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上)(2 / 2)

加入书签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