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土牢情话——一个苟活者的祈祷(3)(1 / 2)

加入书签

哗啷,锁打开,枪托一砸门。“连首长”刘俊穿着高腰雨靴,拿着一根削得笔直的树枝跨了进来。王富海跟在后面。他端着枪,光着脚,沾满泥污的绿军裤一直卷到大腿根上。

“嗯,很好!人都在。”刘俊两眼把牢房一扫,夸奖了我们一句。他身材高大健壮,要不是前额略嫌低狭,还算得上是英俊魁梧的。他是一九六五年从公安部队复员的禹!班长,现在已经是这个不戴帽徽领章的武装连的“连首长”了。

“这场自然灾害,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场考验……”

“报告连长:宋征死了。”只有小顺子有胆量打断他的话。

“啥?”他像是吃了一惊,脸陡地阴沉下来。“咋死的?嗯?”他气汹汹地跨到炕边,掀起枕巾看了看,“咋死的?嗯?李方吾,你说!”

“这个,这个……”李大夫吓得嘴唇发抖,“这个……我……”

“报告连首长,”小顺子眨眨眼睛,“他昨天回来到处喊疼,头疼、心口窝儿疼、肚子疼……”

“谁问你啦!”刘俊瞪了小顺子一眼,“你说,李方吾。你是医生。”

李大夫还是抖得说不出话。

“嗯?肚子疼?……”刘俊思忖着,“是不是绞肠痧?老百姓说的绞肠痧,你们医生叫啥?”

“说!”王富海把枪对李大夫一戳。

“叫……阑尾炎。”

“对了。就是阑尾炎嘛!过去我们部队有个战友就得这个病死的,跟宋征一样。

主要是吃了饭就运动。王富海!”

“有!”

“叫两个人抬副门板来,收拾出去。”

这时,刚刚蹿入我心脏的毒素起作用了,突然有股强烈的报复欲使我不能控制地昂奋起来。

“报告连长,”我向前跨了一步,“这块玻璃被打碎了。”

“嗯?咋搞的?”果然,引起了刘俊的注意。

原来,玻璃上有在“三忠于”活动中用红漆喷上的**胸像,缺口呈三角形,斜边正从胸像的面部切过。

“谁干的?”他愤怒地大吼了一声。

“王富海王班长,”我兴奋地揭发,“他昨天晚上故意用枪朝这块玻璃上一捅。”

“唔——”刘俊一下子泄了气,像多疑的麻雀一样歪着脑袋。王富海却马上惶恐起来,本来就不高的身子又缩了一大截。

“唔——”刘俊终于平静下来,“王富海,把玻璃碴捡起来。别扔到垃圾堆上,放到办公室主席像的后面。以后你注意一点,别老冒冒失失的。”

“是!”王富海急忙弯下腰,在水里慌慌张张地摸索着。大概他的手被碎玻璃划破了,只见一缕鲜血悄悄地在污水里飘散开去。

“现在,我跟你们讲。”刘俊又面向蜷在炕上的人,用树枝拍打着雨靴,模仿阿尔巴尼亚电影里德**官的姿势,“现在……哦,石在,你回到你的铺位去。现在,这场自然灾害,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场考验。昨天你们就经过了考验嘛,很好嘛。

现在,夏秋作物、瓜果蔬菜全部淹了,房子也倒了不少。但是,我们的方针还要放在自己力量的基点上,要大灾年夺大丰收,像大寨那样。我们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革命群众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你们呢?是和革命群众一道艰苦奋斗,争取立功赎罪、宽大处理呢?还是准备顽抗到底呢?当然啰!‘树欲静而风不止’嘛,你们当中肯定会有人乘机跳出来表演的。好!我们正要在这场抗灾中狠抓阶级斗争,抓出几个典型。从今天开始,革命群众要大干了,男女劳力统统上阵。管你们的,换个女班长,是贫下中农、共青团员。你们不要以为换了女战士,你们就可以捣乱啰,逃跑啰。我们就是要这样考验考验你们。谁敢试试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我们欢迎……关于宋征的死,也是不可避免的嘛,和自然灾害一样。要奋斗,就会有……哦,关于宋征的死,不准你们互相议论,不准外传消息。从今天开始,信件一律要检查,家属一律不准探望。如果发现你们不老实,当场铐起来!不信,你们就试试……”

我的老领导就这样被抬走了,放在一块湿漉漉的门板上;我刚刚像得到天授似地想出的伎俩也落了空,悲伤和羞愧的眼泪又悄悄流了出来。

随后,王富海端来一盆玉米饼,发给每人两块。

“大家节约点吃。”王富海从来没有这样和蔼过,“这就是一天的饭啦。都吃了,晚上就没啦。要喝开水也没有,反正外面有的是水。大家凑和点吧。连首长还特别关照,吃完饭歇一会儿再出工,别得了阑尾炎……”

“妈妈的!谁知道晚上还活不活……”

小顺子和“多事先生”很快把两块玉米饼都吃完。其它人先还迟疑不决,但最后还是把一天的饭全报销了。

第一线灿烂的阳光射进来了。多么美的阳光,多么惨淡的人生啊!

门“吱”的一声轻轻开了,这还是第一次不用枪托,而是用手推开的。

“大家休息好了吗?”一个年轻的冀东口音的妇女在门外喊道,“休息好了就出来吧,出工了。”

潘多拉使诸神和人们惊讶了。

——《希腊古代神话传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会放射出这样美的光辉。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甚至可以看到她红润的皮肤上茸茸的汗毛。齐耳的短发配上圆圆的脸,表现出了无邪的稚气;肩膀、胸脯、胳膊和手都厚实丰满,仿佛勃勃的生气要往外溢出似的。她是当时画家笔下经常出现的一个典型的农村姑娘,肥腴、妩媚而又端庄。她背着一支七九步枪,穿着已经被洗得发黄的绿军装。而就这种装束,在我们眼里也像个天使,露出安详的、抚慰人心的、好像还有点歉意的笑容站在地狱的门口。

所有的“犯人”,包括小顺子在内,都乖乖地排好了队瞅着她,听她的命令。

当务之急是排水。哪里能排出去就到哪里挑沟,十个人要分散开来。大概她和她率领的女战士们早已商量好的:三个“刑事犯”归两名年纪较大的女战士带领;李大夫和“残渣余孽”两个老头子,由一名体弱的姑娘带领;小顺子和小陈两个年轻小伙子归在一名“孙二娘”式的女战士麾下(可是小顺子马上就喊肚子疼,回牢房睡觉去了);老秦“一贯不认罪服管”,单独由一名“顾大嫂”式的女战士看押;“多事先生”这个抑郁型的精神病患者和我这个白面书生,是属于既老实而又身体较强的一类,由她亲自带领。

啊!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空气清新凉爽。从充满氨臭的牢房出来,我头晕目眩,脚步趔趄了一下。她在后面喊了一声:“小心!”关心多于呵叱。这时,只要两个平和的字眼,就能给人以温暖。我心头好过了一点,定了定神,才看到:灾情的确是严重的。目之所及,不过是被淋得像一摊摊烂泥的土坯房和环绕房屋的东倒西歪的树木;已经坍塌的房子,早已泡成了一堆堆凄凉的荒冢(我们那问土坯牢房没有倒塌,简直是不可解释的奇迹)。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汪洋大海了。然而,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清晨的微风,在水面上吹起无数细碎的鳞波。大自然以万物为刍狗,她并不以为这对人是一场灾难,仍然到处炫耀她的美丽。我不觉叹息了一声。

“咋哪?不好走吗?”她以为我在叹行路的艰难,“来,让我走前面。我路熟。”

红润匀称的小腿,矫健有力地蹚到我前面。一圈圈美妙的弧形的涟漪,在小腿肚四周轻漾。这个印象,好像开始驱散笼罩在我心头的乌云。我感到一股青春的热流在搏动,感到一种异性的美对我的刺激。我不由得挺起胸来——我也是个年轻人。

远远的,其它几个女战士都按条例规定走在“犯人”的后面或侧面。惟独她,背着枪,用一根树枝在我们两个“犯人”前面全神贯注地探着路。我突然产生异想:

如果真有犯人在后面用铁锹这样一劈……

“喂,班长,”我想,我毕竟是个男人,“还是我走在前面吧。”

“不,”她没有回头,“你路不熟。这附近本来就有个好几丈深的大水坑……”

“啊!——”

她的话没有说全,就传来一声惨叫。七八十米的前方,有一个绿衣服的影子一晃,就没入水面。

“不好!”我大喊一声,扔下铁锹,奋力向前面奔去。跑了一大半距离,我也陡地滑进了大坑,接着,我换用自由式的泳姿游到出事地点。这时,一片妇女的长发像水藻似的正在水面飘浮着,我一把抓往它,再游三四米,就爬上她原来滑下去的斜坡,把她拖了上来。

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着一身补着补丁的绿军服,双目紧闭,脸色铁青,一头水淋淋的乱发劈头盖脸,两只枯瘦黧黑的手紧紧抓着两团污泥。我不能把她放到水里,只得抱着她蹲在水面上。

“啊呀!真亏你!”女班长气喘吁吁地跑来,“这是刘连长的爱人。她大概是回来给娃娃拿尿席子的,咋办?咱们把她抬到羊圈去吧。喂——喂——”

她招呼来几个女战士,那群“犯人”仍留在远处,莫名其妙地向我们这边瞧着。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