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弃儿 第二十一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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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烟,喝酒,赌钱,打电子游戏。”女研究生说,“这些他以前根本不懂的。”

“他也教了我们一些东西……”老杨低下头,嗫嚅着说。

“不就是下围棋吗?”女研究生说,“他还没我下得好呢。”

“不,某些生活上的坏习惯。”老杨扬起头看着她,连连忽闪双眼。

“什么呢?”女研究生皱着眉头问。

“裸睡……”老杨又低下头,对着手指不敢看她。

女研究生正在喝茶,一口没憋住,全都喷了出来。她站了起来,摸着自己的耳垂,原地绕了一圈,仿佛迷失了方向。小苏平时是不是裸睡,她知道得最清楚。我忍不住问杨迟:“为什么裸睡是坏习惯?”杨迟说:“小苏自己说是坏习惯,但他改不过来了。”女研究生哭丧着脸说:“你们俩别再说下去了,恶心死了。”

女研究生扭头上楼。小苏回来了,问:“她人呢?”

“楼上。”

小苏兴冲冲地上楼,喊了一嗓子,接着就沉默了。乌云压顶,我和杨迟对看一眼,知道这祸闯大了,收拾收拾东西赶紧溜走。

关于同性恋这一节,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我曾经经历过一个天真的年代,那时候我们刚刚知道这个词,觉得有趣,两个男人腻在一起就被人说是同性恋,也不认为是羞辱,仿佛同性恋就是腻在一起而已。小时候,我问我妈,什么是同性恋嘛。我妈是个懂行的人,一巴掌把我扇了回去。后来我妈不知道从哪儿学了点青少年心理,大概是外国人写的书吧,她被告知,青少年需要进行正确的性教育,如果没有教育(例如一巴掌扇回去),他就会变成一个坏蛋。对她那一代人而言,教育小孩的水平主要体现在巴掌的轻重和频次。我妈从善如流,变成了一个循循善诱的中年妇女,把我叫过去,讲了一下婚前性教育,顺便也说了说同性恋。可惜她理念粗糙,主要停留在青少年不可自慰、与女同学接触要克制欲望的层面。那时我已经十八岁,很不屑地说:你知道什么是同性恋吗,这么时髦的东西。我妈说:呸,我在国营工厂做了三十年,什么人没见过?当年有个男工人,打扮得不三不四,曾在男宿舍与人裸睡,被揭发了,判刑游街,反革命流氓鸡奸犯。我妈当年也是个少女,看到这种罪名,不由脸红耳热,小心肝扑通扑通的。有懂行的女师傅就告诉她,这东西不是跟阶级敌人学的,古已有之,或者说压根就是天生的,所以专政武器压不住。

我妈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和杨迟有一腿,虽然我们从小混在一起,勾肩搭背,鬼鬼祟祟,但都是正当范畴。中年以后,社会上这种事渐渐多了,我才问我妈,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和杨迟。我妈说,当年她经常开我的抽屉,里面的画报全都是花花公子龙虎豹,一概裸女,她就放心了。至于杨迟,十六岁就睡了姑娘,整栋楼都知道,他的性取向应该也是偏向异性的。老太太没说同性恋不正常,可见她比我时髦。

当天在小苏家里,女研究生由于具备了这方面的常识,同时又不具备我妈的强悍手段,她先自怯了一半,以为小苏是个双性恋。后来想想又不太对,就揪住小苏盘问。小苏是个聪明人,并没有解释我和杨迟的性取向问题,而是说,这两个浑蛋从小就捉弄人,恶作剧方面的智商有点偏高,顺便讲了一下杨迟卖农药捉跳蚤、路小路摔断胳膊讹诈之类的事情。女研究生就明白了,心想这也太嚣张了,完全不把我北京姑娘的智商当根葱,得治治你们。

第二天在厂里食堂,老杨遇到小苏,还着脸问:“情况怎么样?”小苏艰难地咽下一口饭,说:“昨天晚上我们吵架了。”

老杨低头吃饭。小苏愣了一会儿,问道:“你们两个人裸睡真的是跟我学的吗?”老杨放下勺子,看看他,觉得他又矬又可爱。这一刻,真的有一种奇怪的冲动,不提也罢。

小苏说:“我和她分手了。”杨迟一哆嗦,心想完蛋了,弄假成真,你丫莫非是要吃定老子?小苏呆呆地说:“分手的原因,主要还是我没法去北京,她不愿意再等我。”老杨松了口气,说:“还是因为那两万块培训费交不出来?这是惯例。也有不交的,路小路说过,糖精厂以前有人绑着雷管冲到厂办,就不用交钱了。”小苏摇头说:“这套已经行不通了,去年有个人绑着雷管闹事,被特警队的狙击手一枪打死了。”杨迟说:“那我们换个办法?”小苏摇头说:“两万块我还是能凑出来的,但我不能一点没着落就去北京渗着,这太丢人了,我爸爸也不会答应。算了,已经分手了,不去想了。”

小苏意兴阑珊,拎着饭盆独自走回化验室。杨迟跟了上去。小苏说:“她说,如果我再不去北京,她就耽误了,家里催着她找男朋友呢。”杨迟说:“你怎么说呢?”小苏说:“我向她道歉了,不应该耽误她,她干吗要喜欢一个农药厂的化验员呢?”杨迟心想你个傻叉,有这么哄姑娘的吗?但是也不能替他去哄啊。小苏说:“真没想到,前两天还好好的,今天分手了。”

这种疯狂做爱以后的猝死式分手法,老杨在高中和大学时代都曾经经历过一次,觉得特别不能接受,充满了无奈和悲怆,心灵脆弱的人早就跳河了。其实我也经历过,在我看来,这是一种人生的蒙太奇,会使你余生都活在另一个地方,会使你在高潮到来的一瞬间想到死亡,想到永别,想到小时候弄丢的一支铅笔。我当时不在场,没法安慰小苏。于是老杨安慰道:“我就没见过北京姑娘愿意嫁给河南人的。”小苏胸闷,说:“他大爷的。”

星期五下午,杨迟和小苏请了假,又叫上我,躲在家里试图说服女研究生。我们费尽口舌,从秦香莲说到王宝钏,嘴巴都能放焰火了。女研究生非常坚决地说:小苏在戴城生活得不错,有你们两个陪着,看起来不会寂寞。杨迟说:“其实只有一条狗陪着他,我们俩迟早是要跟着某个姑娘天涯海角的。”女研究生说:“你们还有姑娘?再把裸睡的恶习传染出去?”我们一听这个就不说话了,告辞出门,去孤儿院接戴黛。

孩子和我们渐渐熟了,也知道期盼周末。蔺老师说:“她现在有时间概念了,知道问今天星期几了。”又问:“小苏呢?”我们胡诌说,小苏又发烧了。蔺老师说:“小苏很善良。”

我们带孩子出门,蔺老师又送我们。遇到杨院长,她对杨迟说:“前几天《戴城日报》的记者来采访,我们提到你,记者要了你的电话,他想采访你。”杨迟说:“我不要接受采访。”蔺老师说:“你就接受吧,我们福利院需要宣传,更多人来资助。”老杨想了想就答应了。

我们又来到小苏家,敲门。这一天孩子很兴奋,她高兴了管我们三个都叫爸爸。我很喜欢这样,虽然我不是她爸爸,但每当她这么喊我,就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塌陷下去,必须得过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原状。小苏同样有此感受。

女研究生出来开了门,见是我和杨迟,没废话。忽然听到膝盖底下传来低低的声音:阿姨。女研究生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我们,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讪讪地带着孩子进去了。孩子进门看见小苏,稍微大声地叫道:爸爸。小苏正在喂狗,冷不防听到戴黛喊他爸爸,心里立刻塌了,走过去抱了抱她。

现在女研究生已经完全糊涂了,又摸着耳朵在原地转圈,然后说:“她喊谁爸爸?”

我们指指小苏。

我说:“小苏,你平时写信不说这件事的?”

小苏说:“前阵子写信都在说分手的事情,来不及说这个事。”

女研究生撑住门框,摆手道:“你不用再说了。”过了一会儿抬头说:“不对,你不可能在大学里生了个女儿,”又转头对我和杨迟说:“你们临时找了个女孩来骗我的,对吧?就想让我生气,对吧?我哪儿得罪你们了?”

戴黛走到狗身边,搬了一张小凳子坐下,拍拍狗的脑袋,狗趴下了,做出很懂事的样子。显然,这不是临时找来的。她认识这狗,狗也认识她。

女研究生说:“你什么都别解释了,我不想知道你们三个人在搞什么鬼。我算是撞到鬼了。”说完拎了旅行袋就走。小苏:“我送送你吧。”女研究生说:“不用了!”人已经出门了。小苏摸着脑袋,找了个凳子坐在戴黛身边。我们目睹着女研究生离开。杨迟歪着脸说:“要不还是解释一下?”小苏说:“以后吧。”

我有点同情小苏。在我的前半生里见过各种分手的场面,拎包走人是最普通、最简单、最公式化的,它就像三流电视剧里的一个过场戏,无须为此难过。但是你又怎么能接受一个拎包走人式的结局?小苏冷着脸,扭头看戴黛,孩子还在拍狗的脑袋。小苏就拍了拍孩子的头,什么话都没说。

大概过了一分钟,听到门口哐当一声,女研究生又回来了。她显得狰狞,一把推开杨迟,一把推开我,走到戴黛面前,柔声问:“小朋友,叫什么名字?你亲爸爸到底是谁?”

戴黛抬起头说:“我没有爸爸,我是福利院的。”

小苏没好气地说:“你别问她这个,吓着她了。你走吧。”

女研究生一把薅住小苏的领子,说:“苏胖子。”喘了口气,又说:“苏胖子。”喊了三次,苏胖子乐了,脸色绯红,就是不说话。女研究生心如刀绞,说:“苏胖子,你想气死我是吗?”

杨迟走过去,把戴黛牵到门口,说:“我们出去玩一会儿。”又低声对我说:“马上就要疯狂了,赶紧走吧。”

女研究生说,她其实没有打算跟小苏分手,只是逗逗他,或者说得更准确些,逗逗杨迟和路小路。没想到这帮人把事情做绝了,居然带了个小孩出来。老杨说:“其实是你自己误会了。”女研究生说:“你们还是故意的,这样不好,对小孩不好。”老杨说:“唉,是你自己问的,我们一般不在她面前说福利院和亲爸这种事。但是你也别觉得不能说——福利院里每个孩子都知道自己在福利院。他们比你想象的更懂事。”

我们在小苏家吃晚饭,女研究生负责做菜,厨艺不错。杨迟说理科女生能这样的,算是上品了。孩子坐在女研究生的膝盖上吃饭,在福利院住了五天,又饿回去了,下午吃了不少饼干,这会儿又痛痛快快吃了两碗。女研究生说:“嘿,还真能吃。”戴黛说:“没办法,我在里面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后来女研究生把孩子交给小苏,自己点了根烟,说:“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你们认养了一个小女孩,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知道该怎么办?”杨迟问。

“我也不知道。”女研究生笑了笑,转头对小苏说,“我是不会让你独自和一条狗生活在一起的。”

我们听到这句话,各自愣了一会儿,都觉得气血翻涌,无数往事像菜刀一样砍在心头。女研究生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蓝色小本,拍在桌子上。我一看是户口本。小苏说:“什么意思?”

女研究生说:“我要和你登记结婚,就明天。”

小苏说:“这太急了吧?”

女研究生说:“结婚。北京你爱来不来。你来吗?”

小苏说:“我来。但是明天结婚太急了,我得先告诉我爸爸。”

女研究生说:“你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你爸爸。”

小苏说:“我爸爸这个人比较保守,不太能接受这么快结婚。”

女研究生说:“我来跟他说。”

小苏说:“那就你说吧。”

我说:“我出去买鞭炮。”

杨迟说:“我认识民政局的人,婚前体检可以免检,随便得什么病都可以立马结婚。”

那是冬天,临近春节,到处都是卖烟花爆竹的。我摸了摸兜里,只有十几块钱了,找老杨要了一百块,冲到店里,买了两串二百响的挂炮,十个二踢脚,剩下的全都买烟花了。回到小苏家,先把狗塞进笼子,踢到床底下。再跑到院子里,就着浓黑的夜色放炮仗。女研究生捂着戴黛的耳朵,孩子高兴极了。四下里轰然作响,近处的大楼反射着回声,仿佛那些巨大的玻璃全都要砸下来似的。接着放烟花,烟花的质量很差,有一个当场就炸开了。放完了,一切都平静下来,听到电视机里放国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就要开始了。

女研究生对戴黛说:“你猜今天发生了什么?阿姨要结婚啦。”

戴黛说:“那我们一起唱国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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