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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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乌雅,也被困孩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

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齐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

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

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烧。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

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

枪声一响。

“乒!”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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