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相见恨晚 第十七章(2 / 2)
我拿茶壶在炉火上晃动,弗洛伦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即抬高头。
“西里尔。”她说。我跟着倾听,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他不寻常的尖锐哭声。她走向楼梯,“我来哄他,免得吵醒雷夫。”
她去了约五分钟之久,回来时带着西里尔,他的睫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头发则因惊扰所冒出的汗水而变得潮湿黑暗。
弗洛伦斯说:“他不肯安静,让他待在我们身边一会儿。”她坐回火炉边的扶椅,婴孩紧贴在她身上。我将茶递给她,她斜着啜了一口,打了个哈欠,然后注视我,揉揉眼睛。
“过去几个月来,南茜,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忙!”她说。
“我只是帮忙,以免你操劳过度而巳。你做太多事了。”我据实回答。
“还有很多事要做!”
“可是我觉得那不该全都落在你身上,你都不会累吗?”
“我是累了,”她又打起哈欠,“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但我从不因这些工作而疲惫。”
“可是弗洛,如果这是一份永无止尽的工作,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
“为什么,因为我必须这么做!当世界是如此残忍和艰苦,却也可以如此美好时,我怎能在旁歇息……不论成功与否,我做的工作自会有一种成就。”她喝着茶,“就像爱一样。”
爱!我嗤之以鼻。“那么,你认为爱就是回报?”
“你不认为吗?”
我盯着茶杯内部,“我想,我曾经这么认为,不过……”我之前从未告诉她那些日子的事。西里尔扭动起来,她亲吻他的头,在他耳畔低语,过了一会儿,他变得非常安分——或许她以为我在想和我同住在圣约翰树林的那位男士。她再度开口,口气更加轻快。
“再说,我认为这不是一份永无止尽的工作。一切正在改变,到处都有工会,还有妇女联盟,和男人的联盟一样。现在的妇女做着二十年前,她们的母亲会笑着想象下一代进行的事。很快地,女人甚至会有投票权!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不出来争取,那是因为她们只看到这个世界的不平等与肮脏,她们看见国家沉沦,而且还拉着她们一起往下沉。不过肮脏中却长出了新的东西——美好的东西!——新的工作习惯、新的的人民、新的生存方式和爱的方式……”又是爱。我将一根手指放在脸颊的伤疤上,就是狄姬带来的那本医生写的书打伤的地方。当西里尔躺在弗洛伦斯的胸口吁了口气时,弗洛伦斯低下头凝视他。
她轻声说道:“想象一下二十年后的世界会变得怎么样!那会是一个新的世纪。西里尔会长成一位年轻男子——接近我现在的年纪,不过还没到我的年龄。想象一下他会看见的东西、他会做的事情……”我看着弗洛伦斯,再看着西里尔。有一会儿,我几乎感觉可以和她一起看穿时间,看见那个长大成人的西里尔所存在的奇异新世界……
在我想象的时候,弗洛伦斯在座位上动了一下,手伸到身边的书架上,从突出的书架拿出一本书。是《草叶集》,她翻动书页,找到似乎是她熟悉的一段。
“听听这个。”她说。她朗诵出声,语气低沉且颇不自在,不过却富有热情而铿锵有力——我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带有这种热情。
她朗读着:“喔,母亲!喔,儿子!喔,沉思的军人!喔,草原的花朵!喔,无涯的空间!喔,伟大产物的鸣声!喔,你们这些热闹的城市!喔,多所向披靡、狂烈澎湃、骄傲得意!喔,未来的种族!喔,女人!喔,父亲!喔,你们这些热情以及暴风的男人!喔,美丽!喔,你的自我!喔,你们这些长着胡子的粗汉!喔,吟游诗人!喔,所有沉睡的人!喔,唤醒吧!晨鸟的歌声尖锐!难道你没听见鸡鸣声吗?”
她静静坐着一会儿,朝下注视书页,抬起头与我目光交会,我惊讶地发现她闪着泪光。弗洛伦斯说:“你不认为这很不可思议吗,南茜?你不认为这是一首很不可思议的诗吗?”
“老实说,我不认为。”眼泪让我吓坏了。“我在一些厕所的墙上见过更好的韵文——我真的看过。”
“如果这是首诗,为什么没押韵?它需要一些好的韵脚和不错的活泼旋律。”我从她手中拿过书本,研读她所读的段落——上面用铅笔画了线——然后唱了出来,用大致和当时一些音乐厅歌曲相同的曲调和节奏唱出。弗洛伦斯大笑,一手抱着西里尔,试图从我手中抢回书本。
她大喊:“你真是低俗!真是个俗不可耐的人。”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坚持文体严正,一首诗好不好我一看就知道,这不是首好诗。”我翻着书本,放弃将那些蹩脚诗行编成某种旋律的冲动,浏览我找到的所有滑稽可笑段落——那可真不少——用一种舞台演员扮成美国人时,模仿的滑稽美式语调朗读。最后我找到另一段画线的段落,开始念了起来:“喔,我的同志!喔,终于是你和我——而且只有我们两个;喔,力量,自由,终于直至永恒!喔,不必再分区别!做一样多的好事坏事!喔,平等职业和性别!喔,全都一视同仁!喔,附和在一起!喔,在一起的优愁之痛——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声音慢慢减弱,失去方才的美式语调,最后几个字念成了不自在的呢喃。弗洛伦斯停止大笑,相当严肃地注视炉火,我看见橘色的煤炭火焰反射在她淡褐色的眼瞳中。我合上书本,将书放回书架。我们之间产生一阵沉默,一阵相当长的沉默。
最后,弗洛伦斯吸了一口气。当她开口时,听起来完全不像她的声音,相当奇怪。
她说:“南茜,你还记得那天在格林街的事吗?你还记得我们说要怎么碰面,还有你失约的情形?”
“当然记得。”我带着一点儿睡意说。
她微笑了——一种异常含糊、不太明显的微笑。
她继续说:“我从没说过那晚我做了什么,对不对?”我摇摇头。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晚我做了什么——我和黛安娜共进晚餐,在她豪华的卧房里干了她,然后浑身发冷并饱受折磨地被差遣回自己的房间。然而,我从未停止想过弗洛伦斯会做什么事,她的确没告诉过我。
我问:“你做了什么?你去了那场一那场演讲,是自己一个人去吗?”
“我去了,”弗洛伦斯吸了一口气,“我一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女孩。”
“一位女孩?”
“是的,她叫做莉莲。我看见她,随即对她目不转睛。她有非常——有趣的长相。你知道有时候一个女孩会有那种特质?——喔,不,或许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我凝望着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温热,接着又变得很冷。她咳嗽起来,用一只手捂嘴,双眼仍旧注视着煤炭,“演讲结束后莉莲提了一个问题,演讲者完全被问倒了。当时我看着她,知道我一定得认识她。我向她走去,两人开始谈话。我们谈了——我们谈了,南茜,有一个小时,完全没有停止!她拥有最不凡的观点。对我来说,她似乎读过任何东西,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意见。”
故事继续发展下去。她们成了朋友,莉莲前来拜访……
“你爱过她!”我说。
弗洛伦斯脸红,然后点点头,“你不可能认识她,却毫不心动。”“可是弗洛,你爱过她!你爱过她——就像一个阳刚女一样!”她眨眨眼,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上,脸涨得更红,“我以为,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我——我不确定。我从没想过你可能会是——我说不出心里的想法……”
弗洛伦斯别过头去,“她也爱过我。”过了一会儿,又说:“她爱过我,非常非常爱!不过不是以相同的方法。我知道那永远不会一样,我不在意。事实是,她有一位男性朋友希望娶她,可是她不愿意,她抱持独身主义。南茜,她是我所认识意志最坚强的女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让人难以忍受,但我并未忽略那是过去的事。我咽了口口水,弗洛伦斯马上看着我,又看回炉火。
她接着说:“在我认识她的几个月后,我开始发现她——过得不太好。有一天她带着一只手提箱来到这里。她即将生产,因而失去了租赁的住处,而那男人——毕竟还是陷入绝望——因为感觉太受羞辱而没有娶她。她无处可去……于是,我们让她住了下来。雷夫不介意,他几乎和我一样爱她。我们计划住在一起,将孩子当作是自己的扶养。我当时很高兴——我当时很高兴——那男人抛弃了她,而房东太太将她赶了出去……”
弗洛伦斯扮了个鬼脸,用指甲刮落在她裙上的煤灰。“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几个月。有莉莲在这里,那就像——我说不出来像什么。令人目眩神迷,我被迷惑在幸福之中。她改变了这个家——我说的是真正的改变,不仅仅是改变气氛而已。她要我们刮下墙壁原有的油漆,漆上现在的油漆。她还做了那张地毯。”她对炉火前的俗丽地毯点点头——那张我之前以为是由某个盲眼的苏格兰牧羊人缝制的地毯——我将双脚迅速抽离那里。“我们不是情人不重要,我们是如此亲密——比姐妹还亲。我们一起睡在楼上,我们一起读书。她教我东西,那张埃莉诺?马克斯的明信片——”她朝明信片点头,“其实是她的。埃莉诺?马克斯是她伟大的女英雄,我以前经常说她长得像她,我没有莉莲的照片。那本书,惠特曼的诗集,也是她的。你念的那段诗,总会让我想到我和她。她说过我们是同志——假如女人能成为同志。”她的双唇干燥,遂用舌头舔舐,再度说:“假如女人能成为同志,我便是她的同志……”
她陷入沉默。我望着她,再看着西里尔,看着他红润的沉睡小脸,上面有细致的睫毛和突出的粉色双唇。我感到毛骨悚然,害怕地说:“然后?”
弗洛伦斯眨眨眼,“然后——然后她死了。她过于纤细,分娩得很辛苦,所以承受不住。我们甚至找不到一位愿意过来的产婆,因为她未婚——最后我们从伊斯林顿找来一位妇人,一位不认识我们的人,声称莉莲是雷夫的妻子。妇人叫她‘班纳太太’想象一下!我认为她技术算是够好,却相当严厉。她不准我们进入房间,陪在她身边,我们得坐在这里听着叫声,雷夫一直紧握双手且哭泣。我心想:让那孩子死吧,喔,让那孩子死吧,只要她平安就好!
“不过如你所见,西里尔没有死,莉莲似乎很好,只是累了,产婆说让她睡觉。于是我们照做。稍晚我到她床边时,发现她一直流血。到了那个时候,产婆早就走了。雷夫跑去找医生,却救不回她。她珍贵、善良、慷慨的心中的血全流光了——”
她的声音停止了。我走向弗洛伦斯,蹲在她身边,用指节轻触她的衣袖,她和善地以一抹不太专心的微笑对我示意。
“真希望我能早点知道。”我轻声说。然而,在我的内心,就像是掐住自己的喉咙,并将自己的头往客厅墙上撞去一样。我怎会愚蠢到完全猜不出来?过去曾有关于生日的事——我现在了解,那是莉莲的忌日。弗洛伦斯过去的沮丧、她的倦怠与别扭、她哥哥温柔的耐性和她朋友的关怀。她对婴孩又爱又恨的矛盾情感——西里尔是莉莲的儿子,也是杀死她的人,是弗洛伦斯曾经希望他死去,换得他母亲平安的人……
我再次凝视着她,希望能有办法安慰她。她一直相当阴郁,也颇为冷淡,我从未拥抱过她,将手放在她身上会感到拘谨,即便现在也一样。因此我只是待在她身边,在她的衣袖上轻抚……终于,她振作起来,露出一抹微笑,我离开她身边。
“我怎么会说出这些事,我也不知道。我很确定是什么使我在今晚说出这一切。”弗洛伦斯说。
我说:“很高兴你说出来了,你一定一你一定非常想念她。”她茫然地看着我一会儿——宛如想念是种没有价值的情感,对于她的悲伤来说,是一个太过温和的措词——她点点头,将视线移往别处。
“过去曾经很辛苦,我曾经变得很奇怪,有时我会希望能自己了结生命。我知道,我过去对你和雷夫很不好!我想你刚来这里时,我一定很不和气。当时她走了已经快六个月,而让另一位女孩走进家里——尤其是你,我在同一周里认识了你们两个——喔!你的遭遇和她很像,你曾和一位男士在一起,他让你陷入麻烦后,把你赶了出去——这似乎太古怪了。但有那么一会儿,当你抱起西里尔时——我敢说,你甚至不记得自己有做过这件事——你将西里尔抱在怀里,我想到她从来没有抱过他……我不知道该站着看你这么做,还是要忍耐看你停下来。然后你开口了——当时的你当然和莉莲不像。噢!在我一生中,没有别的事让我更快乐!”
弗洛伦斯笑了,我发出一些声音取代笑声,摆出一张在昏暗的光线下可能会被认为是微笑的脸。她打了好大一声哈欠,起身将西里尔稍微抬高到脖颈处,贴着她的脸颊,过了一会儿,她微笑且疲惫地走向房门。
然而,在她走到房门以前,我叫了她的名字。
我说:“弗洛,从来没有男士把我赶出去的事。和我同住的是一位女士,可是我说谎,好让你留我下来。我是——我是个阳刚女,和你一样。”
“你是!”她瞠目结舌,“安妮一直这么说,不过第一晚之后,我再也没多想。”她皱起眉头,“那么,假如男人根本不存在,你的过去就和莉莲完全不一样……”
我摇摇头。
“而你从来没有过麻烦……”
“不是那种麻烦。”
“从头到尾,你一直都在这里,我一直在想你这件事,而且……”她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是感到生气、悲伤、迷惑、受骗,还是别的感觉。
我说:“我很抱歉。”
但弗洛伦斯只是摇头,用一只手遮住双眼,随即将手拿开,眼神似乎变得清澈,感到很有趣的样子。
她又说:“安妮总是这么说,她现在一定可开心了!你介意我告诉她吗?”
我说:“不会,弗洛,你可以随意告诉你想告诉的人。”
她离开,依然摇着头,我坐着听她爬上楼梯,还有踩在我头顶上的地板声音。我取了些烟草和一张纸,用壁炉上摆着的锡罐替自己卷了一根烟,然后点燃。我在壁炉旁弄熄烟,将烟蒂丢入火里,用手撑头,不住发出咕哝声。
我真是个呆子!我笨拙地进入弗洛伦斯的生活,太过在意自己的苦楚,而没注意到她的悲伤。我将自己投入她和她哥哥的生活中,以为自己既狡狯又吸引人;我曾认为自己正将我的记号画在他们的房子上,逐渐占为己有。我曾相信自己捏造了过去,情节和原来的大为不同——一直以来,我只是拙劣地排演迷人的莉莲以前做得又好又伶俐的事!我环顾房间——打量着褪色的蓝色墙壁、丑陋的地毯与肖像。我突然了解它们都是有关莉莲的点滴回忆,我却全然不智地踏入其中。我握住埃莉诺?马克斯的明信片——不过我看见的不是埃莉诺?马克斯,我看见的是有埃莉诺?马克斯面貌的她。我将明信片在掌心翻面,阅读背面,上面以巨大的花体字写着:“f.b,我的同志,你永远的同志。l.v。”
我咕哝得更大声。我想将那该死的明信片g进壁炉,和我抽了一半的香烟一起燃烧——我将明信片迅速放回框架,免得我真的这么做。我嫉妒莉莲!我比对任何人的嫉妒还更嫉妒她!不是因为这栋房子,不是因为西里尔,或甚至是雷夫——他一直对我很好,但他曾为她哭泣,在她临终时难过地紧握双手——而是因为弗洛伦斯。因为莉莲似乎将弗洛伦斯给了我,却又永远将她从我这里夺去。我想起过去几个月来的辛劳。我没有一如预期地将弗洛伦斯养得又胖又快乐,时间使她的悲伤不再那么专注、使她的记忆泛黄褪色。她今天晚上问我,是否还记得说要怎么见面,以及我如何失约的情形……当她问我时,她的双眸闪耀,因为两年前的那晚,我没有现身,算是帮了她一个忙。
我帮了她一个大忙——现在对我来说,似乎也为自己造成了一项最糟的伤害。我再度想到我是如何度过那晚,以及接下来的几晚;我想到在幸福地的一切淫荡欢愉——所有的西装、晚餐、红酒和摆姿势。在当时,我愿意将它们全都拿来交换莉莲在那场沉闷演讲的位置,让弗洛伦斯淡褐色的双眼凝视我,为我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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