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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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振侠道:“好,那么,请把你的头自衣领中伸出来,别装神弄鬼。”

林雅儿的回答,声音仍是十分轻柔的,但是却十分坚决:“不……”

原振侠在忽然之间,有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他调皮的性格又发作了,甚至哈哈笑了起来。由于刚才令他如此惊怖的情景,结果只不过是把头缩在衣领之中那么简单,这也使他以为,一切神秘的事都只不过如此,所以情绪上也特别轻松。他一面笑着,一面道:“怎么一回事?你曾经被施过魔法,谁一看了你的脸,就会使你变成石头?或者使看到你的人,变成一只青蛙?”

原振侠这时这样说,自然是一种不经心的玩笑,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林雅儿的回答……

他先听到了一下深深的吸气声,然后,就是林雅儿清脆玲珑的声音:“是,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原振侠真是惊讶之极,到现在为止,发生过的事情,真可以说得上奇上加奇的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还有更奇怪的事会发生。

他眨着眼:“猜对了哪一半?”

林雅儿十分平静地回答:“我是一个和魔法结合的人,我是一个魔女!”

如果不是林雅儿的声音那么动听,而语调又那么严肃的话,原振侠听得她那样说,一定会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真的,还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吗?什么叫“和魔法结合”,什么叫“魔女”?

他虽然没有大笑,但是接下来的谈话,还是轻松的:“如果看到了你,会怎么样?”

林雅儿道:“会和我一样,承受无止尽的苦难,变成魔法的奴隶!”

原振侠陡然叫道:“我不怕!”

他一面叫着,一面激动地挥着手臂。林雅儿道:“想想你刚才受到的痛楚,那还只不过是肉体上的,精神上的痛楚,只怕你承受不起!”

原振侠挥舞着的手陡然僵住了。

是的,刚才的那阵剧痛,一定是由于一种什么力量造成的,那是什么力量呢?一定还有许多自己不了解的事存在,绝不是全像头藏在衣领之中那样简单。

他笑不出来了:“林小姐,你是不是参加了一个什么邪教组织?”

林雅儿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不是,在我未出世之前,我的父亲已经把我出卖了!”

原振侠想笑,可是却出不了声。林雅儿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又实实在在,无法了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只好不出声,等待对方作进一步的解释。

林雅儿苦笑了一下:“我的话,不够明白吗?”

原振侠也苦笑:“只是我不懂!”

林雅儿叹了一声:“我的父亲,为了能得到魔法的帮助,把未曾出世的我,出卖给了魔王。所以,我一生出来之后,就属于魔王所有,是魔法的一部分。”

原振侠继续苦笑,他实在无法理解:“我是在听一个童话故事,美丽的公主被魔法所困?”

林雅儿的语音之中,充满了悲哀:“原医生,你根本不相信有魔王的存在,也不相信有魔法的存在?”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挥着手:“不,宇宙间有许多不可测的力量,我就曾经经历过一件和咒语有关的事,几十年之前的咒语,无可解释地一一应验……可是魔王,他……是一个人?”

林雅儿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这就是我第一个问你的问题了,我不知道一个人的样子可以变化到什么程度,反正他……他……”

她说到这里,突然像是发音变得十分困难,像是喉咙之间,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再也说不下去,而且身子又在剧烈地颤动。

原振侠忙道:“林小姐,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他的话才一问出口,林雅儿陡然之间,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听来骇人之极。紧接着,她又用同样尖厉的声音叫着:“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用他所有的血,赎回了我的一些自由了吗?为甚么不遵守诺言?对,我知道我的自由有限,我知道!”

听得她这样尖厉的叫声,而且,所叫出来的话的内容,又有着如此不可解的诡异,原振侠实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自然而然走前一步,但林雅儿却在一-那之间,已经恢复了过来:“别向前来,请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请……”

那样软软的,充满哀怨的请求,他是不能拒绝的,原振侠叹了一声,退出了两步。林雅儿停了片刻,才道:“你看到这幅画了?”

原振侠道:“是,我一来就看到了。而且,我还知道在一处海底有一块大石,石头上的浅刻,和这幅画是一样的!”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林雅儿发出“啊”的一下呼叫声,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她那一下叫声,是想表达心中的震惊还是欢喜。在叫了一声之后,她又没有说什么,只是急促地喘着气。

原振侠又道:“我问你借船的目的,就是想到海底去看看,何以会有那样的一块大石在。你可以告诉我,这幅画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林雅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幅画,是魔王在向出卖给他的人布法,使那些人在出卖了自己之后,可以获得魔法的力量。”

原振侠已经有了主意,他知道,要听得懂林雅儿的话,必须先肯定“魔王”的存在。虽然他一点也不知道“魔王”是什么意思,就当他是一种十分强大的力量好了。不作这个肯定,是全然无法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的。

所以,他道:“魔王……就是那个五角星?”

林雅儿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声音来,但可以听得出,那是肯定的答复。原振侠又问:“那么,所谓魔法,又包括了什么呢?”

林雅儿的声音很低:“包括了一切,看你出卖自己的程度如何。我的父亲不但出卖了他自己,连未出世的女儿都出卖了,他得到的是成为一个富豪。”

原振侠这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不成熟的概念,所以他又问:“凭借魔王所布赐的魔法,可以获得金钱,或权力,或想要的一切?”

林雅儿又用一下听来像是呻吟一般的声音,替代了回答。原振侠心中叹了一声,这一类的说法,其实并不新鲜,许多宗教故事中有,许多文学作品中也有……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换来金钱和权力。但这种事,和实际生活联系在一起,原振侠实在无法接受!

原振侠还不明白,何以林雅儿要这样一本正经地编一个这样的故事,要她自己成为故事中的一个魔女。但是,实际上,真有出卖自己给魔王这种事吗?他还是不能理解的。

所以,他闷哼了一声:“魔王要的是什么呢?什么叫作出卖自己?”

林雅儿道:“精确地说,出卖的是灵魂,再加上身体。也就是说,这个人,从此就归魔王所有,是魔王的奴隶!”

原振侠摇着头:“小姐,我看,你的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而且幻想力太丰富了。在你的故事之中,我就看不出魔王收买了人有什么用。”

林雅儿呆了片刻,才长叹一声:“说了那么久,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原振侠觉得实在不能再纠缠下去:“坦白来说是不相信,客气一点说,是我不明白!”

林雅儿的声调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不管你的态度怎样,我……非把一切全都说出来不可。现在不说,可能,不,不是可能,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心中在想的是另一个问题:一个如此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怎么能主持庞大的航运公司的业务呢?还是她只是间歇性发作的严重精神分裂症患者?

正当他心不在焉的时候,林雅儿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如果你不想听,只管说。我要告诉你的是,使我今天能说出这一切来,是一个人用他全身鲜血,所换来的一点自由!”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忙道:“对不起,你请说,我会用心听。”

林雅儿开始诉说,她的语调,越来越是急促,彷佛她只有很少的时间,可是却要说太多的事一样。有几段,由于她说得实在太快,原振侠全神贯注地听着,也不过捕捉到了她所说的一半。

当原振侠实在听不清楚,或是听清楚了,但又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之际,曾不断地提出问题来。可是林雅儿对原振侠的问题,却极少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以下,就是林雅儿所说的一切。原振侠的反应和问题,记在括号之中。

等到林雅儿陡然停了下来之际,大约是半小时之后的事。原振侠只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梦幻之中一样。

林雅儿所说的一切,是那么不可信,可是又那么真实。如果这是她编造出来的故事,那么她实在可以说是一个编故事的一流高手了。

林雅儿是从“从前有一个极其贫苦的少年”开始的。

从前,有一个极其贫苦的少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他开始知道事情,他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自己生活的环境,叫孤儿院。

孤儿院中的生活当然不好过,但至少还可以温饱。然而到了他十二岁那一年,由于战事,孤儿院结束了,他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少年,从此变成了流浪儿。别人或者会安于贫穷和被欺侮,可是他不肯,他不知多少次,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忍受着饥饿的同时,起着誓,要自己出人头地。只要能有钱,他不惜任何代价,什么事他都做,只要能摆脱贫困!

(啊!她是在说她的父亲吗?听说航运界巨子林永兴,就是从孤儿院出来的。)

他到处流浪、乞讨,走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随着年纪的增长,知识也渐渐丰富,终于给他知道,如果出卖自己,出卖自己的灵魂,就可以得到魔鬼的垂青,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于是,他照着他所知的方法,每天午夜时分,对着漆黑的天空祈祷。别人祈佑,是为了想得到上帝的眷顾,而他祈祷,却是为了得到魔王的垂青。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午夜,有的是寒风刺骨的午夜,有的是汗流浃背的午夜,他从未间断过。有时,由于长时间的祈祷,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会大声咒骂,用尽了人类所能使用的恶毒的语言,咒骂一切,也包括咒骂魔王在内。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什么信念,驱使他坚决相信有魔王的存在。魔王会听到他的祈祷,总有一天,他和魔王之间的交易会出现。

十年,整整十年。

他期待的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了。当他作完了祈祷之后,由于疲累和失望,他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从心底深处,发出了悲愤莫名、沉痛无比的吼叫声,像是一头跌进了陷阱之中绝望的野兽一样。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在他的头上,在黑暗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团星形。渐渐地,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颗巨大无比的星,发出暗得奇特的光亮,他也无法确定他和星团之间的距离,好象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一样。

于是,他自然而然,踮起了脚尖,向上伸出双手,想去触摸那团奇异的大星。他那时,甚至不知道那团星是什么,只是感到,在痛苦的绝望之中,总可以发生一点变化了!

(是的,那块大石上的浅刻,那幅画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向着一个星形物体,踮着脚尖,伸高他们的双手吗?人在绝望的边缘,只想有变化,因为不可能变得再坏,所以不会怕变化。)

而就在那时,他觉得他和他十年来夜夜祈求的魔王,有了迅速的对话。他可以肯定,和他对话的一定是他祈求的魔王,因为一开始,他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愿意将你的灵魂出卖给我吗?”

他当然立即答应:“愿意,可是要交换我所要的一切!你能给我吗?”

“我能给你一切,可是你一个灵魂,却不能得到那么高的代价。”

“除了我,只要我能出卖的,全都卖给你。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兄弟姐妹,要不然,我可以把他们全都出卖给你!”

“哈哈,真彻底,这样才是我最需要的,你日后一定会有妻子……”

“我把她卖给你!”

“你将来也会有儿女……”

“我也把他们卖给你,只要我能得到我需要的一切,我把妻子儿女,把我自己,全都交给你!”

(一直到那时,原振侠对于林雅儿的叙述,还是只当作一个陈旧的神话故事在听着。可是林雅儿在讲到了和魔王的对话部分时,她的嗓音变得十分怪异,粗哑而令人颤栗,再加上她整个头,始终是在黑色的长衣之内,所以气氛仍是妖异得很。)

(原振侠这时,已经可以肯定林雅儿所说的“他”,当然就是她的父亲,多年之前神秘失踪的那个大富豪。)

对话在继续着。

“你不后悔?”

“不,绝不后悔!”

“我可以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不,我不需要!”

“很少有你那么坚决的!”

“因为我太需要除了灵魂之外的一切了!”

对话到此为止,交易也在那一瞬间完成了。

从那天之后,他对于那晚上发生的事,甚至只有一个印象,好象是一个在记忆之中保持得十分完整的梦一样。他可以回忆出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但是却又无法肯定,那是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然而,那毕竟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从那个晚上开始,他的生活有了迅速而巨大的改变,各种各样的好运气,围在他的身边打转。很快,他有了他自己的第一艘船,接着,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当年作为一个流浪儿所梦想的一切,甚至于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他全都有了!

而且,在那些年月中,他似乎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于曾向魔王出卖过灵魂的事,也变得更模糊了。有时候他会想起来,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一切的成就,全是来自他自己的才干和运气。

直到有一天,在他庞大的业务机构之中,一个地位十分卑微的员工,忽然趋近他,在他的耳边讲了一句话,才使他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全是魔王的魔法所赐与的,是当年交易的结果。魔王一直在实现承诺,使他得到需要的一切。

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众所公认的美丽贤淑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那样温淑美丽,甚至可以使得像他这样地位的人,可以有限度地拒绝除了妻子之外,其它美女的诱惑。当然,要完全抗拒是不可能的,世上诱人的美女实在太多了,每一个都有着她独特的令男人心醉的风情,没有任何男人可以完全拒绝的。

但是,他很爱他的妻子,有时,他宁愿留在妻子的身边,享受着那一份他在其它美女身上享受不到的温馨和满足。也就在这时候,一个容貌猥琐阴森的低级职员,在他身边低声道:“林先生,魔王要我提醒你,你的妻子有孕了。而你是早把你妻子和儿女交给了魔王的,魔王随时可以要你履行义务。”

这个人对他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是在他航运公司豪华的办公室中,才通过了一次交易,使他庞大的财富又有所增加,正在踌躇满志的精神状态之中。突然之间,那几句话使他从云端直摔了下来,摔进了漆黑无涯的深渊之中!

一时之间,他张大了口,喘息着,视线也变得模糊了。等到他好不容易定过神来,才看到豪奢绝伦的办公室之中,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清洁工人,正在抹着本来就亮得可以当镜子照的茶几面。

他定了定神,问:“阿根,刚才是你在对我说话?”

那清洁工人叫阿根,他仍然抹他的茶几,他的回答是伸手向天上指了一指:“不是我在对你说话,是他要我传话。”

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你……是他的代表?”

阿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会通过我,向你说他要说的话。”

他声音更颤抖的厉害:“那么……他要什么呢?”

阿根的回答很简单:“当年,你曾许诺了什么,他就要什么了!”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就挥手令阿根出去。阿根十分顺从地离开,他吩咐了所有的秘书,不受任何打扰,然后,他锁上了办公室的门,一面大口吞着酒,一面思索着。

他花了两小时的时间,把所有的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当年,把自己,甚至把自己的亲人的灵魂,去交换自己所需的一切,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是十年来从未间断的祈祷的结果,如果再给自己一次选择,也不会改变。

而这些年来,魔王显然用他无边的魔法,在实现他的承诺,这些年来的生活,简直是心满意足之极。他失去的只不过是他的灵魂,然而,灵魂又是什么呢?看不见,摸不到,有没有好象一点分别也没有,所有快乐的感觉,根本全是来自肉体的。

他觉得自己完全想通了,于是,他又把阿根召来:“你就做我的跟班吧。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可以随时告诉我。”

阿根的声音听来有点森冷:“他说,你的妻子,不肯履行你的承诺。而你如果不是忘记了,就是忽略了,不然,早就应该知道了!”

阿根的话,又令他大吃一惊。

是的,他想起来了。他的妻子,几乎每晚都在恶梦中惊醒,而且总是在梦中叫着:“不!我不肯!”

而当他问她做了什么恶梦之际,她总是一面余悸未已,一面却努力温柔地笑着:“不,没有什么,做了恶梦,太荒诞了!”

而魔王又通过阿根告诉他,他妻子有孕了!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孕了,魔王怎么会知道?

他妻子的恶梦是什么?是不是魔王在向她索取她的灵魂,而她坚决拒绝?

他感到了极度的迷惑,决定立刻回家去,和他的妻子好好谈一谈。

他回到家中,他美丽的妻子,用一种十分兴奋的神情迎接他。然后,就对他说:“我有孕了。”

他要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能不使他内心的震惊表现出来,反而要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来,接受这个消息。

他的妻子温柔地偎贴在他的身边,喜悦的神情之中,忽然有了几分忧愁,欲言又止地道:“真怪,一连好多天,每天晚上睡觉,梦里总有声音告诉我,我和我孕育的新生命,都是他的。还说是你很多年之前,答应了……卖给了他的!”

美丽的妻子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用充满了深情的大眼睛望着他。眼神之中,多少有点恐惧的阴影,问他:“当然,那只是恶梦,对不对?”

他觉得心头一阵剧痛,忙道:“当然,当然!只是梦,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真是!”

妻子娇柔地笑了起来:“或许是一切……太幸运了,幸运得不像真实……所以会害怕失去这一切!”

他感到了异常的烦躁,竟破天荒第一次叱责他的妻子:“你在胡说些什么!少胡思乱想,就不会做这样的梦了!”

但是他随即又感到了极度的歉疚,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这个善良的小美人胡思乱想,而是实实在在的事!

他随即把他的妻子紧紧拥进怀中,深深地亲吻着。虽然她的唇是湿润而甜蜜,但是他的唇却干燥而苦涩。在那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当年的行为,在换得了那么多年的所得之后,是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他妻子的腹部,一月比一月隆起,他事业上竞争的对手,被他一个接一个击败,他成了全世界知名的富豪,简直没有什么他要不到的东西。阿根成了他的跟班、亲信,令他最头痛的是,阿根几乎每天都要对他说上一遍:“你的妻子不肯,你必须令她答应!”

他妻子每晚上恶梦如故,直到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阿根对他的“提醒”了,勃然大怒:“既然魔王的魔法无边,就该有能力使她答应!”

阿根冷冷地回答:“除了一个人自愿出卖他的灵魂之外,魔王不会攫取他的灵魂。如果有你妻子的合作,魔王就可以完全控制尚未出世的生命,不然,魔王为了达到目的,唯有令她死亡!”

他感到恐惧,可是却不相信。他妻子健康良好,最著名的产科医生,一直替她做产前的检查,除了说她有点精神恍惚之外,一切都没有问题。

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的妻子,在生下了一个女儿的同时,因难产而死亡了。他尝到了魔法的厉害,付出了他应该付的代价!

(原振侠屏住了气息,这时,他自然可以肯定,林雅儿所说的,是她的父亲林永兴的事。)

(听起来仍然是极度不可思议的,整件事是什么呢?遗传性的精神分裂症?还是听她再说下去吧。)

他震惊得无法控制自己,阿根却冷冷地告诉他,一切全是他自己答应的。他的女儿不属于他,而属于魔王,阿根并且提出,魔王要把他的女儿带走。

他从此陷入了无边的痛苦之中,一切的成就对他来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了。他甚至一面拉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向阿根跪求……这种情形,自然没有任何第三者知道,人家看起来,他依然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富豪,阿根只不过是一个恭顺的跟班。

他向阿根哀求,不要带走他的女儿,而阿根则传达了魔王的话:不行,一定要把他的女儿带走,他的女儿,属于魔王所有,是魔女。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因为绝少人在出卖自己的灵魂给魔王的时候,连儿女一起出卖的。所以,他得到的一切,也远比别人为多。

他哭求着,宁愿放弃已有的一切。魔王的回答十分冷酷:“放弃一切?这些年来,你尝过多少美味?喝了多少美酒?能够还出来吗?在多少美女的身上,你得到过至高无上的享受,这种乐趣,能够还出来吗?”

他无言以对,所以,只好由得阿根把他的女儿带走,带到魔王的身边去。

(原振侠忍不住问:“魔王住在什么地方?是在一座高大巍峨的魔宫之中?魔宫又在哪里?”)

(原振侠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原振侠又问:“你所一再提及的魔王,是一个概念,还是真有这样的一个人?”)

(原振侠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回答。林雅儿只是用她那种平淡之中,充满了哀伤的声调叙说着,越说越急。内容虽然越来越不可思议,不过她的声音,还是十分动听。)

他对自己的妻子,有着深厚的爱意,妻子的死,给他的打击极大。女儿和他有着自然的骨肉之情,被阿根带走了之后,音讯全无,那使他感到一切都变得那么空虚。在开始的日子里,他还以为这种空虚,可以用他拥有的钜额金钱来填补。

他纵情声色,醇酒美人,身体官能上的享受,在一个短暂的时间之中,有限度地填补了一些空虚。可是心灵上的空虚,像是无底深渊一样,不论填下去多少东西,结果,空虚还是空虚。到后来,他甚至借助麻醉品,他注射吗啡,可是,如果那样做,就能减轻心灵上的苦痛的话,世上还会有痛苦的人吗?

痛苦像是万千毒蚁一样,啃-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开始知道,一个人出卖了灵魂之后,所得到的是什么。

他后悔了!

也就在这时候,他想起了,当年,当他在十年不间歇的祈祷,得到了魔王的回响之际,虽然他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所能出卖的一切,但是魔王曾答应,可以给他一次后悔的机会。他当时曾坚拒,但是现在,他是不是可以使用这个后悔的机会呢?

他又开始祈祷,这一次,三个晚上之后,和当年一样,他又看到了那星形的一团。所不同的是,当年,他是赤脚,在旷野中看到的,而这一次,他穿著最名贵的鞋子,在他所拥有的大厦的顶楼空中花园中。

他又不由自主,踮起了脚尖,双手伸向上。他无法看到自己的神情,但那一定是异样的痛苦……当年要求出卖自己是痛苦的,现在要求后悔时,也同样地感到痛苦。说起来十分矛盾,可又是事实!

他和魔王之间,又有了对答。

“哈哈!你后悔了?”

“是,你答应过,给我一次后悔的机会的!”

“过去了那么多年,你已经得到了我给你的一切,而且尽情享受过它们,你现在才后悔,不是太迟了一点吗?”

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仍然要求反悔。

“你的要求是什么呢?”魔王居然问。

“我……不敢要求让妻子复生……至少,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他颤声要求魔王,把他的女儿还给他。

可是,他的要求被断然拒绝了:“你的女儿?那不是你的女儿了。她是我的女儿,是人世间独一无二的魔女,你已经失去了她!”

他忍着泪:“魔女?她会……变成怎么样?”

“那何必告诉你?”

“她将成为你的奴隶?是你魔法囚禁下的囚犯?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她多少有一点自由?”

魔王哈哈大笑看:“有!不过我看,你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是别说了!”

他固执地道:“请告诉我,有什么方法?”

魔王狞笑着:“用你自己的血!把你身上所有的血,来换取她的一点自由。只要你用自己的血,把她全身涂遍,她就可以在魔法的拘禁之中,得到一点自由,魔法在她这点自由上失效,不能控制她。”

这实在是没有法子做到的事,可是他却立即道:“我愿意这样做,她在哪里?让我把我体内的鲜血涂遍她的全身,我愿意这样做!”

魔王显然感到了意外,停了片刻,才答应了他。

(原振侠感到骇然。这不是太荒谬了吗?如果精神分裂症患者,真是相信了这一点,那么接下来的行动,一定就是自杀!)

(原振侠又问了几个问题,可是林雅儿这时,几乎已进入一种狂乱的情绪之中,话说得又急又快,根本不理会原振侠的任何问题。)

终于,他就用他的血,涂抹他女儿的全身。他的女儿,那年是三岁,三岁的小女孩。他到最后,血已流尽了,还差一点不能涂到,他用力挤着,才又挤出了最后几滴血,完成了他对女儿的赎罪。

虽然根本一切全是他所造成的……做了一件事,后悔了,所能补救的,自然不可能是全部,不过也很少有人像他那样,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得到的却如此之少!

他用他全部的鲜血,破解了一部分魔法,这是你今天能够听到这个故事的原因!

(原振侠叫了起来:“令尊是在海上失踪的,一个人怎可能用力挤出自己体内的最后几滴血?小姐,这未免太荒谬了!”)

(林雅儿急速喘着气:“你了解的一切,是从人类的知识范畴上来了解的。而魔法,是在人类知识范畴之外的,所以你还是觉得荒诞。”)

他流尽了血,自然死了,他的女儿,一直在魔王的魔法下长大。

原振侠霍然起立,神情坚决:“小姐,我不要再听故事,讲点实在的事,魔王在什么地方?”

林雅儿的声音之中,像是充满了疲倦:“在海底,在一处海底,在……”

她讲到这里,陡然之间,没有了声息。然后,在原振侠要过去看视她时,她又站了起来,道:“我不能告诉你,如果你要把我从魔法中解救出来,我才能告诉你。”

原振侠苦笑:“我当然愿意!”

林雅儿发出了一下惨然的笑声:“先别答应,你还不知道如何才能使魔法解禁。”

原振侠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切全是那样诡异而不可解,自己真是答应得太快了。他忙道:“是,是,要做些什么?”

林雅儿缓慢而清晰地道:“要有一个人,愿意在魔王的面前,用他的鲜血,涂遍我的全身!”

原振侠怔住了,如果林雅儿需要帮助的话,他由衷地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她。可是,用自己的鲜血,去涂遍她的全身,目的是把她从魔法的拘禁之中,破解出来,这样的事,原振侠却无法做得到。

方法太怪诞了,目的也似乎太虚幻了,都不应该是现实生活中的事。而如果那只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呓语和妄想,自己就算肯牺牲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原振侠僵住了,作声不得。林雅儿淡然一笑:“很难答应,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人为了我这样做的,这是魔王和我开的一个恶毒的玩笑。我不会怪你或任何人,我是注定要做魔女的!”

原振侠只感到自己喉头干涩,他道:“也不一定完全不可以,只是我对你所说的一切……还不是确切地了解,有很多地方,你说得也十分模糊……”

林雅儿道:“我说得够清楚了,单是为了指给你看魔王的形象,我就不知要费多大的劲!”

原振侠想起她刚才那种挣扎的动作,几乎有着一种整个人分裂为二的痛苦,他思绪极乱:“作为一个魔女,你有什么……不好呢?”

林雅儿的语气陡然变得急促:“我不能给任何人看到身体的任何部分,不能给任何人碰到我身体的任何部分。我不是我自己,我只是一个奴隶,做着我完全不想做的事,我只是魔王的一个工具!”

原振侠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这样说太空泛了,魔王把你当作奴隶,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林雅儿喘着气:“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要魔王才能知道!”

原振侠陡然问:“要怎样才能和你口中的魔王相见?”

林雅儿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再逼问:“你口中的魔王在什么地方?”

他一再使用“你口中的魔王”这个名词,那是表示他根本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一个魔王存在之故。林雅儿听了,发出了呻吟声来。

原振侠得不到她的回答,再逼问:“你刚才说过,在海底,难道二十多年来,你一直在海底过日子?林小姐,坦白说,对你所说的一切,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接受的。”

林雅儿苦笑一声:“我并不要求你接受,因为一切根本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你能用正常的方法,解释你两次遇上了震荡的事吗?”

原振侠知道,她是指两次碰到她头上顶的那个立方形头罩时,他经历过的奇异震击。

他立即道:“当然可以解释,那立方形的头罩,有着高压电,或类似的装置,我受到了高压电的袭击。”

林雅儿长长叹了一声,在叹息声中,可以听出她不愿再和原振侠说下去了。同时,她的身子摇晃着,向舱房的门走去。原振侠想阻住她,可是她的手略扬了一扬,在那一-间,原振侠像是触了电一样,陡地震动了一下。而等他定过神来时,林雅儿已经走出舱房,门也关上了。

原振侠忙叫道:“等一等!”

他一跃向前,打开了舱门,外面走廊中一片漆黑。就算林雅儿在走廊中,由于她穿著黑色的衣服,原振侠也无法发现她。

原振侠只好对着黑暗叫着:“再问你一件事!”

黑暗的走廊中没有回音,但是原振侠还是自顾自问着。这时,他心中其实不知有多少疑问,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什么都不问,单单问了这个问题:“你是不是早已知道了有海底探险这回事?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不断警告一个人,不要去进行探险,并且自称是他的守护神?”

(即使是在事后,原振侠完全可以冷静下来的时候,他也无法确切知道,自己何以会有此一问的。或许是他感到,林雅儿原来的声音十分好听,和洪致生对他的叙述,在潜意识中发生了联系之故,那也只是“或许”而已。)

他的话说完,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在离他相当远处,传来了幽幽的叹息声。又过了一会,他才听得了林雅儿幽幽的声音:“你既然对已知的事,完全没有进一步探索的兴趣,又何必多问?”

原振侠忙道:“这样的指责不公平,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

林雅儿的回答来得很快:“就是因为根本不知道,所以才要探索!”

原振侠苦笑。林雅儿的话,只是空泛的理论,在和林雅儿“会面”之后,他所听到的一切,可以说全是虚幻的,连一点点可以抓住的事实都没有。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船身陡然震动了一下,可以感到船的速度陡然增加。他循着声向前走去,结果却被阻在一扇上了锁的门前。

然后,随便他怎么叫嚷,甚至在门上用力敲打着,他再也没有听到林雅儿的声音。

船一直在高速行驶,城市的灯火在渐渐接近。原振侠来到了甲板上之后不久,就知道,船正在驶回七号海湾的码头去。

海面上风相当劲,黑色的“雅儿号”,像是一个科学化的妖魔一样,在水面上飞快地行驶着。原振侠又走进走廊,试图作最后的努力,再和林雅儿说几句话,可是他的努力还是白费了。

等到船终于又靠岸时,天色已经微明,那位女司机等在码头上,还有几个水手模样的人也在。女司机一看到原振侠,就作了一个手势,令原振侠跳上岸去,她道:“林总裁已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和你的会面已完全结束了。如果你还是要用这艘船,她可以随时借给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清早,海边的空气清凉而潮湿,可是原振侠非但不感到头脑清醒,反倒觉得一片浑沌。他没有说什么,上了岸,进了自己的车子,疾驶回住所,倒在床上蒙头就睡。他实在感到十分疲倦,可是却又无法睡得着,林雅儿那一番奇诡和荒诞的话,不住地在他脑中翻滚。他得出的结论是,林雅儿和她的父亲,根本都是疯子!

一个在困苦中奋斗成功的人,可能在奋斗的过程中,做过一些不择手段的事,又由于精神压力的沉重,使他相信自己曾和甚么“魔王”有过接触。

而林雅儿的精神病,又显然是一种遗传。

但是,原振侠对自己的结论,又实在无法满意。因为事实上,有着许多无可解释的现象在。例如,海底大石上的浅刻,如何会和船上的油画一样?林雅儿这个“魔女”,又似乎有着随时可令人震动的力量等等,都是无法作解释的。

等到天色大明,原振侠叹了一声,起来,照常一样到医院去。医生的责任十分重,工作也极繁忙,倒使他紊乱的思绪得到了休息。然而,下班回到住所,他感到了极度的疲累,所以当门铃响起,他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身子,过去将门打开的。

站在门外的是洪致生。

洪致生看来,比上次更失魂落魄,他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坐着。原振侠叹了一声:“你要用船,可以随时和林雅儿的秘书联络。”

洪致生大感意外,立时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苦笑着:“昨天晚上,我的遭遇,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最最荒谬的了!”

或许是由于知道了对方肯借出船来,洪致生对林雅儿的称呼客气多了:“那神秘女人肯借船?这倒真出乎意料之外!”

原振侠摇着头:“不过我劝你别用她的船,这个女人,是……一个疯子。她的船,从里到外,甚至连酒瓶中斟出来的酒,都黑得像墨汁一样!”

洪致生怔了一怔:“对于黑色有偏爱的人,也是有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有一件事奇怪之极,船上挂着一幅油画,全是深浅不同的黑色,画的,和海底那块大石上的浅刻,一模一样!”

洪致生一听,“啊”地叫了一声,直跳了起来:“真的!怎么会?那……代表了什么?”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林雅儿说,那五角星形的东西是魔王,那些人,是在祈求魔王布赐魔法,她还说了许多只有疯子才能说得出来的话。”

洪致生呆了半晌,神情又兴奋又严肃,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求求你,把一切经过告诉我!求求你!”

原振侠本来就不准备对他有任何隐瞒,所以就从接到电话起,一直到离开,所有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当他讲到自己向林雅儿问最后一个问题之际,洪致生身子发抖,喃喃地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然后,等原振侠讲完,他神态十分愤怒地瞪着原振侠,道:“怎么不明白,她实在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洪致生陡然一拳,打在一张沙发的背上,大声道:“再明白也没有了,她受了魔法的禁制!”

原振侠实在不想和他辩论,可是又有忍无可忍之感:“魔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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