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湖心寺月娘祝发 伽蓝殿孝子迷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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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日:

一缕香云金剪开,当年玉镜照高台。

岂期老向空门度,安得修能伴子回。

珠翠永辞膏沐去,探蝉久被雷霜催。

万缘历尽唯禅定,尚有乌啼夜半哀。

按下月娘祝发为尼,玉楼庄上苦修不题。却说那昆卢庵玳安问信,遇见孝哥为僧,又得了江南差兵的信,说官船上往南妇女俱住在淮安,才知道月娘、小玉一定在官船上下来,如今只在清江浦上去跟寻,自然有信。那了空思亲念急,又遇了玳安同心一路,次日拜了菩萨,辞了师父雪涧,拿个木鱼,玳安也换了二尺蓝布做个道士包巾,挑着一个蒲团、两件旧衲衣,一主一仆,一路而去。有诗赞玳安好处:恩养生成一样亲,情同父子义同臣。

壶浆尚欲酬知己,犬马犹能恋主人。

豫让报仇终拼死,程婴全赵不谋身。

莫言奴仆当轻贱,尚有临危重义轮。

这首诗不止说孝子寻亲,单说这奴仆有义,生死患难,不肯忘恩,就是忠臣孝子一样。这玳安不肯背主,如今那有这样好人。所以东汉书上出了一个李善,入在忠义传上。这些小人,不可不细讲与他,劝他行好。得了好报,又不折本吃亏。当初,东汉义仆李善,主人有十万金的富,在京开店。

止生一子,在孩抱中,正遇天灾瘟疫,主人夫妻俱死,并无宗族亲戚,止有伙计家僮二十余人,共谋害死此儿,将家私众人平分。李善秘知其谋,不敢言语,连夜将此儿抱出,逃回故乡,恐众人追赶害他性命,夜走昼伏。儿无侞母,李善五十余岁,只得把侞头送在儿口中乱咂,到了夜间竟自生出侞浆来。把儿子抱到本家寻入侞养,长大教诲读书,娶妻生子,替他开垦庄田,生息财利,治到万金之富。后来李善临死,只有几件破旧布衣,埋在李氏茔边,其儿服丧三年。又有一仆名阿寄,年六十余岁,分在第三房儿子手里。三房死了,主母嫌阿寄老了无用。阿寄说:“老便老了,可胜似那小的没干,要替你做起人家来不难。”三房娘子凑了十二两银子,随他去做生意。先是江西贩漆起手,每年有三四倍利息,不消十年,起家万金,替主母把祖业都赎回了。两个小主人各纳了监生,至十万之富。阿寄夫妇二人,临终又写了两本分书与小主人均分,只有破衣数件,并无分毫私蓄。

现今有一义仆,名吴四,年二十一岁,保定府定兴县人。主人是一孝廉,甚贫,考了江西知县缺,只带吴四随行。到任半年,不服水土,主人病故,停框在寺。吴四无力取柩回家,只得回家报信。不料主母也因病故了。和弟兄族人说知,只有一块宅基,大家分讫,谁有力量去江西取灵去?这家人吴四哭个不了,定要自己到江西取得主人柩回,至死方休。却因本县一个李武进士升在江西守备,要投他随去。守备见吴四伶俐,也要个人服事上官。这吴四一路殷勤得力,守备甚喜,不肯舍他去。有一个使女生得齐整,也值五六十金,情愿招他为婿,即日成家,好留住吴四跟随。吴四痛哭道:“小人因恩主的灵柩在外,千里来取,没有盘费,才随了爷来。岂有今日变心,就在这里住下的理?以待小人取回恩主的骨榇家去,再来答应不迟。李守备不好强留,送他二两盘费,哭着去了。到了任所,先到寺里柩前哭了,遍向一县乡绅阖同学门首跪门,印了一纸乞哀资送的禀帖,逢人跪讨,不消半年,积了三十五两银子,自己不肯买碗面吃,因此买了一辆小车,三头驴子来,将灵柩送上车,使驴纤着,自己扶车,由旱路来。又领了一个保定的熟人,前后推扶,到了定兴县,共有二千余里,一年才回。吴四同族人合葬了主人夫妇,在坟上三年,后来大富。有范吏部为之作传。今日玳安同孝哥远访主母,后来玳安随了西门的姓,起家十万,人称小西门员外,岂不是天报好人!因乱世小人负义,把主仆二字看轻了,多有忘恩害主的,所以把这好人提醒他,休学那来安、来保负心丧命,有甚好处?也要使主人知道,奴仆中有做出忠孝事来的,不可十分轻贱他。

今日单说玳安同孝哥从昆卢庵出门,千里南游,找寻生母月娘。少不的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向淮安府问路而来。

那时,淮南淮北在金宋交界用兵之地,都有百姓团结避难在山寨、海岛里,日久人多,没有口粮,只得抢劫,做起土子贼来。一两个抓身客人,没有敢走的。又有一件怕人处,连年荒歉,米豆没处去籴,人人枪夺,又不敢贩卖,多有强人截路,把肥胖客人杀了,腌成火肉一样,做下饭的。百姓穷荒饿死大半,还有易子而食,析骸而焚的事。以人为粮,说是味美无比,起了个美名,不叫做人肉,说是“双脚羊”。这一个玳安,领着孝哥——十四五岁的个白胖小和尚子,孤身南走,岂不是件险危的事。二人不知往南的路,一步步化着饭吃,问路前行。或是昼走荒村乞化,夜投古寺觅宿,不则-日,到了淮河渡口下邳桃源地方。只见人民乱走,拖男领女的,也有推车赶驴背着包裹的。玳安上前细问,才知道金兵两路南侵,沿淮安一带,州县不攻自破,百姓们各处逃生。这了空和玳安唬得无路可避,百忙里寻不出个寺院。往东南上一望,露出半截塔在林子里,不上五七里路。玳安叫孝哥:“咱如今往前没处去,不如且躲在寺里,你是个和尚,我是个道人,那番兵来时也不难为咱出家人。”玳安前行,了空随后,落荒而走。远远看见一座古寺,但见:古塔高盘云汉,山门倒塌埃尘。松枯秃顶尽无枝,荒草迷漫全失路。三尊佛像无金色,只有野鸟来巢;一坐韦驮悬宝杵,那得高僧住锡。入殿全无香火气,到门不听木鱼声。

玳安、了空进的山门来,只见钟楼倒了,地下一口大钟,半截埋在土里,大殿上蓬蒿长有一尺余深。到后面,禅堂、香积厨都拆净了,只有伽蓝韦驮殿,倒了半间,还有个石香炉,长了满炉的青革,日色沉西,不见一个人来。往山门一望,都是湖泊,全无村落。了空有些害怕,道:“玳安,这个破寺怎么着住下?”玳安说:“如今天晚了,没处投宿,知道金朝大兵甚么时到?一到那里去躲?咱且在这玳蓝神像后边渡裣窈蟊?胡乱捱这一夜,明日问路再走。”一行说着天黑了,满寺里黑胧胧的,又没个门户关着。两人取把枯草来,把禅杖蒲团倚在神座旁边,和衣打坐。了空却暗诵《观音大士救苦经》和药师解厄的咒。

到了四更云气,总是人烟断绝,鸡狗不听得一声,两人合眼朦胧。只听得一群人进寺来,到了大殿上,乒乒乓乓响了一会,来这伽蓝殿里,使挠钩长枪乱戳,唬得玳安伏在神像后做一堆儿,一口气也不敢出。了空不知道,问了声“是谁”,早一挠钩搭着破直裰袖子扯出寺门去,玳安那敢言语。等不到天明,这群贼早已四散,不知掳着了空那里去了。天明玳安起来,见孝哥没了。持要往前找信,知是那条路去的。待要回山东,也是主仆一场相遇,怎舍的就去了。

只得拿起禅杖蒲团,往前找大路上淮安去吧。等寻着主母,再访问孝哥不迟。玳安无奈,座中又饥又渴,往常化斋还有了空念经,只得空打木鱼子,口里胡乱哼几声“南无观世音菩萨”,抄化几文钱米,讨着饭吃,好不艰难。不知后来主仆何日相逢,母子何年相见,正是:苦海茫茫,前浪未休后浪起;灾魔滚滚,一重未脱一重来。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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