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沈乞儿故园归梦 翟员外少女迷魂(1 / 2)
第十六回沈乞儿故园归梦翟员外少女迷魂
诗曰:
好把良心莫乱行,前生造业及今生。
休倚我贵将他贱,才说他贫到我贫。
世事循环人难料,劝君何必苦劳心。
人间善恶无果报,天理何曾放一人!
单表世上的人奸谋奢侈,欺瞒作恶,但不想后来果报,只图眼前为作,见财怀恶,见色欺心,百般成算,百样巧作,那管那轮回因果天理!说甚么良心、陰阳果报却是何人见?但财色二字,那个肯不贪不恋?只是财不可见而丧心、欺昧良心而龋就是那色,谁不爱?但不可以谋占机心——坏人一妻,报之一女。世间财帛是命中注定的,该是你的财帛,随手而得来,不但一生受用,还可以留于子孙,永远长久,若不该是你的财帛,使机谋、用势力逆取到手,不过萤虫光彩,一时富足,那能悠久。
话说这金人掳了二帝北去,把这东京城里安了一营人马,立了张邦昌为帝。百姓无主,一任金兵抢劫。这些富户们先被搜括,已是家业馨净,也还有身上藏些金银的。到了金兵一抢,俱是非刑吊拷,把这富户死的死,伤的伤,妇女掳了去,吊下一身,人人乞丐为生,也顾不得羞耻。
却说那黄表沈三,从那日封门搜家,把家内金银尽行入官,还指望有回来的日子,搬在袁指挥家外边客位暂祝谁知一日乱似一日,金兵不退,掳了二帝北去,又另立了皇帝,把人马进城扎营,做了他的天下了。这些大衙门、大宅子,皇亲勋威、公侯宰相花园府舍,都是官兵占住了,连袁指挥家眷俱赶出来。那沈三的妻子原是有姿色的,掳了磐净,只落得金哥没眼的一个瞎子和生他的那个丑婢。先还在旧亲戚家,这里住一日,那里住一日,后来各人生死不顾,谁肯留他?
这沈三就气成青盲雀瞽,有双目而无珠,对面看著似人,其实不见,只得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勃-脊梁胸前长出两片黑肉,如虫钻蛆咬相似,痒起来,必要拳打砖捶才快活一时。到了夜间又做一梦,还是送金砖那人,沈三依旧贪心把砖不放,父子抱着顽耍。醒来时,只见一块大砖在席傍,恰凑怪疮正痒,。两只手擎砖打起,好不快活。有一家欠他五百两银子,一无所凑,只准一个母狗来。这沈三饿到三日,全没一人收留,只得牵着狗各家求食,老婆抱着失目的金哥紧紧相随。初时只说往熟识人家要碗饭吃——难道就是乞丐?
后来每日如此,见这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样,无可奈何,也就随缘度日,连呼“老爷奶奶”不绝,把一根长绳使狗引路。这狗也有灵性,到了人家门首站住不去,等接了这饭,又走一家。到了长街,一时肉痒难熬,只得把金砖高举,打个《莲花落》为乐,看官听着他道:东京有个黄表三,也会吃来也会穿。一生好放官例债,不消半年连本三。巢窝里放债现过手,他管接客俺使钱。线上放债没赊帐,他管杀人俺管担。积的黄金拄北斗,临了没个大黄边。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爷娘不是亲,有钱且去敬别人。三年侞哺成何用,娶了媳妇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爷娘饿断筋。生前不曾见碗米,死后谁人来上坟?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亲,三窝两块说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旁人吃,自家骨肉作仇人。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亲,三媒六证结婚姻。嫌贫爱富窦家女,半路辞了朱买臣。墙西有个刘寡妇,守到五十还嫁人。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刳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莲花落,莲花落。
沈三员外唱罢多时,那街上的闲人也有叹的,也有笑的。叹的道:“这等一家米烂陈仓、财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为生,无有立锥之地。”那笑的道:“黄表沈三这个光棍,钱眼里翻身,终日钻衙门、拿讹头,倚官害民,纵贼窝盗,今日天不杀他,父子双瞎,使他活受,给人现眼!”大约畅快的多些。
过了年余,那沈三是受用过的人,那受得饥寒?到了那十二月,数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窑门屯住,那一时,东京抢劫一空,谁家肯舍?可怜沈三,几日街上打砖,并无人睬,吃了一口冷汤,回来死在路傍,连席也没有卷的,自然送与乌鸦、黄犬,以为葬身之地。落了金哥,人只叫他小沈花子,渐渐成人长大。不消说,父子相传,这一块砖是水磨成苏州瞪泥一样。母子同狗三口,昼走长街,夜宿古庙,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园。常言说:“三年讨饭,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一个乐处。
到了南宋登极,金人讲和北去,东京渐渐平息。这些花子们散往各府去趁食。那金哥母子先到山东临清,住了半年,游到清河县地方。进得西门来,不往别处去,那狗只往当日提刑千户西门庆的住宅里领进。在那大门首高叫一声:“老爷奶奶,讨一碗饭吃!”也是天合有缘,原来玳安找月娘、孝哥不见,兵退之后又回县来。那时,城内人家没了一多半,张二官人全家掳去,这无主的空宅,也是鸟恋旧巢,玳安又住在旧宅门房内安身。猛见一个狗领着个贫婆,拖个小瞎子进来,抱着一块砖讨饭,心里好酸。想起月娘、孝哥不见,眼中泪落如雨,便说:“小花子休打砖罢!我也是才回来的,没有家小,有几个冷烧饼,你吃去罢!”说着,拿出来递与小花子,给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摆尾摇头,只在玳安身边打滚不去,好似见他旧主一般。天色晚了,没处去宿,要在这大门檐下讨把草过一夜,玳安只得依他。那时十月天气,还不甚冷,玳安把炕上草抱了一抱,给他母子二人宿下不题。正是:鹤归华表人难识,大过东门世已非。
玳安想想道:“我身边原有带的刘学官还账的几两银子,大娘临出城交与我收着,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孝哥身边一文也无,就和这穷婆一样。”又想起妻子小玉,那得个信来,不觉泪眼不于,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灵不散,玳安忠义所感,只见西门庆进来,项带长枷,身围铁索,道:‘玳安你还认得我么?”玳安道:“我如何不认得爹!”西门庆道:“我因阳世间贪滢罪大,阎王把我二目摘去,罚我乞食十年,今日门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王婆。你今不忘旧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东京给孤寺找寻。”说毕往外走了几步,又口来道:“堂房门槛下还有些东西,你此时动不得,日后留你用罢!”说毕,把玳安推一把,惊醒,却是一梦。听听,正打四更。
到了天明,玳安起来看看,那小瞎厮母子不知甚么时候去了。又想道:“梦是心头想,还因念爹的旧恩,想糊涂了。”
又想道:“我且把梦里说的银子去看看,如果银于是实,就件件是真了。”玳安寻了一把铲锅的铲子,把门关上,走到后堂屋门坎下边,只见一块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银子,看了看傍边,两个方砖一似新安的一般。把砖用铲子掘了半日方动,取了一个,那个也随手揭起,有黄土半尺余深,用一个小醋坛盛满,却有五百之数。玳安大惊,才知梦里相逢别故主,天边有信觅离人。这玳安原是好人,后来有些造化,自然识见不同,说道:“这个银子再取出去,又做了来安的祸,况梦里言语说不可动,只得依行。”好个玳安,就把原土掩上,依旧把方砖扣紧。一个门槛往来之地,谁知有宝?那玳安一面打探月娘信息,要上东京找寻不题。有诗说西门庆化身乞丐再返故园,也是一段因果:当时歌舞欢游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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