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吉普赛人(2)(1 / 2)
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门外透进灰色的晨光,空气潮湿而阴冷。我略微抬起头,从干草的缝隙中审视四周。在没有干草的地方集着一堆马粪,而车厢里并没有马。我的目光从对面顺着铁壁扫到我的侧面,忽然,发现了一个女人的面孔!
“你好!睡醒了?”这个女人带着和善的笑容对我打招呼。她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堆草上。
“睡醒了,你好!”我故作镇定地回答。这种带书卷气的客套话,我还没有从年轻人嘴里听到过。这种客套话,也使我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一开始就处于一种有礼貌的、友好的气氛中。这个女人年龄不会比我大,可以说还是个姑娘。她面色白净,五官端正,也许是脸庞瘦削的原因,显得鼻子略大一些;她一对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很长,在睫毛下闪着不知是机敏还是嘲讽的眼光。她披着一件显然不属于她的男式黑呢大衣,头上围着墨绿色的头巾,头巾下露出一绺黑亮的头发,有点俏皮地搭在饱满的前额上。
“车到哪里了?”
“不知道。这是条岔道,看不见站牌。你要到哪里去?”
“我吗?我准备到……”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洗脸那样用手搓着脸。
“你是干什么的?”
“我吗?我是个工人。”我仍然像猫儿一样地洗着脸,但从手指缝中看到她嘲讽的微笑和一白而整齐的牙齿。
“要嗽嗽吗?我这里有水。”
“不用了,谢谢你……”
正在这时,车厢外突然有说话的声音,我停止了猫儿似的动作,像警犭似的一跃而起,侧身靠在门边。几个人越来越近,但经过车门并没有朝里张望就径直过去了。我松了气,等人走远了,就用力拉起那扇门来。
“关不上,不用白费劲,我昨晚上就试过了。我要关上了,你还进不来呢!”她在我身后冷冷地说,并且从草堆里掏出一个装得满满的人造提包和一个白塑料壶。
“来吧,吃点吧!白天你放心,一般是不查车的,当心的是晚上。”
“我不饿,谢谢你。”我心神不安地回到原来坐的铺草上。我想,这个年轻女人一定从我刚才的紧张劲儿上看出点什么了。
“美国有黑人,日本有贱民,印度有首陀罗,中国有黑八类,哦!现在又加上了臭老九。你是属于哪一类”她吟诗般地说着。随着句子的节奏,从提包里一个一个地拿出几个馒头和一塑料袋咸菜。
“我吗我叹了气,“也许哪一类都沾点边,也许一类都不是。”
“吃吧?”她扔给我一个馒头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馒头是白面的,可是干得难以下咽。
“哈……啧啧,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她像小伙子一样抱着塑料壶喝了一大水,用手背擦着嘴。“你喝吗?给!”她把壶递给我。她的动作老练而潇洒,音调低沉而婉转。
吃了她的馒头,喝了她的水,我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我盘起两腿,两手抱着脑后靠在车厢上,问道。
“我是个吉普赛人,你就叫我卡门好了。”她嘻嘻地笑道。
“卡门,奇怪的名字!”
“看过梅里美的《卡门》么?我就是!”她有点油腔滑调,但是并不轻佻老实告诉你吧,我是个不坏的坏人,或者说是个不好的好人;过去我很好,现在有点坏。你呢?你好像不是个坏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坏人”
“我会看相。”
“哪里学的?”我噗哧笑了出来。
“哼!火车站,汽车站。干我这一行就得经常观察人。这个人是好说话还是不好说话,是有出门经验的老油条还是没有经验的雏儿……总之,不但要会看相,还得会点心理学哩!”
“那么你是干哪一行的?”
“你看,“她从提包里拿出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刻刀,“我有时候给人刻字,同志,请把钢笔给我用一下,我马上就在上面刻上一句**诗词什么的:同志,请给两毛钱。出门人谁也不在乎两毛钱。尽管直朝我瞪眼,可我把钱挣了。有时候……你看,“她又拿出一个讲义夹,里面是用复写纸描的花样,有凤凰、有鸳鸯、牡丹,画得还不俗气,“这是哄农村来的老太太的,可是她们真喜欢。她们喜欢,我要钱,这有什么?当然,有时候我也干点坏事,顺手牵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表现着天真的坦率。
“为什么要顺手牵羊呢”我用责备的气问。
“不干这个没办法呀”她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她嘴唇丰满,轮廓分明,和她的眼睛一样,是善于表达感情的。“那么你干么要怕别人,躲躲闪闪的呢?”她反问道。
这时,汽笛猛地吼叫起来,同时,前方传来一节节车厢挂钩的碰撞声。很快地,我们这节车厢也摇晃了一下。车缓缓地开动了。
“谢天谢地,总算走了。停了大概有两个多钟头。”她倒像一个急于赶路的旅客似的,急急忙忙把东西收拾进提包。车开快了以后,她抱了些草铺在门,脱下大衣铺在草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卡几学生服,衣服很合身。显出了她健美的身材。
“来这里坐吧,“她叫我,“透些新鲜空气。”
天大亮了,但是并没有阳光。广阔的草原在我们面前像一个巨大的圆盘缓缓地转动。草原的尽头,是在灰白的云雾中断断续续地露出的群山。草原上不时有土百灵飞来飞去。我们还看见几只奔跑的野兔,有一只还回过头来望着火车,并且站立起来,像一个小老头儿一样用前爪梳理自己的胡须。
“多美呀!”她忽然咯咯地笑道。这是我听见她的第一句没有嘲讽意味和油腔滑调的话。我侧过头,看见她正带着欣喜的微笑望着无边的原野。她的眼角、她的睫毛、她的发鬓、她微微张开的轮廓分明的嘴和嘴角上稚气的笑意,都使我难以把她与“顺手牵羊”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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