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2)

加入书签

他藏在金丝眼镜背后的一双眼睛隐露笑意,此前的龃龉似乎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他伸出手来,从小弹钢琴弹出来的修长手指,掌心温暖干燥,他说:“颜宋,我拉着你,这下你不害怕了吧,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

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

人生最凄惨的那几年,觉得快活不下去时,多么希望有谁能和我说这句话。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拉着你。可那时候身边没有任何人。年迈的外婆和年幼的颜朗都得靠我拉着他们。而如今我已明白,每个人的人生都得靠自己来活,寄望他人本身就是不健康的心态。不是有句话么,有人帮你是你的幸运,没人帮你是公正的命运。老天爷对我其实还算公平,实在不应该计较太多。只是难以想象,十六岁那样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年和少女,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是匪夷所思。

太阳穴一阵一阵紧,我觉得自己没再下沉,笔挺地躺在某个地方,很多人叫我的名字,宋宋,宋宋。又好像由始至终只是那一个声音,但那个声音唤的是洛洛,蕾蕾,还是乐乐来着?

恍惚里有女声说:“中国移动怎么搞的,老接不到信号。”男声说:“你拿着手机到处走走,试试边走边打?万一你站的这一块儿刚好是人家信号没覆盖到的呢?”女声说:“哇,有了。”男声说:“是吧,要不怎么叫中国移动,就是告诉你在中国要好好打电话就得边打边移动。”女声说:“哥哥你太损了。”接着是来回踱步,女声再说:“木头,喂喂,木头,今天中午哥哥亲自下厨,我就不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吃麦当劳……别过来,就做了两个人的饭,你要过来我吃什么,我下午再去找你。”男声很像秦漠,只是明朗得多。

我其实很烦类似“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这样的表达,总觉得不吉利,但那确实是我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虽然这个场景在黑暗深处不见人影,只是一幕单纯的广播剧,结尾是女孩哼着歌:“看当时的月亮,回头看当时的月亮。”

照理说我当着林乔和韩梅梅的面掉下湖,尽管这两个人要么对我视若无睹要么对我恨之入骨,但本着同学之情,也不至于等到溺水者眼看就要挂了才跳下去救人。很久以后才知道我把人家想得太恶毒,听说林乔在我落水后立刻跳下来救我,游到我身边却被我像水草一样牢牢缠住,差点陪着我一起葬身小明湖。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好不容易逃脱我的魔爪拖着我要游回岸边,又难得遇到他脚抽筋,最后大家能平安无事完全是命不该绝。而一个星期之内我能连进两次医院,也实在太不容易,有这样的经历,估计任何一个病弱的言情女主在我面前都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是病弱女主。

恢复意识时,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睁眼,看到林乔像是被烫了一下,快速放开我的手,指尖划过,没有什么温度。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散在额间,毛衣仍在滴水,光挨着也能感觉阵阵寒气。我没什么话说,仰头望着天花板。窗外已无阳光,四周万籁俱寂,双双沉默了五分钟,他突然道:“我一直以为,这样才是对你最好。”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他表情平静,声音却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的,他说:“你没醒过来之前,我其实一直在想,假如你死了……”

我打断他道:“你才死了。”

他被我扰乱思路,却没有反驳,只是牢牢看着我,就像飞翔的鹰看中一只猎物,半晌,继续道:“我不敢想象你会在我眼前死去。你呢,颜宋,假如我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难受?”

我想象那个场景,完全想象不能,道:“你爹妈会为你难受,你女朋友会为你难受,加我一个算是怎么回事儿,你也不缺我这点儿难受。”

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所畏惧地说出这些话,他的目光隐在眼镜后方,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人人都喜欢他,高中时他伤个风都有大把女生排队送力克舒,他要是死了估计全t大有一半女生要哭着和他同归于尽……仔细想想,我难受不难受还真是无伤大雅。

他轻轻扶了扶眼镜,嘴唇有些发紫,短短两个音节却像很艰难才发出,他说:“颜宋……”话没说完,门砰一声被推开,我转头一看,韩梅梅提着个衣服袋子杀气腾腾站在门口,每个字都是从齿缝中蹦出:“颜宋,你何必那么刻薄?”接着眼圈一红:“你被恨蒙蔽了眼睛,你不知道林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他已经……”被林乔提声喝住。林乔这一声音量并不大,韩梅梅却饱受惊吓地看着他:“我只是为你……”林乔淡淡抬手:“你先回去吧。”

天花板上有难以察觉的纹路,我前天刚被砸破头,被他们一闹,脑袋里翻江倒海得厉害,不由想要是这楼突然倒塌世界就清净了。韩梅梅估计最近韩剧看得有点多,入戏较深,还入的是天使女主角的戏,难以走出,尽管被林乔喝了一声,安静了两秒,却立刻转移话题方向,仍然对我嘶吼:“你没有心,颜宋,你没有心,你根本看不到林乔的痛苦……”我已经忍耐很久,终于忍受不住决定暴走,一把扯掉正在输液的针头,将输液瓶“啪”一声摜地上,房间里顿时安静,方便我的声音在一个相对微弱的分贝下大家也能清楚听到,而他们则双双被镇住。

我好笑地看着韩梅梅:“被恨蒙蔽了眼睛?看不到林乔的痛苦?恨这种东西是物质生活满足之后拿来打发时间的消遣,只有你们这些不愁吃穿的人才有那个时间那个精力。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我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害怕了。害怕我妈在牢里过得不好,害怕外婆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生病,害怕颜朗不在我身边被人欺负,害怕下一年支助我的那个企业反悔不支助我了我该到哪里去筹学费,害怕打零工的老板不能按时发工资,害怕……”林乔的手抚上我的眼睛,颤声道:“颜宋……”

我一把推开他,那些年每一个白天黑夜的恐惧迎面扑来,忘了这么久的东西,忘了这么久的东西,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你们让我理解你们,我不理解就是我没有心,你还问我你死了我会不会为你难受,我死了又有谁来为我难受?你们不知道牢里是什么样的日子吧,我妈妈在牢里,逢年过节都要靠人去打点,我哪来的钱送去给她打点。颜朗被人说没爹的孩子不是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跑回来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在大学里除了上课一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三顿饭怎么吃才能既保证营养又能节省钱,你们哪一个过过这样的日子?既然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又有哪一个有资格来指责我?”

太阳穴一阵一阵发疼,我觉得今天是过了,其实我并不想说这些话,但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唯一解释是人已完全失控。林乔和韩梅梅的脸在一片水雾中晃动,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人突然被谁抱住,那个声音对我说:“冷静一点,宋宋,冷静一点。”

是秦漠。

第二十一章(3)

人和人之间会有一个磁场,我知道那就是秦漠。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时刻到来,就像我从来搞不清中国移动变幻莫测的资费标准。我记得他今天下午在学校礼堂有一个讲座,实在不该出现在病房,但他将我搂在怀中,小心翼翼得像搂着一个遭人暗算了一百遍、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我本来已经要慢慢平复,开始冷静,但这样靠着他的胸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委屈,顿时失去刚才掼输液瓶的气势,两只手一路摸索上去,攀着他就像在湍急的河流里攀了块不动如山的岩石。他更紧地搂住我,安抚地拍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轻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了。”而我酝酿了三十秒,终于以比刚才那一场痛哭还要痛的姿态,哇一声大哭出来。

这一哭真是气吞万里、河山变色。在孤立无援的时刻,一个人撑一撑其实也撑得过去,但出于占便宜的侥幸心理,总还是希望谁能拉自己一把,而当我有这个愿望的时候,真的也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了,五年来,还是头一回。

我一边在秦漠的大衣上蹭眼泪,一边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紧紧挨着病床的林乔。少年时代,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他曾是流川枫一般的存在,加上学习成绩又好,到考试时就是赤木刚宪一般的存在,况且还会弹钢琴,这时候又是工藤新一一般的存在。他有这样多的存在,每一种都耀眼又可靠,已经不能用单纯的骄子来形容,是骄子中的瑰宝,而那是我记忆中的少年林乔,记忆中从未退色的十七岁的林乔。如今面前这个二十四岁的林乔,却让我看到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苍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冻得发紫的嘴唇,韩梅梅手忙脚乱地拿干毛巾帮他擦头发,被他轻轻推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整个病房只能听见我的哭声,一阵缓一阵急,假如是在午夜,在这样空旷的医院,必然别有一番惊魂滋味。手背好像有点疼,随着心里莫名其妙的委屈之感呈倍数放大,越来越火辣辣地疼。我边哭边倒抽凉气,秦漠将我拉开一点,轻声道:“怎么了?”

我哭得一抽一抽的说不出话来,他视线在病房里淡淡扫了一圈,停留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僵了僵,立刻回头执起我的手皱眉打量,严肃道:“怎么回事?”

我吸着鼻子看他握住我的右手,不知道该作何回答。我本不想打击他,但他黑色的眼睛牢牢锁住我,仿佛我不解释他就要把我看出个洞来,逼得人除了打击他别无选择。

我收回被他握住的手,一抽一抽道:“不是这只。”又把另一只拿给他看,凑过去指着肿起来的手背:“是这只。”找了半天:“你看,这儿还有血,针孔也在这儿,确实是这只。”

说完抬头观察他的反应。他挑着眉毛,面无表情看着我。我和他两两相望,半晌,他道:“针头是你自己拔掉的?”

我犹豫一阵,点了点头。

“瓶子也是你自己摔的?”

我再点了点头。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我,我的手放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握住,无论是琼瑶剧还是韩剧都没有这么演过,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总不能主动去握他的手,正准备收回来,就在此时,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我高高肿起来的手背上重重一压:“不疼?”

我疼得哇一声叫出来。

林乔道:“你别碰她的伤口。”

秦漠没有理他,仍是挑眉看着我。

我从没见过秦漠生气,不知道他生气会是什么模样,可此情此景却本能觉得他是生气了,只是不明白什么地方惹到了他。世事多变,前一刻我还庆幸这一次终于有一个同盟者,可不超过三分钟,这个同盟者就要叛变了。大家都没有动,在令人无法形容的氛围中,秦漠几步走过去按了病床床铃再回来将我一把抱到床上躺好,掖被子时他的手指擦过我的脸颊,我惴惴道:“秦漠……”

他终于开口:“既然知道疼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

我愣了半晌,反应他是在说什么,赶紧辩解:“这个因果关系不对,那都是伤害了之后才知道疼的嘛。”话说完陡然明白不合时宜,赶紧补救:“况且这又不是伤害,这只是……”只是了半天,本能地觉得必须用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句子,想来想去,答道:“只是……情不自禁……”

他垂眼看了我一会儿,目光费解,什么话也没说,反而转身对病房中另外两位下逐客令:“宋宋一向马虎,听说今天她落水是林先生救了她,实在很感激。但现在她需要好好休息,两位就请先回吧,改天我再带她登门感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病房里一时寂静,半晌没有别的声音。

我偏头看了林乔一眼,正和他目光相交,他动了动嘴唇,沙哑道:“那你好好休息。”随即转身离开。韩梅梅尾随离开,走到病房门口突然回头:“你们果然在一起了?”秦漠淡淡扫了她一眼。

韩梅梅冷笑道:“我真不明白,她还有一个孩子,她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她有什么好?”

这句话再一次精准刺激到我的痛点,却让人无法反驳。秦漠淡淡道:“你这样想很正常,你要也像我这样看她你就该是我情敌了。”

林乔伸手扶住门框顿了顿,没有回头。我隐约觉得秦漠那句话大有深意,却来不及分辨。偏头目送林乔湿透的摇摇欲坠的背影,记忆里某个角落刹那阴霾,就像某张构图很好的照片一不小心曝光过度。这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本来曾经寻找到那样好的一个角度,却因技术原因拍出残次品,而因这着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才找出的完美角度,基本上就注定了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类似际遇,能为青春留下一副正常剪影,只留下了一副剪刀,将过去剪得乱七八糟。

护士在五分钟之内将残局收拾完毕,又把我另一只手拉出来准备扎针。这事纯属我自找罪受,即使年轻的小护士手脚重点,也不好抱怨。本想默默忍了,可小姑娘的手艺实在叫人无法忍受,连扎三针也没找准血管。秦漠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我疼得呲牙裂嘴朝护士陪笑脸:“您能不能试准了再扎下去,这么扎我的手都快成莲蓬了。”

秦漠的声音凉悠悠响起:“你别管她,尽管试,也让她长长记性。”

小护士得到鼓励,第四针扎得特别狠,我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陡然流进心里,想说点什么,又无从说起。就像和人打架打输,找来帮手,结果找来的帮手却垂涎对方的美色,临阵倒戈,面对这种情况,除了大义灭亲还能再做什么?

但和气头上的秦漠一比,毕竟在气势上略输一筹,不被他灭了已属难得。

我本来以为找到了一个人,可以把身上压了五年的担子全部移交给他,就可以像和我同龄的姑娘一样轻轻松松了,这样多好,可到头来不过是个梦想,只能没事儿的时候想想,让人空欢喜一场。

病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灯火通明,显得四周空空荡荡,我看着秦漠,心灰意冷道:“你在生气?你在生什么气?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并不是存心瞒你。你走吧,我心里难受,你不要在我跟前生气,看得我更加难受。我输好液就自己回去,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他明明知道,却偏要假装不知道,非要我说出:“你瞒了我什么?”

我伸手计算瞒了他哪些事,却不能看着他说出这些话,只能偏头望向窗外:“我和林乔,我和你说过他是我初恋,却没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事情远远超过初恋这个范畴,你没问过我,我本来想过应该主动告诉你,我只是不想想起。还有韩梅梅刚也说得没错,我十六岁生了颜朗,却连他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你喜欢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看上去特别单纯,跟你见过的那些时尚姑娘都不一样?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单纯,搞不好比她们还时尚,也许曾经跟多个男人同时交往,还嗑药吸毒打群架什么的。我只是记不起来,我十六岁那年出了车祸,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听见秦漠拉开椅子,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呲喇声。我想等我说完这一切秦漠一定会讨厌我,但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好比一颗定时炸弹,不是不爆,时辰未到,而与其让它不明不白地爆,不如由我亲手引爆。

窗外树影摇曳,魅影重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在这广阔的空间响起:“你说什么样的姑娘能在十六岁就为一个男人生了孩子呢?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那个男人又是什么样的男人啊?很多事连我自己都不能认同,可醒过来的时候,过去一片空白,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我十六岁,我有一个儿子,我其实很害怕啊。可总要走下去,不能因为害怕就停在原地,不能因为做了错事就停在原地,大家都在走,我也要走下去。你看,我是不是走得很好?”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刹那,时间表现出一种文学上才能创造出的强大弹力,秦漠的声音低低响起:“对,宋宋,你走得很好。”

我喉头一哽,半晌,摇头道:“都是骗你的,我走得一点都不好。有太多的东西让人害怕,只是我把他们人为屏蔽了而已。时不时地晚上还是会做噩梦,你一定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毕竟噩梦又不是生活,没有什么可怕,可这些梦总提醒我颜朗还有一个父亲,颜朗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常常想。”今天真是令人感伤,眼泪又有要留下来的趋向,我赶紧抬头望天花板,却有高大的阴影俯身下来。秦漠一手撑在我的耳边,脸上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他的手指从我眼角划过,憋了半天的眼泪瞬间功亏一篑。我其实是很爱哭的。他轻声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继续帮我抹眼泪:“你不知道周越越打电话和我讲你落水了时我是什么心情,打一个比方,宋宋,你觉得有谁能忍受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贵东西再被自己弄丢掉?你从不知道该怎么来爱惜自己,最让我生气的是这一点。”

我不是很明白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想对林乔他们发脾气,大可以按床铃请护士把他们赶出去。再看看你做了什么?宋宋,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伤害自己,唯有身体上的疼痛没有人能帮你承受,虽然我很想,可就连我也不能。”

虽然我很想,可就连我也不能。

这真是一辈子也没有听过的好听话。我怔怔看着他,我说:“你不讨厌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你怎么还不讨厌我?”

他把我脸上的头发拨开:“我一直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你以为我是像毛头小子一样和你玩玩儿么?或者你刚才那么说只是想我放开你,宋宋,我不会放开你的。”

我直视着他:“可万一颜朗的父亲是个流氓,总有一天要把我带走呢?”说完抖了抖:“不仅带走我,还要带走颜朗呢?”

秦漠僵了僵,半晌,道:“朗朗的亲生父亲不会是流氓。你怎么会觉得他一定是个流氓?也许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小说家。”顿了顿又道:“不管他是什么,我不会让他带你走的。”

他揉着我的头发,灯光下恍惚听到千里之外的海涛,风吹过来撩起纱帘,露出一小片红色的裙角,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的幻象,我摇了摇头,他的手仍放在我头上。

我撇了撇嘴:“你老把我当小孩儿。”

他手滑下来捏住我的脸颊往外拉:“你不是小孩儿是什么?”

我挣扎着拽他的手:“好歹我也二十四岁了。”

他突然笑了笑,俯身下来吻上我的额头,他说:“对,你是女人了。”

第二十二章(1)

周越越和岳来一前一后地来参观我,我刚刚睡醒,水将挂完,而秦漠不知所终。

周越越手上打着绷带,披头散发,牛仔裤也破了个大洞,瘸到我床跟前坐下,半天没说话。此等震撼人心的视觉效果,必须是被许多人同时蹂躏才有机会达到。

我问岳来:“她这是怎么了?”

岳来挠头:“我也不知道,我听完讲座过来附院开点儿感冒药,正好碰到她,说你落水了在这儿住院,我就过来看看你,你怎么落水了啊?”

我想这事儿真是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地简单表达了下中心思想,在我们对话期间,周越越一反常态,依然保持沉默,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我试探着问:“你这是在表演行为艺术啊?主题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她终于回神,呲牙道:“半路上没注意摔了一跤。”看着病房门发了两秒钟呆,又道:“不是说保时捷速度快吗?你说何必那也是辆保时捷吧,怎么我从楼道上摔下来给他打电话他就半天不见人影呢?妈的还不如辆奇瑞qq呢。”

我和岳来双双被吓了一跳,我躺在床上不方便,只能用目光表示担忧,岳来赶紧跳起来去查看她被摔的地方,奈何已经被绷带扎得严严实实,难以看到全貌。周越越一边摆手:“没事儿没事儿。”一边纠结:“我靠在楼梯口等了他二十分钟,妈的,保时捷,二十分钟,从他们家到学校,他居然开了二十分钟还没开到……”

我奇道:“原来你认识保时捷这个牌子啊?”

周越越也奇道:“我们家从小就用他们公司的产品啊,我肯定认识。”

我和岳来惊悚地看向她,那一定是两双饱受惊吓的目光。没想到身边竟然潜伏了一个活的豪门,而且潜伏了两年都没有被我们发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周越越在我们的注视下艰难地挠了挠头发:“宝洁啊,你们也用的吧。”两秒后不确定道:“难道宝洁和保时捷不是同一家公司的?”

周越越的伤确实没有大碍,而何必至始至终没有出现,谁都搞不清楚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周越越一直表现得很消沉。在我们都以为她今天晚上会潜到何必他们家把他车轮胎爆了以消心头之恨时,她却突然想通:“我是神经短路了才会给何必那小子打电话吧,我干嘛给他打电话啊,我应该打110啊。”

岳来悲天悯人地看着她,半天,道:“110那是匪警,你这个情况得拨急救中心120。”

我想岳来其实不应该对周越越寄予太高希望,她没去拨114就已经很可以了。而周越越受伤之后立刻给何大少打电话这个行为,本质上分析其实是向何大少撒娇。不良妇女和良家妇女的区别就在于,不良妇女习惯向多个男人撒娇,良家妇女一般向某个男人撒娇。周越越很明显是个良家妇女,不轻易向人撒娇,从这个角度来看,何大少其实还有戏。

大瓶里的水挂完,护士又过来换了个小瓶,百无聊赖之间,岳来在一旁说起下午秦漠的讲座,因我和周越越没有亲临现场,很难了解其间盛况,不由得侧耳倾听。

岳来道:“幸亏你们俩没去,人那个多啊,简直排山倒海,礼堂里里外外尽看到脑袋了。秦大师平时就够帅了吧,讲课的时候那个帅劲儿平时没法比,一举手一投足,那个优雅,那个冷幽默,把全场的小姑娘老姑娘们迷得神神道道的。最后半小时自由提问,还有胆儿大的小姑娘直接站起来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曾经拿谁当梦中情人什么什么的,真是胆儿大啊,坐在下面的校长脸都绿了。”

周越越恨声道:“要不是教授突然抽风把我叫过去我也不能错过了这个讲座。”恨完很感兴趣地凑过去:“那秦大师是怎么回答的啊?”

岳来露出追忆的神色:“大师就是大师,半个字也没透露,就说了句‘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得先看看今天我女朋友有没有来听这个讲座’,四两拨千斤啊,一拨完下面就炸锅了,又不敢明着炸,一个个忍得甭提多辛苦,大礼堂碎了一屋子的芳心,都在打听大师的女朋友是谁,之后倒是再没人提类似问题了。然后没多久,大师接了个挺急的电话,规定时间还没到就提前结束讲座离开了。”说完特别遗憾地感叹道:“也不知道谁打的电话,真是个不懂事的电话,怎么就那个点儿打过来了呢,实在太不懂事了,就不能让大师再跟我们面对面多接触会儿吗,用心险恶啊,喝凉水呛死他丫的……”

周越越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止不住截住话头:“那个不懂事的电话,可能……是我打的……”说完估计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手一指转向我:“不过不关我的事,是她不小心掉水里了,我也没不懂事,我是着急啊,才打的电话,你那个诅咒说什么也不能应在我身上。”

我赶紧表明立场:“这和我没关系吧,我都来不及不懂事,那个报应也不能应到我身上,我觉着……”话没说完,被一个声音打断:“和你没关系那和谁有关系?”

我转头去看,秦漠正立在门口,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岳来愣了愣,理清楚事情原委,了然一笑。

秦漠边放保温桶边道:“刚好像听你们在说什么报应,要报应到宋宋身上?”

空气静止了五秒,周越越苦着一张脸道:“没有,我是说那个报应报到我身上就正好。”

秦漠挑了挑眉。

我看向周越越:“那就辛苦你了哈。”

秦漠笑出声来,俯身帮我掖被子:“你还得寸进尺了。”

岳来在一旁捂着嘴乐,我觉得脸有点热,看着秦漠修长的手指拨弄被子,就更热了,正想再说点儿什么,却被周越越打断,周越越说:“林乔?”我心里一咯噔,这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我其实压根没看到他,秦漠挡在我面前,我也不能为了看他一眼把秦漠拨开,只听见他的声音在门口空落落响起:“今天晚上我值夜班,顺道过来看看颜宋好些没有。”

秦漠握着我的手,转身颔首道:“劳林医生费心了。”

林乔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从门口到走廊,渐渐响起空洞的脚步声,秦漠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半晌转头道:“你这手怎么长的,这么小?”

经过落水这一出,哭一场又睡一觉,蓦然觉得轻松很多,而且一看到秦漠,心中就立刻有暖流涌过,虽然和高中那场暗恋的酸涩滋味大不相同,但研究了这么多古往今来的爱情小说,无师自通地被我推测出这样的感觉也是爱的一种,也许还在萌芽阶段,但假以时日必然长成参天大树。我觉得自己还有重重疑虑,但秦漠说他不会放开我。他在我最狼狈的时刻抛下手上的工作现身救场,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已经不只是感动。喜欢到爱是量变到质变,我本来就挺喜欢他,可能我对他已经有很多喜欢,被韩梅梅这么一闹终于发生质变。我想,我和秦漠这样,就算是正式开始谈恋爱了吧。但在这天晚上,想好这些之后,我并不打算立刻和他坦白,主要在于四天后就是他的生日,我买不起太贵重的生日礼物,只好留一句最贵重的话,在生日当天好亲口告诉他。这就是平民的哲学。

眼看小区里的树普遍掉光叶子,冬天一步一步深入,气温也越来越低。

在我琢磨着该怎么给秦漠庆祝生日的当口,学生会去山区义务支教的选拔活动低调结束。我们完全不知情,却在一个午后接到上面通知,说我和周越越双双以高分通过选拔,从两百多名报名者当中脱颖而出,成为两名光荣的支教人员。此次支教活动为期一周,组织上安排的我教语文,周越越教历史。我得知消息后莫名其妙很久,周越越得知消息后感叹说:“没办法,竞争是残酷的,这是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时代。”秦漠对此的看法是:“你去教语文也就算了,周越越去教历史……你们其实是去戕害山区少年儿童的吧?”周越越辗转听到秦漠这句评价,在广场上的毛主席塑像底下忧伤地坐了很久。

支教的出发日期就定在秦漠生日的第二天,生日当天他陪我买日用品,完全没有提到那天是自己的生日。

我将颜朗遣去了周越越家,自以为是个英明决定,但炒菜时痛苦地发现没酱油了,才深深意识到颜朗存在的重要性。本想打电话让秦漠带一瓶回来,手机掏出来才想起这顿饭是做给他的生日礼物,要给他一个惊喜,考虑半晌,默默地又把手机揣了回去,换了衣服亲自出马。临近七点半,终于把一桌子饭菜捣鼓完毕。

我坐立难安地等待着秦漠,心情忐忑,就像钉子户面对房管所。等了半天没把他等回来,肚子倒有点饿了,干脆跑下楼去买了碗冒菜回来边吃边平复心情。冒菜吃到一半,听到隔壁好像有开门声,想着大概是秦漠回他家了,赶紧开门。台词已经在我脑中盘旋很久,眼看就要说出,却在和面前的金发美女目光相接时生生顿住。这是个金发碧眼的洋妞。

秦漠正要往屋里迈,看到我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一番,又抬手看了看表:“都九点了,这么晚你还要出去?”

我傻了半天,愣愣道:“嗯,吃得有点撑,出去散个步。”说完面容冷峻地转身进屋关上门,背着门板再次傻了半天,不知该先洗碗好还是先洗澡好,发了一会儿愣,突然想起刚才好像说的是要出去散个步?颜朗不在,一百三十多平米的房子顿时显得冷清,九点其实也不算晚,我收拾收拾准备出门,正四处找钱包和钥匙,门锁嗒地一声响,秦漠闲庭信步地走进来,随手关上门,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今天晚上脑子里好像总有一根筋接不上,良久我才反应过来,震惊道:“我明明是关了门的……”

他掂了掂手里的钥匙,似笑非笑:“你忘了我是房东?房东怎么可能没钥匙。”

我一想也是,但刚才遇到突发状况,第一句台词没能顺利说出来,极大地影响了后续思路,我想了五秒钟,问他:“你还没吃饭吧,饭厅桌上有东西可以吃,要不你吃一点儿?”

秦漠没说话,仍然保持着那个表情:“刚刚那个是我秘书vanshirlely,跟我过来拿两份重要文件……”

我脸一红,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吃醋,我没吃醋,没误会你,真没有,我一直很相信你的。我就是有点惊讶,主要是我有话跟你说,看到陌生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思路被打乱了,有点紧张。”

他笑着摇了摇头,绕过我前去饭厅,边走边道:“确实饿了,还好你留了饭,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我们边吃边……”话没说完,嘎然而止,半晌,低声道:“这么多菜。”

我磨蹭了半天,尴尬道:“今天不是你生日么。”话毕想起来,跟着到饭厅,把几个凉菜指给他看:“你先吃这几个,其他的我先去热一热,这个早做好了,现在都冷得差不多了。”

他没搭理我后半句话,轻声道:“你怎么知道今天我生日?”

我一边收拾那几个原本是热菜的凉菜一边回他:“我不是看过你身份证么,有心就能记住你生日啊,这又不是多难记的东西。”

话刚说完,人一下子被他拽进怀里,他一向和煦如春风,此次力气却前所未有的大,箍得我动弹不得。为了节约电费,我只留了一盏小灯,使得饭厅里光线昏黄暗淡,特别适合作奸犯科。他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来,亮晶晶地看着我:“宋宋,你还敢说你心里没我。”

我巨有气势地本能反驳:“谁说我心里没你啊。”说完觉得不对,解释道:“我是说我没说过我心里没你啊。”想想还是不对,继续解释道:“我就是想说我压根没说过我心里没你这个话。”

秦漠的头埋在我肩膀上,闷闷笑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强调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我思考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被他下套了,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或者把他从我怀里拽出来。他揉了揉我脑袋:“别动,要不想发生点什么意外事故的话,就乖乖站好让我抱一会儿。”

我咽了口唾沫乖乖站好让他抱。犹豫着什么时候把那句珍重很久的话说出口。

我们贴得紧紧的,我说:“秦漠。”

他嗯了一声。

我再喊一次他的名字。

他依旧懒懒应着。

今天晚上的事态发展虽然差不多完全超出我的预料,导致大部分预先想好的台词都说不出口,但这一句台词一定得说出口,这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我慢慢抬起手搂住他的腰,幸好看不到他的表情,好歹没那么尴尬,我说:“秦漠,我……你……还有……生日快乐。”

腰上蓦然一紧,人一下子被他抱起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放在了旁边摆小饰品的柜子上。他站在我两腿之间,眼睛里有笑意,微微偏头,柔声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不太自在地往后靠了靠:“生日快乐。”

他摇头:“不对,前面那句。你什么我?”

我左顾右盼:“我没什么你,没听到拉倒。”他的表情明明都听懂了,非要我再说一遍,实在太无耻了。

他没说话,笑了一声,静静注视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波光流转。我假装自己很镇定,用手推了推他:“你退后一点儿,我下来。”

他非但没往后退,反而像是觉得我这样很有趣,更紧密地贴过来。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唇压下,目的地却不是我的嘴唇,而是滚烫地落在颈项上。停顿了两秒钟,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是,根本没有温柔的过渡,立刻就是恶狠狠的吸吮连带噬咬,我仰着头难耐地哼了一声,身上一把火腾地烧了起来。

他的手探进我的毛衣,肌肤相触,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唇舌已顺着颈项咬到下巴,再到唇角,一寸一寸舔吻,我觉得心里发慌,很想正面碰触,却总不能如愿。他咬住我的下唇,声音低哑:“要我吗?”

我脑子里一片浆糊,本能地攀着他的肩膀:“要……”,直到他双手解开我背后的扣子,人突然清醒了大半,急忙摇头:“不要。”

他没理我,手依然在动作。我急了:“都说了不要了,你怎么不尊重我啊。”他安抚地吻我耳垂:“别怕。”双手配合地轻揉我背部。

我都快哭了:“我是不怕啊,关键是我大姨妈来了,你不是想浴血奋战吧……”

秦漠停住动作,顿了半晌,幽幽道:“真是不懂事的大姨妈啊。”

第二十三章(1)

第二天一大早,半空阴云密布,秦漠拉开窗帘驻足观赏半天,往我行李箱里添了两把雨伞。我半夜踢被子,早上起来鼻子有点堵,被他发现这个情况,又皱着眉头往我行李箱里添了一大包药。这些药瓶上有且仅有英文说明,让人很难搞懂用法用量和功能。我吃饭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拿纸和笔将说明全部翻译成中文,临出门前又从头到尾给我讲了遍它们各自的吃法,并且让我复述一遍,才点头出门拿车送我去车站。

坐上车扣好安全带,秦漠发动车子,突然停下转头问我:“带隐形眼镜的护理液没?”

我急忙跳下车回头去拿护理液。

匆匆回来,秦漠抱着手靠在车门边:“洗面奶带了?”我想想点头,他转身去开车门,不经意道:“乡下应该挺冷的,手套也带了?”

我揣着护理液再折回去拿手套。

手套拿回来,大家坐在车上,秦漠沉默半晌:“你确定东西都拿完了?”

我点头:“完了。”

他转身下车:“算了,我再检查一下你行李箱,统计一下看是不是还有东西没带。”

我着急道:“昨晚上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真的,就差一个手套差点忘可也没忘不是,你别磨蹭了,火车要开走就来不及了……”

他已经打开行李箱,随口道:“你们九点半的火车吧,现在几点了?”

我摸摸口袋找手机看时间,心里一咯噔:“啊,那个什么,手机忘带了,哈哈,你等我一会儿,我再回头去拿个手机……”

他抬头似笑非笑:“昨天买的那套旅行用洗漱套装你也没带,对了,”低头又随手翻了翻:“卫生巾呢?”

“…………”

寒风阵阵。我们跨越大半个城区,终于在九点之前赶到火车站。

周越越缩着脖子领了颜朗在候车大厅里等我。颜朗病假没休完,不用立刻回学校上课,自从知道我要去山区支教,就吵着要跟我一起去体验生活。秦漠找了医生来给他检查,医生认为他如此生龙活虎,已能胜任各种或短或长距离的旅途,并且少年儿童多开点眼界其实有利于心智成长,跟着我去支教也有好处。秦漠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学生会的意思是跟个小孩更能体现这个活动的人文关怀精神,不仅没反对还免了颜朗的来回交通费用。周越越认为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不占就将被学生会的进步青年们拿去公款吃喝,这样的事情坚决不能让他发生,我和她英雄所见略同。颜朗的执念不花半毛钱就得逞了,他感到很高兴,我和周越越也很高兴,大家基本上怀着喜悦的心情上了火车。只有秦漠一个人微微皱着眉头,车开动时,他冲我扬了扬手机,我琢磨好一阵,领会他的意思,掏出包里手机一看,新收了一条短信:“记住充电,别让我找不到你。”

火车缓慢移动,回头看,即使这样不动声色的速度,也已开出老远,c城的上空始终阴霾,秦漠站在月台上,只能看到模糊的一个影子。记忆中似乎也有此种离别场景,但我想象很久,只觉得这样文艺的桥段,一个人一生碰到一次已属难得,碰到两次真是好难得。多半是以前看台剧或者韩剧,有类似场景让人印象深刻,只是看的时间太久,印象还在,影像全没了。

火车迅速驶离c城,窗外,一溜烟黑乎乎的厂房从我们眼前呼啸而过。

颜朗坐在我旁边,已经昏昏欲睡。昨天送他去周越越家,忘了给他拿围巾,在车站时秦漠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系在他脖子上,但因实在太长,不得不重复绕了好几圈,乍一望脖子包得像个倒置的陀螺。颜朗缩在陀螺里渐渐沉入了梦乡。

周越越坐在我对面,完全无视了我和颜朗,眼睛直勾勾地注视某个地方。

我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带扑克牌了吧,咱们玩会儿牌。”

她将我的手从容拨开,继续注视某个地方。我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看到两排之遥的斜后座坐了一个塞着耳机专心听音乐的、头发挺长的……我转头问周越越:“那是个姑娘还是个小伙子?”

周越越讶然看我一眼,竖起手指嘘了声:“你没看出来他是谁?先锋派小说家程嘉木啊,亏你还是个学文的。”

我忍住了问周越越到底知不知道先锋派是什么东西的冲动,转过头去偷偷打量侧头看向窗外的青年。火车正要过隧道,那是个剪影般的侧面,无论是角度还是清晰度都剪影得不行。瞬间,火车进入隧道,我在黑暗中悄声问周越越:“你怎么知道那是程嘉木,不是说程嘉木挺低调么,深居简出,不搞签售不座谈也不在博客上发自己的照片……”

周越越打断我说:“你可以不相信媒体的智慧和力量,但不能不相信天涯人民的智慧和力量啊。上次天涯上有个楼在炒美男作家,不知道哪个油菜花爆出来程嘉木的照片,因为实在太惊艳了,就记住了,真是帅啊,有点儿像年轻时候的藤木直人。”

周越越继续感叹美男美男。其实就刚才那个剪影得不行的剪影来看,程嘉木长得未必多么出色,只是在经历了一批又一批美女作家的摧残之后,老百姓已普遍对作家的长相抱持比较宽容的心态。

我回忆起去年看过程嘉木的一本书,写一个才华横溢的酷爱画画的小姑娘。小姑娘有个青梅竹马的小男友,两人在一个滨海小城过着白天上课晚上做作业周末去补习班补习的悲惨求学生活。大家都渴望素质教育的减负春风能吹拂到这个小城,可在一片望眼欲穿中,等来的只是高考3+大综合+1的噩耗。小姑娘的爹妈仔细研究近两年高考的模式,再研究小姑娘的成绩,觉得只有让她考s美院,于是专门请了家庭教师来辅导她画画。家庭教师是她娘的朋友的儿子,一个年轻的画家。小姑娘跟着老师学画,和小男友分开,男友和另外一个姑娘越走越近,甚至约定要同上一所大学。小姑娘不能容忍,深受打击,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拼命画画,就在拼命跟着老师学画的过程中,对自己的老师产生了暧昧感情。但这注定是不能有好下场的一件事,小姑娘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对老师有不道德的想法,始终压抑自己。男朋友在不久后却意识到想上同一所大学的绝不是那另外的一个姑娘,重新回到小姑娘身边来,希望得到她的谅解。为了让自己别在不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小姑娘试着重新接受男友,可总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两人分分合合。老师始终是老师,却也是梗在两人之间的一根刺。终于有一天,做老师的离开了这个小城,小姑娘目送他离开,心里犹豫不舍,却没有说出任何挽留的话。酷爱画画的小姑娘和她的小男友又重新回复了从前的平静日子,甚至偷尝禁果,有了一个小孩,两人担忧又兴奋,似乎那年轻画家的阴影已从他们之间消失殆尽。就在此时,大洋彼岸传来了那个人死于一场意外的消息,第二天,小姑娘也失踪了。小男友以为这是有预谋的失踪,她依然忘不了那从未开口表达过爱意的老师,但三天后,警察来到了他们家,带来小姑娘死于一场凶杀的消息。故事至此嘎然而止,谁也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小姑娘到底爱的是她的小男友,还是她曾经的老师。

书的名字叫《红裙子姑娘》,是他去年的新书,出得相当低调,基本没什么造势宣传,文风也一改过去的冷淡尖锐,笔锋深情款款,扉页上还印了两句亲笔题词“给我死去的、在天堂的姑娘”。很长时间我都不能忘记这个故事,没想明白高中生也能这么轰轰烈烈,但回想起我的高中,好像比人家还要轰烈,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周越越和我同期看的这本书,她主要纠结于女主角为什么会觉得对老师的爱不伦,她的看法是:“只是家教而已,有什么伦不伦的,要两个人都有意思,不伦也伦了,真爱无敌嘛。要一段婚姻两个人都没意思,你包二奶我养小白脸,伦也不伦了,真爱……无敌嘛。”

第二十三章(2)

火车已开过隧道,车厢一片敞亮,我问周越越:“要不要找他签个名?”

周越越思索半晌道:“我兜里带了个白的毛背心,你说我让他把名签在这个毛背心上,按照市场规律,转手卖给他粉丝大概能卖多少钱?”

我一方面觉得周越越很有经济头脑,一方面觉得这实在难以估摸,为难道:“明星的衍生产品价格就跟明星的包养价格一样,基本上都不遵循市场规律的,我觉着这个主要得看买你这毛背心的人能傻到什么程度吧,一般傻能卖个一两百,要是特别傻,搞不好能卖个一两千。”

周越越的双眼顿时明亮起来。两秒后寻思道:“不过程嘉木是个小说家,文人啊,文人和艺人还是有区别的,卖不到那么高吧?”

我一边帮她取旅行包一边安慰她:“现在这个社会,文人出了名都当艺人去了,艺人出了名都当文人去了,没什么大区别,你放宽心。”

我们找出那件毛背心,转头观察程嘉木的动向,企图寻找一个合适时机上前请他赐字。他仍然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右手抬起压了压耳塞。

我目不转睛对周越越说:“少女,勇敢地上吧。”

周越越说:“好,我这就……”话没说完,程嘉木忽然转过头来。恍然看到他的正面,我按住了周越越蠢蠢欲动的上半身。

周越越说:“你干嘛?”

我说:“会日语不?”

周越越说:“哈那色~~~呀咩得~~~一他一~~~”

我说:“有没有正常点的?”

周越越思忖两秒钟:“八格压路。”

我抚头说:“你还是别去丢人现眼了,人明明就是藤木直人,你连正经日本话都不会说两句,去问人要什么签名啊。”

周越越震惊道:“不会吧,你看看他,明明就跟天涯上贴的那张照片长一样啊。天涯上都说了,那就是程嘉木。”

我挥了挥手:“天涯上还说韩寒跟郭敬明是一对呢,尽信天涯不如没有天涯,你不要太天真,指不定是谁恶搞呢,把藤木直人照片搬上去糊弄你们说那是程嘉木,天底下能有长那么像的人么,还不是同一国籍的?”

话刚说完,五秒钟前还坐得和我们有一段距离的、自顾自听着音乐看风景的藤木直人转瞬已坐到周越越身边。

周越越张大了嘴巴,我也张大了嘴巴。

周越越紧张地说:“空,空你七哇。”

藤木直人没有反应。

周越越继续紧张地说:“哦爸,空你七哇。”

藤木直人依然没有反应。

周越越破釜沉舟地说:“can,canyouspeakenglish?”

藤木直人终于动容,却没看周越越,一把握住我的右手,快速瞟一眼,手指划过掌心的黑痣。

周越越失声道:“youwantdowhat?”

藤木直人用纯正的、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赵忠祥听了都得含恨而死的、标准的普通话同我打招呼:“蛋挞,八年不见了。”

周越越惊悚地看我,我也惊悚地看她。大家瞬间失语,半天,我说:“你原来不是藤木直人啊?”周越越也配合地补充:“真是程嘉木?先锋小说家程嘉木?”

程嘉木没搭理我们,只定定看着我,除了眉头紧皱,表情基本波澜不惊,半晌,低头把玩一个火柴盒,喃喃道:“八年了,我都不相信,你居然还活着,那时候事情闹得多大,警察拿了戒指来找我们辨认,你妈妈当场晕了过去,你爸爸怎么也不能接受你是那件碎尸案的被害者,stephen回国后……”

我完全没搞懂他在说什么,颜朗悠悠醒转,揉着眼睛叫我:“妈妈。”

我模糊应了一声,程嘉木手中的火柴盒“啪”一声掉桌子上:“你儿子?”

我推了把颜朗:“快叫叔叔。”

颜朗叫了声叔叔,程嘉木没有回答。颜朗觉得被扫了面子,气鼓鼓地看向窗外。

大约过了四十秒,程嘉木道:“你还活着,孩子也生下来了。”说完捡起火柴盒转了两下,突然抬头:“不对,我没听说stephen结婚,你还活着,还生下了他的孩子,他,他怎么……”

我说:“啊?”

他看着我:“他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对不对?”我一头雾水,觉得按他这个说法,他认识十六岁以前的我,但他陈述的信息含量太大,一时让人措手不及,我说:“那个……”

他忧伤一笑:“你失踪以后,大家都在拼命找你。那时候我对你爸爸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希望找到你后能让你顺利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大学毕业就立刻结婚。”

我嘴巴张成了0型。

他继续说:“后来stephen回国,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说你带着我的孩子,死于……那场凶杀,stephen没说什么。”

我仍然满头雾水,他抿住了嘴唇没再说话,气氛一时冰冷,周越越在一旁用迷离的眼神望着我们。

我觉得不能冷场,又说了个“啊?”字。

他看了我一眼:“我只是觉得,你那么喜欢他,他却只是把你当作责任,你是这么好强的一个人,当初能够和他说分就分,就是不愿意在他面前没有自尊,假如你地下有灵,也一定不愿意让他知道你想要把他的孩子生下来。”顿了顿又道:“如果因为我的原因造成了你们之间的误会,让你不幸福,蛋挞,我……”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闭了闭眼睛,窗外又是一溜厂房呼呼飞过,转瞬消失在视线尽头。周越越终于找回声音,颤抖着说:“你们这是……”

我咳了一声,无辜地望着她。

程嘉木扯出一抹笑来,连我这么不会看人眼色的也看出他笑得很勉强,他说:“可你也未免太狠心,既然还活着,八年也不联系我。”他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我一边被他伤感的口吻麻得打了个哆嗦一边想,那也得我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存在啊……

没等我回话,他苦笑一声:“也是,我们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你联不联系我都无所谓。”

我说:“其实话也不是这么说……”

他调整了下坐姿,轻描淡写打断我:“怎么突然回国了?伯父伯母身体怎么样?自从你失踪后他们移民,我也再没见过他们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茫然把他望着,他笑容一僵:“别告诉我你没和他们在一起。”

我没有说话。

他收起笑容皱紧眉头:“我知道你当年离家出走,除了因为孩子,还有无法接受伯父伯母不是你亲生父母的事实,可就算他们不是你的亲身父母,也把你养到了十八岁,你知道你的死讯对他们打击多大吗?”

我脑袋里轰地一声,瞬间不知作何感想。

从前也想象过失忆前我的人生必然复杂曲折,就是没想到有这么复杂曲折,爱情是琼瑶式的爱情,亲情是蓝色生死恋的亲情,难怪冯小刚说生活远比艺术深刻。但此情此景,明明程嘉木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逻辑错误,感觉非常靠谱,我却没有半点真实感。回首望不过八年而已,但这八年已经活到了骨子里,八年之前的那些年,听他说起来,已经像是听上辈子的事。当然也有可能是在他的阐述中,我那被遗忘了若干年的人生里戏剧冲突太多太激烈,无法让人产生平易近人之感,更像是一本高高在上的夸张小说。

我说:“你别担心,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我也会和……stephen结婚,我过得很好。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啊,对了,听说你也结婚了。”

他认真看了我一会儿,估计在研究我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但我表现得如此正直,真是让他无法不相信我。

他低低嗯了一声:“那就好。”沉默了两秒钟,想起什么似的道:“你还没见过我妻子,什么时候带她出来见见你。

我点头道:“啊,好。”

此后两相无话,程嘉木一直蹙眉沉思,如入无人之境,周越越几次把毛背心拿出来,又默默收了回去。他丝毫没有要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和周越越不好说话,只能通过眼神交流。

周越越用眼神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用眼神回答他:“没事儿没事儿,等他人走了我再跟你解释。”

颜朗从兜里摸啊摸啊摸出一副扑克牌来,吸了吸鼻子道:“我们来玩会儿扑克牌吧。”

周越越艰难地推开颜朗的扑克牌,斜眼觑了觑程嘉木,佯装正直道:“玩牌多低级趣味啊,我们来聊聊人生啊人性啊什么的吧。”

颜朗头也没抬:“这年头都聊生人呢,谁聊人生啊。倒是可以聊聊人性,先聊聊人,再聊聊性。”

周越越指着颜朗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看着颜朗只觉得头皮发麻,忍耐半天道:“谁教你的。”

颜朗无辜道:“爸爸。”

我说:“你不是一直喊干爹么?爸爸也是可以随便叫的?”

颜朗不耐烦道:“称呼而已嘛。”

程嘉木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性格倒挺像stephen的。”

程嘉木半路在一个小站下了车,临下车前和我换了手机号。

周越越说:“宋宋,你们刚刚是在说你从前的那些事儿吧?你都弄明白了?”

我茫然看着火车顶摇头:“哪弄明白了啊?听得半懂不懂的,搞不好是他认错人了也说不准。”

周越越吃惊地指着我:“那你还装得你就是那个蛋挞似的,说什么过得很好,还会和,和那叫啥的结婚来着?”

窗外一棵不知名的枯树上挂了只残破的风筝,我目送那棵老树越退越远,短暂地组织了遍语言之后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样他就不会来打扰我的生活了,就算我是那个蛋挞,也没人会来打扰我的生活了。我们娘俩好不容易才平顺下来,经不起什么升华了。”

周越越从颜朗手里接过扑克牌,看了我半晌:“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

颜朗嗤了声:“你搞不懂的人多了去了。”又转过头来问我:“妈妈,玩儿什么?跑得快还是干瞪眼?”

我想了想:“就跑得快吧。”

我很理解周越越为什么不能搞懂我,一来她本人不是个失忆人士,不能感同身受,二来她这个人没什么逻辑,不适合搞研究。我从前也像其他罹患失忆症的病友一样,对恢复记忆有一种狂热的执着,不搞懂自己到底是谁就不能安心。但对失去的记忆本身又有一种畏惧和惶惑,人们对于未知总是惶惑。从前是执着大于惶惑,如今却是惶惑大于执着。并且随着秦漠的到来越来越惶惑。现在我压根儿就不想想起从前了。生活好不容易这么顺,老天爷最近这么厚待我,再怎么也等我先尝够甜头。就算要想起过去也不应该是现在,况且我根本就想不起,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想,我只是随缘……罢了。

火车到达终点站。安顿好后,我给秦漠打电话报平安,他不知在干什么,声音压得很低,问我乡下的温度、临时住处有没有烤火设施之类。我和他说起路上见闻,提到先锋小说家程嘉木和我们一个车厢,周越越一直策划让人给他毛背心上签名,结果人都下车了她也没成功。

秦漠说:“程嘉木?”

我说:“对啊,长得跟藤木直人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我都吓了一跳。你认识?”

秦漠低声道:“不认识。”又道:“你衣服多穿点儿,看后天我有没有空过来一趟。”

以下为出版书手打部分。

第十九章这个恐怖的雨夜

时间已经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这个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考到了驾驶执照——

我们一行九人前来支教的这个村子名叫鲁花村。

周越越一度怀疑此地是人民大会堂专用油―鲁花花生油的故乡,但很快就被她自我否定,因鲁花村实在太穷,完全看不出具有滋生大型民营企业集团的土壤,再说此地也不产花生。

我妈从前做镇长的时候,每年春节都要到治下特别贫困的乡村慰问,给贫困户送米送油,以确保镇上的电视台在连小偷都休假的新春佳节里还有新闻可播。我因时常尾随,对远离城市喧嚣的贫困深有体察,在这方面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第二天看到鲁花村村小的孩子们时便没有多么大惊失色。但周越越自小长在都市,没有见识,一走进这所摇摇欲坠的村小,看到这些摇摇欲坠的祖国花朵,立刻便说不出话来,连颜朗都比她镇定许多。

尘土飞扬的操场上,祖国的花朵们个个骨瘦如柴,穿着磨损严重、款式古老且明显不合尺寸的脏衣服,三五成群地怯生生望着我们,脚上清一色套一双军绿色的解放牌胶鞋。这样的打扮让我想起四五岁时候的颜朗,那时他的衣服鞋子大多是街坊周济,尺寸不合是常态,但总是干净整洁。外婆对颜朗在卫生习惯上的要求一直很高,高得连我都于心不忍,且丝毫不随我们生活环境的改变动摇。颜朗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孩子们脚上的胶鞋,观察良久,对我说:“妈妈,这么冷的天气他们穿这个鞋冷不冷?”

我说:“嗯,但你看他们都很珍惜自己的新鞋子,每一双鞋子都很干净,你也要向他们学习,珍惜自己的东西。”

周越越没说话,大大叹了口气。

听接待我们的老师提起,这些鞋子来源枝运动会前夕,校长去相隔八十里地的镇上赶集,买了一张体育彩票,中了五百块钱,想起运动会上大多数孩子没运动鞋穿,回来就拎了两麻袋。平时孩子们都很宝贝新鞋子,只有在重要场合才穿出来。显然,他们认为今天是一个像开运动会一样重要的大场合。

听完接待老师讲述的这段传闻,大家纷纷感叹,一方面觉得校长运气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另一方面猜测校长还没有娶老婆,显然他要是娶了老婆,大抵不敢随便把私有财产拿出来充公,老婆不让他把公有财产拿出来充私已经很难得。

我们适应了会儿环境,看接待老师将散落在操场各处的小学生们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我们这些支教的新老师的到来,并勒令他们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以示欢迎。阵阵掌声中,我身后一个服装设计系的时髦姑娘后知后觉地说:“你们看,他们脚上穿的那个鞋子,就是那个解放牌胶鞋啊,其实挺好看。分析流行趋势,眼下正流行回力鞋配铅笔裤,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流行解放牌胶鞋配铅笔裤,看那个形状,再看那个线条,多cool。”

我和周越越构思了下解放牌胶鞋配铅笔裤的立体形象,觉得那已不只是cool,简直是cold,双双打了个哆嗦后达成共识,觉得流行这东西真是难以理解,比甲型hini流感还要不可琢磨。虽然对于穷人来说,流不流行不重要,流不流感才重要,但对于潮人来说,流不流感其实不重要,流不流行才重要。双方的区别是……怕死和不怕死的区别。

站在操场的正中央,可以看到四周巍峨的高山。山上覆盖的林木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依然郁郁葱葱,树冠参差纠缠,紧紧挨在一起,远看构成一道谱系不清的私家菜——清炒西蓝花,可想当积雪落下,那就是蒜茸西蓝花。

短暂而朴实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通过接待老少半个小时词不达意的冗长介绍,我们去粗取精,了解到鲁花村小分六个年级,加起来一共一百二十来人,其中四十多个学生因家离学校太远至少要翻越一座大山,不得不住校。

接待老师介绍完毕后,我们酌情分配,各就各位,很快进入教学状态,颜朗也跟着三年级的学生们旁听去了。

上午四堂课,我打算挨着给三四五六年级讲诗歌,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上”讲到“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讲完收工。结果才上完第一堂,就遇到周越越过来和我换科目。据说她勉为其难上了一堂历史,讲到司马迁时非说他有个儿子叫司马光,当场和有一个认为司马迁没有后嗣的五年级小学生发生激烈的冲突,令偶然经过他们教室上厕所的支教队队长大跌眼镜,果断的安排她过来和我换科。

周越越问我:“你没有准备讲稿吗?”

我鄙视地看着她:“给一帮小学生讲讲诗歌还需要讲稿?”

她欲言又止了半天,说:“哦,那确实不需要。”又说,“诗歌,诗歌,我还是不错的,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诗歌。”

和周越越换科后,我的教学任务陡然减少大半,就是说当语文算数外语老师都还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时,我们叫历史政治地理的已经能够功成身退四处溜达了。我将手机打开,从教师里走出,耳边是周越越声情并茂的朗诵“……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两情若是久长时,惊起一滩鸥鹭”……

我走出二三十米远,已经不能再远,再远就超出了这个玲珑别致鲁花村小的势力范畴。我靠在校门口搓着手拨通秦漠手机,拨通时竟然没有考虑到目前手机状态是长途加漫游。这一刻,终于能能解为什么全中国除了交通运输部门以外,最支持远距离恋爱的就是中国移动。

四百多公里以外,秦漠接起电话,没有立刻出声,耳边传来均匀呼吸,就像他的气息穿透话筒.直接抚摸在我接听电话的半张脸上。纯学术地说,这其实属于意淫的一种,由此产生种种联想,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度,不能自拔地立刻脸红了。我红着脸尴尬地咳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电话那头道:“画设计图,怎么这个时候打给我,不上课吗?”声音沉沉的带点儿鼻音,真是一副磁性的好嗓子。

阳我立刻从他的鼻音中辨出不正常来,呆了一下问他:“你感冒了?”

他嗯了一声,补充道:“你传染给我的。”

我一边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一边觉得内疚,正要嘱咐他吃两片力克舒,突然想起来:“我前天晚上虽然踢被子了,但昨天早上刚有点感冒的征兆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我一个没感冒的人,怎么可能把感冒传染给你?”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不痛不痒地淡淡道:“你可不只踢被子了还踢我了。”

我愣了半晌,没说话。

前天晚上我和他情不自禁,差点发生婚前不正当行为,幸好被大姨妈即使制止,之后气氛一直很好,吃过饭后他落地生根,赶都赶不走,我经过剧烈思想斗争,觉得大姨妈在,没什么好怕的,略有迟疑疑地让了半张床给他。

躺在床上熄了灯,他抱着我说:“你别紧张,刚才是我太激动,这样对你不尊重,我道歉,婚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自动忽略了婚前两个字问他:“但是你不会睡不着吗?”

他说:“为什么我要睡不着?”

我说:“你看我就躺在你旁边,你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的。”

他说:“……”几秒钟后更紧地抱住我,让我的头紧贴在他胸的.声音为难道,“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要是我说睡得着,显得你太没有魅力,回答睡不着,又显得我不够沉稳。”

我被他逗乐,笑出声来,也忘了紧张。

借着窗外的某种非自然光线,他轻抚我的眉毛,声音柔得好比阳春时节一股和煦春风,他说:“宋宋,你在我怀里,我觉得很安心,可以睡个好觉。”

回忆就此打住,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红着脸假装很愤怒,对电话那边的秦漠嚷:“是你非要住我这边的,我都跟你说了我睡相有点不太好。”

他在那边低低地笑:“把被子踢下去好几次不说还差点把我也给踢下去,原来这个只是叫睡相有点不太好,不知道很不太好的睡相又该是个什么样。”

我哑口无言,想说点什么来反驳,在脑海里检索半天,什么也没检索出来。

他也不像是非等着我说一个答案,不等我开口,已经声音压得沉沉的继续道:“其实,除了踢我那几下子外,其他的小动作都挺可爱的。明明睡得人事不省了还非得拽着我的睡衣,我下床去喝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掰开你还不肯,非要再拽上来。

我沉默了,脸热得厉害。

电话里起码有两分钟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眼看着人民币在沉默中从手机账户里义无反顾地流出去,不禁让人想起一个四字成语……沉默是金。一个学生从我眼前飞驰而过奔往厕所,中途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目送那个学生进人男厕所,秦漠已经点到即止地转移话题:“课上得怎么样?”

我拍了拍脸,镇定下来:“这些孩子都挺聪明,我教他们念诗,都念得很好,比城里的孩子一点不差,只是念书的条件差太多,不过这里的校长和老师人都很好,对学生也好,真正的为人师表。”

他又一一问了颜朗,顺便问了周越越,临挂电话前,我思忖着问他:“你明天是不是要过来?”

他笑道:“怎么?想我了。”

给他打这个电话,确实是因为突然想听他的声音。我觉得做人要诚实,斟酌了一下,回答他:“嗯,有点想。”

他顿了一下,轻声道:“我一个人在家里画设计图,你和朗朗都不在,家里突然就冷清下来。从前我都是一个人,倒从来没感觉到冷清”又说,“我明天下午过来。”

我说:“你……其实不用过来,你过来也没什么事儿,我又要上课,周边的旅游景区也还没开发出来,你过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你。”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想我了吗?我过来让你看看。”

我咳了一声:“你的脸皮还可以再厚一点。”

鲁花村小有一个小锅炉,方便学生中午带米蒸饭,我们住的招待所离学校不远,支教队队长体恤下情,每个人都发了个铝制饭盒,跟学生们一道在学校蒸饭吃。我和周越越在午饭时间梭巡几间教室,发现这些孩子带来的下饭菜要不是黑漆漆的豆豉要不就是黏糊糊的腌萝卜干,有点心酸,把我们俩带的菜全分给他们了。颜朗自告奋勇地要把自己小饭盒里的菜也分出去,被周越越制止:“我们是大人,一两顿不吃肉没什么,你现在正在长身体,凑什么热闹。”颜朗边把青椒肉丝往一个小妹妹饭盒里刨边说:“哦,我最近也正好要减肥。”小妹妹茫然地看着他,半天,怯生生道:“哥哥,老师讲的,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颜朗把对方装菜的罐头瓶子拿过来,往自己饭盒里扒拉了两勺子豆豉,道:“看,你不是随便要我的东西,是我想用青椒肉丝换你的豆豉。”我揉了揉颜朗的头发。

背后突然有人道:“你把颜朗教得很好。”

我手一紧,颜朗僵着脖子龇声道:“颜女士,别紧张,放轻松,先把你手从我头皮上挪开,放轻松,啊,别扯我头发。”

我放手在颜朗脑门上弹一个栗暴,警告他不要没大没小随便挑战我这个当妈的威信,随后转身,极为镇定地和站在教室门口的林乔打招呼:“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碰上,真是巧得很。”

他扶了扶眼镜:“也不算巧,院里组织送医疗下乡活动,为了方便,和你们那边学生会的支教活动都联系的一个地方,今天下午刚好过来给这个小学的孩子们做体检。”

我一看他身后,果然还跟了几个扛器材的小伙子。

周越越松了口气:“这么说今天下午全校体检不用上课了?"我奇道:“不用上课你这么高兴,这种事不一般都是学生比较高兴吗?”

她扭捏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踌躇道:“我……可能还是要先备一下课……”

林乔身旁一个卷发姑娘笑道:“课还是要照上的,我们是一个班级一个班级体检,项目也不多,轮到哪个班的老师停一会就好了。”

周越越立刻倾身向前和卷发姑娘商量:“你看你们能不能把体检的顺序这么排一下,第一堂课先查五年级,第二堂课查二年级……”

周越越和卷发姑娘讨论得热火朝天,而此间我和林乔再没说一句话。仿佛正因上个星期在他和韩梅梅面前歇斯底里发泄一场,多年积郁得以纾解,以至胸襟豁达许多,看到他也不再有什么特别情怀,还能抽空观察观察他的脸色。也许是光线原因,他的脸色比上一次医院里所见还要白上几分,人好像也瘦了一圈。但如今这个世道男生也开始流行骨感美,说不定人家是在减肥,想到此处,也就不再深思。

很快,接待老师匆匆到来,寒暄了几句之后将他们领往另外一个教室。他本已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我:“身体好了?”他穿着驼色大衣,系着很厚的用巾,立在教室外阴霾的天空下,像一株长在北极的棕搁,当然北极没有棕搁,假如有,一定又挺拔又脆弱,就像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有劳你费心。”他们走出很远,我忍不住叹气:“真是见鬼了,在哪里都能偶遇。”

周越越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压抑自己。

周越越拍拍我的肩膀:“你真相信这是偶遇?人一辈子,外遇容易,偶遇可不易,还要短时间偶遇这么多次。”

我抱着纯学术的心态和她辩论:“也许,这就是人家说的缘分呢?"

周越越吓一跳:“妈呀,偶遇这么多次,这得要多大的缘分啊,有这样的缘分,你们早到民政局登记结婚了,还偶遇个什么劲啊。”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

临上课前,我一直在思考,这个地方方圆五十里只有一间招待所,而秦漠来后,我势必不能让他住得太远,也势必不能让他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时候,除了再打个电话劝他不要过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行。可没等我电话过去,他已经电话过来。电话里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说他母亲急症,在家中晕倒,他得立刻回美国一趟,没有办法过来看我了,定了下午的机票,到洛杉矶再给我电话。电话里听不出他的声音有什么波动,但可以想象他和他母亲一向感情好此次生病,竟然还晕倒了,他一定很着急。我这么一想,挂断电话后又对自己的想法疑惑,他什么时候和我说过他和母亲感情好来着?

自从挂断秦漠的电话,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想起老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觉得今天下午还会再发生点别的事,并且大有不发生就不能心安之势。可直到下午放学,也没有大事发生,只是天空淅沥下起了小雨,雨势逐渐变成不大雨伞就不能回去的架势。周越越第二堂课上完就先回住处忙着备明天的课了,没有赶上这场难得的大雨。我从住校的学生那里借到一把破旧雨伞,前去三年级教室带颜朗回招待所,还想着这样大的雨,山路不好走。

推开教室门,几近腐朽的木头发出超市的味道,木所能及之处却一个人也没有,挨着其他教室一间一间找,仍然没有发现颜朗的身影,我想也许是跟着住校生们回宿舍了,打着伞赶紧朝对面的宿舍跑。住院的孩子们正抱着饭盒坐在各自床边吃晚饭,看到我时,不约而同显示一副茫然神态,其中一个小男生听我打听颜朗的下落鼓了半天勇气,怯怯地说:“我们班刘强的妈妈病了,颇朗跟着刘强一起去山里给他妈妈采草药了,第二节课就走了,他们和校长请了假……”我心里一紧,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你们有谁知道刘强家住在什么地方?”下面有稍微大点的孩子答了一句:“齐老师知道,齐老师今天值班,我刚刚还在办公室看到她了。”

在办公室找到学生口中的齐老师,我和她一起冒雨赶向刘强的家。齐老师一路安慰我:“山里人靠山吃山,得点病都习惯弄点花花草草煮汤吃,我们这儿的孩子从小就去山里采药,都是很有经验的,你不用担心,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刘强家里,雨太大才没及时回来。”我勉强嗯了一声,想开口却不能说出别的话,冷雨打在路旁不知名的老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紧紧敲在心坎上。我只知道不停往前奏。齐老师在后面嘱咐我:“颜老师你慢点,小心路滑。”在她的嘱咐声中,我一分心就摔了一跤,幸好被一棵卧倒的枯树缠住,才月没有滑下山坡,手机却从日袋里掉了出去,眨眼隐没在坡下的草丛中。

齐老师惊魂甫定地把我拉上来,再次保证:“颜朗不会有事的,多半就在刘强的家里等着你,颜老师你走路小心些。”

半小时后,我们赶到刘强家门口,天已擦黑,推开院子里的篱笆门,正屋的门窗透出一点如豆火光,有人正从屋里出来,我脱口而出:“林乔。”

他走近几步,目光似在辨认,但半路上那跤摔得太狠,全身上下都是稀泥,让他很难辨认出我是谁。

我又喊了他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他愣了愣,终于根据声音认出我是颜宋,右手抬起:“你脸上身上都是怎么回事?”我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半空顿了十来秒,被雨水打湿,泛着冰冷的白光。

我抬起袖子边擦脸边客套:“没什么,刚才不小心绊了一跤,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顺势将手收回大衣口袋,看了我半晌,别开视线:““我过来给这家人看病,他们家只有母子俩,母亲卧病在床,这么晚儿子还没回来,她担心,我就出来帮她找找,正要去你们学校。”

我心底一沉,两条腿像被白蚁蛀空的朽柱子,风一吹,以能应声而断。屋里传来咳嗽声,持续了好一阵,林乔望着我,神色模糊不清,内屋里的女声微弱道:“是强强回来了吗?”

我提高音量:“屋里的是刘强妈妈吧?我们是刘强的老师,今天雨大,他和其他几个同学晚上都住学校里,免得家长们担心,我挨个儿来通知你们一声。”

刘强的母亲在屋里道谢。

一旁的齐老师低声道:“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下文,看样子是要安慰我两句,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这样黑的夜,这样冻人的天气。我想起从前老家有个熟人开夜车出了车祸,晚上,又是冬天,找不到人求救,结果活活冻死在野地里。手冷脚也冷,心里空得厉害,身上的擦伤也在一瞬间疼痛鲜明了起来。

走出篱笆门,除非刘强的母亲在房子四周装满窃听器,否则绝无可能听到我们对话。我问齐老师:“你知不知道孩子们平常都去哪里采药?”

尾随着我们一路出来的林乔皱眉:“采药?”齐老师向他解释:“颜老师的儿子和刘强下午就去山里采药了,人一直没回学校,我们就来刘强家里看看,以为他跟着刘强回家了。”话没说完,他转头对我道,“你别担心啊颜老师,千万别担心,现在是冬天,蛇啊虫子啊都冬眠了,我们这儿的孩子又有经验,虽然雨下得大也不至于走着走着着摔下山,今天晚上没什么光亮,他们多半迷路被困在山里了,人肯定还是平平安安的……”我心中其实也这样安慰自己,但此种安慰好比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不仅不能缓解心中恐惧还使人越想越恐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齐老师还要再说点儿什么,被林乔不客气地打断:“麻烦您在前面带一下路,虽然没什么危险,但两个孩子在山里也难免害怕。”

我们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唯一的一支手电筒握在最前面的齐老师手中,悠长而昏黄的光线照亮脚下的蔽类植物。暴雨渐渐停息,只在空中飞舞可有可无的雨丝,像下了漫天的暴雨梨花针。我想,颜朗正被困在这黑黢黢的大山的某一处,等着我前去营救,那是我的子,和我相依为命八年的儿子。路上差点儿又被绊倒两次,林乔扶住我,但这种前进方式太过不便,最终改成手握着手。我挣扎了两下,被他镇压,他皱眉解释:“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怕你摔倒。”我们边走边呼唤颜朗的名字,这一辈子都没有叫过他这么多次,声音回荡在大山之间,,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嗓子都快喊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馈,估计他们都以为我要哭出来,齐老师一直给我打气:”没关系,这一片找不着没关系,我还知道一片,我们到那边去看看。”林乔甚至把随身携带的手绢拿出来给我使用,但我已过了最害怕的阶段,已经相当淡定,反而安慰他们:“不急,慢慢来。”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假如颜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去陪他,他一个人一定害怕,外婆在养老院过得很好,天天和同龄的老头老太太们下棋打太极,不用我担心,妈妈再过五年出狱,她在牢狱里学会了做塑料花,而且在做塑料花的比赛中次次第一,出来后可以开一个卖塑料花的的花店聊以为生,也不用我担心;秦漠……秦漠什么都不缺,以后他会找到更好的,更不用我担心。

我已经做好了找不到颜朗的心理准备,脑海中充斥了种种可怕的后果,连追随他自杀时遗书该怎么写都构思得差不多。

怀着这样视死如归的心情,我们一路辗转到第二个山坡。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是,还没放开嗓子号颜朗的名字,就成功地把他和刘强找到。

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歪打正着地照进他藏身的树洞,他正坐在洞里打盹,头上顶着几片树叶,半闭着眼睛,小小的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腿上枕着另一个小男生的脑袋,估计就是带他采药的刘强小朋友。我火速地冲过去要抱起颜朗,动作太大,他腿上的小朋友嘤咛一声,颜朗一下子醒过来,眨了眨眼睛,看到是我,嘴巴动了两下,眼泪啪嗒掉下来:“妈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天这么黑,刘强又受伤了,我很害怕。”

这是四年来颜朗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他一直是个酷小子。我揉着他的头发,按捺住和他抱头痛哭一场的激动心情,连声音都没有颤抖一分,我说:“儿子,妈妈很担心你。”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我们找到颜朗和刘强,幸远的是两人均没有生命危险,不幸的是刘强的脚严重扭伤,且两人淋了不少雨,裹着湿透的衣服在冬夜里冻了很久,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热发烧。林乔把大衣脱下来给颜朗穿上,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刘强穿上,但他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好上多少,可能寒气已经浸入肌理。

雨已彻底停下,月亮从乌云背后露出一个光圈,只是这不能自然发光的球体借给地球的光少之又少,也就是说,即便有月光照耀,离开手电筒我们依然不能看清前路的方向。我和林乔一人抱一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朝鲁花村小前进,学校的操场上停着他们医疗队那辆拉风的随队越野车,可以把颜朗和刘强立刻送去八十里以外的镇医院救治。齐老师边走边向林乔道谢:“今天晚上真是多亏林医生了,不然我和颜老师两个女流之辈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想待会儿还得麻烦他开车送颜朗和刘强去镇医院,也赶紧随着齐老师附和道:“今天晚上确实太感谢你了。”他没有说话,半天,道:“颜宋,你非要跟我这么客气吗?”我不知该说什么,他已抱着刘强走到前方,齐老师不明就里,在一边打圆场:“礼多人不怪,哈哈,礼多人不怪嘛。”

从鲁花村小到鲁花镇,只最初一段是弯曲的山路,比较考验司机的水平和越野车的性能,剩下六十多里地基本都很好走,和柏油路比起来也不显得过分逊色,除了颠簸点儿并且泥巴多点儿。林乔一句话也没有说,眼镜在模糊月色下映出冰冷光泽,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却稳稳掌控着三菱帕杰罗v77一路风驰电掣。我抬头看窗外黑色的山峦,想,时间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这个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考到了驾驶执照。

一个小时后,我们顺利到达镇医院帮颜朗和刘强挂好急诊。刘强得去打个ct看有没有骨折,被齐老师抱去了ct室。颜朗经医生诊断是由淋雨引发的普通感冒,毛病不大,只开了两瓶液体退烧。林乔拿过方子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带着我和颜朗去住院部输液领药,我多次示意他可以回去休息了,不用再跟着我们忙前忙后了,但他执意假装没有听到。

颜朗换了衣服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今天晚上折腾太久,扎针时他就进人半睡眠状态,针扎完不到两分钟,已经进入深度睡眠状态。颜朗的规矩是,熟睡时千万不能把他吵醒,否则他会像你挖了他们家祖坟一样仇视你,不管你是不是他妈或者他妈的朋友。我本想把他扶起来喝点儿热开水,看他睡得这么陶醉,于心不忍,转身把杯子递给了林乔。他愣愣接过杯子,沉默着深深看了我一眼,杯子握在手中很久,骨节都发白。房中突然有短信提示音响起,是林乔的,我一拍脑袋,想起秦漠说到了纽约要给我电话,火速将全身上下的口袋从里到外搜一遍,猛然想到手机早在三四个小时前就已遗失在鲁花村的崇山峻岭之中。秦漠说,别让我找不到你。只恨他不在我身上安一个gprs全球定位仪。

林乔读完刚收到的短信,没什么表情,看我在一边手忙脚乱,柔声道:“你在干什么?”

我头也没抬:“找手机打电话。”

他将手中的黑色iphone2递到我眼前:“先用这个吧。”

我一时没有动作。

他伸出的手顿了顿,慢慢收回去,半晌,低声道:“号码。”

我说:“啊?”

他自顾自埋头解锁:“你要打过去的那个人的手机号码。”

我本能哦了一声,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帮我拨号,不知道该说什么,斟酌半天开口:“不用了,我是要打个国际长途,不好用你的手机,再说你今天晚上已经帮了我这么多。”

他手上的动作和我的话音同时停止,头缓缓抬起,就像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他说:“颜宋,你不用客气成这样。”

我呵呵笑了两声:“我没客气。”

房间里陡然穿过一道冷风,他几步走到窗前,关好一扇半开的玻璃窗,就着背对我的姿势,突然道:“我还记得你总习惯开着窗户睡觉,冬夭也不例外,常常被风吹得感冒。”

我说:“啊?有这回事儿吗?”

他僵了两秒钟,淡淡道:“啊,你都忘了。”

我说:“嗯,忘了。”

他猛地转过头,眉目间满是隐忍和压抑,却在转瞬间恢复平静。他扶着额头,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颜宋,你总是让我方寸大乱。最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些事,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

他说话做事越来越哲学,已不是我的智商能够理解。他深深望着我,眼睛里有丰富内容。这些内容过于丰富,令人完全无法解读,我搞不懂他想要表达什么。正好走廊上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轰响,颜朗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我说:“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还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出口,只抬手将我拦住,淡淡道:“你坐一会儿,我去。”

门打开,他的身体狠狠一晃,“小心”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重重倒在地上。我以为他不小心摔倒,赶紧过去要把他扶起来,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我茫然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昏倒。从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我只觉得心惊肉跳,心里明白应该立刻去找医生,却临时思维断层忘记值班室在什么方向。走廊上一片空旷,一种令人发毛的恐怖感蔓延过脊梁,林乔的手机突然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慌乱之间不小心按下免提接听键,那边传来韩梅梅的声音:“林乔,你听我说,虽然做了手术也不会康复,但至少可以减少你的痛苦,我……”

我打断她的话:“你说什么?林乔他得了什么病需要动手术?什么病动了手术也不会康复?”

我能听到听筒那边陡然加重的呼吸,韩梅梅说:“颜宋?你是颜宋?你和林乔在一起?你为什么和林乔在一起?你让林乔听电话。”

我看了林乔一眼:“他昏倒了。”

电话里沉默了两秒,突然传来尖叫:“他是肺癌,肺癌晚期,你还跟我讲什么电话,快叫救护车啊,颜宋,林乔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原谅你!”

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林乔他得了,肺癌?

电话从我手中滑了下去。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