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人质 第三十四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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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追我,站在钟楼里淡淡地说:“你怕什么呢?狗不留下?”

“我怕你的看门人把我的狗宰了!”我说完拔腿就跑,像坐滑梯一样蹿下楼梯,一直跑出这栋棺材大楼。狼狗们向我扑来,我没停下,直接跑到了大门口,它们在我身后又一次被狗绳拽了个趔趄。我的狗在笼子里惊恐地叫了起来。

门房追出来,对我喊:“你不多陪她一会儿吗,她很寂寞啊。哈哈哈哈。”

我回头看到灰黑色的楼房,门房幸灾乐祸的脸,女人站在楼顶,收缩成一个很小的点,凝视着我。“去你妈的傻逼!”我对着门房大喊,生恐他放狗追我,一路没停直接跑到了镇上。

回戴城的中巴车迟迟不肯出发,它们都这样,得凑足了人数才走。我等了很久,狗在笼子里已经很不耐烦了。我下车带它遛了一圈,再坐回车上,又跑下车吃了点东西,这么折腾到黄昏,车上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个人,它终于发动了。

坐在车上我一直想着些奇怪的事。比如我的前半生吧,二十五岁以前,坐了太多的中巴车,我曾经对杨迟说过,傻逼才坐中巴车。我对这种车子真是深恶痛绝,它只够把我拉到郊区的,就连这个都需要凑满足够的人数。我在这种车上来来回回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但这不算什么,我忍受的不是中巴车,而是我自己。

我又想到自己二十五岁了,时光荏苒,我十七岁时候拿着无缝钢管在街上打架的时代一去不返,我二十岁时候在国营工厂里倒三班睡大觉的日子也消失殆尽。有一天我走到糖精厂那边,发现一条高架公路直直地劈过厂区,从糖精车间旁边凌空而过。这极其破坏我的现实感,我一直认为糖精厂是我年轻时代的监狱,但是监狱的上空怎么可能飞过一条公路?它打破了我自怜自艾的幻觉。假如我还在那里造糖精,一定会觉得时间扭曲,深刻地变成一个疯子。

我在一个不是很匀速的年代里,坐着我的中巴车,咣当咣当,从这里到那里,用自己的速度跑来跑去,看着别人发财破产,似乎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所留恋或憎恶的世界,终于抛在脑后了。我混惨了,身边的人全跑了,连老杨和小苏这种看起来会和我一同衰老的货色,都成了白领,而我被扔在戴城,甚至被戴城扔在马台镇。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马台镇扔到什么地方去。

有一次宝珠对我说:“路师傅,一个男人最尴尬的就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往往一无所有,爱情也没了,婚姻还很远,最好的办法是去找个好老板。”她又说,如果这个年纪你跟了个矬逼老板,吝啬无趣还把你当狗使唤,你就算完了。在宝珠看来,我倒霉是因为我的年龄和性别问题,其实我一直倒霉,变性了也好不到哪儿去。每当我想到自己二十七岁那年冬天会迎来世纪末,就觉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了。据说那一天是世界末日,事实上没有人相信。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关于世界末日的担忧。在遥远的时代,世界末日曾经是庄严的,人们信神,信命运,但是当末日逼近眼前时,时间已经提前消耗了它的能量,它变成一个玩笑般的誓言。事实证明了,它的确是个令人亢奋的、玩笑般的誓言。

车到戴城,停在开发区和老城区之间,它本来应该进站的,车主把乘客们直接轰了下去。他说天色不早,要回家吃晚饭了。

我拎着狗去找宝珠。宝珠在家,开门让我进去,和她同租屋子的女孩是个眼镜妹,正在打电话。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姑娘挂了电话,对宝珠说:“我有事出门,你们慢慢玩。”又把宝珠拖到一边说了几句话,拎着包走了。

我问宝珠:“她说什么来着?”

“让我不要养狗,她对狗毛过敏。”

“我的狗没有跳蚤。”

“狗毛啦,不是跳蚤,她会哮喘。”

“懂了。”

我走进宝珠的房间,床边一个旅行袋,敞开着拉链,看得见里面一些衣服。宝珠把拉链合上,说:“我明天要出差,收拾东西呢。我现在正式调到营销部做客户服务了,不用再干秘书的活。”

“去哪儿?”

“合肥。有一家大客户在那儿,长期要我服务,所以以后经常要去合肥。”

“还以为你推销东西呢。”

“服务长期客户也是营销工作的一部分,要经常去跑,去维护,不然就被别的公司插进来了。有时还要陪客户吃饭。”

“不用陪酒吧?”

“吃花酒不用,正常饭桌上还是要敬酒的。”

“我又忘记你们公司卖什么的了。”

“简而言之,刀具。车刀,刨刀,铣刀。都是德国货,比国产的不知道好多少。”

“具体好在哪儿呢?”

“精度高,耐用,稳定。缺点是价格特别高,但是在使用进口数控机床的企业里,少不了也使用进口刀具。因为有好几项发明专利,产品优势还是很明显的。现在国产的质量正在慢慢提高,性价比不错,我们的主要竞争对手日本和美国的厂商也在调整经营战略,说白了就是降价,但我们公司目前不会介入价格竞争。”

“不错,门儿清,像个业务员了。”

“狗怎么办?”

“不知道啊。”

宝珠说她累了,想睡一会儿,让我在客厅看电视,过一个小时喊醒她,一起出去吃饭。我看了看钟,六点,离开房间,带上门,坐在沙发上打瞌睡。我也累了。过了一会儿,宝珠穿着睡衣睡裤,忽地拉开了门,走到我眼前。

我在沙发上弹了一下,很害怕地说:“你想干什么?”

宝珠说:“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你这么扑出来,我还以为你想跟我做爱呢。”

“放屁,”宝珠说,“跟你做爱有什么好的,再也不要跟你做爱了。”

“大家快活快活嘛,不肯就算了。”

“我今天不能和你做,以后吧。”

“知道,你来例假了。”

“你怎么知道?”

“你旅行袋里有卫生巾,我刚才看见了。”

宝珠踢了我一脚,既凶狠又温情的,这让我心情稍好。宝珠说:“不是的啦,我和合租房子的女孩说好了,都不许带男人来。你带狗进门都算是很给面子了。”她说着又踢了我一脚,“我躺在床上觉得你不太对劲啊,以前都很生猛的,今天怎么矬成这样?仅仅是为了你的狗吗?”

“我挺好的,只是来例假了。”我打着哈欠说,“长达五年的例假开始了。”

那以后我还去婚纱店上班,和大楼里相反,店里全都是人。一部分是供货商,在厂里找不到活人了,还被狼狗吓唬,追到店里堵着陈老板;另一部分是马家的亲戚,除了马汉以外,还有二十多个人,全都操着马台镇的口音。营业员跑光了,亲戚们负责做买卖、理货。秋后生意不错,店里的存货被人买走,钱放进铁盒子里,一伙人就默默地围着,狼似的。陈老板每次取走钱的时候,我都担心他被人咬一口。

马汉知道我叔叔,虽然名声欠佳,但也不是很好惹的,因此对我比较客气。这个店里只剩我一个人不是他们家的亲戚,也显得怪怪的,在他看来,我早就该辞职跑路了。有一次他跑到楼下来找我,我正在门口招呼两个批发大姐上楼看货,简直跟牛郎似的。他看我干得这么起劲,实在忍不住了,问我:“你到底为什么留在这里?”

“因为好玩啊。”

“倒闭企业有什么好玩的?”

“关你屁事。”

其实是因为陈老板。有一天他请我吃饭,在一个大排档,喝了点啤酒,他崩溃了。他哭诉道,马家的亲戚现在都想从他身上捞最后一票,那些人认为他在外面藏了很多钱,只等银行没收财产就可以跑路。其实他已经身无分文,只剩下三角裤和三角债(这个说法和马娘娘的一致)。我看他怪可怜的,也活该,谁让他非要娶马娘娘,非要造那个倒霉的大楼呢?

陈老板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现在是我的心腹,等我翻回本了,我让你做副总。”我叼着筷子想,就你这样还能收买我吗?要不是看你哭了,我早就走了。陈老板继续哭:“我会死在他们手里的,他们给我买了人寿保险了,我很有可能被他们弄死。如果我死了,你要报警。”说完给了我两百块的超市抵用券,这就算不容易了。后来他又说要和我结拜兄弟,我没答应。他四十岁了,娶的老婆二十五岁,结拜兄弟就不必找我这么年轻的了,容易让人想歪。

这些事我不能告诉马汉,首先它是秘密,其次是个很蠢的秘密,说出来徒然让人发笑。我装横就可以了。

马汉在我看来是个怪人,彼此彼此,我在他眼里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我认为两者还是有差别,我是行事逻辑怪异,仿佛吃错了药,他是天生不太正常,仿佛他老妈吃错了药。他戴着眼镜,穿得像个国营企业的干部,总是用一种郁郁寡欢的目光打量我。我对这个王八蛋,真是一点没有兴趣,我都懒得说他。

我继续站在婚纱店门口揽客,我很有吸引力,搞批发的大姐们都快爱上我了,她们一定要我做营业员,要我帮她们把一捆一捆的婚纱搬到火车上,还给我小费。店里的婚纱越卖越少,工厂已经停产了,我再卖得勤快些,这店就该空了。马家的亲戚也看傻了眼。我的歪头同学几次三番来挖我,说我是个人才,这让我愈发得意,愈发摆架子不肯去他店里。我逐渐学会了和这些小生意人打交道,逐渐学会了虚与委蛇、点头哈腰、打情骂俏、笑里藏刀,回忆我那死板无趣的工人时代,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除了给车间主任来一拳,别的全不会,真是太幼稚了。有一天宝珠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她大为好奇,指着我大喊:“路师傅!”

我正在和几个批发大姐告别,忽然看见宝珠,像见了鬼一样,拔腿就溜。宝珠冲过来揪住我。

“我刚下火车,忽然想到你在火车站。路师傅,带我进去看看吧。”

宝珠穿得挺括极了,一身灰色的职业套装,拎着名贵的皮包,嘴巴上还有淡淡的口红。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宝珠,销售员宝珠,小白领宝珠。相比之下,我太矬了,感到一阵自卑。宝珠说:“还说你来例假,屁咧,我看你过得挺滋润的。”

“滋润个屁,工资都没有。”

宝珠撂下我,独自跑上楼去看婚纱,我怕她乱说,赶紧跟上去。马家的人都有气无力地歪在那里,以为这单生意又是我的了。宝珠沿着走廊看了一会儿,到底是女人,对婚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情,看得发怔。我低声说,其实这些婚纱都很差,正常人是穿不上身的。宝珠抚摸着婚纱说:“我也想结婚了。”

“新郎是我吗?”

宝珠霍然回身,认真地说:“你想做新郎吗?”

“我不想……”

宝珠若有深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宝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拍肩膀,但她还是拍了我。然后她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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