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当年情(2 / 2)
那天,我那英勇机智的红霞小姨去运粮,回来以后听说保派使诈,蔷薇街失守,李苏华等人生死不明,二话没说背了步枪就往这儿赶。到解放路发现全是保派的人,只能回去,看到战派正磨刀霍霍要夺回阵地,就叫了那几个吃稀饭的战友,趁夜摸进来。绕了一圈有点迷路,回到蔷薇街,想在顾大宏家里落脚,却看见一伙人在厮打。李红霞躲在电线杆后面,猛然发现电筒光下有一个就是李苏华,旁边绑着顾大宏。红霞小姨大怒,拉枪杆子瞄准了人群就打枪,她瞄的是我爷爷,结果因为那一片太黑,加之她枪法稀松,枪口往上抬了两寸,当的一枪打在屋檐上,一块瓦片落下来,正砸在顾长根头顶上。众人大惊失色,呼啦一下全都趴下了。红霞小姨大吼:“缴枪不杀!”
这一枪成了反攻信号,战派从四面八方杀过来。夜战并非保派所擅长,工事还没做好,只能仓皇而退。顾长根跑在第一个,那头头模样的人跑在第二个,老顾心中恨他不尊重自己,跑着跑着给了他一个肘锤,此人撞昏了过去,后来做了俘虏被打成个瘫子。
红霞小姨有心再打第二枪,乱糟糟的人群,也不知道该打谁好,走过去给李苏华松绑。李苏华觉得有点不顺眼,这些天来,形影不离于李红霞的那个矮胖黑毛的家伙不见了,就问她:“屠户呢?”
红霞小姨愣了半晌,忽然大哭起来。
“戆卵被抓走了!”
4
保派围城以后封锁了大桥和河道,什么东西都运不进来。城里开始缺粮,气氛日益紧张,除了打仗的地方热闹,大部分街道空荡荡的,门户紧闭,市面惨淡。一个偷粮的人被抓住,查出家里有三个保派、一个战派,按比例计算,在定慧寺后面执行了枪决。蔷薇街上有几个丝瓜棚,一夜之间,结好的丝瓜被人薅了个干净,棚也扯翻了,一地的丝瓜藤,没多久叶子全都枯了。
命令传到大耳朵的小分队,要他们在停火期间去面粉厂运一车粮食,那是护城河以外。大耳朵自从扔光了硫酸瓶以后,就从掷弹兵自动升级为运输队了。屠户说这是敢死队干的活,屠户对保派有着深刻的认识,知道他们翻脸无情,随时都可能变卦。屠户一直住在保派的隔壁。
大耳朵说:“粮库已经空啦,能吃的东西都背在身上了。”
屠户说:“我们抓了很多俘虏,可以用俘虏换粮食嘛,让保派把粮食送进来。”
大耳朵说:“他娘的俘虏又不归我管,服从命令听指挥吧。”
到了下午,大耳朵吃了点馊饭,倒在了厕所里。屠户更不想去了,红霞小姨拿了介绍信,跳进汽车,屠户一下子又昏了头,在汽车发动的时候跑了过来,威风凛凛地站在驾驶室一侧的踏板上,和她隔着车窗。车开得飞快,红霞小姨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这时屠户紧紧地搂住了反光镜,好像一只树袋熊。车斗里的小分队战友都在笑话他,好地方不待,待在那儿耍威风,等会儿被电线杆子刮走吧。
车过城南大桥时停了一下,一队人过来检查有没有武器,红霞小姨的枪放在司令部了,口袋里还有几颗子弹,被抄走了。屠户有一把小刀藏在裤脚管里,也被缴获了。保派的人说:“就你们六个人装一车面粉?还有女的。”屠户说:“没办法,别人都不肯来。”保派的人笑了笑,说:“我认识你,你红旗桥下面卖肉的,也来凑热闹啊。”
全城卖肉的就那么几张脸,跟明星似的。屠户心想,傻瓜才愿意出风头做战斗英雄,老子早出名了,这一趟纯粹是为了李红霞。
汽车沿着运河往东走,面粉厂就在公路边,七月的柏油路面已经被烈日晒化了,路边的大树一棵接一棵。树枝刮得屠户受不了了,他又往车斗里爬。红霞小姨说:“小心点,掉下去摔死你。”屠户说:“我手脚很利索的。”红霞小姨说:“戆卵,爬上爬下也不知道干嘛。”
在公路上他们又经过两道关卡,都有持枪的人把守着,枪口对着运河对面的戴城。还经历了一次急刹车,有个孤零零的小孩在路上捡子弹壳,车子来了也不躲。屠户跳下去把小孩搬开,发现是个聋子。屠户觉得在公路上遇到这个真是太鬼了,车子发动以后,屠户一直站在车尾,看着孩子渐渐变小。孩子平举右臂,做了一个“八”的手势,瞄着屠户,手臂一震打了幻想中的一枪。这是一九六七年最常见的手势。和其他小孩不同,他嘴里发不出啪的一声呼喊。
到小码头的时候汽车减速,停了下来。半个月前,战派试图偷袭此处,几十个人抱着橡胶轮胎泅渡过来,岸上伸出无数挠钩,俘虏了三个,装进面粉口袋里,扎紧了又扔回到河里。隔着两百米宽的运河,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冷兵器时代战派的第一次失利,每每说起,总令人胆寒。那个下午码头上倒是很平静,一个人也没有,地上摊着七零八落的面粉口袋。
码头对面就是面粉厂,大门紧闭,里面已经停产了。角门边上站着一个荷枪的卫兵,红霞小姨下车,掏出介绍信走了进去,屠户想一起跟进去,被卫兵拦住了。不多久大门开了,汽车缓缓地开了进去,一个卫兵指路,到仓库门口装粮。始终没有见到更多的人。
屠户问红霞小姨:“这里面怎么空荡荡的?”
红霞小姨皱着眉头说:“人都在后面呢,你们手脚快点。”又嘱咐司机:“你别搬东西了,把车子开到直道口,别让卫兵把大门锁了。你就在车里待着,不要熄火。”
屠户心里七上八下,专心扛面粉。关卡那个人说对了,就他们几个饿鬼,想扛一车面粉是不太现实的。这时仓库的面粉堆后面传来一阵鬼笑声,屠户打了个哆嗦,我的姑姑顾艾兰跟着笑声飘了出来,站在他眼前。
顾艾兰那年二十五岁,如果不是打仗,她应该已经结婚了。她是面粉厂的出纳,开战以后一直守在这里,屠户最怕遇到她,没想到她直接出现了。
屠户和我姑姑的仇是早就结下了,凡是做邻居的都会有不痛快,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屠户所做的,是在十六岁那年闯进我家里找顾大宏,当时二十岁的顾艾兰正在里屋洗澡,外屋没人。由于羞怯,顾艾兰没有大声宣布自己光着身子,也没有弄出哗哗的水声暗示自己在洗澡,她停止了一切动静,假装家里一个都不在,寄希望于屠户自己退出去,结果屠户推开了里屋的门。
由于是邻居,按流氓罪把屠户抓走是不太好的,屠户的娘在饥饿的岁月里给了顾家十斤粮票,八个鸡蛋。第二年,屠户的娘又有点后悔了,对顾艾兰说:“方明说你用毛巾遮住了自己,其实他什么都没看见。”顾艾兰说当时应该把屠户的眼睛挖出来,他才知道何谓“什么都没看见”。
顾艾兰长得很瘦,鼻尖眼凹,两条深纹从鼻翼直插下腭,是那种拍照时极不适合用顶光的面相。那时她尚未踏平整条蔷薇街,还不算太可怕。高兴的时候,她会发出一种很尖的笑声,不高兴的时候,她也这么笑,其中有一点点微妙的差别,只有很熟的人才能听出来。屠户在仓库里听到的是既高兴又不高兴的,他搞不清哪儿出错了,于是害怕起来。
顾艾兰说:“我在楼上看见你了,听说你加入六月天兵了,我本来还以为你死了。”
屠户说:“没死成。”
顾艾兰说:“你抖什么?”
屠户说:“面粉太重了。”
顾艾兰说:“真热,要喝水吗?”
屠户说:“不想喝。”
屠户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好像又回到了他在砧板底下给师傅扇扇子的时候。红霞小姨很听不惯,白了顾艾兰一眼,说:“屠户,赶紧运面粉。”屠户答应了。顾艾兰再次发出一阵尖笑。
“我知道你们都是六月天兵司令部的,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
红霞小姨叉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有情报员。”顾艾兰说。
“奸细。”
顾艾兰不屑地说:“什么奸不奸细不细的,都是认识的人。你,我也认识,不就是红旗桥下面大耳朵的小女儿吗?八中的。你们打张道轩的那次我都看见了。你的姐姐,和我们家顾大宏玩得很要好吧?”
红霞小姨诧异地问:“你是谁啊?”
“我是顾大宏的姐姐。”
顾艾兰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屠户点点头说:“是他姐姐。”红霞小姨骂道:“臭不要脸的,鬼鬼祟祟的。”屠户说:“他们家就是这样的。”
他们继续扛面粉。红霞小姨觉得很渴,跑出去找自来水喝,喝了两口,抬头看见墙后面有几十根挠钩露出了它们的钩尖,那几乎就是钩镰枪,既可以把人捅死,也可以把人挂住。这些挠钩正在走动、列队,甚至能听到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和压抑着的呼吸。她悄悄地关了水龙头,跑到汽车跟前,对司机说:“开车!”又狂奔到仓库里,只做了一个手势,战友们全都明白了,扔下面粉袋就跑。这时汽车已经开到了厂门口了,众人接二连三爬上车斗,其身手没有一个比屠户差的。汽车逐渐加速,这时他们发现屠户还在仓库里,屠户是新来的,他根本看不懂红霞小姨的手势。
红霞小姨狂叫:“屠户,你他娘的跑啊!”
屠户像狼狗一样从仓库里猛蹿出来。一群拿着挠钩和棍棒的人,无声地涌向他的屁股。红霞小姨站在车尾,向屠户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身体前倾得太厉害,几个战友不得不抱住她的腰。后面的人还在追,汽车继续加速。红霞小姨觉得手上的分量越来越重,屠户的脸都扭曲得像个包子了。红霞小姨从来没见过一辆汽车开得这么快,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跑得这么快。这两者之间究竟谁能赢,答案是不证自明的。忽然,屠户笑了笑,虽然笑得也像个包子,但所有的重量骤然消失了。她和战友们仰天倒在面粉口袋上。
屠户站在公路上,喊了一句:“你们小心点,前面那个聋孩子,别撞死了他。”
红霞小姨坐起来,握着屠户的手汗,他正在变小,像那个聋孩子一样。她悲愤难当,大喊道:“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屠户心想,操,这回眼睛肯定要被顾艾兰挖出来了,可不可以商量一下,只挖一只眼睛,毕竟独眼龙还是可以继续卖肉的。
5
屠户活到二十岁没吃过大亏,一个卖肉的,普通人见了他都得低三下四的,更别说得罪他了。他往砧板前一站,多一点肥肉还是多一点骨头,关系到顾客的身心健康、家庭和睦,那一刻仿佛掌有世界上最大的权力。屠户没念过什么书,也没干过什么积德的事情,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么风光会不会遭报应,听说卖肉的下辈子投胎都会做猪,没听说这辈子像干部一样招人待见的。
他被绑起来的时候一直在嘀咕,这辈子到底值不值。后来觉得挺值的,所以还想继续活下去。人们把他拉进了一个简易的审讯室,屠户一看对面坐着顾艾兰,赶紧说:“姐姐,别揍我了,我什么都招。”顾艾兰淡淡地说:“什么都招,你是反革命你招吗?”屠户说:“这可不能招,招了我就死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们是打好招呼来运粮的。再说——”他看了看身后,审讯室的门已经关起来了,只剩下四五个人站在里面,于是壮着胆子说:“我们是邻居,要是你打死了我,以后还怎么见面?”
他刚说完这句话眼前就黑了,一个面粉袋从天而降套住了脑袋,啪的一声,皮带几乎是在同时落到了他的头皮上。
夜里,屠夫被关进一个小单间,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落着十几个带血的面粉袋。屠户从鼻孔里抠出个血块,涂在墙上。鼻血涌了出来,他手指上蘸着血,在墙上写下了李红霞的名字,再往下就不知道写什么了。他估摸着李红霞已经回到城里了,这会儿大概在哭呢。屠户看看墙上的字又觉得不满意,蟹爬的血污,倒像是李红霞要去死的样子。屠户用手去擦,这时门开了,顾艾兰闪了进来。她反手关上门,两个仇家面对面看了一会儿,顾艾兰忽然笑了,说:“你也有今天啊方屠户。”
屠户说:“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顾艾兰说:“哎,你可别瞎说,我打你了吗?你看见谁打你了?”
屠户说:“是是,没人打我,我自己摔的。”
顾艾兰嗤笑道:“打就打了嘛,难道我不敢打你吗?”
屠户心想跟这个女人真是没什么可搞的,她神经病,就说:“有吃的吗?我饿了。”
顾艾兰说:“你好好的别闹,面片有的是。告诉你,抓你们不是上级命令,是我临时决定动手的。本来想一锅端的,没想到只抓住你一个。够是也够了,但以防万一起见,还得打你一顿,让你惨点,我好办事情。”
屠户说:“你要办什么事情啊?”
顾艾兰说:“你还不知道吧,穆天顺前天做了六月天兵的俘虏。”
屠户眼珠一转,全都明白了。
我未来的姑父、顾艾兰心爱的男人、面粉厂小科员穆天顺同志,武斗以后他跟着我姑姑做了保派一员,主要任务就是守在面粉厂里。此人生性胆小,说话夹缠不清,只配压粮运草,绝不能上阵交兵。他成为顾艾兰的丈夫,是屠户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因为屠户看到过顾艾兰洗澡,如果换了个心胸狭窄性格暴躁的人,就会找一伙人来揍他。屠户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怂货怎么会做了俘虏。顾艾兰很简单地说:“他跑错了方向。”
屠户点头,这太像穆天顺做出来的事情了。屠户说:“我明白了,你是想交换俘虏,对吧?这个主意不错。我和姐夫也认识,拿我换他,我们谁都不亏。”
顾艾兰说:“话是这么说,但他毕竟是被六月天兵抓走的,你们谁有本事把他弄出来?”
屠户说:“如果放我回去,我就有本事弄他出来。”
顾艾兰说:“那可不行,你是个言而无信的家伙,还有你妈,我受够你们家了。你呀,还得指望六月天兵的那个小姑娘。”她说着一指墙上:“李红霞。”
然后顾艾兰拿出了纸笔,让屠户按她的口述写了一封信,收信人是顾大宏。大意是,他在面粉厂关着,挨了打,如果不想让他继续挨打就赶紧去六月天兵的俘虏营里把穆天顺捞出来,大家都是自己人,捞谁都是应该的。此信转呈李家姐妹与大耳朵。最后让屠户按了个血手印,差了一个人,夤夜找顾大宏去了。
屠户这下放心了,他一放心,尾巴又翘了起来。顾艾兰端来了面片,他嫌油太少,又说屋子里太热,想换个空气好点的房间。顾艾兰拍拍他的脸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穆天顺已经死了呢?”屠户塞着满嘴的面片,停止了咀嚼,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顾艾兰嫣然一笑说:“穆天顺身上少一样东西,你都得照赔给他,所以你现在要多吃点,吃胖点,保证不能让我亏本。”
信使是面粉厂的老工人,叫王三给,他从城西大桥过来,刚过桥就听见打枪的声音,想往回跑已经来不及了,子弹咻咻地飞过桥面。他钻进一条小巷,缩在垃圾桶后面,直到天亮才混进蔷薇街,顾大宏已经不在了,整条街上都没一个住户,全跑了。王三给壮着胆子来到六月天兵司令部门口,说起顾大宏的名字,没人知道,再说起大耳朵,哨兵说大耳朵吃坏肚子,已经回红旗桥了,王三给只好再跑到红旗桥。到那儿已经快中午,水米未进,李苏华一开门他就晕倒在了门槛上。
该在的人都在,鉴于前一天保派背信弃义,大家对屠户的生命已经不抱希望。唯独顾大宏认为,他姐姐在面粉厂有点地位,如果站出来说情,或许可以保住屠户的性命。大耳朵认为顾大宏想得太天真了,事情不是顾艾兰能说了算的,大耳朵讲了一个不久前发生的事:攻占邮电大楼的时候,有个战派的弟弟把保派的哥哥一矛捅穿了肚子。就算顾艾兰能做主,她也可能把屠户捅穿了。众人听得哆嗦起来,顾大宏忽然想起了屠户和自己姐姐之间的宿怨,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说出来。大耳朵又悄悄说,现在很过分,打仗都像日本鬼子一样处决俘虏,他都不太想再打下去,反正硫酸瓶子也扔光了。
红霞小姨抱着枪说:“还有见面的时候,我饶不了她。”李苏华听见敲门声,一边开门一边说:“都是你把屠户搭进去的,还嘴硬,以后你们都不许再去打仗了。”这时王三给栽了进来。顾大宏认识他,赶紧关门,掐人中,喂米汤,喝了三碗。大耳朵说:“他娘的,喝上瘾了,快点说正经事。”
王三给拿出屠户的信,已经被他的汗水泡烂了,稍一展开就变成了纸浆。王三给只能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一遍,由于他不擅长政工,主要的话题都落在了屠户挨打的细节上,屠户被踢到了墙角,屠户脑袋上套了面粉袋,一群人用皮带抽他,后来关在小屋里,抠着鼻血在墙上写下了李红霞的名字。红霞小姨听得又怒又羞,而且有点恶心,要不是觉得米汤太金贵,早就一枪托砸过去了。
大耳朵听了半天算是明白了,对顾大宏说:“就是说,是你姐姐指使面粉厂的人抓了屠户,然后要用他来换你姐夫?”
顾大宏说:“听上去是这样。”
大耳朵生气地说:“可是我他娘的又怎么知道,你那个倒霉姐夫关在哪里?我他娘的又怎么能把他弄出来?弄出来了我他娘的又到哪儿去把屠户换回来?”
王三给说:“顾艾兰说了,她不管,穆天顺要是少一个指头,她就剁下方屠户一根指头,穆天顺要是死了,她就把方屠户的尸体抬给你们。”
大耳朵说:“关我屁事!”
王三给说:“那我回去告诉顾艾兰,把屠户毙了。”说完站起来作势要走,大耳朵从床上跳了下来,破口大骂。众人一起上来劝他小声点,唯有红霞小姨一声不吭穿好鞋子,背起枪说:“我知道俘虏关在什么地方。顾大宏,你跟我走,去认你姐夫。王三给,你就先待在家里。”说完又指指大耳朵:“你,去不去?”大耳朵一边穿鞋一边说:“我去有屁用。我去!”
大耳朵、顾大宏和李红霞三个人来到六月天兵司令部,一队一队的人马正在往城南开,要和保派真刀实枪再干一场。俘虏有关在这里的,有在其他中学的,也有被单独拉走送到不知什么地方的,既无花名册,也无审讯记录,乱糟糟的一团。红霞小姨谎称自己是联指派来的,要找一个叫穆天顺的人。卫兵说你们自己进去找吧,这时听见远处传来轰轰的声音,卫兵很兴奋地告诉大耳朵:“保派用手榴弹啦,比你的硫酸瓶子厉害多了。听说他们的迫击炮已经运到河边了,我们要撤回去,马上又要打巷战。”
大耳朵本来已经不想参战了,这时又高兴起来。这伙人都是化工厂的,见过的爆炸多了去,非但不怕,而且会让他们发狂。像大耳朵这样的,他对杀人和打枪都不感兴趣,但是只要听见爆炸,闻到硫酸浇在路面上的气味,他就忍不住要跑出去凑热闹。红霞小姨拽住他,让他别忘了正经事。他们在俘虏营里细细地搜,那是一栋两层高的教学楼,楼下屯粮,楼上关人,搜了半天没找到穆天顺,倒是有几个相熟的俘虏走过来和顾大宏打了招呼,卫兵紧张起来,熟人一点没含糊,马上告诉卫兵,顾家全都是保派。卫兵看看大耳朵,又看看红霞小姨。红霞小姨不耐烦地说:“他早就跟他们家划清界限了,昨天我刚从保派的刺刀下面把他救出来的。现在他是我们的情报员。”那几个俘虏就说:“顾大宏,你这个可耻的叛徒。”
接着他们又出了学校边门,穿过那片空地,往农机厂的宿舍里走。这里是屠户和大耳朵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地方,大耳朵说:“要是这次能把屠户救出来,我就不欠他人情了吧?”又对顾大宏说:“但是你欠我家的人情就更大了,我连你姐夫都救了出来。这笔账真他娘的乱。”顾大宏心想,怪就怪你生了两个女儿,你哪怕只生一个呢。
农机厂的宿舍里关了更多的人,也更无足轻重,几十个人关一间,分了男女号子,据说都是当人质使的,如果保派要在对岸放炮就得先把自己人给轰了。这次顾大宏学乖了,找了顶草帽把自己脸扣住。红霞小姨到门口一喊:“谁是穆天顺?”号子里的人立刻把他扶了过来,她一看就乐了。
这位相貌平庸、长了一对兔子牙、稍微带点佝偻的男青年,看上去一副倒霉相,完全不能和顾艾兰相提并论。不过,世界上的婚姻往往就是这样。红霞小姨觉得很快乐,仿佛已经报复了顾艾兰,就叫卫兵开了锁,把穆天顺提了出来,说:“跟我去联指。”穆天顺一听联指,立刻坐在了地上,眼泪下来了。大耳朵和顾大宏合力将他架起来,捆住,穆天顺认出了顾大宏,才喊了半个字,红霞小姨朝他的下巴上砸了一枪托,立刻满嘴鲜血,发出惨叫而说不出话来。红霞小姨想这也是为屠户报仇,你敢拿皮带抽我们家小黑猪,我就敢用枪托揍你们家小白兔。
等到他们架着穆天顺回到红旗桥,事情就变得简单了,现在双方手里都捏着牌,看上去红霞小姨的牌更大些,她不但拥有了顾艾兰的未婚夫,逼急了能把她的亲弟弟一起算上。而顾艾兰手里的方屠户,其实和李家没什么关系。
唯一麻烦的是穆天顺本人。联指的名头,以及那猝不及防的一枪托,把他搞得疯疯癫癫的,松绑以后他满屋子乱窜,很不好收拾,众人一哄而上把他又捆了,顾大宏找了一团回丝,很抱歉地堵了穆天顺的嘴。
约定的地点是城北,那很远,是战派在护城河以外唯一的地盘,可以携带步枪通过大桥而不必挨枪击。穿过一片防守很松散的阵地,就是离火车站二里地的唐家渡,那一带荒无人烟,很适合用来交换俘虏。时间是明天下午。
红霞小姨背起枪,送王三给出城,到了城南大桥上叮嘱他:“过时不候,要是明天下午你们不来人,我就在唐家渡把穆天顺就地枪决了。”又说:“到时候我是要验伤的,屠户少一根指头,穆天顺就少两根指头,明白吗?”王三给答应了,顺着大桥一溜烟地跑了。
屠户活到四十岁的时候,回忆我的红霞小姨,她的名字就像他用鼻血写在墙上的样子,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晚上看着它,屋子里亮着一盏灯泡,很多飞蛾从窗口的铁栅栏缝隙中钻进来,有一只还挺大的,停在名字下面,平摊着两个眼睛似的翅膀。屠户只是个卖肉的,搞不清事情的意义,实际上也没有人能说清这算怎么一回事。他回忆起她,常常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一个血淋淋的名字,既美丽又狂暴地涂在墙上。
那时屠户觉得事情快要结束了,脑子很清醒,不会有人来救他。至于交换俘虏,天知道穆天顺是不是已经被杀掉,战派杀俘虏毫不手软,有些人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枪决了,听说保派更绝,大本营处决俘虏是在他们求饶以后用烧红的钢钎捅进屁眼,杀小羊羔才这样,羊肉更好吃。屠户趴在面粉袋子上睡了一会儿,身上继续痛着,后来居然冻醒了,八月的早晨其实没那么冷。这时进来了几个面容模糊的人,架了他往外走。屠户还有点迷糊,以为是在做梦,但即使在梦里他也告诉自己,完蛋了,事情快要结束了。这个夏天的早晨就像燃尽了的炭灰,既没有颜色也没有温度。他被拉到仓库里,结结实实地绑在一张椅子上,放在仓库的正中央。屠户又想,这看起来是要动刑,无论枪毙还是捅屁眼都不会给他一张椅子,如果求饶,该说些什么好。结果他被扒光了上衣,露出一身黑毛和肉墩墩的身体。有个人说,怎么这么胖?另一个人答道,他是个卖肉的。又一个人说,我讨厌卖肉的。屠户说你他妈的又不是吃素的和尚,凭什么讨厌卖肉的。结果挨了两个耳光,这下彻底醒了。屠户说,别打了,大家说好了不打的。那个人说,我们在这里很无聊的,天天守着面粉,又不能回家,抓住个老鼠都给它灌辣椒水上老虎凳,总得拿你做点什么,要不切个猪鞭下来?这时屠户大喊起来,顾艾兰,你他妈的是不是想让穆天顺的鸡鸡挂在城门上,你这点手段算个屁,明天李红霞来了能杀光你们面粉厂的王八蛋,每一个鸡鸡,都他妈的挂在城门上,还有顾大宏的鸡鸡,也他妈的挂城门上,你们他妈的全部全部全部挂在城门上。
顾艾兰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顾艾兰说:“真好玩,吓唬吓唬你,吓成这样。”屠户说:“姐姐,就算时候到了,也把我一枪崩了,别搞什么花样了好不好?”顾艾兰说:“你总得让我们面粉厂开心开心。”
这些人当着屠户的面商量起来,一个说想揍他,一个说还是切猪鞭,哪怕切半截。顾艾兰说这样都不好,同样的刑罚可能会落到穆天顺头上,屠户只能给他们玩玩。有一个脑子快的人说,这个杀猪的身上有一样东西是穆天顺不具备的——他的毛。屠户又大叫起来:“杀猪拔毛不行!”这些人也吓坏了,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别乱说,传出去大家都得死。毛是肯定要拔的,不算很疼,而且还会长出来。屠户心想这群人都疯了。
后来屠户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发出了各种叫喊,带着回声的,好像是他自己的灵魂飞到了屋顶上。一个人找来一把生锈的剃刀,刮毛时感到一丝丝尖锐的疼;一个人用手揪,揪毛时是轻微的撕扯的疼;一个人用个汽油打火机细心地燎着,烧毛时烫得他发痒。这个游戏越玩越开心,屠户自己也觉得很好玩,要是有一桶烧热的松香,他大概也会浇在自己身上。最后把他上半身的毛都除干净了,留下了几十道浅浅的伤,这些人还不过瘾,帮他把头发也刮光了,变成一个光溜溜的肉球。顾艾兰说:“现在你看起来干净多了。”
屠户说:“我也觉得蛮舒服的。”
那些人说:“还没完呢,要把你里外都洗干净。”拿了一个铁皮漏斗过来,插在屠户嘴里,把椅子放倒了,又提来了一桶自来水。顾艾兰没制止,冷冷地看着屠户。屠户叼着漏斗,含糊不清地说:“你们还是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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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户从那以后得了一种怪病,只要喝凉白开水就吐,即使在夏天他也喝热茶,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屠户还不能坐车,只要一坐车他就会睡过去,在那种摇摇晃晃的节奏中梦见以前。那次面粉厂的人把他的脑袋套上了,放在一辆平板车上,往唐家渡去。屠户说:“你们他妈的能不能把面粉袋子摘下来,热死了。”他听见顾艾兰说:“闭嘴。”
后半生,屠户还住在蔷薇街,隔壁是顾大宏和李苏华夫妇。他还得经常看见顾艾兰,他们之间的仇已经烟消云散了,顾艾兰变成了一个瘦削阴沉的中年妇人,嘴角两道深纹,眉心又多了三道竖纹,就算看见过她洗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屠户那时也变成了一个更为粗鲁的胖子,他把砧板剁得乒乓直响,稍不如意,就把肉块扔到顾客的脸上。在取消肉类计划供应之前,他就是王。不过他也挨过顾客的拳头,真要是打起来你就会发现,他完全丧失了年轻时的凶猛和迅捷,变得臃肿迟缓,很快就会败下阵来。
屠户那时听见了炮声,问道:“哪儿在打炮?谁在打炮?”
顾艾兰说:“我们正在轰你们柴油机厂。”
屠户说:“打炮了,仗快打完了吧?”
顾艾兰说:“你们肯定输了,我们有炮。”
屠户说:“你们真坏,比鬼子还坏,用炮打的。”
顾艾兰说:“是啊,我就怕你现在投降了,不肯回去,那我怎么办?”
屠户说:“屁,我还得回去找李红霞,我还要告诉他们你给我用酷刑。”
顾艾兰说:“我才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事实上战争并没有结束,那年夏天炮击柴油机厂阵地,战派的人挺到了最后,有一些手挽手唱着歌被轰成了齑粉。以后的一年里,打打停停,直到一九六八年解放军开进城,才稳住了局势。但那一刻屠户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以后的日子不知道该干什么,或许可以继续回去剁肉,时不时地带出二两,送到红旗桥下面的李家。这倒也不错。
屠户说:“我真的快要闷死了,能不能把面粉袋子摘了?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再回来找你麻烦。”顾艾兰说:“你烦死了。”伸手摘了面粉袋子。屠户觉得眼前一亮,烈日照在眼睛上有点受不了。他说:“你把袋子盖我肚子上吧,我赤膊躺着,会着凉拉肚子的。”
顾艾兰说:“放屁,你多少次都赤膊躺在家门口睡觉。”
屠户说:“可我那时候身上有毛啊,现在没有了,很凉的。”
顾艾兰说:“你这张嘴得白挨多少打吧。”
屠户躺在平板车上,顾艾兰走在他身边,从他那个角度可以穿过她衬衫纽扣的隙缝,看到里面的局部内容。屠户想起十六岁时候闯进顾家,真他娘吓人。顾艾兰的乳房比很多女的都大,烈日从正上方照下来,她活像一个女特务。屠户想自己还是喜欢李红霞,于是闭上了眼睛,想了一会儿李红霞的身体,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他三十岁以后想起她,也是那个样子。他的记忆停留在一个死胡同里,那时她已经去了云南,在中缅边境上割橡胶。
屠户睡着了。后来很多个夏天,屠户躺在肉摊的竹榻上睡午觉,小徒弟在一边给他扇扇子,屠户会产生同样的梦境,像是在水上,身体被缚住了,耳蜗里盘旋着远处的炮声。一九六七年以后的时光都停留在了死胡同里,一觉醒来,他会看看自己身上的毛还在不在,然后确定自己已经回到了未来。
后来平板车从柏油路上推进了一条土路,屠户有点醒了,视野里是蓝天和草尖。草长得有半人多高,路很窄。屠户努力想坐起来,但是被顾艾兰按了下去。又走了很久,炮声停了,四周很安静,只有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一片云挡住了太阳,屠户觉得凉快了些。这时平板车停了下来,屠户仍然看不见前方,勉强看见左右簇拥着很多人。太阳一直没出来,顾艾兰举手做了个手势,然后她走了过去。
屠户急于看到对面。后来,王三给把他扶了起来,屠户看到远处的天空中硝烟弥漫,像墨汁洇在水中,渐渐消散,渐渐浓重。屠户眼前站着顾大宏,他只问了一句:“没事吧?”屠户说:“挨打了。”然后有人给他松绑,顾大宏抓过他的手,看了看,手指头都在。屠户问:“穆天顺来了吧?”
顾大宏说:“来了。”
很多年以后,顾大宏也是这样走到肉店里,分开买肉的人群,那些人吵吵嚷嚷的,屠户愤然挥动着剁骨刀,一块一块猪肉分离出来。屠户那时已经结婚,娶了一个戴城郊县的女人,并且生下一个和我同岁的儿子。顾大宏说:“他们在云南出事了,我刚收到电报。”屠户的手一软,剁骨刀猛然砍在砧板上,吃进木头里,立在那儿。那是大耳朵和李苏华,他们去云南看李红霞,她已经割了八年的橡胶,有一个昆明的男人要娶她,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再割橡胶。他们三个搭上了一辆去县城的汽车,后来那车翻在山沟里,他们全都死了。
屠户也是这样茫然地看着顾大宏,试图越过他的身体看到后面,好像在那条道路的尽头站着她,和他们。屠户愣了很久,人们注视着他,他抬头对我爸爸说:“刚才我差点把自己的手剁下来。”他不再管那把刀,摘了身上的围裙,一个人走了。
屠户那时不要顾大宏扶着,一个人走了过去。对面顾艾兰扶着穆天顺走了过来。穆天顺好像很热,脸色惨白,满头是汗。屠户心想自己必须潇洒些,让顾艾兰难过。错身的时候屠户还对穆天顺打了个招呼:“姐夫,你好。”
穆天顺含糊不清地说:“我要回家。”穆天顺根本不是在和他说话。屠户说:“你回不了家了,你只能回面粉厂。”这时顾艾兰伸出手,很爱怜地抚摸了穆天顺的额头。她根本没有看屠户。
他们后来也结婚了,婚期和顾大宏李苏华几乎同时,他们在面粉厂里办了极为简陋的喜事。一九六八年春天,一颗跳弹飞到了穆天顺额头上,他居然没死,救活以后变得有点傻,常犯头痛病。他会指着自己额头的弹孔,问每一个人:“你们看,这像不像一朵花?”那时顾艾兰仍会抚摸他的额头,带着一丝爱怜,直到他真的变成一个疯子。那时他说的是,你们看,这像不像一个屁眼。
屠户不知道那是一个尽头,他向对面看去。有一辆黄鱼车,大耳朵扶着车把,红霞小姨站在车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屠户咧嘴一笑,红霞小姨大声说:“你怎么回事?……毛呢?”
屠户说:“剃掉了!”
红霞小姨差点气昏过去。屠户觉得她生气的样子最美,他撒了欢地向她跑过去。
屠户说那是红霞小姨最英姿飒爽的一天,她站在黄鱼车上,越来越高,背景是浓烟弥漫的天空。她腰系武装带,打着绑腿,一手提枪,一手拿着军刺。他觉得自己也挺好看的,毛都没了,喝过两桶水,还被人踩着肚子做了几次喷泉,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屠户说:“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红霞小姨说:“猪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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