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回 守钱枭烧作烂虾蟆 滥淫妇断配群花子(1 / 2)
词曰:
盈虚端不爽毫芒,逆取如何顺取强。
梅坞藏金多速祸,燕山蓄善自呈祥。
请看梓样今谁在,试问铜陵音已亡。
天杀蠢人多富吝,任呼钱癖亦渐惶。
话说胡楚卿拭干眼泪,出来看审奸情。看官丢开上文,待我说个来历。
遂平县东门外二十里,地名灌村,有个财主,姓吴名履安,祖上原是臣富,到他手里,更一钱不费。身上衣服,要着七八年。补孔三四层,还怕洗碎了,带龌龊穿着。帽子开花,常用旧布托里。一双鞋子,逢年朝月节,略套一套,即时藏起来,只用五个钱买双草鞋穿着,恐擦坏袜子,布条沿了口,防走穿底,常趱些烂泥。这也罢了,若佃户种他田,遇着水旱,别人家五分,他极少也要八分;这些佃户,欲不种,没有别姓田,只得种他。若说放债一发加四加五,利尾算利,借了他的,无不被他克剥;要到第二家去借,远近又被他盘穷,不得不上他的钓,及有被他克剥不起,要与他拼命。他又算计好,总不放债,收拾起来,都积在几处典铺里。家中日用,豆腐也不容易吃一块。所以在他身上,又积几十万家私,真是一方之霸。却亏得他娘子颜氏,原是宦族,能书能算。履安胸中浅浅,每事不敢与娘子争论。颜氏见丈夫财上刻毒,不时劝谕。哪里肯听。到二十五岁无子息,劝他娶妾,他不肯,说道:“娶妾定是年少,就生下儿子,我年老死了,少不得连家私都带去嫁人。”颜氏没法,吃了长斋,瞒丈夫修桥造路,广行方便,所行善事,难以尽述。到三十六岁,颜氏生一个儿子,取名欢郎,眉清目秀,颖异非常。到六岁从师上学,履安择一个欠债之人,文理不通,上门揽馆。先生教一年,反问他找几钱利尾,差六分银子,还留先生一部四书。颜氏查考学课,竟是空空,遂着管家另访一位宿儒,对他讲过,暗赠束金二十两,履安聘金在外,那先生感激,晓夜研究,不上五年,欢郎天资聪秀,五经通彻。取名无欲,字子刚。至十五六岁入泮。
履安为他择名门女,结下一头亲事。亲翁姓贾,他是扳仰富厚,又奉承子刚秀才。到十八岁做亲,借债嫁女,妆资到赠数百金。过门之后,子刚见妻子容貌不美,行步不俏,心上不悦,或住书房,或会考住朋友处,日远日疏。履安生了两个恶疮,昼夜声吟,说新妇命不好;连颜氏极明白的,也冷言冷语。可怜贾氏吞声忍气,上事公姑,下事夫主,中馈之暇,即勤女工,百般孝顺。子刚付之不理,暗中下了多少眼泪。娘家来领,又不许归宁。满腔恶气,又〔无〕处告诉,竟成郁症,茶饭渐减,自己取簪珥赎药。公姑又说他装模作样。过了弥月,将呜呼了。忽一日,子刚要入城,到房取新鞋袜,丫头无处寻觅。贾氏在床上听得,逐个字挣出道:“在……厨……里。”子刚勉强揭开帐一看,问:“病体如何?”贾氏道:“你问我一声,多谢你!我今命在旦夕,不能服侍你。我死之后,作速娶个贤慧夫人,不要牵肠挂肚,若肯垂怜,今日替我寄个信与父母,见一面而别,就是你大陰德。”说罢泪下如雨。子刚见遍体赢症,语语至诚,不觉也流泪。贾氏道:“你若哭我死也瞑目了。两年夫妇,虽不亲爱,却不曾伤我一句,但我身嫌丑拙,不能取悦于君。但生不同衾,愿你百年之后,念花烛之情,与我合葬,得享你子孙一碗-饭,我在九泉亦含笑矣。”话到伤心,一痛而死。子刚放声大哭道:“决然合葬。”遂请丈人丈母来看了,棺衾厚殓埋葬。
过了月余,门上做媒不绝。子刚到处挨访,闻得个宦族井氏,容貌绝轮,年十九岁新寡。财礼两百,父亲只肯许三十两,子刚暗暗兑换贾氏首饰凑数。娶过门来,艳冶动人,衽席之间,播弄得子刚魂都快活。井氏自恃色美,又今名门,把公姑不在心上。公姑又体惜他娇怯,奉承他是旧家小姐,就有不是处,亦甘忍而不言也,反说他命好,前夫受享他不起,我家有福得此好媳妇。
未及两月,有债户唤做任大者,借过米六斗,其时价贵,作银一两起利。后任大远出,至第三年回家,履安利上加利,估了他米二石、猪一口,又勒他写五钱欠票。至半年七月,履安哄他:“还了我银子,与你重做交易,拨米两石借你。”任大听了,向一个朋友借他籴米银五钱,对他说我明日即取米还你。持银送至吴家,履安收着道:“今日没有工夫,明早送批到宅上还你。”任大回去。到了次日,履安即到任大家中道:“五钱母银和你加三算,还该利银一钱二分,一发清足,交付欠票。”任大要借米,只得机上剪布五尺,又凭他捉了一只大公鸡。履安道:“实值一钱一分,还少一分。”见壁上挂着一本官历,取下道:“这个作一分罢。我正要看看放债好日。”遂递还欠票,袖了历本,拿着鸡并布,如飞去了。任大急急写了借批,与两个儿子,扛着箩到他家里借米。回说出门讨债了。明日再去,等了半日,才走出道:“你来做什么?”任大道:“承许借米,特写约批在此。”履安摇首道:“一两米银,讨了三四年,才算明白,今谁要借你!”任大苦求一番,只是不允,想道:“自己没有也罢了,转借的五钱来,教我哪有米还他?”只得又哀恳道:“止借一石罢。”履安又不允,把手一摊,竟踱了进去。任大急得三神跳爆,气又气,饿又饿,骂道:“没天理老乌龟,少不得天火烧!”履安听了,怒跑出来,未及开口,不提防任大恨极,就是一掌,力猛了些,家中一只恶犬正在那里吠生人,一交跌去,正磕在狗头上,砍去两个齿。那狗被履安颈压翻,仰转身,把爪一挖,履安一只右眼弄瞎了。履安眼痛,极喊一声,这狗认是抓住他,狠命一口,将履安右耳咬了下来。任大见了,往外就走,跨出门槛,回头一望,不期一脚踏在空里,仰身跌倒阶沿石上,已磕伤头脑,血流满地。两个儿子大恨,拿两条扁担奔进去,把履安打得浑身肿紫,救命连天。许多家人出来救住。看任大,已呜呼了。闹动地方,都道履安打死人,个个大恨。三日前又唤子刚到颖上典中算帐未回,家里打得个雪片,仓里米挑尽,不亦乐乎。媳妇躲到母家去了。这些人把尸骸扛到厅上,将履安解入城来。
看官,履安平日若有至爱朋友,自然替他出来周合,拼得几百银子,买嘱尸亲、地方衙门、上下从直,断他斗欧身死。无奈处处冤家,没人来解说。县官又闻里富见没有官节,一夹打四十收监。次日又把履安拿出来再夹。履安只得认了斗欧推跌身死。及子刚得信,连夜奔回,遂买嘱尸亲,到衙门用了二三千银子,告了一张拦招,方才断得两下斗欧,自己失足,误跌身死。暂行保释,听候详宪发落,已是伏圄百日。
此时十月尽问,子刚与颜氏往庄上收租。履安因夹打重伤,在家养病,正在楼上。忽见前厅火起,刚下胡梯,楼上火起,不敢出前门,往后楼要去抢那放债帐目,不想库房火又起,急往后园门,门再拨不开。那火已烧到后槽,进退无路,只得钻在粪窖里,喜得两日前挑干了。谁知屋倒下来,烧着身上衣服,烫得浑身火泡,又钻不出,火气一炙闷死了。这些家人妇女,个个走脱。子刚母子得信赶回,已是天晚,火势正焰,无法可救。是日井氏回来,只得宿在舡上。可怜几十万家私,尽成灰烬,只有二处典铺并田地,不曾烧得。放债帐簿,并无片纸,惟有田产租簿,并典中数目,子刚带在庄上。明早子刚不知履安尸首在何处,打发井氏往庄上,唤附近欠债人家,一概蠲免,着他同家人扒运瓦砾。直弄到第五日,在粪窖扒出尸首,遍体班烂,火气入腹,像一个癞虾蟆。买棺盛殓埋葬,在庄上再起几间屋,重置一番家伙。自此以后,人人藉口谈论履安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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