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衣飘飘(2 / 2)
我要特别说明,农民工是不怕甲醛的,他们闻到甲醛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这个城里人就比较脆弱。农民工可以胜任世界上任何一种工作,扫街,翻砂,造房子,挖煤矿,干得又快又好,他们接受辱骂,接受最低工资,炸死了不用赔太多的钱。农民工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仅仅让他们去种地实在是浪费人才。这个秘密我早就发现了,但我不告诉别人,免得自己失业。后来别人也发现了这个秘密,把农民全都放到城里来,城里人就只能回家去打麻将了。
我必须承认,我的性命是农民工救的,这种人当官发财以后回忆往事,就会对大家说:“我永远是农民的儿子。”这个办法很好,自认是儿子,免得别人讹诈。
农民工把我背出来之后,我开始剧烈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黄酱水,全都灌到了人家脖子里。背我的那位消受不了,把我放在地上,打算两个人抬着走,但老牛逼说,这么仰天抬着我,吐出来的秽物会流到气管里,人会被呛死。于是,四个农民工把我翻过来,背朝着天,每人拎着我的一只手脚,但这样也不行,会把我的脊椎和胳膊全都弄脱臼,变成一个连爬行都困难的瘫子,因此,还得麻烦老牛逼在我腰里托一把。
老牛逼很生气,说:“去你妈的,就对付他一个,倒要五个人来抬?抬棺材都要不了这么多人。”
四个农民工一商量,说:“牛师傅,您别着急,我们想出来办法了。”
那个办法就是,四个人拎着我的四肢,两根扁担横架在前后,麻绳吊在我的肚子上。这个形象非常难看,又像是绑猪,又像是五马分尸。我仍然昏迷,呕吐物沿着道路喷洒,这个场面很恶心,但围观者却看得开心,有人笑嘻嘻地问老牛逼:“咦?你徒弟死了吗?”
老牛逼说:“你妈逼,眼睛长在裤裆里,你见过死人还在吐黄水的吗?”
那天,老牛逼威风得不得了,从车间直到医务室的路上,骂骂咧咧,面带红光,大步流星。他的身后,是四个农民工挑着个昏迷不醒、呕吐不止的青工,唱着号子碎步快行。农民工也很兴奋,说,在厂里挑了好久的水泵,很无趣,今天终于挑了不一样的东西,令他们回忆起春节在乡下挑猪的情景,很喜庆。
我被送到医务室之后,平躺在一张体检台上,不久来了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起哄的人仍然堵在门口围观。里三层外三层。有人说:“医生,给他做人工呼吸呀,给他插导尿管呀。”还有人说:“安静安静,别让医生搞错了,把导尿管插到嘴里,把人工呼吸做到那里。”女医生大怒,摘下口罩,狂喊一声:“全都给我滚出去!”
老牛逼笑嘻嘻地说:“我呢?”
女医生说:“你犯贱啊?当我这里是泵房?也给我滚出去!”
现在我说,这个女的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白裙子姑娘,她叫白蓝。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在犯傻,第二次则是彻底昏迷。这种形象不可能让她爱上我,但却足以让我爱上她。我就是这么迷失地爱上了她。
那天我昏迷期间所发生的事,全都是白蓝告诉我的,包括工人们起哄架秧子。我听了很不好意思,至今不好意思,如果做headjob的时候我嘴里还嘬着一根导尿管,妈的,这也太不堪了。
工人们嘻嘻哈哈地走掉之后,白蓝把我简单处理了一下,先是扒掉上衣,让我呼吸顺畅,然后注射了点东西。她把我的眼皮翻开看了看,用一根锃亮的铜签在我脚底扎了几下,我情况稳定,没有成为植物人的迹象。白蓝又在我额头上涂了点药水,那儿起了个鸽子蛋一样的包,泛着青紫色。后来我不吐了,开始哼哼,白蓝就回到办公室去给安全科打电话。
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巨大的水泵从天而降,砸在我的头上,居然没把我砸死,不由为之庆幸。其实,真实的情景是,我昏了过去,把我的脑袋砸在了水泵上。梦里的一切,都是反的。
除了水泵以外,我还梦到一些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场面,我被水泵砸倒了以后,躺在地上,不久来了个女的,前凸后耸,送到我的手边,我伸手去摸她,摸得很专心。其实,真实的情景是,我被送到了医务室,女医生在替我解开胸口的扣子,被摸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梦里的一切,都是反的。
再后来,我被鬼使神差送到了一个教室里,老师说:同学们,欢迎你们,这里是化工职业大学。我喜不自禁,很冲动地想和老师握手,好像红军长征会师一样,细一看,这个欢迎我的老师竟是我高中时代的班主任。其实,真实的情景是,医务室里寂静无声,就剩我一个,被扒掉了衣服躺在体检台上,像一具等待解剖的死尸,既没有职业大学。也没有班主任。梦里的一切,都是反的。
我做了一连串的梦,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好像大脑被摘除了一样。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屋子里,窗口是一棵香樟树的树冠,更远处是化工厂的烟囱,无声地冒着黑烟。我努力回忆,我是在甲醛车间拧螺丝吧?我现在在哪里呢?这个房间里有一张办公桌,有一道白色的布幔,墙上还有一幅画,画上是两个人体,左边那个被剖开了肚子,露出五脏六腑,右边那个被剥光了皮,露出稻草捆子一样的肌肉。这两个支离破碎的人居然还盯着我看,居然还摊开双手,好像欧洲人表示遗憾那样。这时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只有医院才有这种海报,既然窗外是化工厂的烟囱,那么,这一定是厂里的医务室。
我发现自己的工作服被剥了下来,不知去向,只穿了一件汗背心。我从体检台上爬下来,赤脚在屋子里走,发现自己的裤裆那里鼓鼓的。这是做了淫梦的后果,如果再做下去就会遗精,那就太难看了。我按了按自己鼓起的部位,希望它能够平静下去,但它不但没平静,相反更起劲地抬起了头。这就不能再按了,否则被人看见会以为我在厂里公然手淫。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把布幔掀开往里面看,里面居然还有一小间,雪白的墙壁,中间放着一张躺椅,这张躺椅很古怪,好像理发店的椅子,在扶手前面却有两个托架。我看不明白,就走过去,坐在了躺椅上。
这时候,名叫白蓝的女厂医走了进来,她看到我醒了,问:“头还痛吗?”
我说:“痛。”说完用手去搓自己的额头,搓到那个鸽子蛋一般的包上,疼得跳了起来,又落下去,砸得那张躺椅嘎吱一声怪叫。
她说:“哟!这是你该坐的地方吗?你赶紧站起来!”
她讲话有一种不容怀疑的力量,我只能站起来,身体正中那个不平静的位置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她先是有点诧异,后来露出了嘲笑的神色,说:“毕竟是年轻力壮,撞成这样都没事啊。”
这种嘲笑的神色我已经经历过了一次,那次我的下巴磕在了路面上,我认出了她。我说:“啊,是你。”
她说:“哟,没摔成失忆症。那就好。”
“你是厂医啊。”
“对啊,有问题吗?”
我想了想说:“那天我摔破了下巴,你怎么不给我治?”
“那天我请假,提前下班路过。我只管上班时候发生在厂里的事,你摔在弄堂口,也没摔昏过去。”她顿了顿说,“我不用向你解释这么多吧?坐到体检台上去。”
我顺从地坐上去,她用听诊器给我听了一下心跳,又让我深呼吸。我问她:“你怎么称呼?”
“白蓝。白色的白,蓝色的蓝。”她眼睛盯着地上的某一点,冰凉的听诊器在我胸口挪动。
“我叫路小路,前后两个都是马路的路,中间是大小的小。”
“我知道的。不要说话,深呼吸。”
做完检查,她说:“都很正常。但还是要观察一阶段,如果再发生呕吐和眩晕就要去医院,这几天你可以在家休息。”
我说:“白医生,刚才那张椅子,你为什么不给我坐?”
她瞟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后来我跟她熟了,追问之下,她才告诉我,这个椅子叫做妇检台,是用来给厂里的女工做计划生育检查的。
妇检室是不能轻易进去的,那条布幔隔离了一切可供刺激的东西,我能看到妇检椅,实属三生有幸。白蓝说,厂里统一妇检期间,我要是掀开那帘子,就会被人打死。妇检期间是没有男人敢来医务室的,假如我是在那个时候出了事故,只能去二里地以外的街道卫生所里包扎。
那天在做检查的时候,我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脸.近距离地、毫无遮拦地看着,我想这种时候不看白不看。她脸上的线条很匀称,穿着白大褂,像医院里的医生一样干净整洁,很难认为她只是一个厂医。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所见,具体说,她的眼睛很严肃,但又不是我高中老师的那种装逼式的严肃,她的眼睛很清澈,但又不是我高中女同学的那种傻了吧唧的清澈。她给我做检查的时候很专注,眼睛看着地上的某一点,我希望我就躺在地上,让她这样看着,会很平静,会忘记自己是个修水泵的。
后来,医务室里进来一个人,此人鸡窝一样头发,瓶底眼镜,我认得他,就是安全科的倒b。他过来视察情况,先是绕着我转了半圈,然后瞪着眼睛观察我。我讨厌被这种深度近视盯着,好像我是显微镜下的细菌。倒b问白蓝:“他没事?”
白蓝说:“目前正常。”
倒b很严肃地从鼻子里喷了一股气,说:“路小路,你知道吗?你违章c^ao作,差一点把大家的安全奖都敲光啦。”
我那时候是学徒,只有学徒工资,但我知道化工厂的正式职工,每个月都有安全奖金,大概每人二十块钱,要是有人出了事故,死了残了,或是厂里火灾爆炸,全厂工人的安全奖金就会扣掉。所以说,在工厂里,闹出工伤是一件不会被人同情的事情,别人会追在屁股后面说,二十块钱没啦。当然,死掉了就不会有这个麻烦了,别人最多诅咒他下辈子投胎做个猪,二十块钱就当大家凑份子给他买棺材吧。
我问倒b:“我怎么违章c^ao作了?”
倒b说:“你没有违章c^ao作吗?”
我说:“我吸进甲醛昏过去了,我违章c^ao作了吗?”
倒b想了想,又蹦出一句八个字的成语:“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我说:“我违章c^ao作你妈。”
那天要不是白蓝在旁边,我就和倒b打起来了。倒b很瘦,又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打这样的人我最拿手,一拳抡在他眼镜上,剩下的事情完全由我自由发挥了。但倒b也很嚣张,好像没意识到自己是个深度近视,捋着袖子要和我对干,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高中时代没见过一个眼镜是这么不怕死的。后来白蓝厉声说:“你们要打架去厂外面打,不要在我这里打,也不要在厂里打。”我说好哇,出去打,打得不过瘾就喊人来群殴。倒b听了,就缩了手,说:“路小路,你记住今天。”
倒b走了以后,白蓝问我,路小路,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我说我知道,钳工,学徒。白蓝说:“学徒在厂里打架是立刻开除的,知道吗?”我摇头。白蓝就用那种嘲笑的神情对着我看,说:“他就引你打他呢。你这个笨蛋,居然上钩。”
“我懂了。到厂外面去打就不会被开除了,对吧?”
“那就是社会斗殴,厂里不管,只要你别把人打残。”
“你真聪明。”
“教你这些,只能让你学坏。”白蓝说,“你一个小学徒,怎么学得这么流气?”
我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倒b最关心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安全奖金,安全奖金比我的脑袋更重要吗?白蓝说,你的脑袋只是对自己而言重要,对别人来说,安全奖金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我说:“你也这么认为吗?”白蓝说:“他人是地狱,这句话听过吗?”我说没有,但听起来很有道理啊。白蓝就说,也未必,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后来我想了想,说。假如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脑袋重要,而别人的脑袋值不了二十块钱,这倒也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中国有十亿人,我出了事故要是人人都扣二十块奖金,那他妈就是两百亿元的人民币,这太昂贵了,把我撞死了也赔不出来。我这么说的时候,她就很平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在说胡话。后来她说:“所以自己的脑袋自己珍惜啦。”
后来我离开了医务室,走之前,我想起自己只穿着汗背心,就找那件工作服。白蓝从一个脏了吧唧的铁皮桶里捞出了我的工作服,那上面全是我吐出来的秽物,我看了很惊讶。她说:“这种情况下,可能发生大小便失禁。”我叹了口气,说:“还好,没有失禁。”
我对白蓝说,能不能给我额头上贴块纱布,那里真的很疼。我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脑袋上的大包究竟是什么模样,但那地方连碰都不能碰一下,肯定非常之糟糕。白蓝说:“不用,就是起了个大包,没破掉就不用贴纱布。”
我说:“还是贴一个吧,这样我心里面会好受些。”
她听我这么说,就剪了一块纱布,叠成豆腐干的样子,用胶布贴在我的额头上,并且说:“这样子走出去,谁都知道你工伤了。”
“没错,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进工厂那会儿,有一个古怪的想法,希望自己以工伤的面貌出现在厂里,先是把下巴蹭破了,后来把脑袋砸出个大包,都贴上了纱布在厂里晃悠。我这么做,第一觉得自己很酷,第二是希望能得到干部们的重视,因为我不会修水泵,也搬不动六十公斤的原料桶,那就只能以工伤来表示自己是个合格的工人了。说不定他们会为此送我到化丁职大去呢?
后来我发现这个希望落了空,希望本不称之为希望,想的人多了,就说是希望。我见到那些被机器切掉手指的人,被硫酸喷到脸上的人。我终于知道,头上的纱布只会引来嘲笑,而不会带来任何希望。当然,酷是很酷的,可以说我的目的至少达成了一半。我妈一看我的脑袋,眼泪就掉下来了,为此我甚至都舍不得把纱布摘下来,直到它变成一块又脏又油的东西,使我的那个大包变成了一块皮肤湿疹,才不得不回到原来的造型。
我从白蓝那里出来之后,先是在水龙头上漱了一下口,把嘴里的酸味冲掉一些,然后回到钳工班,想起了那个该死的水泵,很想把它砸烂了。老牛逼很高兴地告诉我,那个水泵本来出故障了,因为我的头砸了它一下,它居然又重新转了起来,所以它还在原来的地方,继续工作下去。我要真想砸水泵,就随便挑一个废品砸了吧,反正水泵和水泵之间也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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