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人如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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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四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龙四道:"所以他无论做了什么事,你都原谅他?"小雷道:"也许他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每个人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龙四道:"就算他出卖了你,骗走了你最心爱的东西,你也不在乎?"他问的话,就像他的枪,锋利,尖锐绝不留情。

小雷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问我的这些话,我本来连一句都不必回答你的。"龙四爷点点头,道:"我知道。"

小雷道:"我回答你这些话,既不是因为怕你,也不是因为感激你救了我的命。"龙四爷道:"你为的是什么?"

小雷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总算还是个人。龙四爷目光闪动,道:"现在你是不是不愿再回答我的话。"小雷道"你问的实在太多。"龙四爷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么多?"小雷道:"不知道。"

龙四爷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也同样被他出卖过。小雷道"哦?"龙四爷道:"所以我能了解,被一个自已最信任的朋友出卖,是何等痛苦。"小雷道:"哦"龙四爷道"我问你这些话,只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同样痛苦"他凝视着小雷,长长叹息道"现在我才知道,我不如你,也不如他--他能交到你这样个朋友,实在是他的运气。"小雷也在凝视着他,窗外阳光还是同样灿烂。

但他看来却似已苍老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很多。

桌上有酒,龙四爷举杯一饮而尽,叹息着又道"我自命心胸不窄却不曾想到,他或许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小雷道:"现在呢?"

龙四爷道:"现在我已知道,只要你能原谅别人,自己的心胸也会变得开朗起来,所有的烦恼、痛苦,立刻全都会一扫而空。"小雷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以前错了?"龙四爷道:"是。"

小雷道:"你并没有错。"

龙四爷默然。

小雷慢慢地接着道:"被朋友出卖,本就是种不可忘怀的痛苦,只不过有些人宁可将之埋藏在心里,死也不愿意说出来而已"龙四爷吃惊地看着他,久久都说不出话来。小雷接着道:"一个人能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和痛苦,都不是容易事,那不但要胸襟开阔,还得要有过人的勇气。"龙四爷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这些话你本来也不必说的。"小雷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本来的确不必。"龙四爷道:"若非有过人的胸襟和勇气,这些话也说不出。小雷淡淡道"你看错了我。"龙四爷霍然长身而起,大笑道:"我看错了你?我怎么会看错你……。我龙四爷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死亦无憾。"小雷冷冷道:"我们不是朋友。"

龙四爷道:"现在也许还不是,但以后"。"

小雷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没有以后。"

龙四爷道:"为什么?"

小雷道:"只因为有些人根本就没有以后的。"龙四爷突然大步走过来,用力握住他的臂,道:"兄弟,你还年轻,为什么。"小雷道:"我也不是你的兄弟。"他的脸忽又变得全无表情挣扎着似乎立刻就要走了。

龙四爷却接住了他的肩,勉强笑道"就算你不是我的兄弟,也不妨在这里多留些时候。"小雷道:"既然要走,又何必留?"

龙四爷道:"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小雷沉吟着,终了又躺了下去淡淡道"好,你说,我听。"龙四爷也在沉吟着,仿佛想找个话题,让小雷可以听下去。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金川本不是他的真名,他真名叫金玉湖,是我金三哥的独生子,金三哥故去之后,我……。小雷突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的关系我全都知道。"龙四爷道:"哦?"

小雷道"你是中原四大镖局的总镖头。他和欧阳急本是你的左右手。有一次他保了一批价值八十万的红货从京城到姑苏。半途上不但将镖丢了,跟着他的人,也全都遭了毒手,他自觉无颜见你,才会隐居到这里。"龙四爷在听着。

小雷道:"但你却以为这批红货是被他吞没了,以为他出卖了你,所以扬言天下,绝不放过他。"龙四爷苦笑。

小雷道:"这次想必是欧阳急在无意中发现了他,急着回去向你报讯又生怕他溜走,所以才不惜花壹万两银子的代价找到三个人来看住他那间房子,谁知道临时又有了意外,这三人来的时候,他早就走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和他俩无关系的事,但在说到"意外"两字时,他目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

龙四爷目光闪动,道:"这件事是他告诉你的?"小雷道:"是。"

龙四爷叹道:"他肯特这种秘密告诉你,也难怪你将他当做朋友了。"他不让小雷说话,抢着又道:"如此说来,那三个人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他们找错了人?"小雷道:"是。"

龙四爷道:"你为何不向他们解释?小雷冷笑道"他们还不配。"龙四爷道:"要什么样的人才配?"

小雷冷冷道:"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骡子脾气,宁可被人错怪一万次,也不愿解释一句。"突听一人大声道:"那么这人就不是骡子,是头笨驴。"这句话还未说完,欧阳急已冲了进来。他来的时候总像是一阵急风,说出来的话,又像是一阵骤雨,就真有十个人想打断他的话,也插不进一句嘴。

"他明明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相信他?"

"跟着他的人既然全都死了,他怎么还会好好的活着?""龙四爷一向把他当做自己亲生的儿子,他就算真的出了差错,也应该回去说明,怎么可以一走了之。""你知不知道龙四爷这一头头发是怎么变白的?为了赔这八十万的镖银,镖局上上下下的人就算都急得上吊,也还是赔不出去。"他一连说了七八句,才总算喘了口气。

小雷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说完了,才冷冷道:"你怎知他出卖了我?你看见了么?"欧阳急又怔住。

小雷道:"就算你亲眼看见,也未必就是真的,就算他这次真的出卖了我,也不能证明他吞没了那八十万两镖银。"欧阳急怔了半晌,忽地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有些人果然是天生的骡子脾气……。"这里是什么地方?""客栈。"

"你故事里的人,为什么好像总是离不开客栈?""因为他们本就是流浪的人。"

"他们没有家""有的没有家,有的家已毁了,有的却是有家归不得。"你若也浪迹在天涯,你也同样离不开酒楼、客栈、荒村、野店、尼庵、古刹。更离不开恩怨的纠缠,离不开空虚和寂寞。

客栈的院子里,到处都停满了镖车,银鞘已卸下。堆置在东面三间防守严密的房里,三十三位经验丰富的镖师和趟子手,分成三班,不分昼夜地轮流守着。大门外斜插着柄四色彩缎镖旗,上面绣着条五爪金龙。镖旗迎风招展神龙欲腾云飞去。这正是昔日威镇黑自两道的风云金龙旗,然而风大,云二、金三都已相继故去,只剩下龙四还留在江湖里。龙四也老了,老去的英雄,雄风纵不减当年,但缅怀前尘,追念往事,又怎能不感慨万千。深夜。东面的厢房门窗严闭,灯火朦胧,除了偶而传出的刀环相击声外,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虽然是春夜,但这院子里却充满了萧杀之意。又有谁知道这些终日在刀头上舔血、大碗里喝酒的江湖豪杰们,过的日子是何等紧张,何等艰苦。一年中他们几乎难得有一天能放松自己,伴着妻子安安稳稳睡觉的。所以,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家,也不能有家,聪明的女人,谁肯冒着随时随刻做寡妇的危险嫁给他们呢?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时也的确是多彩多姿,令人难以忘怀。所以还是有很多人,宁愿牺牲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来换取那一瞬间的光采。西面厢房,有间屋子的留户仍然开着,龙四爷和欧阳急正在窗下对坐饮酒,两个人酒都己喝了很多,心里仿佛都有着很多感慨。欧阳急望着堆置在院子里的镖车,忽然道:"我们在这里已耽误了整整四天。"龙四爷道:"嗯,四天。"

欧阳急道"再这样耽下去,弟兄们只伯都要耽得发霉了。"龙四爷笑了笑,道"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的火爆脾气?"欧阳急道:"但这趟镖一天不送到地头,弟兄们肩上的担子就一天放不下来,他们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喝一顿,抱个粉头来乐一乐了。他们嘴里虽不敢说出来,心里一定比我还急得多。"他越说越急,举杯饮而尽,立刻又接着道"何况,人家早巳说明了,要在月底前把镖送到,迟一天,就得罚三千两若是迟了两三天,再加上冤枉送出的那一万两,这趟就等于白干了。"龙四爷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

欧阳急道:"可是那姓雷的伤若还没有好,我们就得留下来陪着他。"龙四爷叹道:"莫忘记人家若非因为我们,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欧阳急也叹了口气,站起来兜了两个圈子,忍不住又道:"其实我看他的伤已好了一大半,要走也可以走了,为什么"…龙四爷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你放心,他绝不是赖着不走的人,他要走的时候,我们就算想留他,也留不住的。"欧阳急道"你看他什么时候才会走呢t"龙四爷慢慢地喝完了一杯溺,缓缓道"快了,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也许就在此刻。"他目光凝视着窗外,脸上的表情很奇特,欧阳急猝然回身,就看到一个人从后面一闯屋里定出来,慢慢地穿过院子,他走得虽慢,但胸膛还是挺着的,仿佛无论什么情况下,都绝不肯弯腰。

龙四爷凝视着他,叹息着,喃喃道"这人真是条硬汉。"欧阳急突然冷笑了一声,像是想冲出去。

龙四爷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你想做什么?难道想留下他?"欧阳急道:"我要去问他几句话。"

龙四爷道:"还问什么?"

欧阳急道"你待他总算不错,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他却就这样走了,连招呼都不来打一个,这算是什么样的朋友?龙四爷四了口气,苦笑道"他本就没有承认是我们的朋友"欧阳急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他?"龙四爷目光凝注着远方,缓缓道:"也许这只因为江湖中像他这样的人已不多了。"他不让欧阳急开口,接着又道"何况,他也绝不是真的不愿跟我们交朋友,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连累了我。"欧阳急道,哦?"

龙四爷黯然道:"他不但遭遇极悲惨,心情极痛苦,而且必定还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痛,所以才不愿再交任何朋友。"欧阳急道:"你说他不愿连累你,可是他早就连累了你,他自已难道一点也不知道?"龙四爷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我倒宁愿他不知道。"欧阳急道"你为了他,不惜伤了血雨门下刽子手,他难道没有看见?血雨门只要跟人结下了仇,就一定要纠缠到底,不死不休他难道没听说过?"龙四爷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道"莫说他只不过是个初出芽庐的少年,有些事,你也一样不知道的。"欧阳急道:"哪些事?"

龙四爷目中忽然充满了悲愤怨毒之色,一宇宇道:"你知不知道风大哥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欧阳急看着他的眼色,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道:"难道…"难道也是血雨门下的手?"龙四爷没有回答,手里的酒杯却"被"的一声捏得粉碎。

欧阳急一步窜过来,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龙四爷紧握双拳,道"因为我怕你们去报仇。"欧阳急道"为什么不能报仇?"

龙四爷突然重重一拳,击在桌上,厉声道:"恩还未报,怎么能报仇?"欧阳急一震,踉跄后退,跌坐到椅子上,满头汗出如雨。龙四爷慢慢地摊开手,掌心鲜血琳漓,嵌满了酒杯的碎片。

他凝视着掌心的血迹,一字字道"血渍固然要以血来还,欠人的大恩,更非报不可。我们纵然不惜与血雨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但我们欠人的恩情,却要谁去报答?"欧阳急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明白了,我们要先报恩,再报仇。"龙四爷突又一拍桌子,仰天长笑,道:"不错,这样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四

没有告别,没有道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小雷就这样走出了客栈。

在他前面的,又是一片黑暗。但等他走到山脚时,光明又来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大地,山岭却已有金黄色的阳光照下米。

他慢慢地走上山,还是跟他走出客栈时一样,挺着胸膛。

刀口还在隐隐发痛,若是弯着腰往上走,当然会觉得轻松可是他偏要挺着胸。沿着清溪走入挑林。满林桃花依旧,人呢?

那株开得最艳的杨花树下,仿佛还依稀可闻到她的余香,但她的人呢?

落花被溪水送到山脚,送到远方,但花落还会再开。她的人一去,只怕已永不复返了。

小雷的胸膛挺得更直,更用力,创口似又将崩裂。他不在他不怕流血,只怕流泪。他踏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出桃林,前面就是她的家园,那本是个充满了温暖幸福的地方,如今却已变成了一堆瓦砾。

他不忍回来,不敢回来。可是他非回来不可。

无论你多么怕面对现实,总还是有要你面对它的时候。

逃避是永远没有用的,也是永远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伺况,他真正耍逃避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没有人能逃避自己。他咬着牙,走上归途,故园的道路依可是他父母的尸身,却必已被烧焦了,必定无法辨认。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尽人子的孝心而已。

也许他父亲昔日做错过很多事,也许他听了后觉得悲怨苦痛。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

一切都已过去,火场己清理,犹存青绿的山坡上,多了几堆新坟。

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正在坟前洒酒相祭。小雷怔住。

是谁替他料理了这些事,这恩情却叫他如何才能报答?

老人慢慢地回过头,满布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凄苦的笑容。杏花翁,这仗义的人,竟是酤酒的杏花翁。小雷看着他只觉得喉头哽咽,连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杏花翁慢慢地走过来,目中也不禁热泪盈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你来了,很好,你毕竟来了。"小雷咬紧牙,道:"我。"杏花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感激我,这些事井不是我为你做的。"小雷忍不住问道"不是你?是谁?"

杏花翁道:"他本不愿我告诉你,也不愿你对他感激,可是我……"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像这种够义气、有血性的江湖好汉,我已有数十年未见过,我若不告诉你,不让你去交他这朋友,我也实在难以安心。小雷一把强拉他的肩。道:这人究竟是谁?杏花翁道:"龙四爷。"小雷忽然松手,道:"是他?"

杏花翁叹道"他就是从我这里,打听出你来历的,但我若不告诉你,你也许永远不知道他对你是多么关心。"小雷仰头向天,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杏花翁道"因为他觉得你也是个好男儿,他想交你这个朋友,小雷双拳紧握,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控制自已的,他目中的热泪,竟还没有流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走到那一排新坟前跪下。青灰色的石碑上,宇是新刻的,可是他看不清,他眼已模糊。杏花翁直在凝视着他,忽然道:"哭吧,要哭就哭吧,世上本就只有真正的血性男儿,才敢放声哭的。"小雷的拳握得更紧,指甲己刺入肉里,胸前的伤口也已崩裂。

他胸膛起伏着,鲜血已染红了他的衣襟,可是他的眼泪,还留在眼睛里留在心里,留在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他宁可流血,也绝不流泪。

但世上又有什么能比这看不见的眼泪更悲惨的呢?

风吹过,风还很冷。杏花翁悄悄抹干了眼泪,转过头,望着那一片瓦砾焦土。

风带来远山的芳香,也带来了远方的种子。

杏花翁沉思着,喃喃自语"用不了多久的,到了明年春天,这一片焦土,必定又会开满了花朵…。世上只要还有风还有土地,人类就永远都还存有希望。那也正是无论多可怕的力量,都无法消灭的。五夜,山中已无人。晚风中却传来一阵阵悲恸的哭声,如冰原狼嗥,如巫峡猿啼。杏花翁支着拐杖,独立在山脚下的苍茫夜色中,满面老泪纵横。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倔强孤独的年轻人。哭声犹未绝,这少年似乎想将满腔悲愤,在一夕间哭尽。杏花翁绍然低语,喃喃道"傻孩子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无人时才肯哭呢?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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