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相见恨晚 第十九章(1 / 2)
一
那天下午,我们将小床搬回阁楼——我想脚轮永远都会是歪的了——我将晚上要用的一切物什搬到弗洛伦斯的房间,将我的睡衣放到她的枕头底下。我们在雷夫外出时做这些事。他回到家后,端详之前放小床的地方,又打量我们的红脸、朦胧的眼睛和肿胀的嘴唇,他连眨几下眼睛,咽了一口口水,坐下来将一期《公义》杂志拿到面前。不过那晚,当他起身进房时,他非常温暖地亲吻了我。我看着弗洛伦斯。
“雷夫为什么没有情人?”当他离开后,我说。
她耸耸肩,“女孩似乎都不在乎他。我的每位阳刚女朋友都有点爱上他,不过一般的女孩——喔!他喜欢优雅娇弱的女孩,上一位抛弃他,改和拳击手交往。”
我说:“可怜的雷夫,他对你的倾向非常宽容。你不认为吗?”
弗洛伦斯走过来,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适应。”她说。
“你一直都有这种倾向?”
“我总以为会有一两位女孩这样。我母亲从未发现,珍妮并不在乎——她说这样留给她更多年轻小伙子。不过法兰克,”——这是弗洛伦斯经常携家带眷来访的哥哥——“法兰克以前就不喜欢看到女孩们来找我,他绝不会高兴见到你。”
我说:“假如你愿意,我们可以假装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可以把小床搬回来,假装——”
弗洛伦斯离开我身边,仿佛我刚刚喝斥了她。“假装?而且是在我家?如果法兰克不喜欢我的偏好,他可以不要过来拜访。他,还有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任何人都可以不要过来。你有认识的人认为我们很丢脸吗?”
“没有,没有,只是凯蒂——”
“喔,凯蒂!凯蒂!你告诉我愈多那个女人的事,我就愈不赞同她。想到她长久以来一直约束你,让你感到愧疚,当你原本可以挣脱,享受做为一位真正阳刚女的乐趣……”
“如果不是为了凯蒂?巴特勒,我根本不会变成阳刚女。”我说,心里的伤口比愿意露出的痛苦更深。
她端详穿着长裤的我,“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迟早会遇见某个女人的。”
“我大概会嫁给弗瑞迪,生下一堆小孩,不可能认识你。”
“那我想还是得感谢凯蒂一些事才对。”
那个名字,当她如此大声地念出来时,仍旧有点刺激我,心里微微刺痛。我认为她知道,不过我淡淡地说:“没错,要确定自己记得这件事。事实上,我有件东西可以提醒你……”我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我和凯蒂的合照,是我向“船里的男孩”那里的珍妮要来的,我将照片拿到书架,放在其他照片下面。“你的莉莲也许在凝视埃莉诺?马克斯时,会感到兴奋。五年前,那些敏感的女孩把我的照片挂在卧房的墙上。”我说。
弗洛伦斯回答:“别再吹嘘了,你老说音乐厅的事,我从没听过你对我唱歌。”
她取代我原先坐在扶椅的位置,我坐过去,用我的膝盖轻触她的膝盖。“汤米,”我唱——这是一首w.b.费尔的老歌——“汤米,留点空间给你叔叔。”
她哈哈大笑,“这是你过去和凯蒂唱的歌吗?”
“我应该说不是!凯蒂很害怕,怕观众中会有个真正的阳刚女听懂个中含意,以为我们是认真的。”
“那么,唱首你和凯蒂一起唱的歌给我听。”
“这个嘛……”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提议,不过我为她唱了几句那首和金镑有关的歌——我边唱边和以前一样,在客厅里四处漫步,踢动穿着厚棉布裤的腿。当我唱完后,她摇摇头。
弗洛伦斯轻柔地说:“她一定会以你为傲!如果我是她——”她没有说完,起身走向我,拉好在我喉咙下摆动的衬衫,亲吻那里露出的肌肤,直到我忍不住颤抖。
二
弗洛伦斯过去对我来说,有如圣人的石膏像般纯洁,也相当朴实,不过她现在不再像石膏像般高不可攀——她是这么惊人地大胆、坦率和敏捷,这种改变使她变得美丽,犹如擦亮后放出光芒。我无法看着弗洛伦斯,却不想抚摸她。我无法看见她粉色双唇的光泽,却不想上前将我的双唇紧贴其上;我无法看见她的手垂在桌面上握着笔、端着杯子,或做任何杂务时,却不想牵她的手、亲吻指节,或用舌头舔舐她的手掌,或用她的手按住我裤裆的三角地带。我会和她一起站在拥挤的房里,感觉汗毛在手臂上竖立——看见她新生的粉刺、火红的双颊,使我知道她为我感到疼痛,想与我的疼痛结合。然而,她也会承受某种可怕的苦刑,在她朋友延长来访的时间时——客人伸手要第二杯茶,接着是第三杯——我在旁观看,觉得受折磨又沮丧。
“你让我等了两年半,”有一次弗洛伦斯这么对我说,在那之前,我跟着她进入厨房,在她从炉上拿起茶壶时,用发抖的双臂紧抱她。“等一小时让客厅没人,也不会对你怎样……”不过,某个晚上她又说着类似的话时,我隔着层层裙子抚摸她,直到她的声音渐趋微弱——弗洛伦斯带我进入储藏间,在门上横放一只扫帚,我们便在一袋袋的面粉、一罐罐的糖浆中互相爱抚,茶壶发出嘶嘶声,厨房充满蒸汽,安妮从客厅喊我们在做什么?
我们两人都已经很久没有亲吻,一旦开始亲吻,便停不下来。我们的大胆促使我们对一切都大为惊讶。
“我让你被一个很会记恨的女孩恨上了,”有天晚上弗洛伦斯对我说,就在我们去“船里的男孩”的一两周后。“其中一位‘只要摩擦臀部,不要碰我’的那种女孩……”
“那里也有这种女孩?”我问她。
她脸红了,“我和一两个躺在一起过……”
想到弗洛伦斯和不同的女孩躺在一起,多到她可以将她们像鱼一样分类,实在非常惊人和刺激。我将手放在她身上,我们躺在一起,无视寒冷而赤裸着身子,我们之前洗过热水澡,依然感到温暖和刺痛。我轻抚她,从她喉咙的凹陷处,到她鼠蹊部的凹陷处。我再次轻抚,感觉她在颤抖。
“谁会想到我会这么摸你,还这样和你讲话!”我低语,因为西里尔躺在我们旁边,睡在他的小床上。“我以前认为你是个一本正经且迟钝的人,一定很害羞。的确,我看不出来像你这样参与政治的优秀人物,怎么可能会少了这些感觉!”
她笑了,“又不是救世军,你知道,我说的是社会主义。”
“也许吧……”
我们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亲吻和呢喃。不过隔天晚上,弗洛伦斯拿了一本书要我读。那本书是《迈向民主》,是爱德华?卡本特写的诗。我翻着书页,弗洛伦斯温暖地待在我身边,我发现自己陷入沮丧。
“你和莉莲一起看过这本书吗?”我问。
弗洛伦斯点点头,“她以前喜欢在我们躺在床上时,要我读给她听。我想她不知道,这么做有时真的很困难……”
我认为,或许她的确知道——这个想法让我更沮丧。我把书递给她,“读给我听。”
“你已经读过了。”
“把过去你读给她听的部分读给我听……”
弗洛伦斯犹豫片刻,然后照做。当她呢喃时,我将手放在她的双腿间抚弄,我愈坚定地轻抚她,她的声音就变得愈不稳定。
“有许多专为这种事写的书,”我对她说,想起过去我和黛安娜常躺在一起做类似的事——或许就在同样的夜晚里,弗洛伦斯躺在莉莲身边扭动。“你不希望我为你买本这样的书吗?我相信卡本特先生不会希望他的诗以这种方式被人欣赏。”
她将双唇贴在我的喉咙上,“喔,我想卡本特先生会允许的。”她之前将书掉在乳房上。我将书推到一边,翻到她身上。
“这个,”我边说边动着臀部,“真的对社会革命有贡献吗?”
“喔,当然!”
我移动到更低的位置,“这也是吗?”
“喔,当然!”
我滑到被单下,“那这个呢?”
“喔!”
过了一下后,我说:“老天,想到我这些年来一直都是社会主义者阴谋的一部分,却到现在才知道……”
从那之后,我们便一直将《迈向民主》放在床边。就和屋里安静无声时弗洛伦斯有时会对我说“唱首歌给我听,叔叔,穿着你的厚棉布长裤……”一样,晚餐或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身对她低语:“我们今晚该民主了吧,弗洛?”当然,有几首歌我是绝对不会唱给她听的,《情人和妻子》便是其中一首。我发现,那本《草叶集》放在楼下,放在埃莉诺?马克斯和凯蒂照片下面的架子。我并不介意。我怎么会介意?我们巳经做出了某种协议。我们确定要永远亲吻对方,虽然我们从未说过,我爱你。
三
“在春天的时候谈恋爱,不是很神奇吗?”四月的某个晚上,安妮这么问我们,她和雷蒙小姐现在是一对,在我们的客厅待了好几个小时,为彼此深深着迷。“今天我去参观一家工厂,那是你们见过最残酷、最破旧的地方。不过我进入院子,那里长着猫柳——只是一棵寻常的老猫柳,不过上面映照着些许阳光,看起来和我亲爱的艾玛一模一样,有一会儿我认为自己会倒下去亲吻它,嘤嘤哭泣。”
弗洛伦斯对此嗤之以鼻,“我一直说,他们绝不会让女人投入公职。为猫柳哭泣?我一生中从未听过这种胡说八道,有时候我真的在想,艾玛怎么能忍受你。要是我听见南茜将我联想成一种柔荑花序的花,我会觉得恶心。”
“喔,真可惜!南茜,你从来没有在一朵菊花,或是一朵玫瑰上见到弗洛的脸吗?”
我说:“从来没有,不过昨天在白教堂区,我看见有位鱼贩的推车上放着比目鱼,外观倒是相当不寻常,我差点就将它买回家……”
安妮握着雷蒙小姐的手,惊讶地注视我们,“我发誓,你们两个是我知道最不多愁善感的情人。”
“我们太过理性,才无法多愁善感,对不对,南茜?”
“应该说是太过忙碌。”我说,打了一个哈欠。
弗洛伦斯变得羞怯,“恐怕我们不久后会更忙。你知道,我答应工会的梅西太太帮忙规画工人集会的事宜——”
“喔,弗洛伦斯!不会吧!”我喊道。
“这是怎么回事?”雷蒙小姐问。
我说:“这是某个可恶的计划,由所有东伦敦的工会和联盟发起,要让维多利亚公园挤满社会主义者——”
弗洛伦斯打断我的话:“这是示威运动,假如能够成功,会是件美事。计划在五月底举行,届时会有帐篷、演讲和摊位,还有一场化妆游行。我们希望请到来自不列颠各地的参访者和演讲者,甚至邀请远自德国和法国的人。”
我痛苦地对雷蒙小姐说:“你说过你会帮忙,也就是说,弗洛伦斯会让自己揽上比原本该有的更多工作,我得和往常一样帮她——熬夜坐着写信给霍克斯顿皮草和羽饰者联盟,或是瓦坪精密金属工人工会的主席。我一直——”我想说,我只想将她装纸的小皮包丢进炉火,在火焰燃烧前躺下来亲吻她。
我想弗洛伦斯有点难过地看着我。
她说:“如果你不在乎,你可以不必帮忙。”
“不必帮忙?在这栋房子里?”我喊。
和我推测的一样,弗洛伦斯自愿接下上千份工作,而我为了防止她操劳到突然倒地,接下了半数工作——在她的指示下写信和统计数字、将一袋袋的海报和小册子送到肮脏的联盟事务所、走访木匠的店铺,坐着缝纫桌布和旗帜,还替工人做化妆游行的服装。我们在奎尔特街的房子似乎再度蒙满灰尘,晚餐草草了事——我现在没时间炖牡蛎,只能端上生的,我们一边工作一边咽下食物。我缝纫的半数旗帜,和半数弗洛伦斯写的信,边缘都被汁液弄脏,沾上一点一点的油脂。
就连雷夫也加人了。他被要求以制丝工人联盟秘书的身份,为活动当天写篇短文,在更大的演讲之间宣读给群众听。演说的题目是《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撰写和排练这篇讲稿使雷夫——他并非一位激烈的公众演说者——陷入狂热之中。他会在餐桌旁一坐就是数小时,写到手臂酸痛。更常出现的情况是他忧郁地盯着眼前的空白纸张,突然冲到书架确认从某篇政治论文引述的内容,咒骂着发现那篇论文已被借走或遗失,“《英国的白种奴隶》跑那去了?谁借了我的西德尼?韦伯?还有《迈向民主》到底在哪里?”我和弗洛伦斯摇头看着他,然后会这么说:“放弃它们吧,如果你不想写,或觉得写不来,没有人会介意的。”
不过雷夫会倔强地回答:“不,不,这是为了联盟而写的。我就快写好了。”他会再度对着眼前的纸蹙眉,不断乱咬嘴边的胡须。我可以想象雷夫幻想自己站在一群瞪着他的观众面前,他会流汗并畏缩发抖。
四
不过最起码我觉得自己能够帮上忙,有天晚上弗洛伦斯出去时,我对雷夫说:“让我听你念一点演讲的内容,别忘记我曾经算是某种女伶。不论是舞台或讲台,你知道都没多大差别。”
“这倒是真的。”雷夫被这个主意打动,挥舞着纸张,“不过在你面前念,我会害羞。”
“雷夫!如果你连在我们的客厅里,对我念稿子都会害羞,那你在维多利亚公园面对五百个人时,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想法使他再次啃咬胡须。不过他按我要求,将讲稿拿到面前,站在拉起窗帘的窗户前清清喉咙。
“‘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他先念题目。
我马上站起来,“这种开场一点希望也没有。你不能像那样,对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期望在顶层的听众,我是说,在帐蓬后面的听众,能够听到你的声音。”
“你真严格,南茜。”雷夫说。
“你会感谢我的。现在挺直背脊,还有抬高头,再重来一次。从这里发声,”——我触摸他长裤上的纽扣,他抽动了一下——“而不是从你的喉咙发声。开始。”
雷夫以一种不自然的低沉声音重念:“‘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这正是我邀请诸位今天下午和我一起探讨的问题。‘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我会尽量扼要地回答。”
我吸吮嘴唇,“你知道,这时一定会有些爱开玩笑的人大叫‘万岁’。”
“不会吧,南茜?”
“信不信由你。不过你不能因为这样乱了方寸,否则你就完了。现在继续,我们来听听其他部分。”
雷夫念着讲稿,只有两三页而已。我仔细聆听,不禁皱起眉头。
“你总是照本宣科,没有人能听你说话。他们会觉得无聊,开始各聊各的。我见过这种事上百回了。”最后我说。
“但我非念稿子不可。”他说。
我摇摇头,“你必须记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得记下所有的讲稿。”
“什么?全部吗?”雷夫悲惨地盯着纸张瞧。
“这得花上一两天练习。”我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然就得把你塞进一套滑稽的服装里……”
因此从四到五月中——因为要雷夫记住不到四分之一的讲稿,得花上不只一两天的时间——我和雷夫一起努力他的小演说,强迫将字句塞进他的脑袋,寻找所有能使它们留在那里的技巧。我会像个提词员般坐着,手上拿着稿子,雷夫在我面前高声朗诵着单调的句子,我会在早餐时要他背给我听,或是洗碗时、一起坐在炉火边时。在他躺在澡盆里洗澡的时候,我会站在厨房门外,要他大声说着字句给我听。
“各位曾有多少次,听到经济学家说英国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如果各位要问他们所指为何,他们会回答……他们会回答……”
“雷夫!他们会回答:看看你的四周——”
“他们会回答:看看你的四周,看看我们伟大的皇宫和公共建筑、我们的乡间宅第和我们的……”
“我们的工厂——”
“我们的工厂和我们的……”
“我们的帝国,雷夫!”
此时,我已经学会了整场可恶的演讲,还能将讲稿放在一边。但在此刻,雷夫多少也能掌握一些,可以结结巴巴地从开头讲到结束,完全不需任何提示,听起来颇为有条有理。
集会的日子愈来愈近,我们花费的时间更多、工作也更赶了。我尽管有怨言,也忍不住热切见到一切终于就绪,几乎和弗洛伦斯一样兴奋和烦躁。
“但愿别下雨!”弗洛伦斯在预定举行活动的前一晚,从我们的卧房窗户忧郁地观察天空。“如果下雨,我们就得在帐篷里举行化妆游行,没人事先排练过这个备案。该不会打雷吧?这样就没人听得到演讲者的声音。”
我说:“不会下雨的,别再杞人忧天了。”但她依然对着天空皱眉,最后我也和她一起站到窗边端详云朵。
“但愿别下雨。”她又说了一次。为了使弗洛伦斯分散注意力,我在玻璃上呼了口气,在上面起的雾气,用指甲写下我们的姓名缩写:n.a、f.b、一八九五和永远。我在这些字的周围画上一颗心,再补上一支箭穿过那颗心。
五
星期天没有下雨,贝瑟南格林的天空湛蓝清澈到你会觉得上帝也是社会主义者,一切因而受到宽恕,美丽的太阳是上天的恩赐。在奎尔特街,我们全都起得很早,洗头、洗澡和更衣——就像是为了婚礼做准备。我决定不冒险穿长裤在群众面前现身——社会主义者已背负如此负面的名声。反之,我穿了一套海军蓝的衣服,在外套上搭配围巾、一个相配的领结,和一顶小礼帽。就女装来说,这看起来非常俊美。即便如此,当我在客厅踱步,等待弗洛伦斯时,我发现自己因裙子而恼怒,身体不停乱动——很快地,雷夫也加入我的行列,他穿得有如公务员般呆板,不断拉扯摩擦喉咙的硬领。
弗洛伦斯穿着那件我大为赞赏的李子色裙子。在贝瑟南格林的路上,我为她买了一朵花,别在她的外套上。那是朵拳头大小的雏菊,在阳光照射时,如灯般发出光芒。“你真的不该让我迷恋于此。”她对我说。
我们发现维多利亚公园变了。这一周以来,工人们都在搭设帐篷、讲台和摊位,每棵树上都有成串的旗帜和布幔,摆摊的人已经备妥桌子和陈列物。弗洛伦斯带着一堆工作清单,现在拿了出来,去找工会的梅西太太。我和雷夫小心走过垂下的旗帜,找到他准备演讲的帐篷,那是所有帐蓬中最大的。“这里的空间最少容纳得下七百人!”当工人们摆放椅子时,他们愉快地告诉我们。那比我表演过的一些音乐厅还大,当雷夫听到时,脸色倏地刷白,马上退到一张长椅上,复念一次讲稿。
我带着西里尔四处闲逛,打量任何吸引我目光的东西,停下来和我认识的女孩闲聊、帮忙拉开桌布、分开箱子和笨拙弄着玫瑰形饰物。对我而言,那里的演讲者和展览,似乎涵括了你想象得到的各式古怪或慈善的工会和目标一贸易联盟成员和主张妇女参政权者、基督教科学家、基督教社会学家、犹太社会主义者、爱尔兰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素食主义者……当我走路时,听见不管是朋友或陌生人都在说:“这真不可思议,你见过这样的景象吗?”一位女子给了我一条缎质饰带,别在我的帽子上,我将饰带系在西里尔的外套上,人们看见他身上有sdf的徽章时,会露出微笑,拉拉他的小手:“你好,同志!”
“他长大以后,还会记得这一天吗?”当一位男子摸着西里尔的头,给他一便士时,他这么说。男子站直身子,用闪亮的双眼观察周遭的景象,“我们全都会记得这一天的,没错……”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我曾对安妮和雷蒙小姐抱怨过,我曾坐着缝旗帜和布幔,丝毫不在乎缝线是否弯曲,或是布料有没有弄脏;不过当公园逐渐聚满人群,洒落的阳光更加明亮,所有的色彩也更华丽欢乐时,我发现自己以一种讶异的态度凝望四周。弗洛伦斯前一晚说过:“如果有五千个人来,我们就很开心了……”但是在我四处遛达,走到一个较高的地方,将西里尔抬到肩上,手伸到额前遮住阳光观察平地时,我想过来的人一定有这个数字的十倍之多。东伦敦的一般民众似乎全都挤在维多利亚公园里,和善、无忧无虑,并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我想他们到这里来,就像太阳为社会主义而升一样。他们在帐篷和摊位间铺上毯子,坐在上面吃午餐,和他们的情人或孩子躺在一起,丢树枝给饲养的狗追。不过我也看见他们聆听摊位演讲者的演讲,时而点头,时而议论,时而对着一本小册子皱眉,或在名单上签名,或是从口袋掏出钱币捐献。
当我站着观看时,我看见一位女子经过,她的裙边跟着孩子——那是佛莱尔太太,那年秋天我和弗洛伦斯前往拜访的可怜女针线工。我叫住她,她笑着向我走来,她说:“我还是加入了联盟,你朋友说服我加入……”我们站着闲聊了一会儿,她的孩子有太妃苹果,拿了一颗给西里尔舔。此时传来一阵刺耳的乐声,人群推来推去,时而低语,缩起颈子靠在一起,我们站在一起,把孩子们抬高,欣赏工人的化妆游行——一个男人和女人穿着各种职业服装的队伍,拿着联盟的布幔、旗帜和花朵。游行花了半小时才通过,当游行结束时,众人将手指放到唇边吹口哨,不断欢呼和拍手。佛莱尔太太哭了,因为她邻居的大女儿走在队伍之中,扮成卖火柴的少女。
我希望弗洛伦斯在身边,持续寻找李子色裙子和她的雏菊,我差不多看见每位曾进出我们家客厅的联盟成员,却一次也没见到她。当我终于找到弗洛伦斯时,她在演讲者的帐篷里,她在那里待了整个下午听演讲。当她看见我时,她说:“你听说了吗?有传言说埃莉诺?马克斯会来,我不敢离开帐篷,就怕错过她的演说!”她从早餐后便滴水未进,我去摊位帮她买了一包蛾螺和一杯姜汁汽水。当我回来时,发现雷夫在她身边,他不断冒汗,还在拉扯硬领,脸色变得更苍白。帐篷里的每个座位都有人坐,旁边还有人站着。那里热得让人窒息,热气使每个人都烦躁不安。有位演讲者不久前说到一个不受欢迎的论点,台下的人发出嘘声。
“他们不会嘘你的,雷夫。”我说。但我瞧见他的模样真的很悲惨,我挽着他的手,将西里尔交给弗洛伦斯照顾,带他从座位走到外面较冷的空气中。“来,和我抽根烟,你不能让观众看见你很紧张。”我们就站在帐篷边缘,有些雷夫工厂的朋友经过,向我们伸手打招呼,我替彼此点燃两根香烟。雷夫拿着烟时,手指瑟瑟发抖,差点弄掉香烟,露出抱歉的微笑,“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大傻瓜。”
“一点也不!我记得自己首晚演出时有多紧张,我以为我会吐。”
“我刚刚也以为我会吐。”
“每个人都会这样,不过没有人会吐。”这不是事实。我以前经常看见紧张的艺人弯向舞台侧边的盆子和桶子,我当然没有告诉雷夫这件事。
“你曾在粗鲁的观众面前表演过吗,南茜?”雷夫问我。
我说:“在伊斯林顿的狄肯剧院,有一个可怜的艺人在我们面前表演,有些人跳上舞台,将他倒立在脚灯上,试着让他的头发着火。”听到这段故事时,雷夫眨了两三次眼睛,匆忙望回帐篷,好像要确定那里没有任何火焰,免得不友善的群众会试着将他翻倒过来。他不舒服地望着香烟,随手扔掉烟蒂。
“我想,如果连你也一样,我该过去再练习一遍。”在我能开口说服他还有别的方法时,他已经溜开,留下我独自抽烟。
我并不介意,在帐篷外面还是比里面来得愉快。我含着烟,交叠双臂,靠在帐篷布上。我闭上双眼,任由阳光洒在脸上。我拿开香烟,打了个哈欠。
当我这么做的时候,身边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在所有工人集会能看到的女孩中,我会说南茜?金恩是最不可能出现的人。”
我睁开双眼,任由香烟掉落,转向那名女子,惊叫出声。
“泽娜!真的是你吗?”
那的确是泽娜。她站在我身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丰满,甚至更美丽。她穿着一件深红色外套,戴着附有饰物的手镯。我又说一次:“泽娜!喔!见到你真好。”我牵着她的手,紧紧握住,她哈哈大笑。
她说:“几乎每一位我认识的女孩,今天都在这里遇见了。我看见有人靠着帐篷站着,嘴上叼着一根烟,我心想:老天,她看起来可真像以前的南儿?金恩。如果真的是她,她还真是只云雀,过了这么久之后,居然到了这里!我走近一点,发现你的头发剪短了,我知道一定是你。”
“喔,泽娜!我以为再也不会听到你的消息。”对于这句话,她看起来有些羞怯。我想到之前的事,更用力握着她的手,用截然不同的语气说:“你好大的胆子!那时在基尔本路,把我一个人g在那种状况下!我以为我会死。”
泽娜抬起头,“你知道,关于那笔钱的事情,你让我非常不满。”
“我知道。当时的我真是个小畜生!我想,你再也不可能到殖民地……”
她皱皱鼻子,“我到澳洲去的朋友回来了。她说那里全是些大粗汉,他们不要房东太太,他们要的是妻子。听到这些话后,我改变主意了。毕竟,我在史代普尼够快乐的了。”
“你现在住在史代普尼?这样说来,我们算是邻居!我住在贝瑟南格林,和我的情人一起。看,她就在那里。”我将手放在泽娜的肩头上,指着拥挤的帐蓬内部,“靠近讲台那个抱着婴孩的女孩。”
“什么?不会是弗洛?班纳,在无依少女之家工作的那个女孩吧!”她说。
“你该不会说你认识她吧?”
“我有一些朋友住过弗里曼特尔之家,她们老爱谈论弗洛伦斯?班纳有多好!我想:住在那里的女孩有一半都疯狂地爱上她……”
“爱上弗洛伦斯?你确定?”
“当然!”我们再度看往帐篷内部。弗洛伦斯现在站着,对讲台的演讲者挥舞着一张纸。
泽娜笑了,“想不到你和弗洛伦斯?班纳在一起!我确定她从你那里听来的净是些鬼话。”
“你说得没错。”我回答,仍旧注视着帐篷里的弗洛伦斯,也仍旧惊讶于泽娜告诉我的事。“的确是这样。”
我们再度移到阳光下,我接着问泽娜:“你过得如何?我敢说你有了一位女孩,对吗?”
“我的确有,事实上,我有好几个,不太能决定要选两个中的哪一个……”她害羞地说。
“两个!我的天!”我想象两个和弗洛伦斯一样的情人,这个想法令我同情起泽娜,我打了个哈欠。
泽娜说:“其中一个在这里,她是一个联盟的成员,而且——她在那里!毛德!”听到她的叫声,一个穿蓝棕格子外套的女孩看看四周,漫步过来。泽娜挽着她的手,女孩露出微笑。
“这位是斯金纳小姐,”泽娜对我介绍,再对她的情人说;“毛德,这位是南儿?金恩,音乐厅歌手。”斯金纳小姐年约十九岁,在我最后一次在不列颠剧院表演时可能还穿着裙子,她有礼地看着我,和我握手。泽娜接着说:“金恩小姐和弗洛伦斯?班纳住在一起——”就在一瞬间,斯金纳小姐的手握得更紧,双眼睁得很大。
“弗洛伦斯?班纳?”她说,和刚才泽娜的语气如出一辙。“工会的弗洛伦斯?班纳?喔!我想——我之前拿到了今天的节目单——金恩小姐,你可以拿给她,让她替我签名吗?”
“签名!”我说。
斯金纳小姐拿出一张列有演讲流程和摊位平面图的纸,颤抖着递给我。我现在看见弗洛伦斯的名字印在筹备者的名单上,和一两个人的名字并列。“这个嘛,你可以自己请她签名,她就在那里而已——”
斯金纳小姐回答:“喔,我办不到!我会害羞……”
最后我拿了那张纸,承诺会尽力而为,斯金纳小姐一脸感激,跑去告诉她朋友遇见我的事。
“她有点太浪漫,不是吗?”泽娜再度皱了皱鼻子,“我八成会抛弃她,选择另一个,不过……”我摇摇头,看着那张纸,将纸放进裙子的口袋。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泽娜说:“那么,你现在在贝瑟南格林相当快乐,对不对?和你过去的那段日子不大一样……”
我蹙起眉头,“我讨厌想起那些日子,泽娜,我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相信你是。黛安娜?蕾瑟比——想必你已经见过她了?”
“黛安娜?”我摇头,“不可能!你觉得在那场该死的舞会后,我还会回幸福地吗?”
泽娜瞪着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黛安娜在这里!”
“在这里?怎么可能?!”
“她在这里!我告诉你,今天下午全世界的人都在这里——她也在其中。她就在放书报杂志的桌子那边。我看到她,差点昏死过去!”
“我的天。”黛安娜在这里!这件事可真糟——然而……人们的确说过老狗永不遗忘主人屈打它们学会的把戏。听见她那邪恶的名字时,我觉得自己微微激动起来。我又看看帐篷内部,瞧见弗洛伦斯依旧站着,对讲台摇晃手臂。我转向泽娜,“能告诉我在哪里吗?”泽娜迅速地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她挽着我的手,带我穿越人群,朝戏水池走去,停在一处树丛后面。
她以低沉的声音说:“看,在那边,靠近那张桌子。看见她了吗?”我点点头。
黛安娜站在一个陈列物旁边——那是女性期刊《箭矢》陈设的,是那本她时常帮忙经营的刊物——正在和一位女士讲话,我想应该是打扮成萨福参加化妆舞会的女士之一。那位女士的胸前挂着一条选举饰带。黛安娜全身都是灰色,帽子上附有面纱,而面纱翻了过来。她还是一如往常地傲慢和美丽。我凝视着黛安娜,回忆鲜明回流——想起我自己,臀上戴着珍珠,躺卧在她身边;想起那张床似乎就要倾倒;想起她跨在我身上律动身体时,皮条的摩擦……
“如果我过去,你觉得她会怎么办?”我对泽娜说。
“你可别想去试试看!”
“有何不可?你知道,我现在不受她控制。”即使嘴上这么说,我看着黛安娜,再度有股如狗般遭受箝制的感觉袭来——如狗般遭受箝制这词或许不太合适。比较像是她成了音乐厅催眠师,而我是个讨厌的女孩,全盘依照她的指示,要在观众面前使自己成为一个笑话……
泽娜说:“我可不会接近她……”不过我没在听她说什么。我再次迅速瞥向演讲者的帐篷,从树丛后面走了出来,朝那个摊位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拉好领结。我离黛安娜不到二十码的距离,在她转身,似乎对我投以目光时,伸出一只手脱掉帽子。她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饱含严厉、嘲讽和情欲,和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我的心在胸腔里痉挛不已——我想是害怕地痉挛!——宛如被一只钩子钩住。
黛安娜开口说话,说的却是:“雷姬!雷姬,这里!”
那使我结巴起来。我身后某处传来一声粗哑的大叫——“来了!”——我转过头,看见一位男孩正小心穿越草地,他的双眼充满愤怒,盯着黛安娜,手上拿着一份加了糖饰的冰品,他将冰品拿到面前轻巧地吮吸,以免冰品滴落,弄脏身上的长裤。他穿的长裤非常美丽,裤裆微微突起。男孩又高又瘦,发色暗黑,理得非常短。他的脸很漂亮,双唇如女孩般粉红……
当他到达黛安娜身边时,她倾过身,从他的口袋抽出手帕,用手帕轻拍他的大腿——看来他还是将冰淇淋沾到身上。摊位的另一位女士旁观且微笑,低语着一些话,那漂亮的男孩脸红了。
我惊讶地站着观察这一切,不过现在我慢慢往后退了一步。黛安娜可能又抬起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停下来看。雷姬抬起手舔冰品,袖口往上卷,我看到一支腕表的闪光……我眨眨眼,摇摇头,跑回泽娜躲着窥视的树丛,将我的脸贴在她的肩膀上。
当我隔着树叶,再次偷看黛安娜的时候,她牵着雷姬的手,两人的头贴得很近,正在哈哈大笑。我转向泽娜,她咬着嘴唇。
“我发誓,这个世界上只有恶魔过得好。”她说,又咬着嘴唇,发出窃笑声。
我也笑了一会儿,朝那个摊位投以另一个痛苦的眼神,“希望她得到所有该有的!”
泽娜抬起头,“谁?是黛安娜,还是?”
我扮了个鬼脸,没有回答她。
六
我们散步回到演讲者的帐篷,泽娜说她最好得去找她的毛德了。
“我们还会是朋友,对不对?”当我们握手时,我说。
她点点头,“你一定要把我介绍给班纳小姐,我希望这样。”
“好,有空就过来拜访,告诉她你巳经原谅我了,她认为我欺负你。”
泽娜微笑,某个人引起她的注意,因而转过头。“我的另一位情人在那里。”她迅速说道——她对一个样貌阳刚的宽肩女子示意,对方正在观察我们闲谈,还皱着眉头。泽娜扮了个鬼脸。“她喜欢扮成叔叔,那一位……”
“她看起来的确有点凶狠。你最好过去她那里,我不想被打黑另一只眼睛。”
她露出笑容,紧握我的手。我看着泽娜走向那个女子,亲吻她的面颊,和她一起消失在摊位间拥挤的人群中。我低头回到帐篷内。那里变得更热,挤满更多人,空气因为烟雾而稀薄,午后的阳光隔着帐篷布映照,大家的脸都在流汗,看起来像染上了黄疸病。讲台上有一位女子正在撕哑结巴地演讲,观众群中有些人站着和她争论。弗洛伦斯坐回讲台前的座位,西里尔在她的膝上踢着小脚。安妮和雷蒙小姐在她身边,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漂亮金发女孩。雷夫在附近,他的额头闪闪发亮,因为害怕而表情僵硬。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