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弃儿 第二十二节(2 / 2)
“现在你可以随时找到我。”
“去县城也能找到吗?”
“县城不行,”他沮丧地说,“只能在戴城拷我。”
“你一年有八个月都在县城,竟然好意思说随时找到你。”
我们在街上闲逛,戴黛骑在我脖子上,孩子有点重了,走了一段路,脊椎骨受不了,好在有三个男人,轮流驮着,整条街上没一个孩子享受这种待遇。就这样,我们又遇见了熟人,歪歪。
歪歪气色不好,一问才知道失业了。老杨说,亚洲金融危机是他娘挺可怕的。歪歪哭丧着脸说,不是的,前阵子跳槽去了sony做文员,有个龟田喜欢上了她,要追求她。歪歪嫌他学历不高,不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龟田君和我一样,气量有点小,翻脸了,辣手摧花直接把歪歪送到了车间里,世界著名的电子产品流水线上。歪歪好不容易混上了文员,现他妈又成了矬逼女工,再一看,这条流水线上好多都是本科和大专毕业的,仿佛身负罪孽的人掉进了地狱,别指望再爬上去了,只能辞职出来。这么夹缠不清说了一通,苦大仇深,投奔新四军的心都有。我们听得头昏眼花。歪歪最后才指着戴黛问:“这谁家的孩子啊?”
“老杨的侄女。”我不想跟她多嘴,撒了个谎打算溜走。忽然听到一声大喝:“路小路,你还在纠缠我妹妹!”我腿一软,看到歪歪的哥哥从旁边转了出来。我怕他,转身就跑。这矮子比我蹿得快,一脚扫在我踝骨上,我像西藏的信徒一样磕了个长头。杨迟不忿,说:“哎,你怎么打人?”走过去要揪歪歪的哥哥,我想提醒老杨别惹这个太岁,但我摔闷了,说不出话。歪歪的哥哥从原地跳起,一米六的身高,踢到一米八的高度,正中老杨面门,也倒了下去。小苏说:“你太过分了!”歪歪的哥哥再次踢高腿,小苏有了防备,往后急退,不料矮子踢的是鸳鸯连环腿,可以像拧了发条一样踢下去,一直踢到天安门。小苏牵了孩子,感到害怕,先把孩子塞到身后,脸上也挨了一脚,坐倒在地。这时才听见死八婆歪歪喊:“住手!”
我站起来,老杨和小苏都坐在地上,脸上各有一个鞋印。戴黛已经吓傻了。
歪歪把她哥哥臭骂了一顿。矮子也知道一下子踢翻三个人有点浑蛋,但他高兴起来管不住自己的腿,就从口袋里摸出四张票,给了我们。
“蹦床表演,今天晚上我的场子,你们一定要来看。”
杨迟这才敢说话,摸着下巴问:“什么是蹦床?”
歪歪的哥哥来劲了,立即介绍蹦床运动。我们都很无知,以为是马戏团。歪歪的哥哥说,放屁,这是下届悉尼奥运会的比赛项目,我们国家正在重点培养,要拿奖牌的。杨迟说:“这么说你要去参加奥运会?”歪歪的哥哥沮丧地说:“我已经过了黄金年龄了,现在只能在市里面表演。要是早几年,我拿到奥运冠军,就发达了。”
说到这里,我们顺便骂了一下悉尼奥运会。妈的,当年北京申奥输掉,我正好在老杨的学校里,电视里一公布消息,男生寝室所有的热水瓶都从窗口飞了出来,输得窝囊。歪歪的哥哥也很讨厌悉尼,但是他又说,如果没有悉尼奥运会,蹦床在中国确实跟马戏团差不多,所以他还得感谢悉尼。这本账只有他自己算得清了。
我们送走了这两个大仙,擦了鞋印,继续在城里逛。
在闹市口,老杨的屁股被人捏了一下,大怒,回头一看差点哭了。是绍兴师姐!
“你怎么来了?”
绍兴师姐真他妈的意气风发啊,穿着职业套装,外面一件藏青色的羊绒大衣,挎着小包,笑吟吟地看着杨迟和我。我们又介绍了一下小苏。绍兴师姐对杨迟说:“我早就不在绍兴了,现在在上海一家金融软件公司里做销售,都快两年了,刚升部门主管。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搞那么矬?”
杨迟说:“戴城农药厂金牌销售员。”
“你爸爸不是这个厂的吗?”
“现在我也是。”杨迟说。
绍兴师姐有事,本来急着要走,但还是耐着性子绕老杨转了一圈,说:“操,娘希匹,法克,你怎么能卖农药去了?”杨迟说:“我也不知道。时不利兮骓不逝。”绍兴师姐看了看手表说:“我今天要谈客户,不跟你啰唆。小孩是谁的?”杨迟说:“我的。”绍兴师姐说:“不对啊,我九五年跟你分手,到现在才三年,你怎么搞出这么大一个孩子了?”杨迟说:“这说来话长,你陪我喝茶,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戴黛适时地拉了拉老杨的袖子说:“爸爸。”我和小苏都笑倒了。
绍兴师姐有点生气,说:“杨迟,你瞒了我多少事吧?”又对戴黛说:“姑娘真漂亮,叫我阿姨。”戴黛说:“阿姨,我爸爸刚才被人打了。”绍兴师姐说:“你爸经常被人打,习惯了就好。”又指着杨迟说:“我今天真没空陪你。我有你家里电话,只是一向想不起来找你。回头我来扒你的皮。”
她急匆匆地走了,杨迟忽然一拍脑袋又追了过去,说:“我把你送的睡衣弄丢啦。”绍兴师姐头也没回地说:“知道了啦,你现在结婚了,还敢穿我送的睡衣?”杨迟站在原地大喊:“我没有结婚,我连个女人都没有,是单身爸爸!”街上很多女人都扭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绍兴师姐转身,一边倒退,一边摇晃着肩膀说:“我会打你电话的。”杨迟撩起衣服,露出裤带和脏兮兮的棉毛衫,别在腰里的拷机,继续大喊:“我有bp机——”绍兴师姐嫣然一笑,掏出一个小巧的移动电话冲他扬了扬,喊了一串数字,是她的号码。我和小苏都替老杨记下了。
藏青色羊绒大衣一闪而过,整个戴城暗淡无光。老杨怅然地站着,直到她走远。我们都累趴了,这一天遇到了太多的人。
我问杨迟:“你要去上海吗?”
“戴黛怎么办?”老杨说。
我又问小苏:“你要去北京吗?”
“我也不舍得戴黛。”小苏说。
我点点头。我们暂时还留在这里,天空晴朗,仿佛没有明天。但另一个时代的影子已经来到,我有这种预感。
那天晚上,为了让戴黛见见世面,我们去看了蹦床表演。
我们走进年久失修的市区体育馆,它像一个烧焦的锅子倒扣在老城区,看着叫人心凉。在遥远的高新技术开发区有一座新建的体育馆,我曾经去过,周围一带是荒草,最近变成了乱糟糟的工地,据说一个现代化的社区将会围绕着它而诞生。我对这所老旧的体育馆很有感情,整个青少年时期在它附近打架、泡妞、发呆,有时候还进去打打篮球。它本来应该被拆除,荡然无存使我的记忆产生一个凹坑,但由于它太坚固太庞大,垂死而又负担着几十万即将奔向新区偏偏又奔不动的人们的体育生活,所以暂时还得倒扣在这里,谁也说不清它的未来会怎样。
在体育馆里,我们没有找到歪歪。灯光亮起来。好多年前我在这里看过著名歌星毛阿敏登台表演,场馆座无虚席,过道里都站满了人,我在最后一排,用了个塑料望远镜才看到模糊的、放大的毛阿敏。
我们坐在了第一排,蹦床表演没什么人看,全场就百十来个观众,估计也都和我一样,拿的是内部票。后来觉得第一排的位置太低,小孩看着费劲,就挪到第十排。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主持人,重点介绍了蹦床运动的起源和发展,表演开始,音乐如暴雨倾泻,八个穿金色比基尼的少女转着呼啦圈出来了。她们扭动腰肢,摆动大腿,甩动脖子,每个人身上都旋转着最起码五个呼啦圈。忽然一声断喝,“有请呼啦圈女皇、吉尼斯世界纪录保持者娜娜小姐。”一位长发少女像海豚般腾跃而出,面带高潮后的红润与满足,从地上拽起三个呼啦圈转了起来,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到后来她已经没法弯腰拿呼啦圈,就由工作人员朝她身上放。她腰里转十个,金鸡独立,手上腿上各转五个,脖子上还转三个。我数下来是二十八个,但工作人员介绍说她转了三十二个,又说,她最多的时候可以转四十个呼啦圈。
杨迟忽然说:“我还真记得这个娜娜,上过报纸的。听说是杂技团的,从小就训练呼啦圈,后来拿了吉尼斯世界纪录,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爹妈都是禽兽。”
“为什么禽兽?”
“马戏团,杂技团,都得从小训练起。爹妈要是还不那么禽兽的,怎么可能送小孩去学这个?”杨迟说。
我说:“你也别太得意,你们俩从小训练数理化,现在为农药厂服务。”
杨迟说:“你丫真是个不合时宜的家伙。”
小苏说:“其实路小路讲得有道理。”
杨迟说:“要是不学数理化,我现在也得在这儿转呼啦圈。”
小苏说:“娜娜的爹妈或许也是这个想法,要是不学呼啦圈,她能干什么呢?”
娜娜的表演结束了,可以看出她很累,我们鼓掌,并鼓励戴黛也鼓掌。场馆里就我们四个人在鼓掌。娜娜忽然跑到我们前方,深鞠一躬,朝我们挥挥手,随后轻盈地蹦回了后台。接下来是一连串的人翻跟斗,然后搬出四个大弹簧床。蹦床表演正式开始了。两个比基尼少女,两个新石器时代装束的小伙子,跳上蹦床,就在空中翻起了跟斗。
说实话,还挺好看的。
这时有小贩过来兜售玩具,全是塑料枪。小苏说,小孩不能玩枪,太残暴。这种话在中国人听来简直是狗屁,我们玩枪是为了保卫祖国。小苏说,美国人都不给小孩玩枪的。我们说,戴黛是女孩,你以为她会去美国抢银行或者枪击校园吗。给孩子买了一把红色的,会闪光,会发出刺耳的嚣叫。她还挺会玩的,拿起来指着小苏的脑袋先打了一枪。小苏痛苦地摇摇头。
歪歪的哥哥上台了,我们终于见到了他,矮子上了蹦床,越跳越高。杨迟摇头说:“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没躲开他那一脚了,专业飞人啊我操。”歪歪的哥哥面对着我们,每一次起跳,都会和我们平视,打个招呼。我就看见这个人像炮弹一样上上下下,完全违背了日常的生活经验,非常魔幻,非常滑稽。戴黛忽然说:“爸爸,这就是下午踢你们的人。”杨迟说:“是的就是他,他厉害吧?”戴黛说:“我给你们报仇。”孩子举起枪,歪歪的哥哥每跳上来一次,她就照着他打一枪。如果是真枪,他等于是送上了弹道,已经死了十五六次了。场馆里就这么几个观众,歪歪的哥哥看得一清二楚,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会在半空中跑过来把我们四个人都踢死。
孩子乐屁了。现在不但小苏摇头,就连我和杨迟也颇为担忧,这么玩下去,她长大了可能真的会变成个枪击犯。我们虽然是流氓,但不能教出一个流氓女儿,她应该是淑女才对。
我们没收了她的枪,她有点懵,我们就说会送个洋娃娃给她,她摇摇头,说自己不喜欢洋娃娃,喜欢枪。喜欢也不给你玩,你一姑娘家的必须玩洋娃娃!表演越来越精彩,现在有一群人在空中翻滚,稍不小心,他们就会掉在地上摔残。我们看得眼花缭乱,后来发现歪歪的哥哥已经偷偷溜下蹦床,正在朝我们这儿移动,我们抱了戴黛就跑。孩子趴在老杨肩头,继续朝矮子打枪。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