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1 / 2)
我和张小尹说起以前的故事,我常常很自豪地说:我以前做过电工的。她听不明白,电工有什么可骄傲的。她说她姨夫以前也是电工,现在是厂长。我听了顿觉自卑,一个电工要做到厂长,在我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时候人人都想做电工,主要是图清闲,其次是有技术。电工是糖精厂最复杂的工种。钳工和管工都能糊弄过去,手艺差一点也无所谓,电工却比较严格,手艺不行就会把自己电死。事关生命安全,技术差的没法混。
倒b给我上过的安全教育课,一语成谶。九三年果然有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电工班的几个师傅在车间里做大检修,有一个师傅站在梯子上布线,另一个人在外面推电闸,结果鬼使神差地推错了,不该通电的那根电线里跑进了380伏的电流。里面的师傅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耶”,就从梯子上倒栽下来,后脖子着地,立刻昏迷,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事发之后,推闸的师傅被抓进去了,现场还有一个旁观的师傅则深受刺激,脑子转不过弯,傻了半个多月,吃饭拉屎都不能自理。厂里只能把他调到技术科去,管管资料,倒倒茶水。别人也搞不清他是不是假装的,反正家属说了,脑子受刺激也是工伤。至于死掉的那个师傅,处理起来反而简单,按工伤发放抚恤金,开追悼会。最难办的是抓进去的那个,要判刑,家属当然不干了,带了二三十号人冲到厂里来,态度极其蛮横,把整个办公大楼的热水瓶全都砸了。
出了生产事故,我们也受牵连,半年的安全奖金全都没了。一时间,厂里贴了很多宣传标语:保障安全生产,安全第一,安全警钟长鸣。与此同时,安全科又进行了一次培训,把平时不注意安全的工人召集在一起上课,还考试,考试不过关就扣奖金。倒b说我是钳工班最没有安全意识的,把我叫进去再培训,考了两次没通过,扣了半个月的奖金。后来就不考了,因为水泵来不及修。
池鱼既殁,就得重新放鱼苗。电工班一下子减员三个,活都来不及做。我爸爸听说这个消息,反应奇快,跑到化工局送了一把礼券,又给机修车间主任和电工班班长分别送了一条中华烟。之后的那个礼拜,我就拎着一袋劳保用品去电工班上班了。当时也有上三班的工人想进电工班的,但是三班换白班的难度特别大,而我本来就是上白班的,又是机修车间内部调动,相对容易得多。
钳工升级为电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对我爸爸刮目相看。虽然化工职大已经泡汤了,但毕竟不是我爸爸的错。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平衡多了。电工也不错,至少我已经到达了工人阶级的顶峰。
做电工必须有电工证,否则不能上岗。电工证得去考,而且是局里统考,但具体给不给你做电工,则完全是厂里说了算。我到电工班还是拿四级工资,这是在钳工班锉铁块得来的,我锉了一块铁坨子所以我是四级电工,这个来龙去脉很古怪,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白蓝说这是管理问题,我说管理混乱也有好处,这便宜让我得着了,我不能总是倒霉,也应该占点小便宜了吧。
后来我还被糖精车间的一个青工拦住,此人姓焦,绰号焦头,焦头是一个特别上进的青年,到处参加培训,想要逃离糖精车间。可是他越这么干,厂里就越不调他,据说辩证法就是这个样子的,也叫天威难测。焦头指着我的鼻子说:“路小路,你有电工证吗?”我呆头呆脑地说,没有哇。焦头说:“你没有电_r证,凭什么进电工班?”我当然不能说我爸爸送香烟的事,我就说:“我他妈也不知道。”然后我问他:“你凭什么审问我?你有电工证啊?”焦头就从包里摸“{来一本硬面的小本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看,这就是我的电丁证!”
我说:“不行,你得给我翻翻,万一是你的独生子女证呢?蒙我啊?”焦头理直气壮地把本子塞到我手里,我一看,还真不是电工证,是会计证。焦头很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我拿错了。”然后又从包里拿出真正的电工证给我看,也是个小本子,贴着他的照片,有一个钢印敲在他脸上。焦头说:“路小路,你开后门,是不正之风。我考了这么多证书,我还是在造糖精,太不公平了。”
我说:“c^ao,你还有什么证,就一起拿出来吧。”他又拿出了计算机一级证书、办公自动化证书、国标舞蹈培训证、三级厨师证……我他妈的完全看傻了。焦头说:“这些全是实打实考出来的。路小路。你什么证书都没有,凭什么做电工?”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说:“你丫真是焦头一个。你他妈的再缠着我,我就揍你。”他听了就立刻消失了。
后来我反省自己,对焦头太凶恶,很伤他的自尊。但我也不打算去道歉,我看见这种神经兮兮的人很害怕。一个工人,考了那么多证书,而且都是初级的,我也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后来听说他在考律师证,假如考上了这个证书,想打他就难了,我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我去电工班报到,引路人是小噘嘴。她把我叫到劳资科,当时我从泵房回来,穿着小半年没洗的工作服,这衣服已经不是蓝绿色了,而是死黑死黑的,去挤公共汽车再好不过,但也可能被人打死。我腰里绑着一根巴掌宽的工作皮带,皮带上挂着各色扳手,左边是两个活络扳手,右边是四个套筒扳手,屁兜里插着老虎钳和螺丝刀,耳朵上夹着一根红塔山。这和我上一次出现在劳资科,简直有天壤之别,上次小噘嘴在炮楼里训我,我期期艾艾的,神色慌张,酷似一只待宰的绵羊。
小噘嘴看到我的样子,很恶心地皱了皱眉头。我说厂里在大检修,必须带齐_丁具,样子是野蛮了点,但这表示我在辛勤劳动。她很不满意地说:“又不是没发给你劳保用品,搞得像土匪一样。你的工具包呢?”我说早他娘的烂穿了。
小噘嘴说:“路小路,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调你去电工班。”我嘿嘿地笑。她说:“你爸真行啊,什么时候把你弄进科室里来啊?”我说:“别取笑我了,坐科室会生痔疮的。”
她送我去电丁班,路上对我说:“路小路,你在厂里的表现很糟糕,本来胡科长要调你去糖精车间上三班的。”
我说:“你别相信倒b对我的污蔑,其实我表现很好的,我还救过德卵呢,发了我三十块钱奖金。”
小噘嘴说:“人不能总是吃老本,你又不是救过厂长,不值得这么得意。”
我说:“你这话有道理,我一定好好改造。”
小噘嘴说:“你真贫嘴,你那三十块钱奖励还是我给你打的申请呢。”
我说:“你把我训那么惨,适当的时候也该奖励奖励嘛,不能总是给我看棍子,而不给我吃糖。”
小噘嘴说:“哎哟,还记恨哪?你对着人家抡锉刀,要不是有你爸爸顶着,早把你发配到糖精车间去了。”
我叹了口气,我向她详细解释了锉刀的作用,锉刀是没有刀刃的,锉刀也没有刀尖,锉刀的作用面是在两侧,难道我用锉刀把倒b锉死?这倒很新鲜,从来没听说过。我本人就是那把无害的锉刀,扬来扬去,最后还是得去面对铁坨子,别无选择。小噘嘴说:“噢,原来锉刀是这个样子的。那你也不能抡锉刀啊。”我心想,你这个五谷不分的小白痴。
小噘嘴送我去电工班,我一直很感激她。其实电工班的人都认识我,一起打牌,一起抽烟,但小噘嘴带我进去,显得我面子很大。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去看另外一个人的。
现在让我回忆电工班,我会说,首先,它就像个鸦片馆,其次,它还是像个鸦片馆。与钳工班的四处漏风正相反,电工班是一个水泥房子,造得跟碉堡一样,一扇小门进去,绕过一条走廊,再往里走是一个拱形的门洞,有点像阿拉伯宫殿的造型。这房子连一扇窗都没有,黑咕隆咚,亮着几盏小灯。几张年久发黑的办公桌,桌子后面不是椅子,而是躺椅,电工们全都横在躺椅上抽烟。由于没有窗,也不通风,整个房间烟雾不散,就像个鸦片馆。以前我不太爱来这里,嫌空气质量太差,时间久了会得肺癌。可我既然做了电工,也就只能忍受这种恶劣的环境了。
我在电工班唯一的工作就是到处给人换灯泡。电工得会修马达、会修触报器、会安装低压电路、会爬电线杆……这些都很复杂,所有技术性的工作与我完全无关,我根本没学过。师傅们说,不着急,慢慢学,先去换灯泡吧。
老牛逼曾经对我下过结论,说我没有机械天赋,修不了水泵,所以只能把水泵都报废掉。这么干其实很罪过,很多水泵就这么白白地被送进了废品仓库,假如我干的不是钳工,而是医生,那火葬场的人肯定得忙死。推己及人,推水泵及自己,我应该感到惭愧。但是,做电工就不会有任何负罪感了,灯泡坏掉是修不好的,没有人会修电灯泡,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会修灯泡的人,他一定是个比爱迪生更伟大的天才,因为爱迪生发明灯泡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人去修它。我只需要把坏灯泡拧下来,扔进垃圾桶,再拧上去一个好灯泡就可以了。从卡路里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比钳工轻松一百倍的工作。唯一的缺憾是,水泵不太容易坏,而灯泡经常出问题,并且,全厂有几千个灯泡,一天换上二三十个灯泡乃是家常便饭。
换灯泡很容易,带一支电笔,扛一把竹梯就可以了。我每天扛着竹梯在厂里跑东跑西,白蓝说我像扫烟囱的男孩,最好再带把扫帚。我以前看过本书,扫烟囱的男孩从烟囱里掉下来,被有钱人家的女孩看到了,他们就结下了友谊,友谊是爱情的前奏。这是一个英国的故事,好像很浪漫。不幸的是我也读过狄更斯的《奥立弗·退斯特》,我知道扫烟囱的男孩经常被卡在烟囱里,下面的人不知道,一点火,男孩被熏成烤鸭。烤鸭好吃,但绝不浪漫,像我这么一条壮汉真的去扫烟囱,必然会被卡住,而成为牺牲品。我只能说白蓝有点异想天开,我做了电工,她也为我高兴,这是真的。
做电工不用穿工作服,电工是仅次于仪表工的干净工种。只有在大检修的时候,我们才套上工作服,至于平时,则是一身枪驳领双排扣的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九十年代初,枪驳领西装非常流行,双排扣子最好是金色的,更神气。那时候还流行穿太子裤,又肥又大,裤腰上打着八到十六个褶子。太子裤配金色扣子的枪驳领西装,脚下是一双白色的真皮运动鞋,就这么个鸟样。这种装扮走在厂里非常吓人,认识的人知道是电工发神经,不认识的还以为是外商来考察。这种装扮还有个特点:枪驳领西装很长,而太子裤显得腿很短,我们就是一群上身笔挺修长,而下身短成一橛的怪人,自己还觉得很时髦。
那时候我没有枪驳领西装,为了穿得跟他们一样,我央求着我妈,去裁缝那里做了一件。我妈看了也很满意,说我神气得不得了。我穿着这件西装到处招摇,后来不穿了,因为只有民工才穿枪驳领的西装,非常巧合的是,他们穿着这种西装砌砖头、捡垃圾、骑三轮,和我们当年如出一辙。
到了夏天,西装不能穿了,我们还是穿太子裤。上身则什么都不穿,就这么光着,八个褶子的太子裤配上光膀子,使我们看起来就像一群阿拉伯舞娘。夏天的早晨,我们骑车到电工班,把衬衫一脱,就这么站在电工班门口抽烟。我们还把皮带松开一个扣,裤子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露出肚脐三寸之下的一小撮阴毛。路过的师傅们看了,纷纷叫好,小姑娘则面红耳赤,急匆匆地跑过去。
那时候白蓝看见我的舞娘装束,骇得目瞪口呆。我赶紧提裤子,免得她看见我的阴毛。后来她说这个裤子好,肥大宽松,勃起的时候看不见。我立刻想起自己在医务室里昏迷的事情,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又嘲笑我说:“当心老阿姨流鼻血。”
我做电工的第一份活,就是去换灯泡。那天小噘嘴刚走,电工班班长就对我说,去制冷车间换灯泡。电工班班长三十多岁,绰号鸡头,这个绰号很难听,他以前的绰号叫鸡鸡,更难听,做了班组长才升级为鸡头。鸡头就鸡头吧,总比鸡鸡好听一点。他给了我一个380伏的灯泡,并且告诉我,灯泡分为两种,220伏和380伏的,如果把220伏的灯泡塞到380伏的插口上,那个灯泡就会变成一个小型的炸弹,玻璃碎片崩到眼睛里就会变成瞎子阿炳,以后只能到工会里去拉二胡。我战战兢兢地拿着灯泡。鸡头又说,去制冷车间找黄春妹吧。
我问鸡头:“黄春妹是谁?”
鸡头说:“一个很胖的女人,大概有你两个那么宽,很容易找的。找不到就问别人吧,制冷车间都知道黄春妹。”
我听他这么形容,觉得有点心虚。鸡头皱着眉头说:“怕什么?一个胖女人就把你吓成这样,那要是遇到瘦女人怎么办?”他说的近乎黑话,我又听不懂了。鸡头就把身边的一个青工叫过来,陪我一起去,他叫小李。我以前没见过他,他说:“哦,我是从橡胶厂新调来的。我见过黄春妹的,很胖的。”鸡头说:“对,就是那个胖老虎。”
那天我和小李去制冷车间,他比我大一岁,技校毕业,学的就是电工。我们都是新人,相互结伴胆子大,于是揣着灯泡,扛着梯子,哼着小曲去找胖老虎黄春妹。
路上,小李说:“你们这里,那种阿姨,原来叫老虎啊。”
我问:“你们橡胶厂呢?”
“我们那里叫蝗虫,又叫菜皮,叉叫烂污女人。”
我问小李,为什么鸡头说胖女人比瘦女人好对付。小李挠了挠头说:“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橡胶厂里的师傅说,瘦女人欲望很强烈的,会把人吸干掉。”
那天,我和小李跑进制冷车间,到c^ao作室一看,见了鬼,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黄春妹了。这种情况很可怕,可以直接去安全科举报他们,无人看管的车间随时都可能爆炸。小李放亮了嗓子喊:“黄春妹!黄春妹!”可是机器的轰鸣像战斗机在我们头上呼啸,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我和他分头去找,过了一会,小李冲过来对我说,他找到黄春妹了。我跟着他跑过去,发现在车间偏僻角落的一架鼓风机前面,晾着一些女式内衣,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布片,其中却有一个巨大的白布兜子。我问小李:“黄春妹呢?”
小李指着白布兜子,大声喊:“这是黄春妹的胸罩!”
我见过的最大的胸罩就是在制冷车间里,它飘啊飘地晾在昏暗的角落,白色的,缝制得很差,胸罩上的带子被风吹得绞作一团。小李说,这只能是黄春妹的胸罩,除非制冷车间有另外一个胖子。我和小李都忍不住上去摸了摸,虽然我们都知道,随便摸一个晾出来的胸罩是件非常恶劣的事情,但我们纯粹是为了证明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并不是幻觉。
我对小李说:“妈的,你找到她的胸罩有屁用啊!”
小李说:“你笨啊,只要守着胸罩就能等来黄春妹,她总得戴着胸罩下班吧。”
我说:“这他妈哪里是个胸罩啊?这分明是一个降落伞。”
后来,我们看见制冷车间的大门口晃进来一个巨大的影子,这影子慢慢移动着,当她晃到我们眼前时,我确信,这就是降落伞的主人黄春妹。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急于让我们换灯泡,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香瓜子,用那只钵大的拳头抓着,塞到我和小李的手心。她说:“吃瓜子呀。”
我握着那堆瓜子,还带着她手上的温度。我必须很负责地说,黄春妹不是老虎,她只是长得胖一点而已。她脾气很好,我们去换灯泡,她在梯子边上看着。呵呵地笑,还帮我们扶着梯子。她给我们看她打的毛衣,那是一件像蚊帐一样大的衣服。这姑娘快三十了还没嫁出去,假如瘦一点的话,真是个不错的老婆。黄春妹还问我们,有没有合适的对象给她介绍一个。我和小李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回到电工班,我对鸡头说,黄春妹不是老虎。鸡头根本不想知道,他觉得胖成那样的女人就是老虎,不管脾气好不好。我对鸡头说,这太不人道了。鸡头说:“你们真有空,还跟她聊天啊?吃了她的零食没有?”我和小李老老实实地点头,同时又说了降落伞那一节,鸡头哈哈大笑,说我们脑子有病。结果,过了一个礼拜,附近管工班、钳工班的人都跑过来嘲笑我们,说我们是变态狂,喜欢看女人的胸罩,还要凑上去闻闻,最后发展到路小路和李光南(就是小李)专偷人家的胸罩。我和小李面对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师傅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我二十岁那年只是希望厂里的灯泡长命百岁地亮着,除此以外别无所求,我既不是强奸犯也不是变态狂,对女人的胸罩虽然很有兴趣,但决不至于到偷一个胸罩来闻一闻的程度。工人说的那些全是谣言。但是,活在世界上,老是要为自己是不是变态而争辩。实在很无趣。而变态这个词恰如烙印,只要我跟它沾上边,别人就永远会记得我是个变态。后来厂里有人偷窥女浴室,保卫科的人第一时间就来调查我和小李的动向,说我们是重要嫌疑犯,或者是从犯,或者是教唆犯。
九三年我从一个后进青年直线堕落成偷胸罩的变态狂,这纯粹是起哄造成的结果,整个过程乱糟糟的,也找不到肇事者。在钳工班里,我是老牛逼的徒弟,谁也不敢惹我,到了电工班,我没有师傅,顿时就成了弱势群体。鸡头可能就是造谣的人,但他是班组长,我不能打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众所周知,鸡头的两个兄弟三个小舅子一个姐夫全都在厂里做工人,这些人蹦出来能把我踩扁了。如果我想找死,得罪鸡头一定是条捷径。
我在电工班干活的时候,没有师傅带我,只能自学电工技术,但我什么都学不会。小李是科班出身,技术很扎实,他教我安装触报器,教我修马达,这些活都很复杂,我转眼就忘记得一干二净。由此可见,我也没有电工天赋。小李也不生气,说:“你就跟着我到处换灯泡吧。”
我做了电工以后,我妈担心我被电死。我就解释给她听,触电也分很多种,具体来说,有如下四种:
一是:沾上220伏电流,这是家用电路,基本上是被打一下,不会出人命。
二是:沾上380伏电流,这是工业电路,会把人粘住,电流通过心脏十五秒钟大概就会死掉。
三是:沾上一万伏以上的高压电,摸到这个电门立刻就死了,变成一只烤鸡,烧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四是:被闪电劈中,那个威力最大,能把房子都给端了。
我妈听了就很担心地说:“那你千万别去摸高压电啊。免得我认不出你。”我爸爸瞪着眼睛说:“你当他白痴啊,没事去摸高压电,他够得着吗?”
我受了我妈的暗示,干活的时候很谨慎,鸡头说:“做电工没有不挨家伙(就是触电的意思)的,电工最牛逼的就是带电c^ao作。”我问他什么是带电c^ao作,小李在旁边解释说,就是在电闸不拉下来的情况下搞维修,有电的,技术不过关就会闯祸,要么短路,要么电死。
这时,鸡头捋起袖子,在电_丁班里找了个电门,他把手伸到电门里摸了一下,说:“嗯,有电的。”然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怎么样?厉害吧?”我看傻了眼,拚命点头。鸡头说:“你也来试试看。”
我在鸡头的强迫下,把手伸到那个电门里,毫无疑问,我不是绝缘体,于是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像被机枪扫射一样跳了起来。一股电流从我的手指猛蹿到手肘上,触电的部位像火烧一样疼。等我猛地缩回手之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电还在电门里,我还在地球上,鸡头还在人世间。我看着鸡头,强忍着愤怒,没有把拳头戳到他脸上去。鸡头轻描淡写地说,每天摸一次就习惯了,习惯了就不害怕了。
不久之后,鸡头收了一个嫡传的徒弟,叫元小伟。元小伟干活也是缩手缩脚,比我更缩,鸡头照例把自己的手伸到电门里摸了一下,问元小伟:怎么样!元小伟笑嘻嘻地说,这个电门没电。鸡头说,那你摸一下。然后元小伟就主动把手伸了进去,发出了和我一样的惨叫。这还不算完,鸡头冷冷地说:以后每天中午摸一次。此后的每一个中午,元小伟都会发出相同的惨叫,我们所有的人都跑到门口去抽烟,实在太惨,听了晚上做噩梦。
小李曾经不屑地对我说,摸电门是有窍门的,像鸡头这么干,早晚会把元小伟弄死。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了,只要鸡头不让我去摸电门,随便谁死了都可以。我还是继续扛着竹梯换灯泡吧,凡是遇上什么带电c^ao作的技术活,我一概往后面退,像意大利人一样耸肩摊手说:“我不会,你另外找人吧。”
我做电工的时候,因为技术差,做人也就低调起来。但工人们还是很尊重我,如果我不给他们换灯泡,他们就没法干活,没法打牌,没法打毛衣,走路会跌进沟里。在昏暗的车间里,灯泡是唯一的光源。换灯泡的时候,通常是小李在下面扶着竹梯,而我像个猴子一样爬上去,把坏灯泡拧下来,再把好灯泡拧上去。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们换灯泡的时候,除了爬梯子以外,还揣着几颗大白兔奶糖,遇到有小姑娘,就把奶糖掏出来给人吃,然后就坐在桌子上与人聊天,这么一圈搞下来,换一个灯泡得花半天时间——不是虚指的半天,而是实打实的半天.整整四个工时。以前做钳工,都是和泵房的阿姨打交道,虽然她们很香艳,但我毕竟不好意思泡太久。后来做了电工,有机会去化验室,去车间c^ao作室,我发现那种地方全是没结婚的小姑娘。那时候凡有人来电工班找我和小李,答复一概是:他们去换灯泡了,去哪里不知道。唐诗云: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们当时就是那个德行。
有时鸡头也会训我们。鸡头说:“你们他妈的出去换个灯泡,我两圈麻将打完了回来,你们还在换灯泡!”
小李说:“没办法呀,换好了灯泡,还帮女工修电风扇,还修电吹风。”
鸡头说:“你有没有给她们洗短裤?”
小李说:“没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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