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土牢情话——一个苟活者的祈祷(6)(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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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午收工回来,小顺子又向大家宣布了一个小道消息:因为现在“犯人”

都和大队在一起干活,看守用不了那么多人,稻田薅草任务又很紧张,连队准备撤下全部女战士,再把王富海派来看押我们。

“……哥儿们还告诉我,”小顺子又说,“这些天连里是因为受了灾,又抢着薅草,没工夫整咱们。等秋收一罢,妈妈的!连里就开始一个个收拾咱们了。咱们大家都当心点,妈妈的!该写遗嘱的就写遗嘱吧……”小顺子虽然不出工,也没挨过打,可他总自觉地把他划在我们一起。

下午出工,走在路上,老秦对我说:“这事再不能拖了,现在,第一步,你必须扯着她,叫她设法赖在‘学习班’看我们。她要是一调走,这事就弄不成了。”

我思忖了一下,就装着系凉鞋的袢子,蹲在队列外面,等她和“多事先生”。

“怎样?听说你们女战士都要撤换下去。”他俩走上来,我插在“多事先生”

和她之间。

“就是。”她向我嫣然一笑,“你着急啥?”

“你能不能争取留在这里看我们?”

“你放心吧。”她在我身后说,“我都说好了,不会把我撤下去的。明天灌玉米地的水,我让连里派我领你和这个疯子去。明天我把那个本子给你看。”

第二天早晨出工,果然,除了她,别的女战士都撤下去了;王富海又走马上任。

我们呼完口号,她把我和“多事先生”叫出队列,押我们到玉米地,其它人由王富海押到水稻田。

洪水从山上冲下来的矿物质和羊粪,等于给田野施了一次肥,玉米长得黝黑茁壮,顶端都抽出了粉红色的花穗。宽大的叶片在晨风中抖掉了晶莹的露水,发出一片柔和而欢快的飒飒声。渠堤和沟沿上,长满肥嫩的猪耳菜、碧绿的野薄荷和高大茂密的艾蒿,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沁人的清香和一股好闻的苦味。

“快!给你。你钻进玉米地里去看。”还没开始干活,她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夹在《**语录》里塞给我,然后押着“多事先生”去渠口开水管。

我急忙钻进青纱帐。一看,这不是什么中央文件,而是封面上写着“一百个怎么办”的油印小册子,翻开来,里面写着“受了批评怎么办?”“看到同志有缺点怎么办?”“在荣誉面前怎么办?”“工作不容易展开怎么办?”“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有冲突怎么办?”等等,整一百个问题,每一个问题下面注明《**语录》里的页码。原来这是一种对号入座,“带着问题学”《**语录》的辅导材料。

我失望地把小本子一合,又怀疑她是在戏弄我,但转念一想,她知识浅薄,大概真的把这种学习方法看得非常奇妙,以为我会在这里面寻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吧。

她的好意,总还是应该感谢的。

刷、刷、刷,她也钻进了玉米地,头上沾着点点粉红的玉米花穗。

“疯子把水管放开了,水到这里还有一会儿。”她兴奋得脸都红了,“你看了吗?对你解决问题有帮助没有?”

“谢谢你。”我站起来,把小册子和《**语录》还给她,“有帮助,当然有帮助。”

“上面来人说,啥问题都能从这里面找到解决:中国的,世界的,个人的,这里面都写着哩!”她把小册子包好,小心地揣到怀里,仰起脸看着我,“可我文化浅,找了半天找不到:为啥叫你这样的好人受罪,叫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得意;为啥咱们的生活好了一阵子,又过一九六○年……”

“别……别说这些了吧。”我不安地向阒无人迹的玉米地望了望。

“好,瞧你……”她娇嗔地向我瞟了一眼,转了话题,“哎!他们说你过去是诗人,啥叫诗人?”

“诗人吗?”我“哼”地冷笑一声,一接触到个人问题,牢骚就来了,“诗人就是专门说废话的人!”

“瞧你!啥都不给我说实话!”她噘起好看的嘴,装出气恼的样子,“你以为我不懂,看不起我。我以后不跟你好了!”

啊!但愿时光在瞬息之间退到十二年前,让我在那迷人的晴朗的蓝天下,在那迷人的碧绿的青纱帐里,重新开始……

“唉——”而那时,我只能叹气,用无可奈何的调子说,“我不是不跟你说,我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和处境……”

“我不管!那有啥?你不也是人吗?”她又转嗔为笑,安慰我,“你放心,就是你劳改,我也看你去。不过……”她截住话,沉吟着,低下头看着叠在一起的两手。

我没有敢接她的话问下去。和她单独在一起,我既有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那么一种微妙的激动,又有一种仿佛濒临深渊的畏惧,这二者汇在一起,化合成了一种极为烦躁不安的心情,还是老秦说的对,在这里不可能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正正经经地谈恋爱,何况恋爱对象又是直接看押我的战士,现在,枪就在她背上熠熠闪光,而且她每天都要到“连首长”那里去报告我们“犯人”一天的言谈动静,我只觉得四周都充满了阴谋,到处都是陷阱;一个阴谋套一个阴谋,一个陷阱连一个陷阱;他们张开网要罗织我们,我们又操起盾牌对付他们。于是,我极力想在她那纯洁光灿的脸上看出什么阴影,找到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哪怕是一丝不自然的笑容也不放过。

“那么,我倒要问你,你怎么能让刘连长听你的话的:你说不撤下去就不撤下去,你要把我们带来放玉米地的水就来放水。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没……没有……”她马上慌乱起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躲开我的视线,“没有……啥关系也没有。”

“我不信!”我更怀疑了,“好,你既然不肯说实话,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扛上铁锹,准备钻出玉米地。

“别……别……你回来。”她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跟你说实话吧,我…

…我……我就跟他说我受不了大田的苦。”

“那他就不叫你去大田受苦了?”

“我……我就让他……让他在我脸上拧了一下,我就跑出来了。”

“就这点?”

“就这点。我知道他安着坏心,我提防着哩!”她用噙着泪水的眼睛祈求地望着我,“你放心吧,放心好了。我绝不让他沾着便宜。”接着,她叹息了一声,又有点懊丧地说,“我本来不想跟他们混在一起,可现在……现在……算了!现在不跟你说这些,以后慢慢跟你说。”

在外面,自文化大革命以来,我也曾听到过不少利用手中的一点权力胡作非为的事,何况这样一个偏僻的连队。看来,她说的是可信的。

“好吧,”我红着脸,壮起胆子说,“那么……那么你替我办件事,行不行?”

“你说吧,啥事我都能替你去办。”她兴奋的,仰起孩子般天真的脸。

“你替我去发封信。不要在团里发,拿到外单位的邮电所发,行不行?”

“那有啥!拿来吧!”她整整衣服,一掠头发,仿佛现在就要动身似的,“我到公社的邮政代办那里去发,就十来里路,近得很……你放心吧,啊,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的。”……她流露出一种极为满足的溺爱的表情,我发觉,她把我的怀疑,当成了嫉妒,当成了爱的表示。

晚上,吃完晚饭,我向老秦报告了今天的结果,当然略去了所有的细节。

“好!这就好!”老秦像电影里运筹帷幄的将军,在牢房里兴奋地踱着方步,“现在的问题,就是怎样写这封信了。”

我们又进一步商量,这事与其瞒着大伙(在这个狭小的死屋,几乎是不可能的),还不如调动起人们的“积极性”,群策群力,于是,由老秦向大伙陈明利害关系,不能坐以待毙,使得除“多事先生”外都动开了脑筋。而老秦的确也有大将之风,很能采纳各种意见,最后制订好方案。

“第一,我们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个乔班长。”老秦说,“要是她把这封信交给刘俊,那就整死我们也有道理的了。所以,这事得分两步走:第一步,先和王玉芳取得联系,自然,这还得要这个乔班长转信,她真肯发信,转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等王玉芳回信未,咱们再把详细情况写出去。第二,就是这第一封信,也不能让人看出是我们写的。我们用左手写,即使落在他们手里,也查不出笔迹来。”

“不行。左手写的字一看就看出来。”马力说,“要是他们查的时候,也叫咱们每个人都用左手写几个字,那不露馅了?”

“有了!秦技术员,”一向沉默寡言的小陈,忽然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墙上糊的报纸,“我们学那……反特小说写的……用报上的字……”

“妈妈的!你这招太绝了!”小顺子一拍大腿。

“‘夫子不言,言必中’呀!”李大夫抹着胡子微笑着。

“行!”老秦也夸奖小陈,“真有你的!”

随后,由我拟了稿,得到了老秦认可,大家就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墙上寻找需要的铅字(幸亏我们牢房的电灯是彻夜不灭的)。找见了就用指甲剜下来,沾上李大夫剩的玉米糊糊贴在白纸上。花了好大工夫,我们用型号不一的铅字拼成这样一封信:

王玉芳同志:我们急需和你取得联系,如你想知道你爱人的死因,请速照信封的地址和姓名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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