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人们都已长眠山下(2 / 2)
血液在她的手腕上宛如一只火焰直蹿的酒精灯,她却觉得是他抓住了他。她以为他终于肯抓住她的手,带着她走,这种走也许是恒久的辞世,可是她不在意,她想走想死,只要跟着他。
现在她已经穿好了礼服,再次站在罗杰的面前。
“太美了,我的新娘!”罗杰赞叹道。她感到有些疲倦,那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她却仍旧没有习惯眼前这个男子的赞美,她和次次在一起那么多年,她几乎没有接受过次次的任何赞美,可是那却是她习惯和甘愿的。现在她穿着滑稽的礼服像个绢纱扎起来的木偶娃娃,今天之后她将永远失去自由,失去作为伟大艺术家助手的神圣权利。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能感到次次就站在她的身后,踩住了她那拖在地板上的白纱,那就是她累赘的尾巴,他企图帮她摆脱它。她却已经不再慌张,不再担心罗杰他们察觉她的异常。
罗杰抓住她的手拥抱了她。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僵硬得如一根已经冰凉的烤玉米。还好他因为忙着赶去礼堂看看那边是否一切就绪,所以他立刻就离开了。
她立刻抓住兰妮的手,颤声哀求地说:
“兰妮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结婚。”
“你在胡说什么?”兰妮不解。
“噢,兰妮,你不知道,他来了。”她努力地放低声音,虽然她知道次次是肯定可以听到的。
“谁?”
“次次。”
兰妮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神色凝重地望着她,顷刻间已经给予了她全部的重视,像是在看着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她缓缓地说:
“小夕,那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完全好了。可是在关键时刻,你还是没办法摆脱他对你的纠缠……”
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冷静和沉着,甚至没有了起码的站立仪态,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好似感到严酷的寒冷,然后她一边发抖一边说:
“不是纠缠,他只是来带我走。他也没有错,我们从前是说好的……”
“小夕!”兰妮大声地喊,十分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要把有关他的念头都从脑子里甩出去,你不能再被这些脏东西缠住了!你要记住,你早就离开疗养院,你现在是个正常姑娘,并且今天你要嫁人了!”
她费力地点点头,刚要说话,她就听到次次在她的耳边说:
“你不要再对她多费唇舌,她不会理解我们的。谁也不会理解我们。宝贝,我们上路吧?”次次的声音是这样的软,像是粘连的糖丝一样贴在她的耳鼓上。
她听了次次的话,不再和兰妮争辩。她变得默不做声,眼睛看出窗外去。阳光盛好,是好天。
房间里一时间恢复了安静。她和兰妮就站在房间的中央,兰妮盯着她的脸,抓住她的手,好像生怕她忽然被带走。良久,兰妮慢慢地轻声说:
“好小夕,次次已经死了。他是个怪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他离开了并且去适合他的地方。可是你,小夕,现在你那么爱你的男人,你不可以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要做的只是把心沉下来,把手交到罗杰的手中,他会给你幸福平安的生活,懂吗?”
她抬起头看着兰妮的脸,她的眼前其实已经是一片模糊,像是被隔在一面吹满了水哈气的玻璃窗后面,什么也看不清。她根本看不到兰妮的脸,世界像是一个浓雾制造器一样远远不断地酿造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雾,而她已经被团团围住。可是她不敢说,她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说,因为她好像感觉到次次已经完全帮她解下了那些缠绕在她身上的绸纱:
“你身上再也没有什么束缚,你可以放心地奔跑,你看,这样好不好?”
她对着兰妮的脸,轻轻点了点头。
门外的喇叭已经响起来了,接她们的车来了。兰妮挎着她上了车,她走得有点肆无忌惮,兰妮连叫了好几声:
“小心你身后拖着的裙子呀!”
她在车上坐定就有些慌张,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然后她立刻就听到了次次的声音:
“亲爱的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呢,我在车上。”她立刻变得心安起来,小声说:
“我从没有和你坐过一辆车,但你知道吗——”
“什么?”次次问。
“我一直幻想着,等到将来你成为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之后,我们要买一辆宽敞的车,唔——要有这车的一个半那么宽敞,你架着它带我去很远的地方。”她陶醉地说。
“呵呵,”次次笑了,“亲爱的,就这么徒步跟着我走,我们一直拉着手跑到天边,难道不好吗?”
“嗯,也是好的,跟着你走怎么样都好。”她说。
化妆师在礼堂的后台给她画上浓妆。化妆师在给她涂胭脂的时候说:
“你的脸现在很红,而且发烫,你感觉到了吗?”而此刻她感到的是,次次正用两只手托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眉眼,她被次次的目光照得暖烘烘的。
“你的眼睛里好似有两个瞳孔呢。”化妆师感到奇怪,喃喃地说。
很多的人围着她,帮她忙这个忙那个。她只是面含微笑地在那里坐着。次次说:
“你再等等,马上就到时间了,我们就要上路了。”
“去什么地方?”
“高处和远处。”
“是一座遥远的山上吗?”她问,她想,难怪次次穿着小猎装,脚上还很泥泞。
“差不多。”
“山上都有什么?”她无限憧憬地问,有点不依不饶。她从未对次次撒过娇,而这种撒娇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好,她像是已经做了升入云端的神仙。
“你想要有什么呢?”次次问。
“唔,马蹄莲和水仙圈起来的舞池。我们可以在中间跳舞。呃,还要有蕾丝花边的床,我们跳舞跳累了就可以睡在上面。”
“是的,都有的,马蹄莲,水仙,舞池还有床。”
当礼堂里的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她有点手足无措。她知道她被领到了前面,在很多很多人的目光里。可是她却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是蒙蒙的大雾。她于是叫起来:
“次次!”
“我在的,亲爱的。我们马上就上路。”她听到他这么说,宽慰地点点头。她已经看不见她正面对着的,罗杰的脸。罗杰穿着黑色的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插满了小朵的鲜花,他笑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开心。兰妮正扶着她向罗杰走过去。她却问:
“次次,我们是在坐船吗?我觉得好像在渡河。”
“是的,马上就会到达对岸。”
“嗯。”她笑得如此灿烂,令婚礼上所有的宾客都沐浴在这样的喜悦里。
罗杰拿出戒指要给她带上。兰妮也把一枚戒指塞在她的手心里。他们要交换,预示着把一生交托。可是她却只是觉得手里握着一根纤绳,她在四处张望寻找对岸。她因为看不到,又焦急地唤道:
“次次?”
“嗯,宝贝,听着,现在你把这纤绳甩出去,我们就上岸了,然后可以一直跑到山的脚下。”次次吩咐道。
“嗯,好的。”
婚礼上的每个人都看到,美丽的新娘面含微笑地把手上那枚戒指突然向高处一抛,又把一只手伸到背后拽下头上的纱,然后她就向着礼堂的门口跑去。像小鹿一样,她那么欢快,一刻也不停,只是丢下惊愕的新郎和瞠目的宾客。
她看到了大路,通向山脚下的。她将在山上和爱人跳舞然后同枕而眠。
“次次。”她叫着他的名字。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次次的手。他们像是一张向着幸福出发的大网。
她冲出礼堂的门的时候恰好是正午十分。她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和她的次次奔向他们的山坡,而疾驰而过的卡车从她的身上压过去的时候,她听到次次说:
“闭上眼睛,你闻到山坡上泥土的香味了吗?”
她很听话,她闭上了眼睛。
那日里太阳光实在太过强盛,卡车司机经过的时候却见了鬼一般地打了瞌睡,而后车箱里的大捆马蹄莲,也都恹恹地卷起了黄色的边,像是一张张掩面痛哭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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