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灵魂初悸 第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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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望着凯蒂·巴特勒。她举起礼帽,正要迅速行最后一次礼。我心想:注意我,快注意我这边!我在心中以深红色的字体写出这些字,就像读心师的丈夫所说,将这些话语如烙印般传到她的额头。——快看我!——她转过身,视线一度朝向我这边,似乎发现昨天空无一人的包厢今天有人进驻,然后低头钻人降下的布幕。

滑头吹熄蜡烛。

我回家时,爱丽丝问:“今晚凯蒂·巴特勒表现如何?”

“我想应该和昨晚一样。”父亲说。

“一点也不,”我一边说,一边脱下手套,“她表现得更好。”

“更好?老天爷,如果她继续下去,星期六的表演会有多精彩!”

爱丽丝注视我,嘴唇抽动,“你可以等到那时吗,南茜?”

我刻意摆出不在意的样子,“我可以,但我不确定是否该等到那时候。”我转向坐在火炉旁缝衣服的母亲,轻声说:“如果我明天晚上去看表演,你不会介意吧?”

“还要去?”所有人以讶异的口气响应。我只看着母亲,她已经抬头,有点疑惑地皱眉打量我。

母亲缓缓地说:“我不知道有何不可,但是大老远赶去就为了一场表演……而且还是自己一个人去。不能找弗瑞迪陪你去吗?”我看凯蒂·巴特勒表演的时候,最不希望坐在身边的人就是弗瑞迪。我说:“他才不想看那种表演!我还是自己去好了。”我说得十分肯定,似乎每晚前往艺宫是应尽的义务,而且毫无怨言地爽快答应。

几近尴尬的沉默氛围维持了一下。父亲说:“南茜,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大热天赶到坎特伯里——而且还不是为了看盖立·苏德兰!”他说这句话时,大家都笑了,消除尴尬的气氛,顺势转向其他话题。

然而,当我第三次从艺宫回来,并害羞地宣布要再次前往时,家里多了不可置信的声音和更多笑声。来访的乔叔小心翼翼地将瓶中的啤酒倒入一只倾斜的杯子,当他听见笑声时,抬头看着我们。

“怎么了?”他说。

“南茜迷上艺宫的凯蒂·巴特勒。想看看,乔叔,她被一个风流小生迷倒了!”戴维说。

我说:“你给我闭嘴。”

母亲目光锐利地看着我,“小姐,请你住嘴。”

乔叔啜了口酒,舔舔胡须上的泡沫,“凯蒂·巴特勒?那个扮成男人的女孩,对不对?”他扮了个鬼脸,“南茜,你对真品不感兴趣了吗?”

父亲倾向他,“如果你问我,虽然我们在说凯蒂·巴特勒。”他使了个眼色,并擦擦鼻子,“我想她迷上的应该是乐队的某个年轻小伙子。”

乔叔说:“啊,可别让咱们可怜的弗瑞迪撞见……”

当他说这句话时,众人朝我这边看,我立刻脸红——看起来像是印证父亲的话正确无误。戴维开始打鼾,刚才还皱着眉头的母亲露出微笑。我让她——我让他们依照自己喜欢的想法——不多做解释,话题便能很快转到其他事,一如从前。

我能以沉默欺骗父母和兄长,然而对于姐姐爱丽丝,我完全无法保留。

“艺宫真的有你看上的男孩吗?”爱丽丝问我时,其他人都睡了。

“当然没有。”我轻声回应。

“那你是为了看凯蒂·巴特勒?”

“对。”

沉默降临,直到从高街远远传来车轮声、马蹄声,以及从海湾传来依稀的波浪声,才打破这阵沉默。我们吹熄蜡烛,任由未拉上窗帘的窗户开着。我透过星光看见爱丽丝的眼睛是张开的。她以诡异的表情盯着我,一半像是好奇,一半像是嫌恶。

“你为她着迷,对不对?”

我移开目光,没有立刻回答。当我终于开口时,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黑暗说话。

我说:“当我看见她时,那就像——我也不知道像什么,好像我从前什么都看不见。我像是一只充满她的酒杯。在她以前的表演不算什么——其他人都是尘土。她上台了——她真漂亮,服装也很别致,声音如此甜美……她让我又想哭又想笑。她让我感到一阵疼痛,就在这里。”我把手放在胸口,“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未认识像她这样的女孩……”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发现自己再也说不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我睁开眼睛望着爱丽丝——随即发现不该开口;我应该像对其他人那样,也对她装聋作哑。她脸上浮出一种表情——现在一点也不诡异——而是一种掺杂了吃惊、紧张和尴尬或羞耻的表情。我说得太多了。赞美凯蒂·巴特勒,就像点燃我心中的烽火,我毫无保留地称赞,使火光得以传入暗室,照亮了一切。

我说得太多了——但若不是这样,就什么也别说。

爱丽丝望着我的眼睛好一阵子,便闭上眼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背对我,面向墙壁。

那一周的天气依旧炎热。烈日虽然为惠茨特布尔和我家的小吃店带来生意,热气却影响了客人的食欲。他们通常只点柠檬汁或茶,碟鱼和青花鱼大量滞销,我得花上数小时在父亲摆的海边摊位挖取螺肉和蟹肉,还有将面包涂上奶油,留母亲和爱丽丝在店里工作。在沙滩上贩卖点心是项创新之举,然而站在大太阳底下着实难受。醋从手腕流到手肘,眼睛被酸味刺得剧痛。父亲每天另外给我两先令六便士,当成下午在海滩工作的工资。我买了一顶帽子,还系了一条淡紫色的带子。剩下的钱我都收起来,等我存够,就去买往坎特伯里的火车季票。

那一周每晚我都去艺宫,就像托尼所说,和波拉许家坐在一起,凝视凯蒂·巴特勒唱歌。我百看不厌,只是这种经验对我而言,一直都很神奇:走入小巧的暗红色包厢,看着一排排的观众和舞台上的金色拱顶,还有丝绒帘子和流苏、布满灰尘的舞台地板和成排的舞台灯——我一直认为它们就像打开的峨螺壳——我马上就能看见凯蒂昂首阔步挥舞帽子……哦!当她终于登场时,我吸入一阵愉悦,感到目眩神迷。

这就是我独自观赏表演时的感受;然而,一如之前的计划,星期六全家人一起来——那可大为不同。

我们一行将近十二人抵达时又多了几个,因为我们在火车上和售票亭旁遇见亲朋好友,便一起加入欢乐的行列。音乐厅里没有足够的位置让我们坐成一排,便三四人坐在一起,当有人问要不要吃烟遥蚰盖子忻挥写闼只蚴墙裢砻防髟趺疵淮芬黄鹄词保14约饨谢蚨锏姆绞剑忧灼莸桨14蹋俅咏忝玫绞宀脚笥眩龆ゲ悖斐裳赝靖髋派Ф

好像只有我这么觉得。我坐在弗瑞迪和爱丽丝中间,爱丽丝左边坐着戴维和他的情人罗妲,我父母坐在后面。整间音乐厅人山人海,热烘烘的——尽管已比星期一凉快许多,但是对我而言,依然燠热难耐,因为过去一周我都坐在包厢里,从舞台会吹来凉风。弗瑞迪将手放在我手上,嘴唇贴着我的脸颊,我觉得难受,像是被蒸气烫到,而非轻抚的感觉;即使是爱丽丝的衣袖压在我的手臂上,或是当父亲倾身向前问我们感想,他的脸贴近我的颈子时,都让我退缩流汗,并且坐立难安。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迫在一群陌生人中度过今晚。大多数的表演时间我都是不耐烦地坐着,他们对于各项节目的愉悦,都让我难以理解、觉得愚蠢。当他们和蓝道合唱团合唱、被喜剧演员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瞪大双眼看着重心不稳的读心师以及要求特技者再度登台表演翻筋斗时,我都咬着指甲。就要轮到凯蒂·巴特勒上台时,我变得更加激动和沮丧,期望她能再度踏上舞台,但我也希望我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坐在包厢,身后的门紧闭——而非坐在一群视她于无物、又觉得我对她的着迷很奇怪的观众中。他们听我唱《情人和妻子》不下上千次;他们听我形容她的服装、头发和声音;我和他们吵了整整一周,要他们来看她,也一直对她赞不绝口。现在他们来了,又热又吵又高声谈笑,我着实瞧不起他们。我无法忍受他们轻视她的表演,更糟的是,我无法忍受看她表演时,他们在旁边观察我。现在我又有那种感觉,心中好像有盏灯笼或烽火。我很确定她登场时,就像点着火柴,我会被点燃,发出极亮的光芒,却极为痛苦且羞愧,而我的家人和情人会吓得退避三舍。当然,当她终于走到脚灯前时,这种事并未发生。我看到戴维朝我这边使了个眼色,然后听见父亲低语:“终于轮到这个女孩了。”当我心中偷偷燃起火焰时,没有人看得见——也许除了爱丽丝。

然而,正如我担心的,今晚我离巴特勒小姐非常遥远。她的声音依然嘹亮,面容也依旧动人。但我已习惯听见她唱每句歌词时的换气声、习惯看见她因灯光而发亮的双唇,还有映在脸颊上的睫毛阴影。我觉得现在仿佛隔着一片玻璃看她,耳朵也被蜡封住。当她结束表演时,家人高声欢呼,弗瑞迪踏着地板并吹起口哨。戴维说:“要是她没比南茜讲得好,就拿石头砸我吧!”——他靠向爱丽丝的裙摆,使个眼色,“虽然还没好到让我一周花一先令买车票,每晚跑来看她!”我没有回应。凯蒂·巴特勒重回舞台演唱安可曲,即将抛掷翻领上的玫瑰。知道家人喜欢她丝毫不让我欣慰——真的,只让我更加沮丧。我再次注视灯光下的身影,愁苦地想,不管我有没有来,你的表演都是这么精彩。不需我赞美,你都是如此完美。就和你知道的一样,我只能待在家,把蟹肉塞入纸锥。

尽管如此,奇妙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就要唱完安可曲,g花给漂亮的女孩,一切完成后,她就会退场。当她准备掷玫瑰时,我看到她抬起头我敢发誓——她看着我之前坐的那个位置,然后低下头走开。如果今晚我坐在包厢,她就会看见我!如果我坐在包厢,而不是这里!

我瞄了戴维和父亲一眼,他们起立喊安可,音量却逐渐变小,伸了个懒腰。我身边的弗瑞迪依然朝着舞台傻笑。他的头发平梳至前额,嘴唇暗黑,任由胡须生长,脸颊红润,长了颗面疱。“她真是个美女,不是吗?”他对我说,揉着眼睛向戴维要啤酒。我听见身后的母亲问,那位穿礼服的女士怎能蒙眼读出所有数字?

欢呼声渐弱,滑头的蜡烛也熄了,煤气吊灯闪耀,使我们必须眯着眼。凯蒂·巴特勒刚才在找我,抬起头寻找我,我却在这里和陌生人同坐。

隔天是星期天,我待在摊位一整天。当晚弗瑞迪约我散步,我推说太累。那天较为凉爽,到了星期一,似乎真的变天。父亲全天在店里工作,而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待在厨房处理内脏、将鱼切片。我一直工作到将近七点,从餐厅打烊到赶火车之前,刚好有足够的时间换衣服、穿上靴子,还能仓促地和父母、爱丽丝、戴维以及罗妲共进晚餐。我知道他们不只是觉得奇怪,我竟然还要去艺宫。尤其是罗妲,似乎对我“迷上”某人的故事特别敏感,她问:“艾仕礼太太,你不介意她去吗?我母亲绝不会允许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我还大她两岁。但我想,南茜一定是沉稳的女孩。”我一直都是个沉稳的女孩,反倒是鲁莽的爱丽丝常让父母担心。当罗妲说话时,我发现母亲望着我思索。我已经换上礼拜服,戴上新买的帽子,发辫上系了一个淡紫色的蝴蝶结,白手套上也有同样的蝴蝶结。我的靴子黑得发亮,在耳后擦了爱丽丝的玫瑰香水,又拿厨房的蓖麻油涂黑睫毛。

母亲说:“南茜,你真的想去?”她还没说完,壁炉上的时钟响了一声。叮!七点一刻,我就要赶不上火车了。

我说:“再见!再见!”——在母亲来不及叫住前冲出去。

我还是没赶上火车,得待在车站里等下一班。到艺宫时表演已经开始,我坐在位置上,特技者在台上围圈。他们服装上的亮片闪闪发光,白色紧身衣在膝盖处沾满灰尘。观众拍手,滑头起立说话——他每晚都说同样的话,因此半数观众都一起笑着说:“监狱里可不能有太多这种人!”这像是她表演前的例行序曲,滑头敲着木槌,报出凯蒂·巴特勒的名字,我正襟危坐、屏息静气。

当晚她唱得——我不能说像天使,因为歌曲内容和花天酒地有关,也许该说像是落的天使,她唱的歌是堕落的天使会唱的,她的身体燃烧殆尽,而地狱依然遥不可及。我和她一起唱——不像其他观众一样高声欢唱,而是近乎偷偷地轻声哼唱,好像她可以听清楚我唱的每句歌词。

也许她真的听见了。当她出场时,我想她看了这里一眼——她知道包厢又有人了。当她游走于脚灯间时,我想她又看了我。这种想法很奇妙——然而每次她的视线都转而扫视挤满人的音乐厅,看上好一阵子,好像刻意忽视我。我停止唱歌,瞪着她看,不住吞咽口水。我看见她退场——她再次注视我——然后回来唱安可曲。她唱着民歌,摘下翻领上的玫瑰花,一如预期地贴近脸颊。然而当她唱完时,她并未望向观众席寻找最美丽的女孩,反而往她的左方踏出一步,朝向我坐的包厢,接着又上前一步。过了一会儿,她来到舞台角落,停下来面对我,距离之近,我可以看到她发亮的硬领、咽喉上跳动的脉搏,还有她眼角粉红的光泽。她站在那里,仿佛永恒,缓缓举起手臂,玫瑰在灯光下闪烁了一下——我发抖的手接住了花。观众席爆出放纵的欢乐气氛与一片笑声。她以坚定的眼神凝视我慌乱的目光,微微向我鞠躬。她突然往后退,对观众挥手退场。

我愣坐了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玫瑰,刚才就贴在凯蒂·巴特勒的脸颊上。我想拿花贴着自己的脸——正要这么做时,一阵喧哗声传来,我发现好管闲事的面孔正朝这里看,挤眉弄眼的表情和笑声正好迎上我的目光。我立刻脸红,缩回包厢的阴影中。我背对着成群观众好奇的目光,将玫瑰塞入裙上的腰带,再盖上手套。巴特勒小姐朝我走来时,我的心扑通狂跳。当我离开包厢,往拥挤的走廊与街上走去时,心跳总算不再如此剧烈。我高兴得想笑。我把手放在唇上,免得自己看起来像个白痴般无故傻笑。

我走到街上,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发现托尼正穿越大厅,高举双手引起我的注意。终于有个朋友,我可以对着他笑了。我移开手,像猴子一样露齿而笑。

“嘿!嘿!”他追上我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很高兴,而我知道原因!我送女生玫瑰时,她们怎么都没这么高兴?”我的脸又红了,把手放回唇上,什么也没说。托尼开始傻笑。

他说:“我带了口信给你,有人想见你。”我扬起眉毛,以为是爱丽丝或弗瑞迪来找我。托尼笑得更开了,“巴特勒小姐想和你说话。”我的笑容瞬间消失,“和我说话?巴特勒小姐要和我说话?”

“没错。她问布景管理员艾克,每晚独自坐在包厢的女孩是谁。艾克说你是我的朋友,要她来问我。她问了,我也告诉她,现在她想见你。”

“为什么?哦,托尼,她为什么要见我?你对她说了什么?”我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

“没什么,除了一些实话——”我扭了他的手臂一下。说实话很糟糕,我不想被她知道自己颤抖、低声唱歌,还有内心被她点亮的事。托尼的手从衣袖伸出来,握住我的手,单纯地说:“就是你喜欢她。要不要跟我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发一语让他带我离开大玻璃门,外面是坎特伯里凉爽的黑夜。我们通过往观众席的拱门和顶层的楼梯,朝走廊远远一角的小房间走去。前面有块布幕,一根绳子垂挂着牌子,上面写着: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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