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霜重色愈浓(2)(2 / 2)
“家母去世了,我是回去送葬的。”阚星文又是淡然一笑,垂下了眼睛。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周原这才发现他两鬓已经斑白了,下眼睑布着渔网似的细细的密纹,并且奇怪地拄着一根紫檀色的手杖,更增加了他的老态。虽然他曾耳闻阚星文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冲击,但没有想到在这个人身上竞留有这么深的痕迹。
“八十多岁的人了,风烛残年。不过她老人家能拖到现在去世,最后还算得到点安慰。”说完,阚星文头略微一扬,并且抬起眼睛,里面闪出一点愉快的光辉,好象要在周原面前再现他二十年前的神采一样。但周原知道他是在压抑内心的悲伤,同时,他在北京曾见过的那位老太太慈祥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使周原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同情,反而觉得有点抱愧地低下了头。
两个人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一同僵立在花坛旁边。阚星文用手杖尖拨动着花坛里的石子,周原也象是对花坛突然产生了兴趣,呆呆地看着仅有寸把高的草木植物。学生们看见严肃的校长和同样严肃的老师站在一起,都远远地绕道而行,没有什么能把他们从窘境中挽救出来。最后,上课铃响了,才把他们从迷茫中唤醒,两个并肩向那个古代建筑的大门走去。路上,周原又发现了他已经成了跛子,但阚星文没有回答周原惊奇的目光,仍然是淡淡地一笑,在语文教研室门和他客气地分手了。
四阚星文一跋一破地走进校长办公室,颓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早料到和周原见面时会有难堪的局面。两个正直、自重而又敏感的人,对过去的芥蒂,不会象油猾的人那样轻易地掩饰过去。并且,今天的重逢,更掘起了他虽然已经埋藏在心底然而还没有全部消失的伤感。周原脸上还残留着青年时代的影子,而他呢,记载着痛苦的皱纹早已爬上了高高的额角,并且又成了一个半残的人。一种混合着嫉妒、悔恨、懊丧的情绪轻轻地啃啮着他的心。他用手掌使劲地抹了两下脸,随手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份材料,想排开心头的纷乱。但是,想不到这份材料又和周原有关,他不由得仔细地读起来。
材料上附着教务处主任苏汉远的一张便笺:
“……局里打电话叫我,估计一个多小时即可回来参加汇报会。这份材料你看一下。我的意见是:现在以孔孟作补充教材在政治上是错误的;一个过去犯过严重错误尽管已改正处分)的人再这样做更是危险。这是一个应注意的倾向,望你考虑给予适当批评。下午会上我们统—下径……”
下面,是周原从《论语》和《孟子》上摘录的一些章节,还附有周原按历史顺序整理的中学语文教材文言文课文的编0,以及为什么要用《论语》、《孟子》上的节选来作补充教材的说明。文字简短有力,贯串了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同时还有编目作为旁证,倒使阚星文第一次发现现在语文教科书中的确存在着这么一个空白,并且奇怪语文教材的编纂者直到现在还在这个“禁区”前面表现得那么怯懦。
他把材料放回桌上,但脑子里并不是在“考虑给予适当的批评”,而是回到那早已消逝了的、仿佛已经成为梦境的过去,回到二十三年前那次毕业晚会上。
那天晚上,礼堂里张灯结采。在舞台上,同学们组成的民乐队演奏着《金蛇狂舞》和《彩云追月》,管弦乐队演奏着《青年圆舞曲》和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从礼堂半空垂下五色缤纷的彩带在一对对蹁跹起舞的年轻人肩头轻拂,四周空气的分子都好象在旋转、欢舞、在乐声中相撞又分开。他和“上官”也在随着圆舞曲的旋律旋转。那时,他的腿是那么矫捷,能够非常潇洒地滑出各式各样的花式舞步。和“上官”跳舞,是男同学的骄傲和享受,而更使他高兴的是他、“上官”,还有周原又都被分配在一起,三个在大学生活中就有了亲密友谊的同学并没有因为毕业而各自东西,这种回忆是甜蜜而又痛苦的。而再往下,就只剩下痛苦了。在场面转换到这个城市以后,这三个年轻人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原来,在绿荫浓郁的校园里,在映着天光山色的昆明湖上,三个同学的友谊是洁白无瑕的。她叫他“星文”,而叫他“周原”,从称呼上来看,好象她和他的关系还更密切些。但到了这里,周原就开始和他竞争了。从此,一对好朋友竟变得相互守如瓶,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还会感到倜促和窘迫。而“上官”呢,夹在他们两人中间也难以左右回旋。他也曾估量过自己和周原双方的优劣固然,周原是人所公认的“才子”,报刊杂志上经常出现他的名字,伹自己是个**员,一到学校就受到领导的重视,在政治上有远大的前途至于在外貌上,两人是不分轩轾的。不过,“上官”和他同学、同教的是一门学科,在这方面,他可能略胜周原一筹。可是,正在这个胜负难分的时候,他的父亲个在旧社会劳累了大半生的排字工人病势垂危了。一九五六年冬季他请假回京,待他安葬了父亲返回学校以后,马上发现周原和“上官”之间有了进一步的关系。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俩却一直瞒着他,直到一九五七年春节他们举行结婚仪式,才用一张请帖对他公开出来。他伤心而且愤怒地把请帖撕得粉碎。那一晚上他没有去从此也就断绝了和他们的交往。虽然“上官”从来也没有答应过他什么,但他认为在这么长时间当中她是应该领会他的爱情的,如果不是周原使用过某种不正当的手段,“上官”绝不会置他于不顾。爱情的领域是一个**的王国爱情上的失意使他产生了一种上当受骗了的委屈和偏激情绪,从而把对周原的友情变成了敌视。恰好,情场上得意的人往往会在其它方面受到挫折,半年以后,周原的《谈邹忌讽齐王纳谏》出问题了。这时,在反右斗争当中,阚星文也获得了一种新的观念,学会了把人的一切行为和思想都妇绪于亲族血缘关系的分析方法,于是对周原就有了新的认识。尽管他和周原相处的六年当中并没有发现这个人在基本政治态度上和自己有什么分歧,但他还是被那种偏激的情绪所推动,写了一篇揭发周原老底的文章。本来,他们俩是无话不谈的,在北京,他的家和周原的家相隔仅一条胡同,他知道周原的祖父是清朝末科进士,曾当过一任七品县官,而周原的早已死去的父亲,是一个沉缅在琴祺书画中终生无所事事的破落户子弟,他从未见过面的伯父却是黄埔军校二期的学生,国民党军队中的一个高级幕僚。这一切都注定了周原先天就是一个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的分子,何况他还要“讽**纳谏”?这篇文章对周原的打击,等于对他奄奄一息的政治生命开了最后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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