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杀手(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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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主任说着,向会诊室中的几个医生望了一眼,一个医生道:“他对我们,也是这样说。但从他的神态和语气来推测,他认为自己被带到了阴间,见到的不是人,全是鬼魂。所以,他认为他命不久矣。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忧郁,那种虚妄的幻觉,也就越来越甚。”

那医生说完之后,另一个医生道:“这是我们经过几次的观察、谈话,所得出的一致结论。可是当我们告诉他这个结论时……”

那医生苦笑:“刚才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真理在远,拳头在近,我们可吃不消。”

原振侠想起雷老不断地称那几位是“屁医生”,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他问雷主任:“是你要他来医院接受精神科检查的?”

雷主任答道:“是啊,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雷老不是普通人,我相信有一些怪异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把他交给我来处理,可好?”

一个年长的医生反对:“原,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才是!”

原振侠沉下了脸,不客气地说:“没有人是人的精神方面的专科,全人类都还只是在黑暗中摸索!”

那几个医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两个齐声道:“好,交给你──声言在前,以后,他如果出了问题,我们绝不负责!”

所有的医生都向雷主任望去,雷主任显然难以决定,神情彷徨之极,打着转,搓着手。

原振侠提议:“你们一口咬定他说的遭遇,是他的幻觉,我却认为真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他身上。这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至少弄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是什么事,好不好?”

雷主任又想了一会,才道:“看来你和他谈得来,好,你去了解他说的那些事──”

雷主任的话没有完,就听得外面走廊上,传来轰雷似的声响,在叫:“原振侠!原振侠!你在哪里?”

随着轰叫声,有几个女声着急地在说:“老先生,你不能这样大声叫嚷!”

雷老生气:“为什么不能?我找原振侠,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叫他别那么大声喊叫,他倒叫得更加大声。

原振侠连忙打开了门,雷老一见到原振侠,一阵风似,卷了过来,拉了原振侠就走。临走,还不忘向会诊室中的那几个“屁医生”,包括他的侄孙在内,瞪了一眼。

他问原振侠:“有什么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说话,不必像死人一样捏尖了喉咙的?”

可以“痛痛快快”讲话的地方自然有的是,可是要像他那样痛快法,在医院中,可也难得很。所以原振侠道:“离开了医院再说。”

雷老立时同意:“哼,医院,不是人来的地方,只有鬼才来医院!”

他说着,又轰雷也似叫了一声:“阿财,快走!”

这一声叫唤,在走廊之中,引起了阵阵回响,像是要把建筑物震塌一样。每一个可以打开的门,都被打开,都有人惊讶或愤怒地伸头出来看。

阿财在吼声中,慌忙向前奔来。雷老昂首:“走!”

原振侠也不敢叫雷老小声一些,幸而一直到出了医院,雷老都没有再大呼小叫。

原振侠把雷老让上了车,雷老兴致甚好:“到我那里去,不但可以痛快说话,每天清早练气,可以引吭长啸,声达十里!”

原振侠驾车,阿财坐在他的身边。雷老在车后座,一上车之后,就伸手展足,一面道:“现在人都坐车子。车子,以前全是女人小孩坐的,男人都骑马。骑在马上,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多么广阔!你看这车子,像不像一个笼子?”

原振侠知道,一个百岁老人,自有他自己根深蒂固的观点,不易改变。他只说车子像一个笼子,没有说像棺材,已经是十分客气的了。

他问:“老爷子住在──”

雷老“哈”地一声:“远得很,先到黑虎口,我再告诉你路!”

原振侠知道,“黑虎口”是远离市区的一处所在,车行需超过一小时。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把车子驾得飞快,在出了市区之后,他才道:“在车子里,也可以痛快说说,老爷子不妨先说起来?”

雷老本来不断在自己说话,可是原振侠一问,他反倒沉默了起来,过了好一会,都不出声。原振侠从照后镜看他,见到他皱着眉。在这种情形下,他豪态消灭,老态毕呈,看来和普通的老人,也就没有什么分别。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一声:“我……太老了,是不是这里已不管用了,所以才会有颠三倒四的事发生?”

他说的时候,伸指在自己的头上,弹了几下,发出“啪啪”的声响来,情景相当骇人。

原振侠忙道:“当然不是。我认识一个老人,七、八十岁了,还生了三胞胎。”

雷老神情惘然:“八十岁,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对年轻的人来说,八十岁,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年龄。但是对一个超过了一百岁的人来说,八十岁,却又是遥远的过去了!

原振侠又道:“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岳父已过九十了,还是精神十足,领袖武林──”

原振侠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因为他推崇那位老人家“领袖武林”,只怕会惹雷老的不高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学武的人,谁肯承认自己不如他人?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谁知道雷老听了,“啊”地一声:“你说的是小白!”

原振侠一时之间,会不过意来。他说的那位老人家,确然姓白。

但是江湖上一直尊之为“白老大”而不名。在白字之上,连上一个“小”字,原振侠闻所未闻,自然是不很习惯。

他立时想到,雷老的年纪,自然比白老大还要大。那称白老大为“小白”,自然也不足为怪了!

所以,他点了点头:“是,是白老先生!”

雷老“嗯”地一声,神情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才道:“不错,这白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文武双全,了不起,真了不起!”

他连赞了几声,一副口服心服的样子。可是原振侠却又在他的语气之中,听出他和白老大之间,可能有些过节存在──他的语气,是一种由衷地佩服敌人的语气!

原振侠不敢再说什么──老人家之间的过节,有的可能已纠缠了超过半世纪了,又岂是后生小子的三言两语化得开的?原振侠自然不会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

雷老见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他也不再提白老大。又沉默了一会,原振侠才小心地问:“听说老爷子近日来有点事……发生?”

雷老吸了一口气,他是个性格十分豪爽的人,所以说话也不吞吞吐吐。他又指着自己:“或许人老了,离做鬼已不远,所以,会时时到鬼域去打转。”

原振侠知道近来发生在雷老身上的事,是“有一些人,带他到一处地方去,见到一些不该见的人”。雷老把“那个地方”理解为“鬼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阿财听了之后,不免大吃一惊,陡然转过头来,望向雷老。雷老一伸手,把他推了回去。

原振侠问:“是什么样的情形?”

雷老皱着眉:“我……先是晚上,才睡着,就有人来推我──”

他一面说,一面指手划脚,可是神情却越来越不耐烦,突然又“唉”地一声:“在车子里,我也说不明白,到了再说,就容易得多!”

原振侠当时也不知道,何以到了再说会容易得多?而到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原振侠也就明白了。

车行一小时,到了黑虎口,沿山驶进不到半公里,公路已经到了尽头。可是望向前,只见山峦重叠,未见有什么建筑物。

在一个高度发展的大都市的郊外,能在视线触及的范围之中,看不到建筑物,这地方的静僻,可想而知。

不等原振侠发问,雷老下了车之后,伸手向前一指:“在山里面,没有车,要走!”

他说到“要走”时,十分俐落地跃起,踢腿,同时伸手在腿上“啪啪”打了两下──他踢腿之际,虎虎风生,看得在一旁的阿财,如痴如醉,神情兴奋。

雷老健步如飞,一马当先,向山中就走。阿财由于兴奋,急步跟了上去,又蹦又跳,原振侠也抢步而行。走出不到两分钟,雷老就向阿财瞪了好几次眼,原振侠看在眼里,道:“阿财,你别走得太快了,可能有一段路要走,留点力!”

阿财口中虽然答应着,可是却并不为意。雷老转头,向原振侠望来,大有嘉许之色。

果然,半小时之后,山路迂回曲折,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目的地不知何在。阿财已累得气喘如牛,咬牙切齿,神情痛苦。

雷老说话直率,对原振侠说:“你要是肯跟我在山中隐居十年八载,我包你可以学会我毕生绝学。”

原振侠哼了一声:“我凡心太重,只配在红尘之中打滚,哪里有隐居的福分。”

雷老盯了原振侠一会,连声道:“可惜──不过,能知道自己看不破红尘,也是一种福分。最怕是明明看不破红尘,却还以为自己看得破,不断努力,终于一无所成,那才可哀。”

原振侠大表同意:“一切事物,总是应乎自然的好。”

阿财似懂非懂,一面努力赶了上来,一面喘气道:“我肯隐居,师父,你把毕生绝学传给我!”

雷老正色道:“阿财,你没听说么?要顺乎自然,别太贪,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由于雷老的态度忽然变得很严肃,所以阿财诺诺连声,不敢再说什么。

说话之间,转过了一个山坳。原振侠和阿财两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再也想不到,山中会有这样一处好所在。

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小小的瀑布,由一道山溪形成,注入一个小水潭中,再蜿蜒流出去,水声潺潺。那是一个小山谷,一边是松林,一半是竹子,当中有五、六间青砖红瓦的大屋子,完全是古式。

屋前的空地上,成群的鸡在追逐,有几条大狗,看到了有人来,正在狂吠。有一条黑狗,巨大无比,油光水清,宛若一团黑云,它一面吠,一面疾速而前来。

此情此景,像是回到了古代,也像是人进入了图画之中。

黑狗奔到了近前,扑向雷老。雷老轻轻抬脚一踢,老大的黑狗,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落地之后,摇尾吠叫,欢乐无限。

阿财也忘了疲倦,一口气来到屋前。又有几个人迎了出来,看来都是跟着雷老生活的。

原振侠的经历极多,甚至在远离地球的“观察地带”上,也曾见过竹篱黄菊式的农舍,可是总不如这时,感觉是如此真实。

雷老一直把原振侠让进了正中一间大屋,却不在进门的大厅中逗留,一下子就把原振侠引进了屋中间的院子。

到了左首一间房门之外,推开门一看,是一间十分阔大,但是陈设简单的卧房。

那卧房足有三十平方公尺面积,放着一张大床,支着蚊帐。在一角,有一个大木柜,还有若干箱子和一副桌椅。家具都特别大,朴实无华。

奇怪的是,在地上,有许多高约十公分的圆形凸起物,如同有许多杯子放在地上一般。乍一看来,杂乱无章,但是略一用心,就能够看到那些矮木桩,排列得大有阵势。

原振侠是会家子,一看到了那些矮木桩,就知道那一定是一门高深武术的锻炼设备。

中国武术之中,有一门功夫叫“梅花桩”──虽然梅花桩不会如此之矮,但只要练会了桩法,高矮都是一样的。

而且,原振侠也看出,那些木桩,按着易经上八八六十四卦的形势排列,十分复杂,非同小可。

所以,原振侠到了门口,就并不进去。雷老一步跨了进去,走到了床边,每一步,自然而然,踏在木桩之上。

原振侠也不以为奇,心知那定然是他练了几十年的功夫,自然再纯熟不过。

阿财却不知好歹,一看到雷老进了房间,他东张西望,也举脚跨入。原振侠在门口,想伸手去拉他,可是一下子没有拉住。他第一步跨进去,一脚踏在短木桩之间的地上,倒也没有事,可是第二脚,却踏到短木桩上,偏又踏不稳,于是身子一歪,向旁便跌。

地上满是短木桩,阿财这一跌下去,不论是身子还是头部,砸在木桩上,都可能受伤。所以原振侠叫:“小心!”

他一面叫,一面已疾掠而出,一落脚,踏住了短木桩,身形一矮,一伸手,已把阿财扶住。

阿财狼狈之极,埋怨道:“这地上……是怎么一回事?师父,你也不怕晚上起来,被这些木头绊跌了?”

雷老这时,已坐在床边。看了这等情形,哈哈大笑──老人有时像小孩子一样,一点小事,可以乐上半天。看到雷老这样开心,阿财也忘了自身的狼狈,也咧着嘴笑了起来。

雷老笑了一会,大叫了一声,也没有听到他叫了些什么,就有两个人在门口出现。雷老指着阿财,对那两人道:“这是阿财,会在这里跟我学功夫。你们先带他去四周看看,告诉他这里的规矩!”

那两个人答应着,向阿财招手,对阿财的态度十分恭敬。阿财虽然不是很愿意离开雷老,可是雷老连连挥手,已有不耐烦的神情,他这才走了出去。

雷老在床上坐了一会,才道:“我这卧房的地上,所埋的是梅花八卦桩,最是复杂。既含梅花五五之数,也含八卦八八之数。”

雷老目光灼灼,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虽然不是深谙梅花五五二十五,以五为基数的种种变化之妙,也不是深谙八八六十四卦的变化,更别说两者配合在一起了。二十五个变化和六十四个变化联在一起,可以衍化出多少变异,是由数学公式可以计算得出的。

但是这种中国武术中的基本道理,原振侠倒也明白。所以他略想了一想,才点了点头。

雷老又道:“就算是你,知道有暗桩在,也对它们有一定的认识,大白天,小心认着,可以踏桩而行。如果不知就里,在黑暗之中呢?”

原振侠知道,雷老忽然说起房中所设的暗桩来,必有理由,并不单是和他讨论武术那么简单,所以他回答得十分认真。

在想了一想之后,他才道:“知道有暗桩,要看得见,行动也要相当小心。不然,就会出漏子。”

他一面说,一面提气,疾行了几步,到了床边,又走了开去。虽然他说“要相当小心”,可是进退自如,也十分快疾。

雷老大有嘉许之色,忽然又现出挑战的神色:“闭上眼睛,当作在黑暗之中,试一试!”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借着吸气、呼气的时间,他仔细察看这些矮木桩,想记住一些方位。可是越看越是眼花撩乱,注视了十来秒钟,那些木桩竟似活的一样,会在地上转动。

原振侠心中一凛,知道绝不能贪多,不可能一时之间记下那么多,只有拣简单的试一试。他立时看到,这时所站位置,和那张方桌,约有五、六步,有三个转折,要踏上六根桩,便可以到达。

他应声道:“好,试一试!”

随即紧闭眼,刷刷刷地跨步而出,算好了步数。到第六步,右脚一踏上木桩,一提气,一个“金鸡独立”之势,身子一转,紧接着坐下。他事先早已看准了的,所以一下子,就坐到一张凳子上,这才睁开眼,行动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干净俐落之至。

雷老由衷地喝了一声采:“你以前练过?”

原振侠据实道:“没有!不瞒您老说,只是硬记了几根木桩的方位。再多走一步,便要出丑了!”

雷老连声道:“难得之至!难得之至!”他说着,仍然坐在床边:“我在卧房之中设这暗桩,一来是为了练功。年纪老了,尤其要保持腰腿的灵活,不可偷懒,一懈怠下来,再要追上去,可就不能了。”

雷老虽在闲谈,但说的是武学至理,原振侠也听得不住点头。雷老忽然面色一沉:“二来,我在江湖上闯荡了那么多年,总有些冤家对头,多得自己也记不清,这就不能不防着一点──不是我吹牛,这梅花八卦桩,若是不明底细的人,进了房间之后,管叫他寸步难行。”

原振侠听得雷老这样说,不禁暗暗心惊。

雷老这时说来,大是轻描淡写,但是数十年江湖恩怨,桩桩件件,都是腥风血雨。其间不知牵涉到多少难解的仇恨,也不知道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在内。

中国的武术家,泰半会和江湖的风波扯上关系。而且,行为接近古而远离今,时代的进展,对武术家的影响极微。传统的武术家,遵奉的行为,自南宋到如今,只怕原则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原振侠虽然在武术上有一定的造诣,但是在思想观念上,他却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现代人,并不欣赏江湖人物的行径。

而像雷老那样,已过了百岁高龄,还在卧房之中设防,防仇家的暗算,这也可以算是他半辈子江湖生涯的必然结果了。

原振侠心中感叹,忍不住问了一句:“老爷子不涉江湖久矣,怎么还会有什么恩怨纠缠?”

雷老哈哈一笑:“有许多事,你早已忘了,可是人家忘不了。没有机会,就无可奈何,一有机会,就会刺上一刀,人心险恶啊!”

原振侠默然,心下想,现在的“江湖”,和以前的江湖,原则不变。可见时代进步,人心不易。

雷老突然切入正题:“所以,那几个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以为是寻仇者来了!”

原振侠连忙点头,表示明白他是说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议怪事。

同时,他心中也感到暗暗好笑。像雷老这样生活的人,医院中的那些医生,自然对他无法了解。只怕雷老才一说到他卧房中有梅花八卦桩,那些医生就当他患了妄想症,精神不大正常了,也难怪雷老会称他们为“屁医生”。

雷老说着,就在床上躺了下来:“那是子夜时分,我正练完了气睡着。”

原振侠也明白了,何以雷老要到现场来说经过的原因。因为在车中,他总不能说着就躺下来。

雷老躺着,声音沉着:“天色漆黑,那些王八羔子竟是从大门走进来的。一进来,我就知道了,不动声色,一下子就认出,进来的是三个人,一前两后,居然步步都踏在桩子之上!”

雷老说到这里,神情十分警惕,略顿了一顿,又道:“他们向着床走来,我当时就心想:寻事的来了!”

他说到这里,原振侠就心中一动。而他又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式地补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桩事的主儿,夤夜私入,怎会有好事,你说是不?”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是:雷老一发觉有人入房,就立刻想到是“寻事的人来了”。可知他心中一定有一件事,是时常牵挂着的,那件事,就是防人来寻仇。

而他补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桩事”,那是欲盖弥彰,更说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着一件重大的寻仇事件!

原振侠本来想脱口问他,究竟是一桩什么样的恩怨,令他到了百岁以上高龄,仍然耿耿于怀,挂在心上!

可是原振侠一转念间,并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立时又想到这类事,多半牵连着许多江湖上的隐私秘密,不是当事人愿意自己说出来,问也没有用处。

所以,他只是点头。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样发出鼾声,那两个人和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来到了我的床前。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他一出手,我立刻反击,骤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伤!”

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双手紧握着拳,指节骨凸起,强劲有力。哪里还像是人的拳头,简直就是一双有棱有角的铁锤。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了摇头: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头,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双铁锤也似的拳头,替他打出来的。

雷老说到这里,仍然躺着,可是忽然间,他陡地坐直了身子。原振侠失声道:“可是来人手中有兵刃?”

雷老闷哼一声:“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准备扬起被子来相抗。那人到了床前却不出手,而是大声地叫我的名字。”

原振侠也觉得奇怪,因为那不合逻辑──偷进屋来的人,哪有大声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顿了一顿,补充:“叫的是我的小名。”

原振侠望了他,并不发表意见,作为医生,他这时心中,想到更多的是:这种不合逻辑的事,真正发生的可能性不大,属于他自己的一种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当然,原振侠没有把所想的说出来──他知道一说出来,他也会变成雷老口中的“屁医生”了。

雷老却没有留意原振侠在想什么,他的神情有点忸怩:“我那个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没人叫了……少说也有八、九十年。所以乍一听,我还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声,我遥远的记忆就回来了,所以我自然而然,应了一声!”

雷老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正对雷老所说的情形,越来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视线一转过来,他立刻现出听得十分用心的样子。

那绝不是原振侠行动虚伪,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想症患者,他也必须先令雷老对他有信心,才能对症下药。

原振侠不相信雷老的话,也很有理由──一个能叫出雷老八、九十年来,没人叫过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纪,岂非比雷老还要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看到原振侠在用心听,他十分满意,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猪儿。”

原振侠谅解地笑了一下。虽然雷动九天雷老爷子威名赫赫,江湖上提起,谁不尊敬?但是每个人皆有童年,童年时小名叫小猪儿,自也不足为奇。

雷老继续道:“那时,我还躺着──”

他在向原振侠叙述的时候,真是躺在床上的。说到这里,他慢慢坐了起来,神情疑惑之极,想来就是那个午夜时分的神情。

他续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来,问:你是谁?怎么还知道我的小名?”

那时,雷老的心中,实在是疑惑之极。自从他七、八岁那年,家乡旱灾,逃离了家乡,就一直没有和家人联络过。等到十多年后,他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尝尽人间的甜酸苦辣,机缘凑巧,得遇高人练成了一身武功,也打出了名堂之后,才回到家乡。

可是他家乡那片苦难的大地,不但历经天灾,而且,还经历了人祸、兵灾、盗贼,比天灾更可怕。本来聚居了百多户人家的村落,早已荡然无存,连颓垣败瓦都没有留下。而本来就贫瘠的大地,也赤地千里,光秃秃地,只有东一簇西一团的茅草蒿子,有气无力地生长着。连蛇和老鼠都找不到藏身之处,何况是人?

那次雷老回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在江湖上名声越来越大,四面八方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一有机会,他就打听家人,甚至同村人的消息,哪怕是给他遇上一个同村的人,他也会欢喜不尽。

照说,尤其在雷老中年之后,声名如日之中天,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不想讨他的好?可是全村几百人,看来早已死光死绝了,硬是一个人的消息也探听不到!

而这个心愿,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当作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也正由于这一个原因,所以百岁之后,午夜梦回,忽然觉得有人叫出他童年时代的小名,而这个小名自他逃荒离开之后,又是绝无人知道的。

所以,-那之间,他心情激动,无以复加。他一面问来人如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面睁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什么人──他年纪虽然老,可是体魄壮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实在太黑了,所以他只看到,贴床站着一个人,在那人的身后,又影影绰绰地站着另外两个人。

他一问,站在床边,叫他小猪儿的那个,就“呵呵”笑了起来。

雷老心头怦怦乱跳──这笑声极熟悉,可是又实在太久远了。想把它从记忆中找出来,得挥去许多尘封的往事。

雷老气息急促,连声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人仍笑着:“小猪儿,你出生,还没洗干净身子,你爹就把你抱出来让人看,喜得直叫:‘是一个大胖小子,一个大胖小子!’也真怪,村里人人穷得脱底,靠野菜叶度日子,可是你才出生,硬是茁壮。是我取的小名,我说:‘好家伙,是一只小猪儿!’你倒来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小名?”

那人说到一半,雷老的脑际,“嗡嗡”作响。他张大了口,两个字在喉咙里打转,可能是因为太激动了,所以竟然叫不出来。

雷老出生之后,母亲就难产而死,他父亲养他到三岁,也撒手归西。没爹没娘的孩子,就跟了村里一个单身汉,也就是在他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个小名“小猪儿”的那个人,雷老从小就叫他“昌叔”。

要不是昌叔,三岁的娃儿没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不叫饿狼咬走,也早就饿死了。

雷老是昌叔养大的,他逃荒离开村子,也是昌叔带着他一起走的。离开村子之后不到半个月,成千上万的逃荒人群,冲散了他和昌叔。从此之后,昌叔就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了。

难怪他听得那呵呵的笑声是这么熟悉──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冲破了时间的封锁,飞舞跳跃而出,令雷老激动得全身发抖。

站在床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张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叔”这两个字来。

他实在太激动了,喉间发出了一阵咯咯声,双手一起伸了出来,握住了床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时握住了他的手。

这种手握手的感觉,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样。

雷老眼泪夺眶而出,他终于哽咽地叫了出来:“昌叔,昌叔。”

那人笑了起来:“小猪儿,亏你隔了那么多年,还记得我是谁!”

雷老除了“昌叔”两个字之外,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雷老对原振侠说当时的情形,说到这里,神情仍是激动之极。虽然不至于再度老泪纵横,但是也双眼通红,几乎难以为继。

原振侠在这时,作了一个手势,想打断雷老的叙述。但是雷老用力一挥手,还是要说下去。

原振侠想暂时中止雷老的话,因为他越听越觉得不对路。那个“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岁,就算他还活着,也不能半夜摸上门来了。

所以,原振侠那时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个医生是一样的。

雷老由于长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亲人。于是,曾经抚养他的“昌叔”就出现了,自然是出现在他的幻想之中。

可是雷老接下来的话,却又令得原振侠愕然。雷老道:“你猜,当时我肯定了来到床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什么?”

原振侠摇了摇头,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实际上没有这回事。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当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当时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后的那两个人是阴差──牛头马面。昌叔一定是在阴司领了职司,他带着阴差,来拘我的魂魄来了。”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他确然没有料到,雷老在这种情形下,却有那样的想法。想到雷老已过了一百岁,他的思想方式,自然与众不同,原振侠顺口应了一句:“那你……一定十分害怕了?”

雷老叫了起来:“害怕?哈哈,一点也不!一来我那么老,也该死了;二来,有昌叔照应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才不怕!”

雷老当时,一想到了自己快死,昌叔是带着阴差来拘他的,他真的一点也不怕,平静之至。反倒气息畅顺,可以说话了。

他道:“昌叔,你可是来拘我到阴司去的?”

他问得虽然平静,可是-那之间,想起自己数十年闯荡江湖,过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生涯,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身上十来处刀疤,可不是白来的,死在他手下的人,也难以算得清。

这些事,到了阴司地狱,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笔一笔地算,而又如何算得清楚?

所以他心中也不免有点惴惴不安。昌叔却哈哈笑:“你把昌叔当成鬼了?小猪儿,告诉你,昌叔没有死。我来带你到一处地方去看看,你要是喜欢,可以留下来。”

雷老全然摸不着头脑,他伸手抓头:“昌叔,是怎么一回事?”

雷老在问了之后,焦急地等待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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