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扬之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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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和楼盛站在院口,等楼澈走出内院,两人都是恭敬地低下头。

“听说今日有人送过一盆牡丹?”沉声问道,楼澈淡笑里含着肃杀。

“是,”管家跟在他身后,向议事厅走着,“听说是过路马车上的老爷送的。”

“今天夫人见过谁?”归晚有些心不在焉,他虽不动声色,却暗记在心。

“这个……”额上现出汗光,老管家支吾以答,“夫人离开过一会,也许只是到门口去赏花……”

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楼澈转头向左,“楼盛!”

楼盛默不作声的上前两步,紧跟在后。

“调查得如何?”

“幸不辱命。”铿锵有力的回答。

******

书房静谧地落针可闻,楼澈坐在桌前良久,倏地逸出一声低长的叹息:“这么说,始终没有动静?”

“是,林将军驻扎边关,近一个月来,只有小部分兵防调动,属正常范畴。”楼盛站直身躯,一丝不苟地回答着,半边脸上可怖的伤疤隐藏在阴影中。

“驻守边疆?难道即将有战事?”楼澈有一丝疑惑,“弩王两月之前过世,弩族此刻正是内争纷乱,林瑞恩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坐镇边关……”

“是的,根据调查,弩族的确没有任何开战的迹象。”

半开的窗飘进阵阵淡雅的花香,似果甜味,楼澈半眯着眼,状做沉思,勾起笑,“这两个月,你都在边关,依你所见,林瑞恩此人如何?”

惊异于这个问题,楼盛抬起脸,没有像前两个问题一般立刻作答,此时有了些迟疑,犹豫再三,开口道:“是条汉子。”与士兵同作同息,不骄不躁,举止有度,指挥若定,的确具备了名将风范。

知道他这句“汉子”里包含了许多意味,楼澈微微一笑,如夜沉眸扫过他,“林家世代忠良,最得皇上信任,这个时候,没有战事的预兆,他却守在边关,这可真有意思了……”

好个郑锍,这回是攻心为上吗?

以不变应万变?

一直以来,他都防范着林瑞恩的一举一动,郑锍所依凭的,除了京中的部分近臣,就是这军中砥柱,这回,没有把林瑞恩调回京,是因为另有所图,还是惑人耳目?

“相爷。”楼盛低唤一声,看着楼澈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刚才,我看见那舒豫天徘徊在相府之外。”

“舒豫天?”轻呢一声,这才记起这个名字就是南方舒氏的当家人,楼澈折起眉,半晌之后,说道,“派人继续监视林瑞恩的一举一动,还有,调查一下南方舒氏家族的情况。”

楼盛简单地答了一声是,垂首恭立的姿势不变。

室内寂静如初,略带着窒闷,花香四溢,又蕴着甘醇的味道。

楼澈慵懒地靠着椅背,眼轻阖,似已睡着了,楼盛却纹丝不动,默然地等待着。

“楼盛。”

“在。”

“让管家挑几名美女,再选些珍宝,送给舒豫天。”睁开眼,楼澈一手支颊,现出一种高位者的清贵之态。

楼盛怔然不接口,虽然送财送美是笼络人的好办法,但是相爷却甚少用,这次为何会如此吩咐?刚才还命令调查舒氏的背景……对于舒氏,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相爷,如果他不收呢?”

“不收,那就说明他另有所图。”如果不收,就证明一点,舒氏所要的,远比金钱地位更多。

“舒氏本就富庶,不收,也许是因为不在乎……”知道相爷目前需要用人,楼盛开口为舒氏开脱道。

楼澈闻言低笑,笑意却未传进眼底,“贪财者不嫌钱多,好色者不嫌美多。如果他真的不收,那就说明他的野心不止于此了。这种人,必成后患。”

重重地点了下头,告退一声,楼盛走出书房。

慢慢站起身,楼澈踱到窗前,暗色中,借着微薄的月光,看见满院的芍药花惹人爱怜地在风中摇曳,姿态袅娜。

“牡丹……”轻叹一声,几不可闻,他深深锁眉。

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在今日送来花中之王……好一招攻心为上,既想动摇他的信心,又想借花警告他,芍药再珍贵,也在牡丹之下。

没有动用林瑞恩,难道皇上另有所凭?是京城提督司?还是羽翼渐丰满的管修文?

长期生存于斗争之中,楼澈早已习惯了阴谋的气息,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预兆,他却感到了危险的气息……

必须步步为营,才能守住一切。

弈子,弈天下。

******

疾步走进内院,芍药的花香扑鼻而来,舒爽沁心。楼盛缓下脚步,内院庭中忽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他凝神相望,内院花圃旁,楼相、夫人执子下棋,如晴如明等丫鬟伺候着,连老管家都站于一旁,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默然停步,楼盛立在稍远处,紧紧握着手中小册子,一时不知进退。

夏意渐至,染了满城的翠绿,如往年一般,东南风一起,即为京城带来了勃勃生机。而今年,这昂扬的翠色中却多少掺和了其他斑斓色彩,真可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朝廷之势如箭在弦上,越绷越紧。党政之争眼看是避无可避,在京官员的阵营也壁垒分明,似乎这是一场豪赌,两党选一,胜者继续官场得意,败者一无所有。

楼府显然是浪尖针锋,首当其冲,可当此暗潮涌动、明争暗斗之时,这内院却是花香淡逸,花繁似锦。

这时时飘过的笑声,是掩在朝廷争斗后的平静,还是虚幻一场的荣华?

“楼盛,何必站得这么远?”正下着棋,楼澈侧首看见站在院中的人影,召唤道。

楼盛点点头,走上前,站在棋盘左边,把手中小册子掩在身后,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相爷诚挚的朗朗笑语,何必唐突打扰。

楼澈执白,归晚执黑,在棋盘上杀得不亦乐乎,其实归晚棋艺与楼澈相差甚远,但凭一个巧字与楼澈多番纠缠,楼澈也留手三分,两人仅乐于棋,而非乐于赢。

白起黑落,转眼一盘又分胜负,如晴如明掩嘴而笑,归晚撅起嘴角,十指张开,在棋盘上一抹,囔囔道:“又输了,不玩了。”棋盘上黑白两子混在一起,面目全非。

老管家都忍不住扬起笑意,楼澈无奈只能笑着摇头,只能在这片刻之际,窥得归晚任性撒娇之态,他怎忍拂逆,一笑作罢,再不论输赢。

归晚抬首注意到楼盛站于一旁,虽然带着淡笑,但是手放身后,有些紧绷,心知他必有要事汇报,敛起浓浓笑意,站起身,嘴中说着下棋费神,带着两个丫鬟远远离去。

雅致的袅袅笑语随之淡消。

“相爷,”楼盛把手中小册子拿到身前,递在棋盘前,“这是南方舒家和近几日京城情况的调查。”

左手上捏着一颗黑子,很随意地丢在棋盘上,落得一声清响,楼澈接过小册子,潦潦翻了几页,蓦然停手,视线胶着在册上。“送去的东西怎么样了?”

楼盛眼光也落在册上楼澈注目的那一页,只是一张很普通的介绍舒氏家族结构的报告,微有些讶意,口中答着:“已经送过去了,舒豫天全收了,而且神情很愉悦。”

仔仔细细地把同一页看了个遍,楼澈合起册子,“这舒氏还真是个难题。”

“相爷不是说,如果收了这些,就可以起用舒氏吗?”楼盛把心中疑惑说出。

“你说他收了美女和珍宝很愉悦的表情,”楼澈拨动着棋盘旁散落的棋子,似在考虑着什么,忽而一笑,“在你眼中,认为夫人美不美?”

愣在当场,不但楼盛张大了嘴,连管家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瞠目结舌了一会,楼盛回过神,看相爷似在等答案,他认真思考起来,在他心中,这世间自是没有任何女人比染衣更好、更美了。但是他也非是蠢人,自是知道夫人之美,世间难寻,如此直接回答,会不会过于唐突?生性不会在楼澈面前说谎,他直言而论:“夫人秀美绝伦。”

“听管家说,舒豫天出书房之时,看到归晚,视若无睹,这样一个人,连归晚之美都难以撼动半分,怎么会为送去那些美人所惑,那愉悦之态只怕也是装的。此人心机比你我所想得更要深。”

宦海沉浮多年,他早已洞察世间百态,未及弱冠时中状元,后为太子献策,再经历太后独政,这些可并不是靠运气。

“依相爷的意思,舒氏弃之不用?”

“如此人才怎能不用,”楼澈站起身,扫一眼碧翠摇曳的花园,“能用则用,舒氏一族各类人才辈出,与其给别人用,不如收为己用,但是对其必须防备三分。”当务之急,要先把权势稳固,他和郑锍的权利之争,京中官员的立场到这地步已经很难更改,这种时候多一个助力,无疑是多了一分把握,至于这助力有朝一日是否会成为威胁,还是等到与郑锍之争后再作考虑。

楼盛心悦诚服地低下头,“是,我这就安排舒氏的工作。”

此后一月,舒氏为相府所用,果然如楼澈所料,用舒氏一族裨益良多,在京中活动、拉拢官员、传递信息等等,行事周密,处事小心。无论在人、财、物上,舒氏的资本都非常雄厚,起到了事半功倍之效。

京中的局势依然是僵持不下。皇上提出的“中书院”变革没有丝毫进展,而以六部为基础的楼相一党也积极活动着,除了加大在京官员中的影响,楼澈还同南方的地方官员建立联系,巩固手中权势。

朝上太平盛世,朝下明争暗斗。

七月酷暑,六部之一的吏部尚书突然暴毙。死讯传出未到三日,原来的吏部侍郎接替尚书之职,郑锍同时宣布管修文为吏部侍郎。原吏部侍郎是个生性懦弱之人,本就对党政之争摇摆不定,此刻面临如此严峻形势,对吏部之事更是不敢多言,以养病为由暂避锋芒,管修文这个新任的侍郎名正言顺地接掌了吏部的实权。

七月中旬,相府。

夏日炎炎,人乏蝉鸣,田田荷叶,碧波红莲,偶过微风,轻起涟漪,蜻蜓嬉戏,点红依翠,动静相宜。

“好一招奇兵突起……”看着院内美景如斯,楼澈感叹出声,“如此张冠李戴,掌握吏部,皇上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相爷,吏部尚书之死时机太过巧合,其中会不会……”楼盛低声说道,伸手抹去颊边的汗。书房地处幽静之所,可这酷暑炎炎,热气不断从外透进来,窒闷地让人头脑发昏。

“那又如何,结果已经这样,即使现在查出死因,也于事无补了。”温泽的口气中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怒气,楼澈拿过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折扇轻摇,看着窗外碧空莲池。

对郑锍这招不得不赞一声,如此手段,不但出乎众人意料,还有惊人之效。

楼盛默然静立,书房一时无人作响。

“相爷,”老管家站在书房门外,谨而慎之地报告,“舒豫天求见。”

“哦?”提起一丝兴趣,楼澈坐正身躯,“有请。”这个时候前来,想必是有计策要献,他倒想看看,舒氏到底有什么样特殊的能耐。

管家应了声后,门外片刻杳无声响,过了一会儿,半掩的门被徐徐推开,一个布衣青年走进房中,五官生得极清秀,可拼在一起,只能用普通两字形容,最具特色是生就了一双丹凤眼,顾盼间现出优雅。一进门,躬身行了个礼,“叩见相爷。”

“何必多礼,请坐。”楼澈淡淡一笑,亲切地招手,示意他在宾客之位坐下。

跟随在外的老管家命丫鬟把茶奉上,楼澈与他寒暄几句,舒豫天不卑不亢,应对得体,说话谨慎圆滑。

“相爷是为吏部之事而烦恼吗?”房中只留下三人,舒豫天瞥了瞥门外,思之再三,才开口。

开门见山,也省去了猜测心思,楼澈坦言:“不错。”

“相爷本来掌控六部,捏着朝中命脉,即使与皇上不合,皇上顾忌太深,不敢奈何,这是相爷至今为止的优势。而吏部尚书一死,形势大变,现在的尚书在其位而不管其事,真正握权的是管大人。管大人虽名义上为相爷的门生,但是心却偏向皇上,”顿了一顿,探看楼澈的脸色,似乎并没有恼怒之色,舒豫天安下心,滔滔不绝地分析,“六部因此而不能连成一线,相爷的权也出现了裂缝。吏部对别人来说,或许一般,但对相爷来说,却是重要至极,不是吗?”

沉瞳中精芒掠过,楼澈勾起唇角,笑看着舒豫天,“你看得倒很透彻。”

“相爷过奖了,我舒氏一族为相爷效命,当然把相爷的仕途看得比什么都重了。”舒豫天正襟危坐,神态认真,“六部之中,吏部决定着官员升迁调动,一时还难以看出其重要作用,但是时间一长,必对相爷造成影响。当今皇上这一招,可谓是釜底抽薪,厉害得很。”

果然是个人才,把形势分析得滴水不漏,楼澈自如地轻摇扇,淡然道:“有什么好法子,你不妨直言。”

显然对楼澈如此直接的态度有些诧异,舒豫天微怔,随即一笑:“相爷,既然皇上打乱我们的阵营,我们完全可以仿效。”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确是个好办法。楼澈沉吟不语,将脑中人选一一思索,想不出有什么人可以派到皇上身边,还能扰乱对方。皇宫禁院已是完全在郑锍掌握之中了,无处下手,而官员一方,也难以控制和拉拢。

“皇上为人深沉,难以估测,这方面很难下手。”摆摆手,将这一计谋轻言否定,楼澈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其他人这个计谋实施不了,但是对相爷来说,却并非不能为之。”舒豫天说得气定神闲,似成竹在胸,“请相爷先听我说两个典故可好。”

“洗耳恭听。”

“第一个,是勾践卧薪尝胆,以美人献吴王夫差而复国的故事;第二个,是秦时吕不韦,以歌姬嫁秦王异人,权霸朝纲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早已烂熟于耳,即使幼童也能略知一二,楼澈皱起眉,笑中带冷,自利眸中迸射而出,“美人计对当今皇上没有用。”萤妃之事为鉴,郑锍根本就是善于演戏,而非是会醉于美色之人。

“相爷也许不知,我在宫中打听过,皇上将景仪宫的主殿命名为隐月殿,而曾有女子住在殿中近半年之久,皇上对其的态度可谓是特殊之至,”舒豫天倏然从座位上站起,伏身跪倒在地,“这个人,就是相爷的夫人。”

房内因这句话骤然寂静,窗外依然听闻蝉鸣,一声声,刺入心间似的,本还燥热无比的空气,在钻入书房时却带了冷意。楼盛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脸色忽白忽红,汗水从脸庞上滑落及地,带着诡异无比的沉默。略一偏首,看向楼澈,面色森寒,手指紧握扇柄,关节已然泛白。

“你——想——死——吗?”楼澈咬牙一字一句吐出,手中无意识地用力,克制着滔天怒火。

“相爷,”即使到了这步田地,舒豫天的声音还是平静如初,伏着的头抬起,仰望着楼澈,“如果比耐性和忍性,皇上无疑比你更甚,长此以往,相爷之势必倒。相爷,夫人对您来说是个致命的软肋,与其这样,不如将您的软肋变为皇上的软肋,此长彼消,对您有莫大的好处啊!以一个女人,换天下大势,难道不值得吗?”

一番话出口,书房顿时鸦雀无声,这个大胆得超乎想象的计谋掷地有声,震住了房中所有的人。

手悄悄按到了腰侧的刀柄上,楼盛一脸肃杀地瞪着舒豫天,就等着楼澈一声令下,即刻动手,务必要伏地之人血溅五步。

舒豫天也注意到他的杀气,跪着的姿势丝毫未变,冷冷地瞥过楼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神态平静,似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空气异常的压抑,流动着炙热的气息,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楼盛紧握刀柄的手心沁出汗,却依然没有听到楼澈的任何一个指令,心下一凛,转头看向端坐在书桌前的人。

从没有见过楼澈如此模样,那显见于外的黯然神伤清晰地表现在脸上,形状极美好的眉深折起,脸色发青,连一贯的雅然笑容都消隐无踪,楼盛暗惊。就在他疑惑不定之时,楼澈闭上了眼,遮住了眸中沉重的痛苦,状似沉思,半靠在椅上。

楼盛握住刀柄上的手情不自禁松了开来,在这闷热无比的午后,蝉鸣不绝于耳,而这一切都像假象一般,平静的背后伏着争斗、阴谋,而这些又把本就酷热的夏天变得更加炽热,几欲让人窒息。

紧闭双眸的相爷到底在想什么呢?

楼盛头脑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应该忘怀,却最终丢在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

他是最早跟随楼澈的人。

记忆中,在太子府那时,楼澈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美,眼光清澈如水,第一次见时,还以为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个食客,地位低下。

可就是这么一个文弱少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读书卷,所体现出的毅力连他这习武之人都自叹不如。从那时起,才发现,这个清俊少年有成功的潜质。

十五岁状元及第,当时几乎成了京城的轰动。

弱冠之姿,锦衣玉冠,跃身马上,风流俊彩。

当前来贺喜的人流踏破门槛之时,他发现那少年开始变了,时不时嘴边挂上笑容,笑如春风,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成为太子幕僚是顺理成章的事,而自己就成为他贴身的护卫,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看着他从一开始的紧张变得日趋老练。

欲望,在接近权力时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引来太子的忌惮,甚至动了杀心,而那个在官场上混了两年的少年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当机立断,转而辅佐当时的太后,为她出谋划策。当太子病逝、太后专权时,少年已经从雏鸟变成了展翅的雄鹰。

敏锐过人的洞察力,不惧不畏的胆识,谈笑风生间置人于死地的手段,运筹帷幄的谋略……几乎所有成功应该具备的条件,他都具有了。

在那样风起云涌的斗争中,他比老奸巨猾的太后更先一步行动,笼络大臣,拟罪状,引禁军,把太后逼死在崇华殿上。

当时那凄婉的一幕,犹似历历在目,太后喝完毒酒后,七窍流血躺在殿中,楼澈一步步踏下殿来,淬蓝的衣袍,目如朗星,带着天生贵族般的优雅姿态,唇边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众官的高傲,何等的惊才绝艳。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跪倒在殿上,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护卫这个主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权势愈来愈大,当初那清澈少年也不复见,等着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了夫人,在这花园深处,才有了真诚的笑容,难道……现在又要抛却在权力的欲望中吗?

官场如海,没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

记忆如潮涌,心思翻滚,楼盛慨然无比,铮铮汉子也蓦然多了一声叹息,默默等待着楼澈的最后决定。

******

楼澈默然无语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隔绝了一切外界干扰,舒豫天的话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间,时时回荡。

天下……

这两个字有着何等的诱惑性。只手遮天的权势,掌握命运的力量,这些都是他隐隐期盼的东西。近十年在宦海沉浮,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这不见刀光剑影的朝廷争斗,比之战场的拼杀又不知凶险了多少倍。

从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保存自己,如何去消灭对手,在生存中磨炼出种种手段和智谋,成为他的本能。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亲手得来的,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即使别人在背后讥讽他“狡诈如狐,阴毒如蛇”,他也置若罔闻,付出一切,换来的是傲视天下的姿态。

而如今,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间化为泡影……

郑锍,从不知道他隐藏得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对付太子之时,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隐晦之深,让楼澈打从心底佩服不已。

皇权,本以为已经被他架空的东西,如今正势均力敌地和他做着抗争,而那个皇权在握之人,似乎还爱上了归晚。

真是可笑至极……

他早已习惯阴谋,却从未想过,有一日,把归晚牵涉到了阴谋之中,还必须做出选择。

脑中不断翻滚着自己这些年来走过的路程。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读圣贤书,外院之中,还有一潭被他洗笔染青的墨池,每日与书为伴,在寂寞中学会如何争权。朝堂外,一段长长的官道,他徐徐走过,看百官低头哈腰,一言一行,决定朝廷动向。

奋斗了这么多年,除了权势,他还得到了什么?

倏地睁开眼,楼澈向窗外看去,楼盛和舒豫天都是一惊,同时顺他的目光向外望。蔚蓝无云的天,碧翠摇曳的花园,到处弥漫着夏日里独有的浓郁气息。

在别人都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的状态下,楼澈却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只有他,似乎听到一阵悦耳至极的笑。

“不行。”脸上痛苦挣扎的神色全消,楼澈低头看向舒豫天,恢复了俊雅之态,听似温泽的口气中却带着断然的拒绝。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相爷,您再考虑……”这样一个难遇的好机会,照楼澈的性格应该不会拒绝这个提议,为何……

一摆手制止他后面想说的话,“够了,你给我听着,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心头一震,舒豫天明白他是说得到就做得到,心里有些不甘,还想再说,楼盛已经走上前两步,完全挡住了他说话的机会。沉默了一会,他挣扎再三,哀声一叹,只得放弃。

房中安静了,楼澈看着楼盛半带威胁地“送客”出门,房中只留下他一人。

有些烦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刚才为何会断然拒绝舒豫天的提议,只是直觉上排斥着,想到不能留归晚在相府中,他就无法抑制的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红墙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绞。

他宠之爱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点委屈?

罢了,罢了……

“议事完了还坐着干吗呢?”书房门被推开,灼热的光线随之而入,楼澈睁开眼,在光晕中,看到归晚走了进来,清脆的声音带给他一丝平静。

他扬起眉,还没张口,看到归晚踏进房中,带着嫣然雅致的笑容,心中怦然一动,话到喉中,没有出声。

心如明镜,突然明白了。

滔天权势,只手遮天……换来的,原来只是她……

浅浅一笑啊……

******

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脸窒闷和不甘,回头望望相府的额匾,神色复杂。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辆马车缓行而来,他跳上马车,才坐定身子,还来不及惋惜出声,车内早有一人盘腿坐着,姿势古怪,笑看着他:“怎么?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遗憾……”

“楼澈本是权术之才,谁知也会如此死脑筋,”舒豫天看看对方,续说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他败相已现,看来我这边也要输了。”

车上人忍不住一阵笑出声,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边似乎也不尽顺利,是赢是输还没有定论。再说了,你们个人输赢又有什么关系,最后得益的是整个家族。”

舒豫天脸色稍缓,想起刚才在相府中的情景,轻声一叹,不再说话。

马车向西,在落霞余晖中,渐渐消失……

******

天载四年,初秋之际,朝廷内风波不断,虽无影响局势之大事,小事却接连不断,党派之争愈演愈烈,连京城普通民众都嗅到了些微气息。

八月末,京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书弹劾户部尚书。在奏折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户部尚书为官多年,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甚至连户部尚书所收取款目都标得一清二楚,有如亲见。又哀呼此类官员不除,难以平民愤,难以肃朝纲,奏章所写,文笔犀利,饱含感情。就在第二天,皇上虽没有明言,却已有落案查实的意思。当朝首辅楼相不置可否。

第二日,又有工部官员弹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间,为先皇所编写的史书中用意不良,有亵渎先皇的险恶用意。顿时,翰林小吏从原告沦为被告。朝堂之上,两派人争论不休。

这个事件拉开了天载四年党派之争的序幕,后史把它称为“翰林上书”。有后代历史学家指出,这个事件仅仅是把几年来小范围的党争拉到了一个大舞台上,同时,这也是皇上与楼澈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都有着试探对方的含义。而那个翰林小吏和工部官员,仅仅只是这场交锋的开路先锋而已。

******

相府依旧,红枫翩然。

自那场密谈之后,楼澈对舒豫天多出几分戒备,但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原因无他,此刻分出精力与人手来对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会直接影响到相府的实力,况且对付舒豫天容易,要铲除在南方根基稳扎的舒家却并非易事。

同时,他对舒家产生了极大的疑虑。皇宫后院之事,自从郑锍亲掌之后,消息极难打听,而舒豫天在书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难道他在宫中也有内应?

不动声色地继续利用舒氏,楼澈显得万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动静,按部就班地进行部署,等着朝廷风雨的来临。

朝廷之势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楼府外院官员进出议事,紧张忙碌;而内院之中,却依然是欢声笑语,不解忧愁。

内院中,丫鬟家仆笑容依旧,没有经历过磨难,他们坚信着,只要有楼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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