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从小对庙宇有兴趣的怪孩子(2 / 2)
李天范和他妻子的感情也不是很好,但是多年的伴侣死了,他总很伤心,一连两天,他的情绪十分忧郁,忙于丧礼的进行,也没有留意李一心在干甚么。到了丧礼举行的那一天,他精神恍惚地坐在书房中,李一心突然走了进来。
十二岁的李一心,看来比同年龄的少年要矮,而且十分瘦弱,面色苍白。
李一心走进书房来,叫了一声:“爸!”
李天范神情苦涩地望着他,招了招手,令李一心来到他的身前,想说甚么,可是口唇颤动着,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李一心先开口,道:“爸,妈死了,我很难过,我并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她实在不明白我。我一直在找……一个地方,我觉得我自己,是属于……一处不知甚么地方,我一直在找,可还没有找到。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讨父母欢心的孩子……”
李天范在这时,激动了起来,抱住了李一心:“不,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个能得父母欢心的好孩子。”
李一心发出一下叹息声,那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所应该发出的,充满了伤感:“我已经尽我的力量在做,一个孩子应该做的,我并没有少做。”
李天范道:“是的,你只是多做了,孩子,你为甚么对庙宇的图片,从小就有那么强烈的爱好?”
这个问题,李天范不知道已经向他问过多少次,每次,李一心总是紧抿着嘴,一副打死也不肯说的神情,久而久之,李天范也不再问,这时,出乎意料之外,李一心居然有了回答:“因为我没有法子看到那些庙宇的真面目,所以只好看图片。”
李天范怔了一怔:这算是甚么回答?可以说答覆了,也可以说,根本没有回答!所以,他在一怔之后,又道:“那么,你又为甚么要看那些庙宇的真面目?”
十二岁的李一心,在他父亲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特异的孩子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从小就十分喜欢沉思,神情经常严肃而充满了自信。可是这时,他在一听到他父亲的问题之后,却罕见地现出了迷茫的神情来。
他想了一想:“我有十分模糊的感觉,我要找的那地方,和庙宇有关。”
李天范苦笑:“孩子,你不满一岁,就已经对庙宇有兴趣了,难道你那么年幼时已经要去找一个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李一心的神情更茫然:“我不知道,爸,太年幼时的事,我记不得了。”
李天范叹了一声,李一心接着道:“爸,其实我深爱着妈,可是每当我要向她说甚么,说不到两句,她就以为我是神经病。我来到这世上,有一个十分特别的目的,我只知道这一点,至于是甚么目的,我要找到那地方,才能知道。”
李天范听得又是骇然,又是莫名其妙,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有目的来到世上?这种口气,听来像是救世主对世人所说一样,一定是有关宗教的书籍看得太多了,所以才使他有这种古怪的念头!
李天范想要开导他几句,但是李一心已经先说道:“爸,你不会懂,我一定要找到那地方,这是我生在世上的目的。”
李天范心中疑惑,是不是有甚么邪教,使得年少的李一心受到了迷惑,但是他立时否定,因为李一心除了上学之外,其余所有的时间,全在家中,不可能和任何邪教有接触。
李一心又道:“我要去旅行,到东方去,有一座庙,是我要找的,那一定是一座庙,我一定要找到它。”
李天范的声音之中,几乎带着哭意:“孩子,世上的庙宇,万万千千,你没有一个目标,怎么能找得到?”
李一心却充满了自信,他那种茫然的神情消失了:“我知道,一定找得到。”
李天范实在不知道怎么才好,因为李一心讲的话,他全然不懂。而且他看出,李一心所说的话,不是一个小19拥暮说八道,而是极其认真。
在那一霎间,他作了一个决定,李一心既然表示了那么奇异的一个愿望,要去看他所能看得到的庙宇,那么,为了进一步了解李一心这种有异于常的行动,他就应该和李一心在一起。
所以,李天范道:“孩子,你的话,我不是很懂,但是你要去旅行,去造访你可能到达的庙宇,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李一心听了之后,皱起了眉,过了好一会,才道:“好的,爸,我年纪还小,你可以陪我,但是我的搜寻,可能要持续极长的时间,正如你所说,世上的庙宇太多了,穷我一生,只怕也看不了十分之一,所以,到我年纪大了之后,请你允许我独立行动。”
作为一个父亲,李天范实在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发现自己和儿子之间,有着显着的距离,尽避他的学问、他在学术上的地位,得到举世公认,但是他不能不承认,他真的不了解李一心:他自己的儿子。
李天范望着我、白素和布平说:“这孩子的那番话,是甚么意思,各位能明白吗?”
布平立时道:“我不明白。”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白素的神情中,我知道她有了和我相同的想法,而且,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由我来发表意见。
我先轻轻咳嗽了一下:“李博士,情形,我想,只能从玄学的角度来解释。”
李天范扬了扬眉,神情并不是十分讶异,显然曾经有人对他这样说过。
他叹了一声:“玄学?有人这样对我说过,可是那难以令人相信。”
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不是你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有事实放在那里,你非接受不可。”
李天范用十分软弱的语气抗议:“甚么事实?一心这孩子,不过……怪了一点。”
我摇着头:“不必从世俗的角度去维护他,你也知道他不是怪,我们的看法是,他一出生不久,他前生的记忆,就开始干扰他的思想。”
李天范直站了起来,刹那之间,像是遭到了电殛,然后,又重重坐了下来:“从来也没有人……说得那样直接!”
我摊了摊手:“没有必要吞吞吐吐,是不是?”
李天范苦笑了一下:“我也曾这样设想,那么……首先得肯定,人有前生?”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
由于有过相当多次的经验,关于人的前生、灵魂的存在,等等,这些玄学上的事,我持肯定的态度。这时,我根据李一心自小以来的怪异行为,提出了我的看法。
当时,我对自己的说法,充满了信心。虽然以后由于事态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证明了我看法的不正确,但是,那和我坚信灵魂存在的态度无关,虽然李一心的事和我的推测不同,但是那并不是说灵魂、前生等等玄学上的现象不存在,这一点,不可混淆,请大家留意。
当时,李天范又苦笑了一下:“那么,我的孩子,他的前生是甚么?一个僧人?”
我点头:“极可能是僧人,也有可能,是和庙宇有关的人。”
李天范的神情更加疲倦,长叹了一声:“他是我的儿子,我不理会他的前生是甚么,他的前生是皇帝,也不关我的事,我只要他的今生,是我的儿子。”
李天范的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激动,作为一个行为怪异孩子的父亲,这许多年来,他一定忍受了不知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事,直到此际,才发了出来。
我和白素,都只是用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他神情显得更激动:“他目的是甚么?如果地想回到前生去,那我绝不容许,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到后来,声音嘶哑,涨红了脸,不住地喘着气。白素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这一番话,你对他说过没有?”
李天范十分哀伤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一番话,在我心中,不知藏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对他说,可是……却一直没有……说。”
布平瞪着眼问:“为甚么不说?”
李天范苦笑了一下:“布平先生,你没有孩子?你没有孩子,就很难了解一个父亲的心情。当我发觉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就又焦急,又难过,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父子间的感情不协调,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问题,十分怪异,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他说到后来,声音发颤,手也在发抖,我忙道:“是的,你的心情很容易理解,你怕这番话说了,他离你更远。”
李天范又叹了几声:“是啊,万一他听了我的话,说前生比今生更重要,那我就等于失去他了。唉,这种患得患失、战战兢兢的心理,只有父母才能明白。”
布平没有再说甚么,我和白素也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李先生,你放心,我曾答应帮助你,我想,索性帮他弄清楚前生的事,情形反倒会明朗化,我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李天范仍然叹息着,我道:“以后的情形怎么样?你真的一直和他在各处旅行,寻找庙宇?”
李天范道:“是的,丧礼过后,他就天天催我,恰梦矣幸桓鱿嗟背さ募倨冢在那一年中,我们在亚洲各地旅行,第一站是泰国,我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一座真正佛教的庙宇,狂叫着奔进去。后来,又到过日本、中国、印度、缅甸。在这次旅行之后,他显得闷闷不乐,因为他并没有找到心目中要找的庙宇。”
我“嗯”地一声:“本来,这就像是大海捞针。他要找的庙宇是甚么样的,难道他一点印象都说不上来?”
李天范道:“是啊,我也用这个问题问过他,因为如果知道了那庙宇的外形,要去寻找这座庙宇,总比较容易。他一听得我问这个问题,就怔了半晌,接下来的三天之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不论日夜,只是发呆。我看到他的这种情形,真是担心之极,我和他讲话,他总是挥手叫我走开,别去打扰他。”
布平插了一句口:“啊,他一定竭力想记起那座庙宇是甚么样子的,如果卫斯理料得不错,这庙宇和他的前生,有极大的关系。”
当时,我听得布平说“如果卫斯理料得不错”,还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怎么会料错,后来,证明我料错了,发生在李一心身上的事,和前生并没有关连。
(如果李一心的事,和前生有关连,我不会记述出来,因为我已经在《寻梦》中,记述了有关前生的事。同样的事,我只记述一次,不会重复。)
李天范苦涩地道:“当时我也这样想……过了三天,他开始画画,我也不知道他在画些甚么,他不给我看,我也不敢向他要。又过了一个月,他才告诉我,他只知道他要找的那座庙宇内部的情形,他说,只要让他走进那座庙去,他就可以知道,立即知道那是不是他要找的。”
我“嘿”地一声:“这不是废话吗?还是得一间一间庙去看。”
李天范吸了一口气:“也不尽然,多少有点用处,这时候,世上所有的、有关庙宇的书籍和画册,几乎全被他买来了,里面有很多图片,有的也有庙宇内部的情形,至少,不必浪费时间再到那些庙宇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可以剔除多少?”
李天范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继续说着:“自此之后,我拚命争取假期,在接下来的三年,陪他走了许多地方,三年之后,他说他已长大了,而且,他不肯再上学,要不断外出旅行,也不要我再和他一起,我只好答应了他。”
我大为不满地摇着头:“他这种行为,绝不能算是一个好孩子。”
李天范陡然提高了声音:“不!他是一个好孩子,他虽不在我的身边,但是经常会飞来看我,而且,只要他去的地方,我有朋友、熟人在的话,他一定会住到他们家里去,免得我担心,每到一处,我都知道他的行踪,他是一个好孩子。”
我仍然表示不满:“好孩子?不念书,全世界各地乱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
李天范有点无可奈何:“他一再说他必须这样做,而且他虽然不在学校中,但是致力于语言的学习,他精通好多地方的语言,那些日子,也不是白白荒废了的。”
我还想说甚么,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只好道:“我现在发现,最困难的事,莫过于在一个父亲面前,说他儿子的坏话。”
李天范给我的话,逗得笑了一下:“一心他真是个好孩子。”
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所以向李天范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李天范神态疲倦:“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了十年,一心今年二十五岁,他显然还没有找到他要找的庙宇,一直到现在……忽然接到他失踪的消息,我……怎能不着急?”
一听到这里,我、白素和布平三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桑伯奇喇嘛庙!”
李天范呆了一呆:“你们是说,一心他要找的庙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庙?”
布平道:“太有可能了,李先生,你提到过,有一个时期,他曾不断地画着画,他画的是……”
李天范道:“我曾去偷看过他画的画,那是一间庙宇的一些房间、殿,等等,全然无法看出是哪一座庙来,虽然他的画画得十分好。”
布平吸了一口气:“那些画在哪里?我只要一看就可以认得出来。”
李天范十分懊丧:“我没有带来,在美国,我的住所中,他的房间内。他虽然长年不在,但是我还是保留着他的房间。”
他这样讲了之后,侧头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倒记得一些他画的情形,其中画得最多的是一个院子,庙中的一个小院子,看来,他印象中……他对那个小院子的印象是逐步建立起来的,开始的时候,小院子的中心部分,只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他讲得十分认真,我们也用心听着。他继续道:“后来,那不规则的圆圈,渐渐变成了一样东西,一幅比一幅详细,到后来,看得出,像是一只相当大的香炉。”
一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布平更是忍不住,直跳了起来,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布平为甚么会这样惊讶,事实上,我也相当震惊,李天范用十分讶异的神气看着我们,连白素也是莫名其妙。
因为白素和李天范,都不知道布平在桑伯奇庙中的遭遇,而我听过布平的叙述才知道那块神秘的大石头,出现在一个小院子,而那个小院子,有一只香炉放着!
我指着布平:“镇定些,几乎所有的庙,都有一个小院子,而大多数庙宇的小院子中,都放着香炉。”
布平说道:“不会……那么巧吧?”
李天范问道:“你们在说甚么啊?”
我挥着手:“你先别管,他的画中,关于那小院子,还有甚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请你尽力想一想。”
李天范又想了一会,才道:“他一共画了好几十幅,除了院子之外,是一间很简陋的房间,那间房间相当大,可是很黑暗,一定是很黑暗,因为他是用炭笔来画的,他把整间房间,都用炭笔涂黑了,来表示黑暗,在那房间的一角,有一张看来相当古怪的床……”
李天范才讲到这里,布平已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一面喘着气,一面道:“那床的床头上,有着一个轮子一样的东西?”
李天范陡然一怔,这时,轮到他惊讶,张大了口,望着布平,布平也望着他,两人都不说话。白素疑惑地向我望来,我握住了她的手:“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真是奇怪!”
李天范讶然半晌:“是的,看起来像是一只轮子,布先生,你……”
布平道:“那个院子,李先生,请你想一想,在有飞檐的墙角上,是不是挂着相当长的风铃?”
李天范皱着眉:“好像是,在檐角上有点东西挂着,但是我不知道那是甚么。”
布平望向我,大声道:“我敢肯定,李一心画的,是桑伯奇喇嘛庙。那个有香炉的院子,就是发现那块神秘大石的地方,而那间黑暗的房间,就是贡云大师的禅房。”
我点头道:“听来有点像,不过你也不必因此向我大声叫嚷。”
布平又道:“他要找的那座庙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庙,这座庙在山中,普通人难以到达。难怪十多年来,他一直未能找到。”
我气息急促:“你的意思是,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座庙,然后,就在那座庙中失踪?这其间,有着甚么关连?”
布平仍然在大声叫嚷:“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甚么也不知道!”
李天范的神情充满了疑惑,因为他不知道我们在讲些甚么,白素也不知道,所以她道:“我们四个人一起在讨论,先告诉我们关于那座喇嘛庙中发生的事。”
我走向酒橱,打开一瓶酒,大口喝了一口,布平已准备开始叙述,可是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讲起来太罗唆,由我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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