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四十三次快车(1)(1 / 2)

加入书签

鲁明刚排进买票的队列,北京站的高音喇叭就开始广播**前的“反革命政治事件”。

这是晚上八点钟,火车站正拥挤嘈杂。人们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拢,又从这里向四面八方散开。不同年龄的男男女女,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装,提着或大或小的提包,操着各种不同的地方方言,在这个火车站大厅里熙熙攘攘地钻来钻去。整个大厅,从它的四角一直到高高的、嵌着无数明亮电灯的屋顶,都响着模糊不清和连续不断的哄哄声。但是,高音喇叭刚播送了几句话,这片哄哄声就一下子沉到了地底。人们停止了活动,默默地翘首望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象是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古怪玩意儿:有的皱着眉头,有的满怀猜疑,有的面呈冷笑,有的带着厌烦的神情。顿时,大厅里的空气也仿佛受到污染,尽管清明刚过,春寒料峭,而人们竟觉闷热得喘不过气来。不知什么时候一群臂佩袖标的民兵进了大厅,分散在一团团的人群中穿来穿去,用怀疑的眼光在略为有点与众不同的人身上扫射。马上,整个大厅里的人们的表情都不自然起来,不管是冷漠,是嘲讽,是满不在乎,都似乎是有意地表现出要给这些在大厅里穿梭的人看似的。

联播节目完了,接着播放《国际歌》。大厅里又活动起来,但是哄哄声比先前低多了,成了一种被压抑的、闷在镛子里的声音。今天,《国际歌》的调子也有些与往日不同,悲壮的旋律沉缓地在大厅里飘荡,每一个音符都象是不愿从乐器中出来一样。

“鲍狄埃死了,参”…只有咱们中央首长还活着。”

“他们是不会死的,……马克思是不会接见他们的。”

鲁明前面两个穿铁灰色风雪衣的年轻人悄声低语。鲁明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也对鲁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下。售票窗前的人又开始往前挪动,沉重缓慢,就象一队送葬的行列。这不由得使鲁明想起他来北京时的情景。

一个星期以前,全厂的工人委托八位同志带上一个用钢筋焊成的大花圈到北京**献给周总理。他们这个厂虽然远在宁夏的山沟,伹因为直属部里领导,所以消息比较灵通。工人们用被金属磨出厚茧的粗手,用被油污染黑的好象永远也洗不净的大手,连夜细心地制作纸花。他们心中澎湃的激情和思念凝成的一圈圈、一层层的纸花,比任何自然的花卉都富有生命力。花圈被汽车运到火车站时,旅客们都惊奇地围过来。当看清了花丛中的遗像和两条长长的白绫飘带上写的字,又一下子静穆地闪出一条路。前面的人还自动伸开手臂,保护着花圈,让他们先进了站。鲁明是怎么来的呢?不过是因为他认识一七〇次车上的几个乘务员,同志们为了能借他这个关系把花圈放置在邮政车上1才临时七手八脚地把他也推上了火车,来到北京。而现在他竟成了“反荜命事件”的参与者了9

四十三次快车正点是二十二点发车0鲁明拿着一张票从人丛中挤出来,看了看表,才二十一点。他在候车室里找了个空位坐下,把一个瘪瘪的绿色帆布提包放在旁边。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同来的几个人在广场上被打散了,找了两天只找见赵技术员,伤势很重,躺在中关村他家里休养。下午,赵技术员把一叠纸交给他,激愤地说:“这些是我三号、四号两天在**前抄的诗词。我复写了好多份,你带回去给厂里的同志看。同时告诉大伙儿:咱们的花圈被他们收走了,问他们要花圈他们还打人。这任务你要独自去完成……。”但是现在他能顺利地和厂里的同志们见面吗很可能一下车就被隔离,这些用复写纸抄写的诗词也要被没收。

他下意识地把帆布提包拎起来放在大腿上,抬起头环顾宽敞的候车室:一切都似曾相识。十年前,他刚从学校毕业,在大串连中来到北京,就在这个候车室冰凉的水泥地上睡了一夜。他看到他原来睡过的那片地面,现在被一个带着很多行李的妇女占据着。十年,那一小片地面象河床一样被一刻也不停息的人流所冲刷,除了更加光滑以外并没有改变。而他呢,除了从学生变成了汽车司机以外,也和这一小片地面一样被磨得平滑了。他抹了抹前额,轻微地叹息一声。十年前,在这个候车室里招展着一面面红旗,把整个空间映染得红彤彤的从湖南来的、从广东来的、从黑龙江来的、从陕西来的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臂佩红袖章的年轻人,在这里兴奋地争辩、推挤、宣读着各式各样的宣言,洪亮的声浪拍打着大厅的四壁,震得玻璃嗡嗡作响。他和大伙儿在这里扯起喉咙高唱: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一个扎短辫子、个子高高的姑娘在他们前面指挥,激动得两颊通红。虽然她指挥得很准确,但歌声并不整齐。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种参差不齐的多部合唱全部发自十几岁的年轻人的内心。在他们看来,广阔的世界已经为他们全部打开了,一条笔直的、闪光的宽广大道在他们面前,他们只要顺着这条大道往前行进就是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早已解决,他们的任务就是:打倒一切1

今天,很少动脑筋的鲁明又回到这个地方,坐在这里回忆着、思考着,竟有了一点哲学家的味道。十年前拖自认为早就解决了的问题,实际上完全没有解决。他当作“走资派”要打倒的“敌人”,事实证明人家是革命干部;他顶礼膜拜的“旗手”“英雄”倒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在他眼里成了变幻莫测的风云。他惊诧、迷感、彷徨、颓唐,最后逃下阵来,沉缅在新建的小家庭里,把青春的热情和对生活的爱全部装在粉刷得不怎么洁白的四堵墙之内……。

“四十三次推迟发车了,”有人从候车室外带来这样的消息。

“推迟多少?”好些声音一齐发问“鬼知道,问他们去吧!”

“搞什么名堂!中途站晚点,起点站也……。”

“天哪!”一个女人叫道,“我从辽宁来就走了三天,这到青海还……”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