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湖心寺月娘祝发 伽蓝殿孝子迷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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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湖心寺月娘祝发伽蓝殿孝子迷途

诗曰:

旧泪新啼满袖痕,怜香惜玉竞谁存。

镜中红粉春风面,烛下银瓶夜雨轩。

奔月已凭丹化骨,堕楼端把死酬恩。

长洲日暮生芳草,消尽江淹未断魂。

这首诗,单说这世上情缘易尽,好事难全。美满的夫妻恩爱,百年来变成寡鸽孤鸾,眼前的儿女情肠,转眼间化做空花泡影。偏是善良遇的是缺陷世界,偏是奸狡走的是欢乐风光,只得说是前世修因不全,今生苦业未足。谁见那修因?也只得守着苦业即是修因。谁离得这苦业?想这修因也就离了苦业。因此这男效淳良,女慕贞洁,只有这孤儿寡妇守节全贞是天下最苦的入。不消说春花秋月好景良宵,孤凄凄没有个伴说上一句知心的话儿。有门户的寡妇,受那宗族邻里欺凌,伯叔弟兄作践,少柴无米,日久天长,谁来问你一声?无有门户的寡妇,少吃无穿,领着个穷儿女求一碗吃一碗,替人家纺绵织布,补线缝针,挣后十个指头上手工。

多有二十岁上安贫守节,替丈夫立志成了事业,儿子登科,做起太太来的,即此便是苦修。又有一等不才的寡妇,受了丈夫宠爱,那枕上情浓,就要同衾同袕,到了丈夫死后,哭他几场痛泪,守不到三年,看着男子汉眼里流出水来。还有撇下儿女家财,希图快活,只为那一点滢心坏了百年名节,到老来见不得前儿,反成了出母,前后不归,比娼优还下贱一等。又有守志不全的寡妇,少年守寡在富贵之家,有儿有女,嫁不得丈夫,到了春风花鸟、夜雨孤灯猛上心来,想起当年热热的被窝,亲亲的皮肤,好不受用,也就偷馋抹嘴做出那破戒的和尚来——背人处吃肉,在人前念佛,这是那活动寡妇。可见这一点志气,要从幼到老,守到玉洁冰请,一句闲言闲语没人谈说的,也就是一尊菩萨。不要说来生可以得的善果,只是这“不滢”二字,就是佛法仙根,与莲花生人一样,因此朝廷要旌奖这贤人,立坊送额,刻在志书节孝中,教化这女流之辈,做个样子,即是个现世的圣贤。

往往古今名臣大老,多是从母德贞良中积出来子孙荣贵,几世不绝,这是人人眼前见过的。但这一点贞心十分难以持久,要依着夫妇宠爱的时节,那个说不是同死同生,一个被窝判老的?岂知这个心是拿不住的。想到亲爱的时节,再去搂抱着第二个男子,可不愧死。还不如有情的妓女,有与知心子弟一条绳儿溢死的。

且说一个笑话。当初北京有一大老,宠一爱妄,相期同死。果然临终之时,此妾全不饮食,在框前痛哭,几次哀绝。当时大娘有一个儿子,在他养活。大娘先死了,怕此人死节,儿子幼小,没人看养守这门户,因此大家劝他不可因死节害了一家的大事,众人日夜守他。此妾见这苦劝,也就回心不死了。只是与丈夫恩爱难舍,有约同死,如何背了前言?一时血性贞心,即取快刀来,将左手食指砍断,待丈夫入硷盖棺时节,将此指送在棺内,相期日后同死。真是-段烈性,传满了北京,人人惊赞。后来此妾果然守志养得儿子长成,做了秀才,事如生母,上司挂的牌扁是“柏舟完节”,门首都挂满了。到了五十七岁,忽然念头一动,定要嫁人。有一个守备,六十多岁,闻此妾原有才色,在宦门得宠,守成了儿子,必然还有私房财物,使人去一说就成了。许多族人苦留不住,儿子气成一玻嫁去数月,那守备要他的金银,一无所有。原是为利,见手中无物,又年残色衰,逐出不容当家。羞见前子,自缢而亡。前子不肯葬埋,后夫家埋在孤冢上,没一个人燎张纸。满京人大笑他的指头在一家,身子在一家,只为一念不正,把个好好的名节坏了。可见贞节二字,到老不移,原是难的。如没了丈夫,即时变心,与那娼妓的私情一样,算得甚么人。今日讲这夫妻恩爱,必到了生死不变,才是夫妻。

直接那二十六回,吴月娘与孟玉楼在淮安府相遇,同心守寡,住了年余。那时大金兵马直抢过黄河来,南北音信不通,那有个人传信清河县去?孝哥的信,眼见得如石沉大海,-日日的远了。也就说是死在乱军之中,再不消望有儿子了。月娘待辞了玉楼归家,金兵大乱,路绝人稀,无路可归,只得死守,和小玉做些针指卖了,多少籴些米粮助玉楼玉楼度日。那玉楼又不肯使月娘费心,两贤相聚,一气同心,吃了长斋,如在一处修行一般。那时安郎长十二岁,孟二舅在湖嘴店房里收些房租,开个小米铺,将就一日讨几分银来买水菜吃。到了次年,瘟疫盛行,孟二舅偶感时疾,七日无汗,吃药不效而亡。玉楼、月娘痛哭-场,买口棺木葬于湖心寺庄上。不消说家下无人,止有-个蛮小厮叫进宝,是严州府买来的,十分痴蠢,全不中用,只好看门挑水。家中无有得力之人,两个寡妇和小玉在家,安郎送在间壁学堂里读书。玉楼时常到湖心寺水田庄上看看仙户做庄农,分几石租来家度日。不料安郎生起疹子来,叫了老婆子来看病,不知道是疹子,只道冒寒,错用了热药,变成了火症滚肠沙,把个十二岁的孤子,几日而亡。买口杉木埋在庄上去了。不消说玉搂痛哭伤心,月娘思儿感切,两个寡妇哭的是各人的儿,落的是一样的泪,日夜悲啼,几番衷绝。这玉楼守着孤寡,又有丈夫和公公的两口灵枢,现寄在湖心寺廊下。南北大乱,几个家人差回真定府家去,至今二年不回,一个寡妇如何把丧枢送得回去。无可奈何,正是: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肠人。又遇着饥荒年,淮城内外俱被水淹了,湖里水田浸烂,每斗米卖到一两二钱纹银。这两个寡妇如何支持得住?

眼见得流落他乡,把些首饰、衣服一件件拿与小玉街上货卖。一两银子的物件,卖不出一二钱红银来。籴些粗米,连糠和豆磨成粥吃。月娘见玉楼没了儿子,一样孤寡,也舍不得辞他,没奈何,权且度日。二人别无所事,连小玉都吃斋念佛,只好修些来生善果,再不消想今生的儿子了。当时玉时玉楼自二十一岁嫁了西门庆十五年,又嫁了李衙内七年,守寡三年,至今却好四十五岁。吴月娘大玉楼一岁,也还是半老佳人。两个寡妇子女亲人俱无,他乡在外,遇着兵火荒乱,饥慌凶年,如何过得。有诗叹曰:世乱年荒家业空,他乡嫠守泣途穷。

慈乌念子哀头白,孤燕思维洒泪红。

万里榇遥难反舍,两人命薄易飘蓬。

黄沙衰草淮河北,安得音书寄塞鸿。

话说金朝兀术太子,和粘没喝、擀离不两路取江南。兀术太子率兵五万,由由东从黄河岸下营,直取淮安。粘没喝同蒋竹山、龙虎大王率兵五万,由河南从睢州一路直取扬州,过江到建康府会齐,好去取临安。那时蒋竹山先封了扬州都督,通知盐商苗青、王敬宇,己把奸细布在城里,各路的兵马虚实件件打探详细了。知道南宋兵马虚弱,只把重兵把守江口,全不能照管淮扬。一路长驱,无人遮挡,过了黄河。那淮安城百姓各人争逃怕死,连守城的兵俱走了。这月娘、玉楼听知番兵过河,商议着往那里逃躲。玉楼道:“这湖心寺西边,有当初公公置买下两顷水田,四只水牛,四只黄牛,知道北方大乱,不能回家,要在淮安立下产业,不料公公弃世,连衙内不在了。如今还有几家佃户住着十数间草房,每年讨些租。我姊妹两人又没了男子,那里去避兵?只好暂向庄上藏躲。这城里几间宅子,丢下锁着,随他兵来怎样,咱也顾不得了。”一而说着,只见街上走的男女乱乱纷纷,府县官出牌安抚,那个是不怕死的?小玉道:“趁如今不出城,到了临时就出不去。今晚就动身罢!”打裹些随身衣服被褥,小厮挑了。金珠首饰藏在身边,一切家器只得抛下。月娘、小玉原是空身的,赶乱里出城,雇个小船摇到庄上去。这佃户只得挪出三间空房来安顿下他四口儿。次日又使人进城,取些家器锅碗米粮来做饭,不题。

这村西头有一个小小尼俺,住着个八十岁的尼姑,原是玉楼舍了二亩地盖的白衣观音,要求子的,又舍了五分菜园与他种菜。玉楼、月娘过庵去烧香,又到安郎坟头痛哭一场,宿在庄上,不在话下。

不消数日,金兵到黄河扎营,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多少有些兵丁,和府县官,同一个参将,如何守得?只得投降。

金兵进城还杀掳了三日,方才住手。那些放抢的夜不收们,还在村外河边各处搜寻逃民,见一人杀一人,见一口掳一口。这湖心寺隔城不远,如何逃躲?只见月娘向玉搂道:“孟三姐,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议:咱如今都没有儿了,是个老寡妇。你还有公公、丈夫的灵枢不曾送回,是你一件大事。只我是个孤身,终日想儿也是望梅止渴,多分是没了。

连玳安也不得见他一面,把个小玉担误了这几年。我想这个苦命,原是个尼姑。如今兵马荒乱,一时间遇见番兵撞了去,把身子做不下主来,枉空守了几年寡,还害了性命。不如此时把头发剃了,就在这庵上出家,咱妹妹们一个庄上住着做伴,我也不回山东去了。落下小玉,等等平定了,稍信与玳安来领他家去。”玉楼劝月娘说:“孝哥不知去向,日后还有指望,姐姐剃了头,孝哥回来那时节怎么家去?”月娘抵死不肯,即时请将座里老姑子来。可怜月娘把头发因想孝哥愁的白了一半,分三路剪下来,剃作比丘尼,小玉在傍和玉搂哭个不祝也是他平生信佛,前世道根,该从此成了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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