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灵魂初悸 第三章(1 / 2)
一
但愿出于感情的缘故,我父母一听到凯蒂的提议,便禁止我三缄其口。只要我一提,他们便会咒骂叫嚣,母亲会哭泣,父亲则会打我,使我顺理成章得以在破晓时带着以树枝悬挂的行囊和布满泪痕的脸孔爬窗逃走。枕头下压着一张字条写:“别来找我……”不过,如果我这么说,就是在说谎,我父母都是通情达理,而非感情用事的人。他们很爱我,也很为我担心。他们知道让小女儿在一位女歌手和经纪人的看护下,前往英国最冷酷无情的城市旅行,是个疯狂的想法,没有神智正常的家长会觉得开心。然而,他们是这么爱我,不忍让我伤心难过。只睁半只眼的人都看得出我的心向着凯蒂;任何人都知道,一旦接受了和她共度的未来,我再也不会回到父亲的厨房,和以前一样快乐地待在那里。
凯蒂离开大约一小时后,我很紧张地告诉父母她的计划,并辩解、请求他们的祝福。父母疑惑地听我说,听得十分仔细。隔天父亲在我下楼到厨房时拦住我,把我带到安静的店里。他的表情很悲伤又严肃,却很慈祥。他先问我,我是否改变主意?我摇摇头,父亲叹了口气,说如果我如此肯定,那他和母亲也留不住我,我差不多算是成熟的大人,该允许我自己拿主意。父母原本希望见到我嫁给惠茨特布尔当地的青年,就近安顿成家,还能分担我的快乐和苦痛——然而现在,父亲八成觉得,我以后会攀上某个他一点也不了解的伦敦男人。
然而子女,他总结道,并非生来取悦父母,也没有父亲会期盼女儿一辈子陪在身边……“简单地说,南茜,即使你是要去见魔鬼,我和你母亲也宁愿看着你快乐地离开,而非痛苦地待在我们身边,甚至憎恨我们,因为我们阻碍了你的命运。”我从来不知道他是如此严肃,也不知道他这么会说话。我也从没见过父亲流泪,当他说话时,眼睛泛着泪光,随即眨眨眼将眼泪逼回去,声音则变得细微。我将头靠向父亲的肩膀,放纵眼泪奔流,他伸出一只手拍拍我。“亲爱的,失去你让我们很伤心。你要答应我们,不会忘记我们。要写信回来,要回来看我们。还有,如果一切不如你意,千万别因爱面子而不敢回家见爱你的人……”——讲到这里,父亲哽咽到说不出话,浑身颤抖,我只能朝他的颈子点头,“我会的,我会的,我答应你。”
然而,我是多么狠心的女儿啊!父亲离开后,我立刻停止哭泣,前一晚的快乐涌上心头。我开心地搂着自己,在店里跳捷格舞——很灵敏地用脚尖跳,免得家人听见我在楼下的餐厅里蹦跳。我迅速跑到邮局,寄给在艺宫的凯蒂一张画着惠茨特布尔牡蛎船的卡片。我在船帆上写“开往伦敦”,在甲板上画两个女孩、袋子和行李箱,她们的脸上画着过大的笑容。“我能去了!”我写在背面,并补充说明在我准备好以前,凯蒂有几天得自己打理服装……最后署名“你亲爱的南儿”。
当天我只能断断续续地高兴,因为早餐后,我和父亲说话的场景又重演了,这次换成母亲一她紧紧地搂住我,大喊同意让我走的人都是傻瓜。戴维荒谬地说我太小不能去伦敦,只要我一踏人特拉法加广场就会被电车碾过。还有爱丽丝,她听到这个消息时,什么也没说,哭着跑进厨房,在午餐时间前怎么劝也不肯出来工作。只有我的亲戚为我感到高兴——不过他们更嫉妒,说我是只幸运猫,还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在城市发大财,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不然就是彻底搞砸、灰头土脸地回来。
那一周很快过去。每天晚上我都去找朋友和亲戚,向他们道别,还有清洗、打包衣物、整理要带上路的行囊。我只去了一次艺宫,而且和家人同去,他们是为了再次确认巴特勒小姐是好人与进一步打听神秘的瓦尔特·布利斯。
我和凯蒂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到一分钟,当时表演结束,父亲正在和托尼以及滑头聊天。我担忧了整整一周,深怕她在星期天说的话都是自己的想象,不然就是我全盘误解她的意思。我几乎每夜都会浑身冒汗,从梦里醒来。我梦见自己戴着帽子站在凯蒂门前,带着打包好的行李,她惊讶地望着我,皱眉或嘲笑我;不然就是我太晚到车站,沿铁轨追着火车跑,凯蒂和布利斯先生从车窗盯着我看,不肯拉我上车……然而,那晚在艺宫,她把我带到一旁,握着我的手,就像之前一样亲切和兴奋。
她说:“我收到布利斯先生的信,他为我们在布里斯顿找到房间——他说那里都是剧院的人和艺人,因此被称为‘油彩大道’。”油彩大道!我立时看见了那里,这真奇妙,这条街就像一个化妆盒,有涂成金色的狭小房屋,每栋屋顶的颜色都不同,我们房间所在的房子是号——烟囱的颜色就和凯蒂的朱唇一样红!
她接着说:“我们要搭星期天两点的火车,布利斯先生会亲自坐马车到车站接风。隔天我就在博蒙赛的明星剧院表演。”
“明星,真是个吉利的名字。”我说。
凯蒂微笑,“但愿如此,南儿,但愿如此!”
二
我离家前的那个早晨一一我想就像所有类似的早晨一样令人悲伤。我们一家五口精神饱满地共进早餐,但是屋里充斥着可怕的气氛,每个人不断叹气和埋首于各项杂务。到了十一点,我觉得自己窒息了,像是被关在箱子里的老鼠,要求爱丽丝陪我到海边,在我最后一次站在海陆交接处时帮忙拿鞋袜。不过,这个小小的仪式也令我失望。我以手遮住前额,望向波光粼粼的海湾、远方的农田、谢佩岛上的树篱、镇上漆黑的矮屋,以及港口和造船厂里的钓钩和桅杆。这些景象对我而言,和自己脸的轮廓一样熟悉,就像透过杯子看人的脸,既吸引人,却也相当无聊。不管我多努力观察,奋力想着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都不会再见到这个景象,看起来却一如往昔。最后我移开视线,悲伤地回家。
家里的情况也一样,举目所及、伸手可触的一切并未如我想象,出现任何特别之处,或在我出去时有何改变。一切事物都没变,除了家人的脸,他们看来非常严肃,或许是因为强颜欢笑而表情僵硬,我完全无法承受。
因此,到了道别的时刻,我可说是很高兴。父亲不准我搭小火车到坎特伯里,说得搭乘坎伯兰饭店车夫的马车,他要亲自陪我到那里。我亲了母亲和爱丽丝,让哥哥牵我上车,坐在父亲身旁,帮我将行李放在脚下,再勉强塞进一口绑着皮绳、用来装衣服的旧皮箱、一个装了帽子的帽盒,以及一口小的黑色锡制行李箱,用来装其他杂物。行李箱是戴维送的饯别礼。他买了这口新行李箱,在箱盖上用迷人的黄色大写字母写我姓名的缩写,还在里面贴了一张肯特郡的地图,在上面用箭号标出惠茨特布尔,他说是为了提醒我家的方向。
在前往坎特伯里的路上,我和父亲鲜少交谈。到了车站,我们发现冒着蒸汽的火车已进站。凯蒂皱着眉头看表,一旁放着她的袋子和篓子。这一点都不像我之前做的梦,她看见我们时,大肆向我们挥手,并露出微笑。
凯蒂大喊:“我以为你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
我摇摇头,讶异在我向她说了那些话后,她竟还有这样的想法!父亲非常和善地向凯蒂问好,在向我吻别时也亲吻了她,祝福她快乐和好运。最后,当我从车厢倾身拥抱父亲时,他从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的雪米皮囊,放在我手里要我握住。皮囊里有六枚金镑我知道这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但当我打开囊颈、看见里头金币的闪光时,火车已经开了,来不及将金镑塞回给父亲。我只能大声道谢,对父亲抛飞吻,他举起帽子挥舞。当父亲离开视线范围时,我将脸颊贴紧着车窗,心中想着何时会再见。
然而,我得承认没想太久,因为和凯蒂在一起的兴奋——再次听她提及同住的房间,以及在城市的生活,她将在那里致富——立刻赶走我的悲伤。我知道,如果家人看见我在车上笑得开怀,他们却因我在家难过,一定会觉得我很残酷无情。但是,那天下午我宁可不呼吸或流汗,也不能不笑。
不多久,伦敦便映入眼帘,使我赞叹不已,一小时后我们便抵达查令十字站。凯蒂找来一个搬运工搬运行李,当他将行李搬上推车时,我们焦躁地望着四周,寻找布利斯先生的踪影。“终于来了,他在那里!”凯蒂大喊,以手指出快步走上月台的布利斯先生,他的胡须和外套下摆随脚步飞扬,脸色非常红润。
接近我们时,他大喊:“巴特勒小姐!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本来怕自己迟到,你一如预期来到这里,变得更迷人了。”他转向我,脱下帽子——又是丝质的——低头向我行了个夸张的礼,大声说:“向卖牡蛎的少女脱帽问安,艾仕礼小姐,我想你是从惠茨特布尔来的吧?”他和我轻轻握手,对搬运工打个信号,再伸出手臂让我们勾住。
他安排一辆马车停在路边等待。我们到了之后,车夫以皮鞭轻触帽子,从驾驶座跳下来,将我们的行李放在车顶。我四处张望,那天是星期天,却显得有些宁静——我也不确定,也许是因为对我而言,往来车辆发出的声响,就像赛马场一样震耳欲聋。我在马车里觉得比较安全,不过还是有点不自在,和一个陌生的绅士坐得这么近,等着被送到一个如此广大、烟雾弥漫且危险四伏的城市一隅。
当然,这里有许多可看之处。布利斯先生建议我们在前往布里斯顿前四处浏览,因此马车开进了特拉法加广场——朝着纳尔逊上将的雕像、喷泉以及国家艺廊的古老美丽正门,和从怀特霍尔街到国会大楼间的街景而去。
我将脸贴在车窗上看着这些景象时,“我哥哥说要是我来伦敦,会被特拉法加广场的电车碾过去。”
布利斯先生一脸严肃,“艾仕礼小姐,你哥哥十分细心,可惜他说错了。特拉法加广场没有电车,只有公共马车和双轮马车,还有四轮马车,和我们现在搭乘的一样。电车是给一般人搭乘的,恐怕你们得要到科尔柏恩或康敦镇那么远的地方,才有可能被电车撞倒。”
我没把握地露出微笑。我不太清楚该如何看待布利斯先生,我往后的快乐都托付在他身上。当他对凯蒂献殷勤,不断指示我们注意街外的景物时,我都在观察他。我发现他比第一次见到时,我认为的更年轻。那晚在凯蒂的更衣室里,我以为他将近中年,现在我猜他最多三十一或三十二岁。他是位称不上英俊,却有个人特色的男士,不过言谈中却显得有些家庭味:我想他八成有个爱他的娇小妻子,还有个小孩。如果他没有事实上,这正是重点所在——也应该有才对。当时我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后来才知道他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广受尊敬的演艺世家(他的真实姓氏当然不是布利斯,一如凯蒂的真实姓氏不是巴特勒)。他还很年轻时,为了成为诙谐歌手,离开了正统戏剧的舞台,现在则是一批艺人的经纪人,不过有时也会以“中音歌手瓦尔特·沃特斯”的艺名登台,纯粹出于对此的热爱。当时我在马车上不知道这些事,不过猜得出一些端。因为我们经过帕摩尔街,转进剧院和剧院的发源地海马克皇家剧院时,他伸手拉着帽缘,做出致敬的举动。我看过爱尔兰老妪在经过教堂时做出类似的举动。
“这是女王陛下剧院,”布利斯先生对左边的一栋漂亮建筑点点头,“我父亲见过瑞典夜莺珍妮·琳德她在那里首度登台。海马克皇家剧院由特里先生经营。克里提昂剧院,也称克里剧院,是剧院的奇观,整间剧院完全建在地下。”
一间接着一间的剧院、一家接着一家的音乐厅,他都如数家珍。
“在我们前方的是伦敦亭阁。那里是……”我们沿大风车街斜眼看去,“投卡德侯皇宫,右方则是王子剧院。”我们开进了莱斯特广场。布利斯先生吸了一口气,“最后,”然后脱下帽子放在膝上,“是帝国剧院和阿罕布拉剧院,全英国最好的剧院,在那儿演出的艺人都是巨星,来的观众也是穿着讲究,就连窑子的姑娘——请原谅我出言不逊,巴特勒小姐和艾仕礼小姐——也身披皮草、佩戴珍珠或钻石呢。”
布利斯先生拍拍车厢顶,车夫便将马车停在广场中央一个小花圃的角落旁。布利斯先生打开车门,带我们来到花圃中央。
我们三人背对着大理石基座上的莎士比亚雕像,望着金碧辉煌的帝国剧院和阿罕布拉剧院的正面。帝国剧院有廊柱和闪闪发光的号灯、沾有污痕的玻璃与柔和的电灯,阿罕布拉剧院则有圆顶、尖塔和喷泉。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剧院,也不知道有这种地方存在——既卑劣又华丽、既丑陋又壮丽,各式各样想象得到的阶级与人种并肩站在这里、漫步或四处闲荡。
有绅士、淑女步出马车。
有女孩端着放有鲜花、水果的浅盘,有卖咖啡、雪波的小贩,也有卖汤的人。
有穿深红色军服的士兵,有头戴格子硬草帽、下了班的店伙计。有围围巾的女人,有系领结的女人,也有穿短裙、露出足踝的女人。
这里有黑人、中国人、意大利人和希腊人。有初次来到这座城市的人,和我一样困惑地打量四周。也有人蜷缩在阶梯和长椅上,衣服皱成一团或满布污渍,像是不分昼夜待在原地。
我看着凯蒂,我想自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因为她大笑,拍打我的脸颊,紧握着我的手。当她握住我的手时,布利斯先生说:“我们现在到了伦敦的心脏地带,最中心的位置就是那里,”他朝阿罕布拉剧院点头,“一切都围绕着我们。”他扬手扫过广场,“你们知道是什么让这颗巨大的心脏跳动?是音乐厅的游艺表演!艾仕礼小姐,游艺表演不会因时间而凋谢,也不会因社会风俗而陈旧。”现在他转向凯蒂,“我们现在正站在世界上最伟大的游艺殿堂前。明天,巴特勒小姐——明天,或下周,也或许是下个月,但我向你保证,你很快就会站在那里面,站在那里的舞台上。到时你会让伦敦心跳加速!你会让整座城市大声喝彩!”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帽子,拍出里面的空气。有一两个路人转头看我们,然后不以为意地转移视线。我认为他刚才的话非常动人——我知道凯蒂也这么想,因为当我们听这些话的时候,她紧抓着我的手,因喜悦微微颤抖,双颊和我一样泛红,双眼也和我一样睁得很大,并闪闪发亮。
我们没有在莱斯特广场逗留太久。布利斯先生给一位男孩一先令,请他跑腿买三杯冒着泡沫的雪波。我们坐在莎士比亚雕像的阴影下一会儿,边喝饮料边看来往的路人,留意帝国剧院的外观,我们知道不久后,凯蒂的名字会以一个个的字母黏在离地三英尺高的位置上。当我们喝完杯中的饮料时,他拍拍手说该前往布里斯顿,房东丹蒂太太在等我们。布利斯先生带我们回到马车,并协助我们上车。我觉得自己刚睁大的双眼,因为车里的黑暗又变小了,我不再兴奋,反倒有点紧张。我纳闷他会找到什么样的居所,还有丹蒂太太会是什么样的人。希望两者都不夸张。
我完全不需要操心。当我们离开西区。到了河的另一端,街道变得愈来愈灰暗单调。不同于莱斯特广场诡异的五光十色风格,这里的房屋和人都很整齐美丽,却过于千篇一律,似乎出自同一位缺乏想象力的工匠之手。过不了多久,街道连之前的整齐美丽都没有了,变得有点破旧,行经的每个街角、每间酒馆、每排商店和住宅,似乎一个比一个脏乱。凯蒂和布利斯先生已经开始谈论有关音乐厅、合约、服装和歌曲的事。我的脸仍旧紧贴车窗,心想何时才会离开这个恐怖的地区,抵达油彩大道上的新家。
终于,我们转入一条满是高大平顶屋的街道,每间屋前都有一排生锈的栏杆,窗户还有一套被煤烟熏黑的百叶窗和窗帘,布利斯先生停止谈话,瞄向窗外,说就快到了。那时的我只能藉由从他和蔼的笑脸上移开目光掩饰心中的失望。我知道我对布里斯顿的兴奋想象——闪闪发亮的油彩、我们的红顶房屋——都是愚蠢可笑的。整条街看起来十分灰暗低陋。我想,这里和惠茨特布尔的普通街道没两样,只是很诡异又阴森。
我们步出马车时,我瞥向凯蒂,观察她是否也同样感到不快,但她兴高采烈,湿润的双眼一如从前发亮,抿唇微笑看着布利斯先生领我们前往住处。突然间,我明白了,我从前一知半解,现在才发现她过去都住在简陋的房子,没住过更好的地方。这个想法让我产生一些勇气,也让我因同情和关爱而感到心痛。
屋里的情况较令人愉说。丹蒂太太在门口迎接我们,她是一位满头白发的微胖女士,像对待朋友般和布利斯先生打招呼,称呼他“瓦尔”,让他亲吻脸颊,然后带我们进客厅。她招呼我们坐下,要我们别太拘束,随后叫来一位女孩,差遣她拿来一些杯子,并为我们煮茶。
门关上时,丹蒂太太向我们微笑,她的声音就像圣诞节蛋糕一样甜美醇厚,“欢迎你们,亲爱的,欢迎来到吉内拉路。衷心希望你们和我同住能感到愉快,还能为你们带来好运。”讲到这里,她对凯蒂点头,“巴特勒小姐,布利斯先生说我的屋檐下有颗闪烁的小星星呢!”
凯蒂谦称自己并不清楚,丹蒂太太咯咯地笑,最后竟使得她咳嗽。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咳得全身颤抖,我和凯蒂坐直身子,交换了紧张不安的眼神。然而,当她停止咳嗽后,这位女士看来又像之前一样平静愉悦。她从衣袖中抽出手帕,用它擦拭嘴唇和双眼,接着伸手拿身边桌上的一包忍冬牌香烟,递给我们一人一根,自己也拿一根。我瞧见她的手指上有黄色的烟渍。
过了一会儿,茶端来了,凯蒂和丹蒂太太忙着分茶碟时,我东张西望。这里有许多可看之处,因为丹蒂太太的客厅与众不同。地毯和家具十分平凡,墙壁却很美观,每面墙上都挂满了画和照片——名副其实地挂满,框架间几乎没有空间,看不到壁纸的颜色。
“看得出来你对我小小的收藏很感兴趣。”丹蒂太太将茶杯递给我时这么说,我尴尬地发现所有人的目光突然转向我。她对我微笑,伸出发黄的手指,把玩着以黄铜线悬垂在耳洞的水晶耳坠。“他们都是我以前的房客,你可以发现,其中有些人颇有名气。”
我再度注视那些图和照片。现在我才发现,它们是各大音乐厅和剧院的艺人肖像一大部分都有签名。就如丹蒂太太所说,我认得其中几张脸孔——例如歌王凡斯他的照片挂在烟囱中间的位置,旁边挂着乔利·约翰·纳什摆着“放浪杰克”姿势的照片;沙发上摆着一张歌词单,上面草率写着:“给亲爱的丹蒂太太,祝事事顺心。贝丝·贝尔伍上。”绝大多数我都不认得,有几位笑脸迎人、摆出职业姿态的男士和女士,穿着华丽的服装,不是平庸就是带着异国风情——珍妮·魏斯特、拉哥上校、辛卡布·李——我完全无法推敲出他们的表演内容。想到他们都住过这里,当美丽丹蒂太太的房客,我大为惊叹。
我们不断聊天,直到喝完茶,房东太太抽了两三根香烟为止。她拍了拍膝盖,缓缓起身,兴高采烈地说:“我敢说你们一定很想看看房间,顺便洗把脸。”
她转向一同起身的布利斯先生,“瓦尔,麻烦你帮小姐们提行李……”她领我们走出客厅,走上楼梯。我们爬了三层楼,梯井随着高度愈来愈暗,然后又变得光亮。最后几阶很窄,没铺地毯,有些许日光照射,窗户上沾着一条条的煤灰和鸽粪,从那里看出去,九月的天空竟是如此清澈蔚蓝,天空像是天花板,往上爬让我们愈趋接近。
楼梯顶端有扇门,门后是个很小的房间——和我预期的附床房间不同,是一间小巧的起居室,火炉前摆着两张塌陷的老旧扶椅和一个浅底的老式衣橱。衣橱旁是另一扇门,通往第二个房间,斜斜的屋顶使其比先前的房间还小。凯蒂和我踏进门槛,并肩看着里头的摆设:一座洗手台、一张有七弦琴般椅背的椅子、一间凹入墙壁的小室,前面有块布幕遮着,以及一张有厚床垫和铁制床架的床,底下摆着夜壶——比我在家里和姐姐同睡的床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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