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少年春衫薄(1)(2 / 2)

加入书签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色的苍穹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水从他脚底下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清醒过。

墙并不高,墙头也种着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晓风里沁人心扉。

段玉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的东西放回衣袋里,抬起头,长长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他忽然发现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来竟比黄昏时更美。

他沿着湖岸旁的道路慢慢地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色。

他一点儿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栈也没关系。

那狡猾的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盆花又变成空的时候,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到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也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罪恶的欢喜却还比歉意更浓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他怔住了。

荷包里除了他父亲给他的银票、他母亲给他的金叶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玉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

玉牌也是色泽丰润,毫无暇疵。

段玉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花夜来一定是早巳将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段玉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

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根本不想去惹这麻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段玉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自己的衣袋里。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天色又亮了些。

一声"唉乃",柳荫深处忽然有艘小艇荡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并不太大,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段玉招呼着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段玉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渡湖,渡船立刻就来了。

"你知道石家客栈在哪边?"

当然知道。

西湖的船家,又有谁不知道石家客栈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绝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船家非但一点没有欢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强盗?"段玉笑了,道:"你看我象是个强盗?"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强盗,怎么会渡一次湖就给十两银子?"段玉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来嫌多的,现在却嫌少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船家道;"你的银子既然来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给些。"段玉眨了眨眼睛,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玉又笑了,道;"原来我不是强盗.你才是强盗。"船家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

他长篙只点了几点,船已到了湖心。他两膀少说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气。

段玉看着他,道:"这真是条贼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玉道:"听说贼船上若要杀人时,通常有两种法子。"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玉道:"却不知道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呢.还是要把我包馄饨?"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银子是不是给得痛快了。"段玉道:"善财难舍,要拿银子给人,怎么能痛快得起来。"船家冷笑道:"那么看来我只好先请你下去洗个澡。"段玉道:"不用客气.我刚洗过。"

船家不等他的话说完,已忽然跳起来,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接着,这一条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转来,转得很快。

段玉居然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喃喃道;"只打转还没关系,翻了才糟糕。"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

谁知段玉居然还没有掉下去。

船要翻的时候,他的人已凌空跃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轻飘飘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身还没关系.沉了才真糟糕。"突听"咚"的一声响.船底已破了一个大洞,小船立刻开始慢慢的往下沉。

段玉还是没有掉下去。

撑船的竹篙,飘在水面上,他突然掠过去,脚尖在竹篙上轻轻一点,竹篙就觉着向前滑出。

他的人已借着这一点之力,换了一口气,再次跃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过去用脚尖一点。

换过二次气后,他居然已又轻飘飘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来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过真有点可惜而已。"只听"哗啦啦"一声水响,那船家已从水里冒出头来,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段玉。

段玉背负着双手,微笑道:"现在水一定很冷,洗澡当心要着凉。"船家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轻功。"段玉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船家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这样的一表人才,偏偏不学好。"段玉失声笑说道:"是你不学好?还是我不学好?"船家却叹了口气,淡淡道;"我本来还想保全你,指点你一条明路,现在看来你已只有死路一条了。"段玉也叹了口气,道:"先要请我吃板刀面,又要请我下湖洗澡.也算是指点我的明路?"船家冷笑一声,一低头,又扎入了水里。

段玉突又唤道:"等一等。"

般家慢慢的从水里露出头来,道;"还有什么话说?"段玉笑了笑,道:"我忘了谢谢你。"

船家皱眉道:"谢谢我?"

段玉微笑道:"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一样还是要谢谢你。"他的微笑纯真而坦诚.用这种微笑对人,永远都不会吃亏的。

船家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又叹了口气,道:"象你这样的年青人.死了的确有点可惜。"段玉笑道:"我也不想死。"

船家沉吟着.道:"你现在若赶到凤林寺去,找一位姓顾的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段玉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说我快要死了呢?"船家道:"你难道自己忘了你自己所做过什么事?"段玉皱了皱眉,道:"我做了什么事?"

船家沉着脸,道:"你得罪了个不能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段玉想了想,恍然道:"你说的是那四个大和尚?"船家仿拂已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一翻身,就没入水里。

段玉道:"凤林寺又在什么地方呢?你不告诉我,叫我到哪里找去?"他说话的声音虽大,只可惜湖面上早已没有了那船家的影子。

连小船的影子都已看不见了。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不是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坏了?"他慢慢地转过身,忽然发现柳荫深处,正有双大眼睛在瞪着他。

那大眼睛的小姑娘居然又出现了,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件浅紫色的长衫,腰畔的丝绦上却多了柄装潢很考究的长剑。

段玉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忘记了一样东西——他的刀。

他只记得昨天在画肪开始喝酒的时候,那柄刀还在桌上的。

以后他就忘了,不但那柄刀忘了,几乎连自己的人都忘了。

这柄刀也叫做碧玉刀,本是段老爷子少年时闯荡江湖的成名武器,据说还是段夫人未嫁时送给他的定情之物。

直到段玉十八岁时,段老爷子才将这柄刀传给他。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父亲那板着脸教训他的样子。

大眼睛的小姑娘看见他转过脸来,也板起了脸.冷笑道:"连凤林寺都不知道在哪里,还出来走什么江湖?"段玉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凤林寺在哪里?"

小姑娘往后面看了看,又往旁边看了看,道:"你在跟谁说话?"段玉笑道:"这里难道还有别的人么?"

小姑娘板着脸,冷冷道:"你既然知道男女有别,还找我说话干什么?"原来她还一直将昨天那笔帐记在心里。

女人家的心眼总是小些的,男子汉大丈夫,总该让着她们一点儿,段玉陪笑道:"妨娘若知道凤林寺在哪里,又何妨指点我一条明路。"小姑娘瞪大眼睛.冷笑道:"我们素昧平生,我凭什么要指点你的明路。"段玉道:"在下段玉,站娘贵姓?"

小姑娘道:"既然男女有别,连酒都不能喝,又怎么能互相通名道姓?"看来这位小站娘不但气量偏狭,而且还难缠得很。

段公子可也不是受惯别人的气的人,只要有凤林寺这个地方,还怕打听不出来?

他笑了笑,向那小姑娘抱了抱拳,道:"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谁知小姑娘却又唤道:"你回来,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段玉只好转回来.苦笑道:"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小姑娘冷笑道:"我问你,你既然不能跟我同桌喝酒,为什么就能到别人船上去喝酒,而且一喝就是一夜,难道她不是女人,难道你们就不是男女有别?"原来她心里真正不舒服的是这件事!段玉不说话了。

这种事反正是解释不清的,不解释有时还是最好的解释。

何况,他又何必来跟这不讲理的小姑娘解释?

小姑娘还是不肯放松,大声道;"你怎么不开腔了,自己知道理亏是不是?"段玉只有苦笑。

小姑娘瞪着他,竟忽又媚然一笑,道:"自己知道理亏的人,倒还有药可救,你跟我来吧。"段玉怔了-怔,道:"你肯带我到凤林寺去?"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不带你到凤林寺去.难道带你去死!""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千万不可。"段玉只有在心里叹气,看来他现在又不得不跟另一个陌生女人打交道了。

他只希望这个比那个稍好一点。

起了风,柳絮在空中飞舞,就象是初雪。

这小姑娘分开柳枝,慢慢地在前面走,她穿着虽是男人打扮,腰肢却还是在轻轻扭动。

是不是故意扭给段玉看的?好证明她已不是个小姑娘,已是个成熟的女人?

段玉不想看都不行,事实上,这小姑娘纤腰一扭,柔若柳枝,虽然稚气未脱,却另有一种醉人的风韵。

男人的眼睛,岂非本来就是为了看这种女人而长出来的?

段玉正是少年,段玉才十九。

小姑娘仿佛也知道后面有人看着她,忽然回眸一笑,道:"我姓华.叫华华凤。"华华凤,这名字也美得很。

段玉笑了,觉得对自己总算有了个交待,现在她至少已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女人了。

他至少已知道她的名字。

(五)

凤林寺就在岳王坟旁的杏花村左邻,是西湖的八大丛林之一。

寺中香火一向很盛,尤其在春秋佳日,游湖的人就算不信佛.也会到庙里来烧上几柱香的。

凤林寺是和尚寺。

那个船家为什么要叫段玉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呢?

华华凤眼珠子转动着,道:"那船家叫你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你没有听错?"

段玉苦笑道;"我耳朵还没有毛病。"

华华凤道:"可据我所知,凤林寺中连个道士都没有,只有和尚。"段玉皱眉道;"昨天我打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凤林寺的?"华华凤道:"不对,凤林寺的方丈,好像不是华南寺的传人,那四个和尚使的是少林拳。"段玉笑道;"看不出你倒也是行家。"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男人打架,就不许女人练武?"段玉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华华凤道;"你是不是跟别的男人一样,总认为女人要什么都不懂才好?"段玉道;"我也没有这意思。"

华华凤道:"你是什么意思?"

段玉道,"我只不过说你的眼力好,是个行家,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华华凤道:"这句话虽然没有说错,可是你说话的口气却不对。"段玉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华华凤道;"哦。"

段玉苦笑道:"你好象很喜欢找别人的麻烦,很喜欢找人吵架。"华华凤道:"谁说我喜欢找别人吵架,我只喜欢找你。"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段玉看着她甜笑,心里忽然觉得甜甜的,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女人喜欢找你的麻烦,跟你吵架,你本应觉得很丧气才对。

奇怪的是,有时你反而偏偏觉得很欢喜。

女人总是要说男人是天生的贱骨头,大概也因为这道理。

段玉在看着她的时候.华华凤也在看着段玉.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象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别的人。

这地方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别的人当然全都在看着他们。

段玉本来已经很够引人注目的了,何况再加上一个半男不女的华华凤。

她忽然板起脸来大发娇嗔,忽然又笑得那么甜,有几个人简直连眼睛都已看直了。

现在刚过清明,正是游湖的佳期,这一路上人就不少,到了庙门口.更是红男绿女,络绎不绝的。

其中有远地来的游客,也有从城里来上香的,有背着黄布袋卖香烛的老人,也有提着花篮卖茉莉的小姑娘;有吴依软语、酣美如莺的少女,也有满嘴粗语的市井好汉。

事实上,在这种地方,各式各样的人你几乎全可以看得到。

就只看不到道人,一个道人都没有。

道士本就不到和尚庙里来。

墙角后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正躲在那里偷偷地吃糖,正是刚从凤林寺里溜出来的。

段玉生怕犯了和尚的忌讳,也不敢到顶里去打听,但过去问问这两个小沙弥,大概总不会有什么关系。

"借问两位小师傅,庙里是不是有位姓顾的道人?""没有。"

"道士从不敢上这里的门,就算来了,也要被打跑。""为什么?"

"因为有好些人看到这里香火盛,总是想到这里来夺庙产、打主意。""而且我师傅常说,道士连头发都不肯剃.根本不能算六根清静的出家人。""听说有的道士还有老婆哩。"

这两个小沙弥显然是刚出家不久,看他们的表情,好象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去做可以娶老婆的道士,反来当了和尚。

段玉觉得很有趣,偷偷塞了锭银子在他们的侧怀里,悄悄道;"过两天找顶帽子戴上,到三雅园去吃条宋嫂鱼,那比糖好吃。"小沙弥看了他两眼.忽然一溜烟跑了。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你在诱人犯罪。"

段玉道:"吃鱼不能算犯罪。"

华华凤道:"出家人怎能动荤腥?"

段玉道:"酒肉穿肠过,佛主心头坐,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华华凤笑道:"幸好你没去做和尚,否则一定是个花和尚。"段玉道:"我就算要出家,也宁愿做道士,不会做和尚。"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微笑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华华凤想起那小沙弥说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很老实,谁知道你也不是个好人。"她忽又接着说:"但你却是个呆子。"

段玉道:"呆子?"

华华凤道:"听谁说这庙里有道士的?"

段玉道:"那位船家。"

华华凤:"你认得他?"

段玉道:"不认得。"

华华凤道:"是他叫你来找道士,你就来了,他若叫你到这里找个尼姑,你是不是也一样会来?"段玉怔住。

"第六条,不可轻信人言"。

他忽然发觉自己又将他爹爹的戒律犯了-条。

华华凤:"你打的若真是少林寺门下这麻烦的确不小,但少林寺名门正宗,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要你的命呀。"段玉听着。

华华凤又道:"何况,少林寺若真要将你置于死地,就连武当山的龙真人都未必能管得了,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段玉叹气。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继续道:"象你这么随随便便就相信别人的话.总有-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段玉忽然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华华凤道:"什么事?"

段玉道:那船家这么说,绝不会只为了要骗我到这里来白跑一趟。"华华凤道:"你认为他的另有目的?"

段玉点点头.道:"他各是存心要害我,就-定会先在这里挖个陷阱等着我来跳。"华华凤眨着眼,道:"你想跳?"

段玉苦笑道:"只可惜现在我连这陷阱在哪里都不知道。"华华凤道;"你若知道,那也就不能算是个陷阱了。"她忽又笑了笑.悠然道:"就因为陷阱永远是你看不见的,所以你才会掉下去。"段玉道:"所以我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华华凤道:"不错。"

段玉也贬了眨眼睛,道:"那船家和我素不相识,若连他都要来害我,对面那赶车的就也可能是他的同谋。"华华凤正色道;"嗯,很可能。"

段玉眼珠四面一转,道:"这地方每个人说不定都有可能。"华华凤道:"嗯"段玉的眼瞪忽又瞪在她脸上,道:"你呢?是不是也有可能?"华华凤板着脸道:"最有可能的就是我。"段玉道:"哦。"

华华凤道:"我现在就想灌你碗毒酒,活活的毒死你。"段玉叹道:"毒死总比淹死好。"

华华凤瞪着他,道:"你敢跟我去?"

段玉道:"到哪里去?"

华华凤的手向前一指,道:"那里好象有个地方卖酒,你……"她声音忽然停止。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手正指着三个字——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六)

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帘,已洗得发白.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顾道人"竟是个酒馆的名字。

这酒馆只不过是二间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里阴暗而潮湿,堆满了酒缸l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摆着一只只的大酒缸,酒缸上铺着白的木板,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们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里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酒店只是卖冷酒,没有热菜,最多只准备-点煮花生、盐青豆、小豆干下酒,所以来也多半是会喝酒的老客人。

这种人只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时候.所以现在虽然还是上午,但这酒店的桌子却已经摆了起来。

一个斜眼的小癞痢,正将一大盆盐水煮的毛豆子从里面搬出来,摆在柜台上已经有两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在喝酒了。

华华凤和段玉已坐了来等了半天、那小癞痢还未过来招呼。

段玉试探着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小癞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处这里的老板,这地方就该叫小癞痢了。"段玉道:老板是谁?"

小癞是手往酒帘上一指.问道:"你不认得字?"段玉笑说道:"原来这个地方真有个姓顾的道人。"小癞痢用斜眼瞪着他,道:"你们到底喝不喝酒?"华华凤瞪起了眼睛,道:"不喝酒来干什么?"

小癞痢道:"要多少酒?"

华华凤接着道:"先来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装来。"小癞痢又用斜眼瞪着她,脸上这才稍微露出了一点好颜色。

在这里只有一种人才是受欢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阴暗的柜台外,居然还接着副对联。

"肚肌饭盅小,鱼美酒肠宽。"

段玉又忍不住问道:"这里也卖醋鱼?"小癞痢道:"不卖。"段玉道:"可是这副对联…"小癞痢道:"对联是对联.鱼是鱼。"他翻着白眼走了,好象连看都懒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这小鬼一开口就好象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华华凤也忍不住笑道:"这种人倒也算少见得很。"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却见过一个。"

华华凤道:"谁。"

段玉不说话了,只笑。

华华凤瞪着他,咬着嘴唇道;"你假如敢说是我,我就真毒死你。"然后她自己也笑了。

他们虽然初相识,但现在却已忽然觉得象是多年的朋友。

这时小癞痢总算已将五筒酒送来,"砰"的,放在酒缸上,又扭头就走。

酒缸上本就有几只空碗。

段玉倒了两碗酒,刚想端起来喝。

华华凤忽然按信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还等什么?"

华华凤道:"我当然并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别人呢?"段玉笑道:"那小鬼虽然看我不顺眼,总算不至于想要我的命。"华华凤却没有笑.板着脸道:"你难道忘了到这里来是找谁的?"段玉道:"我还没喝醉。"

华华凤道:"你若真的有杀身之祸.一个卖酒的假道士怎么能救你?"段玉道:"也许他只不过是藉卖酒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华华凤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个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他是不是也可能很会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谋来将段玉毒死。

这当然也很可能。

看来华华凤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对他真的很关心。

段玉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当然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

会打扮的女人并不一定是浓妆艳抹的。

这女人一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上.就完全不着脂粉。

可是她穿得却很考究:一件紧身的黑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的百折湘裙,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种学问,要懂得这种学问,并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来显然已不再年青,却更显得成熟艳丽。

这种年龄的女人,就象是一朵盛开的花,风韵最是撩人。

段玉看着她,眼睛里不觉露出了赞赏之色。

华华凤正在看着他,显然从他的眼色中,发现他正在看着个女人。

所以她也回过了头。

她刚巧看见这女人的微笑。一种成熟而美丽的微笑。

唯有她这种年纪的女人.才懂得这么微笑。

华华凤的脸立刻板了起来,压低声音,道:"这女人是谁?"段玉道:"不知道。"

华华凤道;"你不认得她?"

段玉摇摇头。

华华凤道:"既然你不认得她,她为什么看着你笑?"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欢笑的,那至少总比天生找麻烦的人好。"华华凤瞪着眼道:"现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烦?"段玉没有回答.因为那女人现在居然向他们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美.微笑着走到他们前面.道:"两位好象是从远地来的。"华华凤立刻抢着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妇人还是带着微笑,道:"没有关系。"

华华凤道:"既然没有关系,你问什么!"妇人道:"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华华凤道;"有什么好问的。"

妇人道:"因为这地方来的一向都是熟客.很少看见两位这佯的生人。"华华凤道:"这地方来的什么客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妇人笑道:"这就有一点关系了。"

华华凤道:"哦?"

妇人嫣然道:"所以我说姑娘一定是远地来的,否则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人呢?"原来她已看出华华凤是女扮男装的。

华华凤更生气了,冷笑道:"你这人难道有什么特别?"妇人道:"说起来倒真有点特别。"

华华凤道:"哪点儿特别?"

妇人笑道;"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嫁给道士的,你说是不是?"华华凤愕然道:"你说什么?"

妇人道;"外子就是这里的顾道士,所以这里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们还很怕我知道,其实我倒很喜欢这名字。"她微笑着.接着道:"我若不喜欢道士,又怎么会嫁给道士呢?"华华凤这次终于无话可说。无论如何.能嫁给道士的女人实在不多。

段玉却笑了。

他发觉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华华凤的火气更大,忽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华华凤道:"我难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只不过觉得奇怪.姑娘为什么忽然又不怕酒里有毒了?"原来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长。

华华凤的脸已有些发青了。

幸好女道土已改了话题.道:"你两位这样的人,到这里来.当然不会是来喝酒的?"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确想来拜访顾道人。"

女道士道:"你认得他?"

段玉道:"还未识荆。"

女道士道:"那么.是不是有人叫你来的?"

段玉道:"不错。"

女道士道:"是谁叫你来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认得。"

女道士仿佛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了,眨着眼睛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段玉道:"是位摇船的大哥。"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