:“大擦吧。”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不耐脏,所以要擦车),目光炯炯地,居高临下扫射着我。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被女人的眼神这么痛快地扫射过,当然,我高中时候的校长除外,但她是个老太婆,不但扫射过我,家长会上还扫射过我爸爸,我们两个都怕她怕得要死,假如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穿白裙子还有一双杏核眼,不管是点射还是扫射,我都情愿被她射死。
趁我找扳手的工夫,白裙子姑娘问我:“糖精厂的?”
“你怎么知道?”
“废话,你穿着工作服呢。”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不错,蓝不蓝绿不绿的工作服,左胸有个t,人人都知道是糖精厂的。
她又问:“钳工班的吧?”
“你怎么知道?你也是糖精厂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
那天我鬼使神差,没有跑回厂里去叫老牛逼,而是从t具箱里掏出扳手,给她做大擦,不,给她的自行车做大擦。这是一辆淡紫色的飞鸽牌女式车,龙头弯弯地翘起来,好像两条高举的腿,非常性感,坐垫上还留有余温,让人间接地感受到了她的屁股。我心猿意马,c^ao起扳手,开始卸车轮。她坐在我的板凳上,看着我把车轮卸下来,把钢珠擦亮,再装上去。这么一步步地擦完,她始终一言不发。她长得很漂亮,头发是深栗色的,我一边擦车一边偷偷观察她,和她的眼神碰撞,她也毫不介意,依旧用那种冷淡的目光扫射我。等我大功告成之后,她站起来,绕着车子转了一圈,问:“擦好了?”
“擦好了。”
她非常聪明地说:“那你骑一圈给我看看。”
我跳上车子,没骑出去二十米,前轮忽然不见了,这是评书里的马失前蹄式的摔法,我看见青石路面骤然扩大,填满了我的眼睛,然后,我的下巴就成了起落架。我爬起来摸自己,还好,下巴蹭掉了一块皮,但牙齿还在。摔完之后,我把车扛起来,拎着那个脱了臼的前轮,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问我:“哟,摔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说,“好险。”
“哟,你都摔成这样了,还好险?”她歪着头说。
“要不是你让我骑一圈,这一跤就该是你摔的了。”
她冷冷地说:“少废话,咱们是先装轮子呢。还是先送你去医院?”
我说:“还是先装轮子吧。”
我后来常常想起那一幕:一个摔破了下巴的青工在弄堂口装车轮,另一个年纪比他稍长的白裙子姑娘在旁边看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让人觉得愉快,可是,假如它不是愉快的,那就会显得很悲惨。悲惨不应该是年轻时代的主旋律,所以我说,很愉快,很爽,一个修车的能遇到这种事情是很浪漫的,妈的。
我把车轮装上去以后,白裙子姑娘又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说:“怎么着?你再骑一圈给我看看?”我盯着那辆车,看了半天,说:“大姐,我还是叫辆三轮车送你回去吧。”
把她送走以后,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生疼,就从工具箱里揭了一块胶布,贴在伤口上,可是疼痛并不减弱,反而更厉害了。我坐在板凳上,回忆那个自裙子的长相,我认为,她一定就是糖精厂的职工,假如她去厂里汇报我的情况,上班摆车摊,按旷工处理,我马上就会被厂里开除掉。
我独自坐在弄堂口,想着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我希望自己被开除掉,我做了一个月的学徒。捡破烂,拆水泵,锉铁块,擦车子,像一代又一代的学徒一样,重复着这种生活。这种青春既不残酷也不威风,它完全可以被忽略掉,完全不需要存在。
我摆了半个月的车摊,不但生意惨淡,还把下巴摔破了。老牛逼跟我算了一笔账:这半个月里,我给十六个人打过气,给四个人补过车胎,打气是五分钱一次,补车胎是一块两毛钱一个洞,总算下来,我替他挣了五块六毛钱。老牛逼说,干了他娘的半个月。挣了五块六毛钱,这不是傻逼吗?我说,我也没办法,运气不好,就会变成傻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算了,你还是跟我学修水泵吧。
后来,我和老牛逼讨论过一个问题,关于人类的机械天赋。照我看来,人的天赋形形色色,有人适合当作家,有人适合当杀手,但作家和杀手毕竟是少数,在我身边的人几乎都和机器打交道,这就是说,机械天赋必须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天赋。可惜,人类历史上真正的机械天才并不多,瓦特算是一个吧,爱迪生也可以算,还有造飞机的那对什么兄弟。这说明机械天赋并不是那么的普遍,它可能和作家、杀手一样,都是一种稀有的天赋。可是,靠机器混饭吃的人远远多于作家和杀手,连歪卵这样的人都可以去开刨床。
当时,老牛逼拿出一张水泵的构造图,又找了个报废的水泵,让我拆开,再按图纸装上去。我麻利地把水泵大卸八块之后,就再也装不上去了,这和我修自行车如}};一辙。这件事情证明我是个没什么机械天赋的人,我认为,是我的早期教育出了问题。我小的时候,家里比较穷,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只有巴掌那么大,发出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我爸爸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全是刺啦刺啦的噪音,邻居以为他在偷听敌台,也凑过来听,原来是本地的天气预报。另外一个机械物件,是个生了锈的小闹钟,也是巴掌那么大,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敲响,敲出来的全是不和谐音,好像噪音摇滚的前奏一样。
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很有机械天赋,立志要当小发明家,手工劳作课上,我们跟着老师折纸,纸飞机纸青蛙真好看,该同学却做了一个会飞上天的模型滑翔机。老师惊叹于他的天才,就让我们向他学习。这个小神童说,他六岁的时候就把家里的闹钟拆了.然后又装了上去,闹钟居然还会走还会叫。我以这神童为榜样,回到家里就想拆闹钟,被我爸爸发现,眼明手快一把抢走,救下了那台劳苦功高的闹钟,顺便赏了我一记耳光。我爸爸说,这台闹钟是家里唯一会报时的东西,假如弄坏了,上班迟到扣奖金,所以打我这记耳光并不是为了闹钟,而是为了奖金,这就打得很值得。从此以后,我就彻底和机械绝了缘,后来班上的小神童又组装出了一台收音机.虽然也是刺啦刺啦的,但毕竟是会发出声音了。我看着他的收音机,心想,要是把我家的收音机给拆了,就听不到天气预报,我妈晾出去的衣服就会被雨淋湿,这又是挨耳光的事情。这种情形维持到了我十六岁,家里有了电视机和大台钟,有一天那个生了锈的小闹钟再也不肯走了,它锈得就像一个铁饼,我爸爸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记耳光,对我说:“小路啊,你小时候不是一直想研究闹钟吗?它现在坏掉了,你去拆着玩吧。”我翻了他一个白眼,爸爸,我已经十六岁了,生理卫生课都上过了,我已经到了对人体结构感兴趣的年纪,闹钟就留着您自己研究吧。
我装不上水泵,老牛逼并没骂我,而是安慰我说,这个铁棚子里有一大半的机修钳工都不会修水泵,只会拧螺丝,所以不用太担心,有机械天赋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果要求每个钳t都得有一副这样的大脑,世界上的钳丁肯定就像外科医生一样值钱。说完,他把我手头上的零件又扔到了废品堆里。
老牛逼说,做钳工很简单,对于泵房的老阿姨来说,只要你给她换上一个会转的水泵,她就会很舒服很满足,谁管你能不能修好那个坏泵呢?
那一年老牛逼六十岁,已经过了机修钳工的黄金年龄。比如,一个机修钳工需要有较强的臂力,才能拧开那些生锈的螺丝,但老牛逼的手臂上,肌肉已经看不见几块,全是松松垮垮挂下来的脂肪。又比如,机修钳工需要有很好的视力,而老牛逼已经戴上了老花眼镜。更要命的是,他的记性一天不如一天,对于那些复杂的水泵,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装不起来了。
老牛逼告诉我一个故事,说他三年前曾经带过一个徒弟,这徒弟是一个机械白痴,不但不会修水泵,连拆水泵都不会,连拧螺丝都不会,他他妈的是用兰花指捏起扳手拧螺丝的,那样子好像是在给水泵做马杀鸡。老牛逼看不顺眼,一巴掌掀过去,立刻把他揍得嘤嘤地哭,样子十分可怜。老牛逼最烦别人哭,呵斥不住,三五十个巴掌飞过去。后来泵房的姿色阿姨们看不下去了,纷纷数落老牛逼,说他虐童。老阿姨的意见在老牛逼那里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何况他并不是个虐待狂,更不是屁精虐待狂。老牛逼对徒弟说:我不打你了,但你也别用兰花指拧螺丝,行不行?兰花指实在太给老牛逼丢脸了。过了几天。奇迹发生了,徒弟背着一把吉他来向他告别,还在钳工班里弹了一曲,最后向大家挥了挥他那只连鸡都掐不死的兰花手,从此南下深圳,做起了流浪歌手。
老牛逼叹了口气说,从前他也会拉二胡,在二胡和钳工之间选择了后者,假如他当初坚持拉二胡,现在至少也是在工会里做个小干事了,说不定还能去文化馆混混。他说,修水泵很无趣的,什么傻子不会拧螺丝啊?如果说修水泵很牛逼,这是一句谎话,只能用来骗骗车间主任和姿色阿姨。假如你真的因为想打车间主任而去学修水泵,那简直是本末倒置,你应该去做黑社会才对。
说实话,我很羡慕那个兰花指,他虽然没有机械天赋,但却有乐器天赋,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我呢?我蹲在钳工班的铁皮屋顶下,只能证明自己没有机械天赋,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在哪里。这很悲哀。我想,假如我的天赋是杀手,那该怎么办?马上杀一个人,来证明自己?假如我的天赋是作家,那就更恐怖,比杀人还复杂,难怪那么多作家都选择了自杀。
我经常躺在钳工班的简易躺椅上胡思乱想,所谓的躺椅,就是用几个人造革坐垫拼起来的椅子,可以舒服地靠在上面。天气好像渐渐凉了起来,铁皮房子里的温度有所下降,躺在漏风的地方觉得很舒服。这时候,职大的理想就离我远去,像云朵消散在天空中。我想起那个白裙子姑娘,我很想找到她,姑娘和大学不一样,姑娘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是一个结,难以消散,永远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有一年,张小尹拿着一张报纸给我看,说中国的啤酒里含有甲醛。她问我,什么是甲醛。我说甲醛啊,那东西我熟,甲醛用于油漆纺织造纸,家里装修的那股怪味道就是甲醛,能把蟑螂都熏死。其实就是医学院里泡死人的福尔马林,可是这玩意怎么会跑到啤酒里去了呢?据我所知,甲醛超标会使人身上起疹子、肝脏坏死、肾脏衰竭,男的阳痿,女的停经,非常可怕。
张小尹说:“他们全是奸商。你以后少喝点啤酒,当心阳痿。”
好吧,我说,我是在瞎掰。我曾经和甲醛亲密接触过,我用身体证明它不会使人阳痿。
我对张小尹说,糖精厂不只生产糖精,还生产甲醛、化肥和胶水。另外,很多化工原料,盐酸、硫酸、甲醇、亚硝酸钠,这些我都接触过,没有一样是好东西。我年轻的时候说,这些化学品全是狗屎,甲醛是狗屎之王。
我爸爸说过,没有糖精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我烦透了糖精,他就教育我说:“糖精是食品添加剂,你小时候那么爱吃冰棍,那里面其实不是白糖,是糖精。你不能喜欢冰棍却讨厌糖精。”他又说,“甲醛是重要的工业原料,做家具、做布料都少不了它。你怎么可以说甲醛是狗屎呢?”
我对我爸爸说,我爱冰棍,不见得就必须要爱糖精,好比我很爱您老人家,但我怎么可能爱您的大便呢?至于甲醛,我c^ao,我都快被那个味道熏死了。
整个甲醛车间弥漫着强烈的福尔马林味道,那种有污染的家具就会散发出同样刺鼻的味道,长期接触会得肺癌和鼻咽癌。但是,同志们,家具的甲醛味道在我看来算个屁,只有在甲醛车间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酷刑。以车间为圆心,半径二百米之内连蚊子都找不到一只,五十米之内涕泪横流,好像被人扔到了胡椒面里。三分钟之后,肺部像抽风一样,从鼻咽到气管有一种四分五裂的疼痛。
我曾经纳闷,这么c^ao蛋的车间,那些c^ao作工岂不是会被活活熏死?后来才知道,他们都在密封的c^ao作间里工作,守着价值上百万的仪器,有空调,有直线电话,有漂亮的实习女大学生。但是,钳工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换水泵是在车间现场,空气中的甲醛密度完全达到了化学武器的境界,我必须每隔两分钟出来透一次气,然后再冲进去,不然人会休克掉。有一次,电_丁班的鸡头送给我一个叫蛉,装在小匣子里,叫得正欢,我揣着它去甲醛车间卸水泵,出来之后发现叫蛉两腿直僵僵地缩成了一团,已经被熏死掉了。当时我的肺活量能在水里潜一百五十秒,但抡着扳手做划艇运动时,就只能憋八十秒。八十秒之内卸一个螺丝,老牛逼在五十米外看着我,等我手里拿着四个螺丝坐在地上抽搐的时候,他就打一个电话,把起重工叫来挑水泵。
我不能说老牛逼虐待徒弟,他有哮喘,被熏着就会掐着自己的脖子倒下去。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长。他能站在五十米外看着我干活,已经是非常仗义的事了。
甲醛沾在手上,几分钟之后皮肤起皱,像是被水泡过很久的样子,并且感觉麻木,这是人体的蛋白质被破坏了,用福尔马林做人体标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把有机物破坏掉,当然也就不会腐烂了。我记得那种难受,起皱的地方像一块无知觉的腐肉,好像就要从身上掉下来,但又挂着。
相对于甲醛,糖精比较善良。糖精是可以吃的。在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浑身都是甜的,而且是极度的甜。甜到什么程度?假如你正在吃一个咸鸭蛋,这时候有一个糖精工人从五米之外走过,你的咸鸭蛋就变成甜的了。据说这些糖精工人家里烧菜,从来不用放糖,只要把他们叫过去,对着锅子抖一抖头发,菜就带着甜味了。有那么几次,我和女孩子接吻,对方“哇”地叫了起来,说你嘴唇怎么那么甜?她们以为我天赋异禀,像小说里的香香公主,人家是天生体香,我是天生嘴甜。我只能在心里暗骂那些糖精工人,没事瞎转悠,把糖精洒得到处都是。
与糖精相比,化肥车间里则生活着完全相反的一个部落。事隔多年,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一种叫乌洛托品的化工产品,我当时记得是化肥,现在发现还能人药。“内服后遇酸性尿分解产生甲醛而起杀菌作用,用于轻度尿路感染。亦可静注。外用可治癣、止汗、治腋臭。”
不知道那玩意怎么治腋臭。乌洛托品本身就已经臭到了一种境界。在那里工作的工人,和糖精车间相反,身上永远是臭的,而且奇臭无比,嵌在毛孔里的臭,洗也洗不掉。更恐怖的是,在那里上班的工人们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嗅觉,他们的鼻子闻不出自己身上的臭,因此到处招摇,直到把所有人都熏跑了为止。
化肥车间里的工人,都是女的,如果找男人来做工人,带着一身奇臭回家,老婆首先会忍不住吵架,变成一个性冷淡,或者红杏出墙,离婚是必然的。如果是女工人,身上臭一点,大概可以用花露水挡住。臭就臭一点吧,对男人来说,有一个浑身发臭的老婆,总比没有老婆要强一点。
厂里还生产饲料和胶水。饲料车间不能让女人去工作,因为生产的那种饲料添加剂,是用来催奶牛长奶的。女人在那里工作,时间长了就会出奶水。女人平白无故出奶水,是件恐怖的事,不但小姑娘和老阿姨受不了,连我们通常所说的老虎也不能蒙受这种屈辱,回家说不清楚,会被丈夫打死。所以,这个车间和化肥车间相反,只有男工人。但男工人一样也出奶水,这更要命,但回家是能说清楚的。
胶水车间男女都能去干,但贪小便宜的人不行。有人每天提个热水瓶去车间上班,看上去是喝茶的,后来别人借他的热水瓶,结果倒出一茶缸的胶水。保卫科把他请去,他交待说,自己每天拎一热水瓶的胶水回家。那么多胶水用来做什么?答:卖给装潢五金店,用来铺当时流行的拼木地板。
那时候工厂里偷窃成风,保卫科突击抓盗窃,办法很简单:下班时间在厂门口搜包。也没什么人权不人权的,扒裤子是侵犯人权,搜个包算得上什么?结果一下子抓出了几十个盗窃犯。有人偷铁块,有人偷纱手套,有人偷煤块,还有人长年累月偷工地上的水泥,每天装一饭盒的水泥回家,再在包里揣一块红砖,这么顺手牵羊地干上三年。家里就可以重新翻修房子。最离谱的是歪卵师傅,从他包里搜出来的加工零件,全都经刨床刨过,并且全都是朝左边歪过去的次品。原来歪卵每天下班前都把自己做出来的次品藏在包里,带回家去,难怪他一年h{多少次品,厂里根本算不清楚。他把次品卖到废品收购站。还能捞点小外快。
九二年抓盗窃、保生产,最后抓出一个大蛀虫,这个王八蛋竟然是厂里的花匠。该花匠搞绿化,每棵树苗的进价报高了十元,同时,他还把活着的树记录成死树,死了一次的树可以再死几次,总之,算到最后,查账的人发现,这个草木凋敝的化工厂其实应该是个植物园,种着一千多棵树,还有一百个高级盆景,还有从未存在过的芭蕉树、君子兰、香水百合、荷兰郁金香、日本樱花、墨西哥仙人掌……对这个仅仅存在于账本上的绿色世界,所有人都很向往,包括我在内。
关于那个白裙子姑娘,我曾经去寻找过她。我深信她就是化工厂的某个女职工,也许是化验员,也许是科室干部,这些姑娘都躲在办公大楼很深处,好像珍稀动物一样,平时见不到。我一个修水泵的小厮,也不方便到这种地方去猎艳,会被人打出来的。但我很想念她,我少年时代对白衣姑娘有一种彻心彻肺的迷恋,虽然下巴还在疼,但是,这种疼痛只会让我愈加地想念她。
我跑到车棚里去,观察那上千辆自行车,淡紫色的飞鸽牌女车,龙头弯弯地翘起来好像两条高举的腿。化工厂的车棚简直和电影院一样大,整个地兜过来,比修水泵还累。我找到了五十多辆淡紫色的飞鸽,完全处于一种迷失的状态。后来我蹲在食堂门口,蹲在办公大楼门口,蹲在厂门口,想用这种方式找到她,但她始终没有出现。
在我和她之间,迷失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也是我通往她的唯一的道路。这很像是宿命,假如我不曾迷失,我也就永远不会遇到她。
九二年秋天,我在甲醛车间卸水泵,结果昏了过去。那次我遇到了一个超级锈螺丝,八十秒的极限时间到了,我还在车间里撼动它,它纹丝不动,我憋不住了,吸进去一大口甲醛空气。这种时候吸气,吸了第一口,就会忍不住吸第二口,我接二连三地吸进甲醛空气,最后眼前一黑,脑袋撞在水泵上,起了一个大包,人也昏了过去。
那天老牛逼在五十米外看我干活,忽然发现我歪倒了,他很镇定地环顾四周,正好有四个膀大腰圆的起重工经过,手里拎着扁担麻绳。老牛逼把他们叫了过来,那四位将他围住,说:“牛师傅,挑哪个水泵?”
老牛逼并不姓牛,只是农民工如此尊称他而已,老牛逼指了指甲醛车间里的水泵,水泵边上就是仰天躺着的我。他说:“挑什么水泵,赶紧背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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