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跳舞时代(1 / 2)
1
一九八五年,我爸爸在蔷薇街13号搞他的照相馆,那时他是全城跳舞界的名人。顾大宏少年学舞,得自解放前上海滩舞厅的真传,中年丧妻,不肯续弦,没有人管着他。他长得好看,又爱穿西装,甚至打领带。种种一切,把城里想学跳舞的女人全都引到了蔷薇街上,她们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搂着他,没有音乐。他们像做早操一样喊着一二三四,在照相馆对面的晒场上转圈圈。
那些女人大多步入中年,她们很时髦,通常都烫着头发,穿着街面上流行的衣服,有的还喷洒些香水,气味浓烈,不过我姐姐说那只是香波或者花露水而已,真正的香水不是这样的。她们一茬一茬地来,跳舞之余,有时在我爸爸的照相馆里拍张照,有时更滑稽,来拍照的女人看见我爸爸教跳舞,在拍照之余她们也要求加入学员行列。街上被她们搞得闹哄哄的。那会儿跳舞还是一项禁止的娱乐,最起码不能在街上公开跳,也不能有营业性的舞厅,街道主任鲍翠芬就冲了过来,指责我爸爸有伤风化。这些女人对鲍主任一概嗤之以鼻,并用我爸爸日常所说的话回敬鲍主任:“毛主席还跳舞呢。”我爸爸本人,他是从来不敢对鲍主任提及毛主席的。
对于开放时期受禁阶段的交谊舞,人们的态度很矛盾。比如不爱跳舞的人,说这是淫乱活动,应该取缔,并且把摄影师顾大宏之类的渣滓都送去劳教;比如爱跳舞的人,说交谊舞是一种健康运动,活动活动筋骨,跟做早操没啥两样。这两种思潮都有点说不过去,跳舞不该坐牢,也不该像做早操。如果折中一下,跳舞,它只是跳舞,那人们又会说,这是放屁,世界上有那么单纯的事情吗?
我爸爸之所以没有被送去劳教,在于他的谨慎和潇洒,他教跳舞不收钱!当时有一些老头子就靠这个挣钱,虽然也没把老头子送去劳教,但我爸爸这种中年美男就很难说了,他正是坐牢的好年纪。不过他也不是省油的灯,经过跳舞培训,一传十,十传百,蔷薇街上的苏华照相馆很快挣来了名声。太可悲,他自诩为戴城top10的摄影师,结果却靠出卖色相来维持经营。
我姐姐讨厌他不务正业,然而她很快就明白了道理所在。当时顾小妍念高一,是个贪财的女孩,喜欢身上有点零花钱,买书买零食买衣服,既然能挣钱,她就不说什么了。我们家穷得太久,已经没资格再嘲笑金钱了。后来我姐姐说,这就好像商场门口的游戏机,游戏机并不能维持商场的开销,但它带来了人流量,做出了市面。我爸爸就是这台游戏机。
由于名声太响亮,后来的事情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那些上门学艺的女人不再是清一色的时髦阿姨,她们的档次逐渐往下降,有的烫了很难看的鸡窝头,有的穿着纺织厂的工作服,有的大嗓门,有的斜眼睛。这他娘的太扫兴了,我爸爸硬着头皮对付了一阵子,自己也觉得很没脸,他藏起了自己心爱的囚服西装和黄皮鞋,打扮得像个工人师傅一样,但阿姨们仍络绎不绝,丝毫没有看不起他。最后有个卖皮鞋的阿姨送给了他两双小方头的牛皮鞋子,并叮嘱我爸爸,下次再教她跳舞,他必须穿上她送的皮鞋。
我爸爸中年以后的红颜知己,就是关文梨,她那时在一个文具品商场里卖毛笔,贼贵的那种货色。与她当初炸油条一样,她的美貌以及破鞋的历史让人们对她格外青睐,戴城所有的书法家都在她的柜台上买毛笔,然而毛笔毕竟是奢侈品,普通男人再也不可能像买油条一样的排队接近她了。
她仍然爱着我爸爸,她跳舞都是我爸爸教的,可是在一九八五年他们之间出了点小问题,那是顾大宏大红的一年,他的门口才排着队,而她那边反而冷清了。有一天她来苏华照相馆找我爸爸,听见碧波饭店的女老板扬言,只要顾大宏愿意,她随时可以嫁给他。关文梨有点受不了,她默默地走开了,后来她转投一个绰号叫“老克拉”的家伙门下,跟着另一伙人跳舞。我爸爸呢,因为太热闹,并且他也没打算娶任何开饭馆或是卖毛笔的女人,时间过去,感情渐淡,竟也没有再去找关文梨。
那时各个单位里都有内部的舞会,我爸爸常去。他对场子的要求很高,最起码得是水磨石的地坪,最好是木地板。他最为中意的地方是靳家花园的商业系统俱乐部,最烦纺织厂的食堂,那地坪实在太糟糕了,用来开批斗大会还差不多。他没有固定的舞伴,也就是所谓的“舞搭子”,人们觉得他过于清高,不过很快也就理解了,像他这样一个以传授舞蹈为己任的人,是不应该有固定舞伴的。他是蜜蜂,而她们是花朵。他的舞票(或曰入场券)都是别人送的,每每孤身一人骑着自行车去舞厅,就地挑选舞伴,如果没有合适的舞伴他宁愿不跳舞,就在边上看一会儿。被他邀请的女人都有一点点得意,他从来没吃过皮蛋,也没有发展出更深入的感情,甚至连手帕交都没有一个。这成为他的风格、特色、标签,以及做人的原则。
即便如此,他还是闯了祸。有一天一个女人的丈夫找到了他,把他堵在照相馆里,说:“你要是再敢带坏我老婆,我就打断你的腿。”我爸爸想半天不知道他老婆是谁。后来他也想通了,就开始教男人跳舞,最起码在有人上门打腿的时候,看见一帮男人在,可以收敛些。最起码,他可以让自己不那么像个色狼。
2
有一天,从工人文化宫来了两个美艳的阿姨。她们正是我爸爸最喜欢的那种,水蛇腰,不穿外套,一件紧身毛衣勒出身体的线条,中年已婚育妇女特有的妖娆。她们站在照相馆门口问我:“顾大宏呢?”我指了指摄影室。他从里面探出头来。她们自我介绍了一下,说:“文化宫也要搞俱乐部,我们想请你来教跳舞。”
顾大宏说:“我跳得不太好,你们可以去找老克拉。”
她们说:“老克拉是个流氓,他迟早要被送去劳教的,还是你的名声比较好。顾老师,你不要谦虚,都知道你是跳舞拍照双冠王。”
顾大宏说:“我要看店……”
她们说:“我们要拍一批工厂机关的宣传照片,做展览用的,有补贴。你来拍照,教我们跳舞。”
无法抵抗的诱惑,既有钱又能玩,还能体现他艺术家的本色。于是他换上皮鞋,套上西装,又问她们要不要带照相机,她们说照相机不必,文化宫的器材比他那个破玩意儿好多了,他就跟着她们走了。临走让我找小妍顶在店里,一般的冲印生意她还是可以接的。
那时工人文化宫已经不太像是工人去的地方了,碰碰车和高空脚踏车,录像馆和溜冰场,乱糟糟的电子游戏房,都是为青少年准备的,到了晚上全是小流氓。那两个美艳阿姨抱怨说,好好的工人文化宫,已经没有工人的容身之地了,领导让把舞厅开出来,管他娘营业不营业呢。半营业!这总可以了吧?
顾大宏点头附和,是啊是啊,跳舞是高尚娱乐,没啥可禁的,看吧,今年年底之前肯定开禁。
文化宫舞厅已经装修好了,诡称工人俱乐部。那是一个大厅,灯光音响俱全,只可惜水磨石的地坪还不够滑,顾大宏建议他们洒点滑石粉,更适合跳华尔兹。那两个阿姨认真地记下了。好多男女坐成一圈等着我爸爸来教舞蹈,其中还有当年揍过他的两位,当然他们已经不太记得这件事了。在那里,顾大宏教了他们各类交谊舞,慢四荡三最简单,快三伦巴不容易,有人想学探戈的,我爸爸摇头,探戈你就算学会了也找不到人跳,还是从简单的开始吧。一群人跟着他磕磕绊绊。忽然走过来一个面色绯红的中年女人,我爸爸一看就头大,是胖姑。
胖姑说:“大宏,真没想到你还会跳舞,以前苏华都没告诉我。”
顾大宏说:“苏华以前也不知道的。”
胖姑说:“你要教教我。”
顾大宏说:“可以的。你先把手里的瓜子放下。”
教胖姑跳舞太费劲了,我爸爸很快汗流浃背,体力耗尽,感觉自己像个搬家具的,脚上被踩得一塌糊涂,很后悔穿了一双新皮鞋过来。教了个七七八八的,我爸爸累趴了,坐在折叠椅上喘气。胖姑站着,手里又多了一把瓜子。我爸爸问她,怎么会想到来学跳舞。胖姑说:“大龄青年舞会呀,他们说我也是大龄青年。”
胖姑与共和国同龄,共和国都换了好几茬领导了,她还没找到一个男人。当时,各地以大龄青年交流活动的名义组织起舞会,打打擦边球,抗衡国家禁令。像胖姑这样的,别说公安局,就是国务院都不敢禁止她出来寻找伴侣,遂被文化宫请来做挡箭牌。我爸爸听了暗中摇头,心想就凭胖姑的资质,在舞场上怕是很难找到匹敌的,看她站得很累,就让她坐下一起聊天。胖姑说:“这儿的椅子不经坐,我都坐坏两把了。”
我爸爸开照相馆那会儿借了胖姑的钱,一直感念她的友谊,所以尽心尽力地又教了她几天,胖姑是真学不会跳舞,也找不到男人。舞厅里的人不免觉得奇怪,以为顾大宏口味独特,就喜欢胖的,实际上他是有苦难言。过了几天,胖姑不来了,我爸爸才松了口气,没想到胖姑去了苏华照相馆,把他教跳舞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小妍。
是的,小妍说过,他只是商场门口的游戏机,现在这台游戏机自己跑了。照相馆有好几天没开张。做这种生意的,如果让顾客吃过一次闭门羹,下回人家就绝不会再来。我姐姐越想越生气,更兼胖姑在后面添油加醋,把顾大宏说成了万人迷:他跳舞时脚底像抹了油一样,皮鞋锃亮,西装笔挺,哎呀呀,跳芭蕾的都没有他好看。一想到跳芭蕾的男人穿着紧身裤,胖姑就有点害羞,这个比喻真是太下流啦。于是胖姑又说:他跳舞跳累了就坐在一边,男的发给他香烟,女的擦了火柴给他点烟。
小妍说:“他什么时候会抽烟了?”
胖姑说:“我听见有女的说,这个男人抽烟的姿势真好看,而且,难得他的嘴巴一点味道都没有。”
小妍大怒:“凑得这么近,连嘴巴都闻到了?”
胖姑挺难为情地说:“我闻了闻,真的没有烟味。”
小妍听到这里就骑了自行车去找碴。那是黄昏,各处的小流氓都聚集在文化宫,看见她来了,都朝她吹口哨。她没理,停了车子直杀进舞厅,只见灯光旖旎,女人们全都穿着蝙蝠衫,血红的,雪白的,豆绿的,鹅黄的。我爸爸正坐在折叠椅上,头发梳成中分,一身囚服西装,跷着二郎腿抽烟,鞋底粘两枚瓜子壳。
小妍说:“顾大宏,出来!”
蝙蝠衫们一惊,以为正主儿上门了,发现是个小姑娘,漂亮而时髦,小小年纪就烫头发。我爸爸赶紧解释:“我女儿。”女人们说:“噢,遗传你啊,天生鬈发。”我爸爸来不及敷衍她们,夹着尾巴跟了出来。一路上又是口哨四起。我爸爸觉得奇怪,这丫头怎么那么招流氓?小妍说:“自从你把我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全城的小流氓都朝我吹口哨。”
回家以后总算是解释清楚了,原来教跳舞还可以接摄影的生意,这是横财。我姐姐勉强答应了,并提醒他,不用太费心,拍好了照片挣到了钱就赶紧回到店里。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她也就是趁着我妈过世了,敢对我爸爸指手画脚。为了补偿她,我爸爸买了一件湖蓝色的蝙蝠衫送给她。这是当时最为时髦的衣服,双手伸开很像蝙蝠,胳肢窝里夹两个炸药包都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行这么难看的衣服。小妍很喜欢,还打算配条牛仔裤,这又未免太时髦了(当时的高中生是绝对禁止穿牛仔裤的),会引来更多的口哨。
这件事结束以后,有一天硫酸厂来了一批青工,他们都是刚从学校毕业、还在培训的小青年,由于我外公活着的时候是硫酸厂的名人,因此顾大宏在那里也很有号召力。他们生拉硬拽,把他劝到了厂里去教跳舞。为了照顾我姐姐,劳资科长答应给我爸爸一个招工名额,可惜她要考大学,但顾大宏仍可以推荐其他应届高中毕业生去硫酸厂上班。那是效益很好的国营大中型企业。蔷薇街上的人起初对顾大宏抱有成见,后来发现他以舞会友,神通广大,还有招工名额,附近街面上的应届生就全都来了。这造成了一个现象:他不再混迹于中年阿姨之间,而是小姑娘,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们丰润美好,天真可爱,年龄和我姐姐差不多大。这下隔壁的方屠户看不下去了。
屠户那时还在卖肉,他也快四十岁了,当年的潇洒和勇猛已不复存在。他曾经爱过我的红霞小姨,后者在他心里,永远定格在十八九岁的模样,屠户活到四十岁的时候,看见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就会动情,但谁会搭理一个卖肉的中年男人呢?
屠户先是跑到照相馆,和我爸爸谈心:老顾,你要是正经娶个老婆,大家都能理解,但你现在这样胡搞,太对不起李苏华了,反正你们家老一辈的人都死挂了,也没人管你,但是我今天要告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会犯错误的,大耳朵和李红霞要是还活着肯定一枪崩了你。我爸爸说:“我没打算结婚,我就想这样。”方屠户被气了一下,过了一阵子,屠户的丈母娘去世了,他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回乡下的娘家奔丧,留了屠户一个人在家,其乐无穷也有点寂寞,他戴着一个黑臂章来我家了。
“教我跳舞。”
顾大宏嘿嘿地笑了:“想学啦?”
屠户说:“现在就教。我也想通了,我要像你一样风流。”
顾大宏说:“你丈母娘刚死,这不太好吧?”
屠户说:“过了这次就没机会了,我丈母娘又不会死第二次。”
于是老三篇,慢四荡三华尔兹,方屠户的两只手带着浓重的肉腥味搭在我爸爸身上,看得人心里发毛。屠户家里有一台单喇叭的录音机,他是流行音乐爱好者,攒了很多磁带,趁此机会都搬到我家,这下不用干喊口令了,而是播放着各种舞曲数着节拍。屠户也没亏待我爸爸,把单喇叭录音机送给我姐姐学英语,自己去搞了一台进口的三洋四喇叭。
顾大宏这时才发现,屠户是个跳舞的天才。才两个晚上,他就把该学的都学会了,联想到他年轻时候在枪林弹雨中蹦跶,子弹都打不到他,看来运动细胞是绝对一流的。第三天晚上他自认可以出去招摇了,就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摘了黑臂章,跟着我爸爸跑到文化宫俱乐部。那会儿,他丈母娘尸骨未寒。
屠户也是这一带的名人,很多中年人认识他,在猪肉供给很紧张的年代里(长达三十年),过年过节都会托他弄点热气肉。到了一九八五年,副食品供应已经日趋丰富,但大部分的女人们还是记得凭票买肉的艰难时光,谁他娘的能肯定这种日子不会回来呢?都不敢得罪他。屠户腆着肚子走到某个蝙蝠衫面前,大声说:“来!”其口吻完全就像在肉摊上扔出三两猪肝或是半斤排骨,蝙蝠衫只能强忍着恶心站起来,被他搂住,一路转向舞池。
屠户的舞技比很多初学者都强,但他有个很糟糕的习惯:跳舞的时候抽烟。这根烟有时在他嘴巴上,往往正对着舞伴的鼻孔,舞伴只能像跳探戈一样扭开头。有时香烟在他右手,那就是舞伴的腰里,偶尔的,会把人蝙蝠衫的胳肢窝烫出个洞来。有时在他左手,也就是舞伴的右手,像两个钻木取火的原始人在庆祝。有次跳完了舞他找不到左手的烟了,发现留在舞伴的指缝里了。即使他不抽烟,耳朵根子上也会夹着一根,或左右各一根,他随时都会把它摘下来塞到嘴里。
他活年轻了,在他老婆离家的日子里,他用《北国之春》的曲调高唱:“真由美啊,大腿张张开!”又用英语猛唱道:“三刻丝、三刻丝、三刻丝、三刻丝!莫妮卡啊!”听者无不绝倒。这么癫狂了好几天,丈母娘火化的时候忘记去了,事情终于败露。
有一天下午屠户在文化宫俱乐部跳舞,他老婆终于忍不住杀了过来,看到花花绿绿的场面,站在门口悲泣,硬是没敢进来。不过她还带了两个来自乡下的弟弟,也就是屠户的小舅子,事实证明花花公子最怕的就是孔武有力的小舅子。他们两个,一个养猪的,一个劁猪的,冲进舞厅,像对付公猪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掰开屠户的手,将其与舞伴分离开来。舞厅工作人员前来阻拦,那两个小舅子表明了身份,工作人员只能向屠户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比较可气的是那个舞伴,她早就看不惯方屠户,只是敢怒不敢言,此刻指着他哈哈大笑,说:“知道你会有这一天。”
屠户很遗憾,他对舞伴说:“你他娘的真不上道。”然后被两个小舅子架住胳膊倒拖了出去。
3
我姐姐一九八四年在市一中直升高中部,那是戴城比较有名的重点中学,但不是最有名的。这很要命,这意味着该校的女生都还不错,又漂亮又聪明,同时又不是书呆子。流氓要是不来这里,真是对不起她们了。
那会儿我爸爸把“早晨”发表在日报副刊上,很多人都看到了。照片上的小妍美得冒泡,集中代表了八十年代女中学生的风貌。一开始她自己也美得冒泡,不料引来了一些奇形怪状的人,堵在市一中门口对她吹口哨。具体来说,都是些小混混、青头鬼、穷困潦倒的流氓,偶尔也有时髦的。如果说他们是专程来堵她的,那会让她美死,也不太现实。真相是,他们本来就无所事事,市一中附近恰好是青年宫,招惹是非的地方,他们顺路过来吹吹口哨,而命中她的概率由于那张公开发表的照片存在,变得尤其的大。
吹口哨分为好几种。一种是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低声地吹一下,带有一个弯曲向下的尾音,表示暗暗的倾慕和欣赏。一种是像逗鸟一样,啾啾啾地吹,有点急不可耐,表示需要获得回应。一种是在人群中发出大力的唿哨,盖过了一切声音,那表示他是个戆卵。这些小妍都遇到过。
那时她是个美好而文艺的人,抄了很多歌词在小本上,既有流行歌曲也有外国民歌,从“池塘边的小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到“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大概有两三百首。星期天的下午她会坐在照相馆的柜台里,对着歌词本子唱上几首,高兴了唱一个下午。我在旁边做功课,听她唱歌,街上传来伴奏的口哨声。我说:“有人吹口哨啦。”她收声倾听,口哨声又没了。她说:“真的有人吹口哨?”我说:“你自己听不见,等会儿你再唱。”她唱了起来,口哨声又来了。她停下歌声对我说:“出去看看。”我跑出去,口哨声又消失了,街上往来的人都很正常,看不见有什么小街痞。这很像是幻听。
小妍说过,对付口哨,最有力的回击就是同样用口哨嘘他。这是很大胆很厉害的行为。我去市一中门口看过,有人对她吹口哨,她像所有的少女一样低头疾走,没有胆量回击。她也只是在口头上表达一下自己的厉害,并不能真正付诸于行动。不过,同样是低头疾走,别人都会涨红了脸,她是神色诡异,嘴角带着一抹轻笑。
我问她:“你怎么不把口哨吹回去呢?”
她说:“你真想让我像个阿飞吗?笨蛋。”
那时她是个乖女孩,成绩优秀,在学校很受宠。她干的唯一出格的事情,是交了个笔友,双方互通信件,直接寄到我家。我爸爸因为忙于做生意,自己身上也不是很干净,有关我们的一切都只能任其自由发展。信件来自北方的一座大城市,从笔迹来看是个男人,信封的落款是“凌云”,这很难猜,到底凌云是真名还是笔名呢?我问她,她不告诉我,说这是个人隐私。
我学着大孩子写点日记,其中有关于罗佳的片段回忆,这本子藏在我的抽屉里,还加了一把锁,不过这对小妍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障碍。有一天回家我发现她正在看我的日记本,觉得异常羞辱。我问她:“你说的隐私呢?”
她很无耻地说:“我看看你的日记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屁孩的东西,你还当真了。”
我说:“你侵犯我的隐私!”
她说:“我就跟你妈一样,当妈的看看儿子的日记有什么要紧的。再说你的文采也不怎么样。”
我对她的报复就是拆了凌云的来信。在这封信中我看到凌云老兄对顾小妍的昵称:娜佳。我差点笑昏过去。娜佳,这是一个俄罗斯姑娘的名字,那我就是瓦西里了。信的内容倒是没什么过分的,谈谈理想,谈谈学习,抄了几句诗,只是显得矫情。那会儿我姐姐的唱歌本儿已经换成了手抄诗集,照我的看法,是凌云先抄给了她,她又抄在了本子上。我笑了很久,等她回家,开口就喊她娜佳,被她一巴掌掀到了桌子底下。
然后双方谈判,她不看我的日记,我也不看她的信。最重要的是她不要再觉得自己是我妈。过了几天她来找我:“信箱里的信呢?”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说:“邮递员说今天早上有信投递过来的,你藏哪儿去了?”我们为此又吵了一架。晚上我爸爸回家,忽然想起来问:“谁是娜佳?”我姐姐大怒,要掀桌子。我爸爸把一封拆开的信拍出来,顺便按住了那张即将四脚朝天的桌子。原来这次凌云在信封上写着“娜佳收”,而不是顾小妍。我爸爸说:“我很奇怪我们家哪有娜佳?”
小妍说:“我就是!”
我爸爸一边摇头一边往外走,嘀咕说:“那么瓦西里又是谁呢……”我拿过信一看,真的笑过去了,凌云老兄这回的落款竟然就是瓦西里。
自此,我姐姐公然自称娜佳。这个名字挺好的,比什么柳德米娜听起来年轻而可爱,名字里有“佳”的姑娘都好。我们街上的邮递员是个糊涂虫,有次他把娜佳的信投到隔壁方屠户家里去,屠户就送过来,说:“娜佳,你的信。”然后很自以为是地告诉小妍:“我觉得冬妮娅这个名字更好听,哈哈哈。”
“懂你丫个头啊。”她用北京话大声地回击。
暑假以后,瓦西里的来信日渐稀少,我姐姐时不时地去看看信箱,那儿空荡荡的像一个弃置的鸟巢。看上去凌云是另有所寄了。后来她告诉我:“凌云考上大学了,他在北京。”她看起来有点惆怅,不过很快她就忘记这件事了,她也快要考大学了。
有一天我在信箱里看到了一张明信片,那是当时非常少见的东西,正面是一幅世界名画,反面写着:娜佳,新年快乐。这不是凌云的笔迹,既没有贴邮票也没有落款,显然是直接投递到我们家信箱里的。我把明信片给了她,她有点疑惑,不知道是谁干的。
“有人喜欢你。”我说。
为了表示无所谓,或是抗议别人随便喊她娜佳,她把明信片撕碎了扔到街上。
过了几天,她放学出来。那正是青年宫举办新年游艺会,虽然不能跳舞,但可以搞搞猜谜语啦、钓金鱼啦、比赛骑自行车谁更慢啦,类似的无聊活动。来了好多青年,其中更无聊的就跑到市一中门口,寒冬腊月在那儿看女高中生,聚了比平时多十倍的人,以及多十倍的口哨。我姐姐挤出去的时候听见有人低声说:“娜佳。”她霍然回头,周围乱糟糟的人,找不出这个笨蛋在哪里。
你知道,总有一些小流氓是不满足于吹口哨的。
开年,她有了一辆自行车,不再买月票上下学。简直就是为那个笨蛋准备的,因为小流氓都喜欢骑自行车,他们很少会跟踪一个坐公共汽车的姑娘。那时还下雪,校门口比较冷清,她放学回家的路上必定会穿过几条小巷,听到背后传来口哨的声音,还吹出调门了,正是方屠户最爱唱的那首“莫妮卡”。小妍心想见了鬼,总不见得是屠户在跟她吧?停下自行车,驻足回望,只见一条人影猛踩自行车,嗖地从她后面超了过去。背影是二八凤凰,驼色大衣,飘一条白围巾。她后来观察了一下,学校里没有这号打扮的,就断定是个社会青年。
那会儿屠户把他的单喇叭录音机送给了小妍,用来听英语,也听歌。她多了一项买磁带的开销,基本都是香港流行歌曲的杂锦,其中有一盒张国荣的原声带,八四年出品的俏货。佢好中意哥哥,觉得他鼻子好睇。那首“莫妮卡”也是她最喜欢的歌,可惜被屠户唱得像杀猪。她觉得屠户玷污了这首歌,心里很生气,现在小流氓也对着她吹这个调门,就更生气了。
我姐姐是个自得其乐的人,骑自行车的时候爱唱歌,尤其在无人的小巷里唱得起劲,第二天竟不小心被这流氓带了过去,唱起了“莫妮卡”,后面口哨声跟着又来了。她没理,歌声响亮,自行车骑得飞快,听见后面哐哐的声音,她猛然捏闸,一曲口哨版的“莫妮卡”顺着左耳滑了出去。又是那个戴围巾的。于是这个学期她几无宁日,每隔几天口哨就出现,每次都是“莫妮卡”,成了他们的接头暗号。但她始终没看清这个人的模样。
冬去春来,小妍放学有时走大路,有时拖课很晚回家,这样遇到他的机会就不是很大了。某一天她忽然发现,很久没见过这个家伙了,去哪儿了呢?天暖和了,街痞明明又都出来了嘛。过了一阵子学校开运动会,门口又站满好多人,隔着栅栏看女生在操场上比赛,发出阵阵喝彩。忽然有个戴墨镜的家伙出现在人群里,飞机头,花色夹克衫,手里拎着一台四喇叭,“莫妮卡”的巨响声从喇叭里传来。小妍正在绕圈跑八百米,听见音乐,转过头去看他,他冲着她招手:“娜佳,加油!”小妍气不打一处来,第二圈跑过去发现他被几个人按倒在草堆里,十分凄凉地大喊:“不要抢我的录音机!”他想爬起来又被踹回去,如此挨了七八脚。我姐姐大为得意,发足狂奔,一口气跑了个全校冠军。
那天放学比较早,我姐姐在学校里偷了个哨子,挂在脖子上出门。她看见飞机头郁郁寡欢地坐在人行道上,墨镜没了,花色夹克撕坏了,头发里粘着几根草棍。她推着自行车经过他身边,噗的笑了,他非常严肃。她又居高临下端详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她经过小巷时,用口哨吹着“莫妮卡”,没有回应。她回头望去,只见飞机头骑着自行车,双目无光,慢慢腾腾,像一具僵尸跟在后面。她停下车子,飞机头走神了,哭丧着脸从她身边经过,我姐姐把胸前的哨子塞进嘴里,在他耳边吹出了一声巨响。他从车上掉了下来,仍没理她,推了自行车就走,我姐姐索性吹出了“一、二、一”的哨音。这下飞机头受不了啦,他停下来,很严肃地说:“不要嘲笑我。”
小妍说:“你,跟了我有半年了吧?”
他说:“最近我可没跟你。”
小妍说:“最近在忙什么?”
“找到工作了。”他说,忽然又有点得意,“我现在在外宾招待所上班,我叫陈勉,你可以叫我勉子。”
外宾招待所是个很神秘的地方,轻易进不去。根据我爸爸的说法,那里有个不错的舞厅和不错的咖啡厅,不过都不对外开放,只用来招待外宾。堵我姐姐的那些人,无业的、待业的、念职校的,要不就是什么糖精厂和机配厂的,十分没有品位。难得有一个和外宾沾边的,倒也不俗。
小妍问:“在外宾招待所干什么?刷地板?”
“威特儿!”勉子昂着头颈说,“端咖啡的。”
“咖啡……”她很惆怅,从来没喝过,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偷。
勉子说:“我请你喝咖啡吧。对了,今天你跑了第几名?”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硬面笔记簿,翻开,上面写着授奖辞和她的名字。“自己看。”
“第一名。跑得真快。”
“应该说,跑得比你快。”
“不要嘲笑我嘛,我请你喝咖啡呢。”
“你是跟着一起喝呢,还是给我端咖啡呢?”
这下他脸上挂不住了。我姐姐发现他自尊心还挺重的,而且很脆弱,她不想再刺伤他,就说:“四喇叭抢走了,你赶紧去找警察吧。”
勉子撸撸头发,无所谓地说:“没事的,这些抢我的人都认识,过两天我让他们自己给我送回来。找警察有什么用啊?”
小妍心想,这种大话听多了,过两年也未必能兑现。她说:“头发里有草棍。”勉子立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外宾招待所的小梳子,梳了一下,问:“还有吗?”小妍说:“还有。”勉子又梳了梳:“还有?”小妍说:“还有。”勉子弓下身子,双手捧头扒拉了几下。小妍说:“还有。”最后她不耐烦了,伸手替他摘掉了草棍,然后警告他:“以后不许喊我娜佳!”
勉子笑了。还有以后,这就好办了。
我姐姐没预料到,这个叫勉子的人就此闯进了她的生活,以及我们的生活。如果她说完那句刺伤他的话就掉头而走,事情可能就简单了,谁让她非要替他摘草棍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能想到一个端咖啡的小混混会如此执著?他就此爱上了她。
我姐姐回到家里一直在哼着“莫妮卡”,心情非常不错,别人只以为她跑步拿了冠军才这么高兴。第二天是星期天,她睡了个大懒觉,起床听见隔壁的方屠户在街上,一边刷牙一边高唱着“三刻丝三刻丝莫妮卡”。这次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跑了出去,对屠户说:“方叔。”
屠户一哆嗦。凡她喊方叔的时候都不会有好事,喊老方的时候比较正常。屠户说:“干吗?”
“你为什么这么爱唱‘莫妮卡’?”
屠户捏着牙刷,含着满嘴的泡沫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也不知道。”
“你看歌词——你以往爱我爱我不顾一切,将一生青春牺牲给我光辉,好多谢一天你改变了我,无言来奉献,柔情常令我的心有愧。”小妍把广东话的歌词用普通话背得头头是道。屠户越听越发毛,说:“那到底说明什么呢?”
“我觉得是你心里还惦记着红霞小姨,而且觉得对不起她。”
屠户像吐血一样吐出了白色的泡沫,喷在自己衣服上。小妍怪同情地看着他,从此以后他不会再唱这首歌了,它属于她。
4
屠户虽然被他小舅子揍了一顿但他们根本拦不住他,除非那两个猪倌天天在家里监视他,这不现实,猪会没人管。等他们回去之后,屠户又开始跳舞。他在文化宫俱乐部颜面丢尽,不好意思再去,后来到哪儿鬼混,我爸爸也不知道。
屠户一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即使在他热恋的时候。其实他比我爸爸有钱,但他不在乎外表,觉得把钱花在这方面是穷威风,宁愿攒下来买电视机和四喇叭,那才是享受。到了一九八五年他的人生观算是彻底颠覆了,以前的衣服,只是一些劳动布的外套,上班的时候加一条围裙,下班把围裙摘了。人们对他的认识,就是穿围裙和不穿围裙的,现在他以西装示人,穿起了皮鞋,最可怕的是他给自己配了副平光眼镜,一下子文静了。
他也戴领带。学着电影里的国民党和资本家,让他老婆给他打领带,他老婆织毛衣还可以,打领带完全外行,不是歪了就是松了,让我爸爸去诊断,我爸爸一看这他娘打的是红领巾的结啊,赶紧纠正了。屠户的第二天又是红领巾出来了。我爸爸就告诉他,实在不行就别解开那个结了,像上吊一样把自己脑袋钻进去,再收紧,也是可以的。后面那些年,屠户的老婆给他晾晒领带,都是一圈一圈的挂在竹竿上,很像公共汽车上的拉环。
到了冬天,他又闹着做了一件黑大衣。人家说他脖子太短,黑大衣兜在肩膀上,活像是偷来的,必须有一条围巾来衬托出他是有脖子的。于是他命令老婆给他织了一条腈纶围巾,米色的,在脖子上绕几圈,晚上骑车出去跳舞不那么冷,起静电什么的就无所谓了。然后,他又去旧货市场给自己搞了一顶同文帽,都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产品,看起来很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或是许文强杀死的某个流氓头子。这身打扮让人们觉得街面上凭空多出了一个人,鬼头鬼脑骚唧唧,来自民国,去往未来。
冬天的某个黄昏他来找顾大宏,非常神秘,像十八岁欲火难熬的小王八蛋那样把我爸爸勾到一边,说:“老顾,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干吗?”
“当然是跳舞。”
天快黑了,顾大宏在吃饭,他不想出去。屠户说:“真的很好玩,比你去过的所有场子都好玩。”顾大宏嗤之以鼻,像屠户这样的人,他还能去什么像样的场子?屠户在他耳边低语:“家里办的舞会。”
“黑灯舞。”顾大宏放下筷子。
屠户不知道黑灯舞的意思,他对这种切口还不熟,但他领会了意思,说:“是啊是啊,黑灯舞。没跳过吧?”我爸爸再次嗤之以鼻,心想老子就是在黑灯下面学会跳舞的,当年张道轩师傅家。他扒了几口饭,起身换衣服,并叮嘱我们:“帮我洗碗,早点睡觉。”
小妍说:“你不回来了?”
我爸爸说:“当然要回来,就是晚一点而已。”
小妍说:“你们是去做地下党吧?”
这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城区,经过城南大桥,护城河以外很远的地方,都快到郊县了。那儿有一个正在挖土造房子的新村,立着几栋黑漆漆的楼。夜里停工了,很多毛竹棚子里透出灯光,像是个宿营地。屠户说:“小心别摔了。”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进了新村。
那种舞会才是公安局真正会查抄的,城里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轮着严打可以把所有参与者都抓进去判刑。可是它真的很刺激,在一九八五年,所有一本正经和没正经的人都想进去看一看,到底什么才叫黑灯舞。
屠户带着顾大宏走进一栋房子,整个楼道里都黑着,看来还没人住进来。可是楼下又停着好些自行车,有男式车,也有女式车,大致说明了状况。到了二楼听见隐隐的萨克斯风,一户人家窗口透出幽微的灯光,屠户敲门,里面有人问:“谁?”屠户说:“我方明。”门一开,音乐豁然清晰,里面的烟味也跟着飘了出来。
这是一套两居室,只经过简单的装修,头上是灯泡,脚下是刷过清漆的水泥地坪,没有窗帘,贴了报纸遮光。客厅里一张宽大的人造革三人沙发,翻下来就可以当床,一个女的斜坐在沙发上,一个男的坐在扶手上,其余人等在屋子里跳舞。音乐来自一台电唱机,黑胶木唱片转啊转的。那种舞,人们都知道,叫做贴面舞,但它也并非纯正的黑灯舞,纯正的黑灯舞是干脆把灯全部关掉,在黑暗中上下其手,即使是方屠户也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吧?
贴面舞是这样的:男性的双手搭在女性的腰里,女性的双手挂在男性的肩膀上。从人体力学的角度来说,它方便于双方贴近,造成了从脖子到腰臀共同扭动的局面。当时为了避嫌,公开的交谊舞要求双方必须保持着比正常标准更远的距离,乳房和胸膛之间得有一肘远,导致舞姿变形,很像是个四条腿的动物在转圈。贴面舞则告诉大家,舞,不是这么跳的。贴得越近,跳得越性感。我爸爸在窗户底下还看到了另一种舞:男的从背后抱住了一个女的,两人跟随着音乐若有若无地扭一下,那个女的,她对着窗户在抽烟。
顾大宏当时的反应大概就像我猛然踏进了四化时代,看到了气垫飞车在天上跑来跑去的场面。他是舞界名人,假装很镇定,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顾老师也来啦。”回头一看是个女的,苏华照相馆某一期的舞蹈学员,他赶紧说:“过来观摩一下。”然后就坐在了沙发上,点了根烟,表示自己不想跳舞。
屠户坐在了扶手上。顾大宏问他:“这是谁家?”屠户说:“我来给你介绍介绍。”他走进里屋,带出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文质彬彬,非常潇洒,左手拄着一根拐杖。屠户说:“这是文化馆的岑老师。”岑老师说:“顾老师,久仰久仰。”我爸爸肃然起敬,掐了香烟和他握了握手。
这位岑老师在戴城声名赫赫,他是某个资本家的儿子,家里报得出名字的亲戚全都在海外,剩下他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出去,文革还被人打断了腿,从此成了个瘸子。多年来他一直被监管着,八○年以后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在文化馆搞搞美术创作,客串到电台主持古典音乐的节目。以前他住在城里,那间破屋子里有诸多胶木唱片,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都散发出咖啡的香味——他可能是戴城唯一煮咖啡的人。
岑老师说:“这是我新分配的房子。常来玩,过阵子我会把唱片都搬过来。”
顾大宏说:“我师父张道轩活着的时候经常提起令尊。”
岑老师苦笑道:“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岑老师离开后,顾大宏问屠户:“你来过几次?”屠户说这是第二次。顾大宏追问:“一个人来的?”屠户嗤之以鼻:“当然不是,我的女人等会儿就来了。”顾大宏一时无语,倒想看看屠户能找到什么样的舞搭子。过了会儿,外面真的来了几个女的,其中一个胖嘟嘟的圆脸盘,一双杏核眼,年纪不过二十多。这回屠户没再介绍,他很快搂住这姑娘在屋子里跳起了贴面舞。顾大宏惊讶地发现,老方的舞技有了长足的进步,尽管他身材矮胖,腿脚局促,但他的舞步中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像一块刚从猪猡身上割下来的新鲜的肉,温热,柔软,真实。从姑娘的表情来看,很享受,很快乐,那就意味着屠户靠他自身的魅力终于把到了姑娘。我爸爸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头皮一凛,这姑娘和红霞小姨是同一种长相,在暗促促的灯光下她们甚至可以说非常相似。
回家的路上,顾大宏欲言又止:“那个和你跳舞的女人……”
屠户说:“她叫小霞。”
我爸爸叹了口气:“好吧,小霞。没什么,以后来跳舞小心点,派出所会查的。”
“在这种荒郊野外?”
顾大宏想说,派出所的警察又不是摆地摊的,难道专门在灯红酒绿的市中心活动?这种问题和屠户讨论起来会没完没了,变成车轱辘话,他就没说什么。屠户倒发问了:“为什么你现在不和关文梨一起玩了?”
顾大宏说:“我就算和关文梨一起玩,也不犯法啊。”
屠户说:“那可不一定,关文梨的男人还关在牢里呢,说是离婚了,不过你可别忘了,他是一拳打瞎别人眼睛的老流氓。”顾大宏听了就赶紧说:“我和关文梨没什么,她已经不理我了。”屠户说:“我知道你心里在嘲笑我,可是你他娘的有什么资格嘲笑我呢?”
第二次再去岑老师家,顾大宏遇到了关文梨。她坐在三人沙发的一侧,没有跳舞,只是用皮靴轻轻踩着音乐节拍。顾大宏走过去和她打了个招呼,她站起来,微笑着说:“你怎么能说我不理你了呢?”他知道屠户又在传话,只能说:“我请你跳个舞吧。”关文梨诡异地一笑,眼睛向右后方斜过去,我爸爸看到一个穿猎装的男人,长得既瘦且硬,脸上的棱角像假山一样,一口烟牙,混身上下散发着烟气仿佛他是从大烟缸里酿出来的。顾大宏很知趣地退到一边。
那个男人,他绰号叫作“老克拉”,在戴城的跳舞界,他比顾大宏更有名气,也更有号召力,如果说顾大宏是一根过滤嘴的万宝路,那么老克拉就是雪茄,前者是大众情人,后者才是真正的实力派。虽然他品行不端,爱搞女人,但这正印证了他的厉害,而我爸爸,他只是习惯于搞搞暧昧,属于很软的货色。
老克拉连看都没看顾大宏。我爸爸的好处就是,如果你不想看见他,他就会让你看不见。两个人相安无事,很不像是戴城舞界的两大巨头,既无碰撞,也不切磋。我爸爸站了一会儿打算走,这时屠户又来了。
屠户才不管谁是硬货谁是软货,他拽了关文梨就跳舞,虽然不是贴面舞,也够可以的了。屠户有恃无恐,谁让关文梨当年在他家里蹭看电视的呢,顺便也嘲笑一下顾大宏。可是屠户忘记了舞场上的规矩,如果女方有固定的舞伴,他必须和那个人打个招呼,以征得同意。舞跳到一半,老克拉站起来整了整猎装,走了。关文梨强忍着陪屠户跳到一曲终了,也走了。剩下我爸爸在一边抽烟,对屠户说:“你闯祸了,一点规矩都不懂,你得罪老克拉了。”
屠户说:“我怎么不懂规矩?我故意的。小气死了,一天到晚假装自己是扑克牌里面的大怪。”
顾大宏说你等着瞧吧,老克拉五十年代就在舞场上玩,可阴了,连张道轩师傅都着过他的道。屠户无所谓,这个仇就这么结下了。老克拉和关文梨再也没有来过。
5
一九八六年的春天,岑老师家里办了好几次黑灯舞会,它很像是私人派对,渐渐有了点名气。新村里陆续有人搬进来,人多眼杂,顾大宏曾经提醒岑老师小心点,但他不以为意。岑老师是个很骄傲的人,也很浪漫,否则不会被人打断腿。
五月里顾大宏和方屠户又去了岑老师家。那阵子屠户玩得特别疯,除了黑灯舞以外,还迷恋上了迪斯科,经常去青年宫门口晃悠,那儿有个露天的迪斯科舞场,不幸总是被人当作社会流氓赶出来。那时小霞已经消失了,换成了小红,我爸爸心想下次就该是小李了,这样屠户就能把“李红霞”三个字给拼凑出来。
屠户和小红跳舞,顾大宏坐了一会儿,那天人特别多,他觉得有点闹,决定先走。虚虚实实地打了一圈招呼,看屠户情在浓处也就没叫他,独自走下楼,刚到门口就听见下面杂沓的脚步,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二楼,就在二楼!”
我爸爸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九六七年能从保派的埋伏圈里救出我妈,顺带捎上超重的胖姑。听这动静返身就往楼上跑,楼下的人健步如飞,他根本来不及去岑老师家里报信,顺势刺溜一下跑了上去,直到顶楼。那里漆黑一片,他点了根火柴,看了看周围的情况,一梯四户,大门全都敞开着,里面是脏了吧唧不明所以的毛坯房。我爸爸多了个心眼,没钻进去,要是那天他进去了,其下场和其他人大概也差不多。他在墙角找到一把竹梯,架起来,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方孔里钻了上去,爬到楼顶上,顺便把梯子也收了上去。
楼下一阵啰唣,来的是派出所和联防队,他们迅速控制了场面,两人一组,全部带走。忽然听见一串脚步声,有人跑了上来,站在方孔下面纳闷:“哎?梯子呢?”跟着联防队就追上来了,一阵暴打以及惨叫,把人拽了下去。我爸爸心想,真是不好意思,你自认倒霉吧。这时楼下好像又有人逃跑,警察大喊:“站住!开枪啦!”我爸爸心想,要命,抓跳舞还带枪吗。等了很久,到底也没有听见枪响。
等到这些声音都消失时,已经是半夜了。四下里全无声音,他松了口气,站在楼顶上眺望远处,一些汽车和摩托车亮着红色的尾灯离去,戴城城区寥落的灯光,一轮明月挂在天上,脚下的水泥屋顶泛着银灰色的寒光。他找了一张草包铺在地上,坐下来抽烟。当晚天气不错,有点冷。我爸爸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但他不敢贸然下去,要是逮住了很有可能被送去游街。他决定,干脆天亮了再说。
我爸爸在屋顶上待了一夜。楼顶的风肆无忌惮吹在身上,他在泛着寒光的屋顶上独自跳了一圈华尔兹,停下来抽根烟,又跳了个探戈。这么消磨着,后来撑不住了,躺在草包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天还没亮,冷得像是被抛在了月球上。看看手表,原来只是眯着了十来分钟。
熬到天色微亮,他实在不行了,快冻死了,就把梯子放下去,钻回方孔。经过岑老师家时看见门口贴着个封条,隔着窗户朝里探望,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想必是被抄干净了。他蹑手蹑脚下楼,在楼下开了自行车锁,忽然看见屠户从工棚里钻出他那肥嘟嘟的脑袋。
“老顾,你没有被抓走!”
顾大宏说:“你也没有?”
屠户说:“我跳楼了,我从阳台上跳了下去,他们没发现。”
“那你还不回家?”
屠户大声呻吟道:“我的腿崴了,我是爬进工棚的。”与此同时,工棚里的建筑工人也起床了,有人说:“要不是我们藏着你,你就等着被送去劳动教养吧。”方屠户说:“你倒不说我给了你们一人十块钱。”建筑工人说:“操,警察走了你倒是嘴硬了,昨天晚上还躲被子里哭呢。”
屠户没法骑车了,只能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由我爸爸骑车,两个人灰头土脸回家。屠户说:“这下岑老师惨了。小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顾大宏说:“你就别惦记别人了,腿没摔断都算你运气。嗯,岑老师惨了。”屠户说:“这种事情肯定是有人告密,我怀疑是老克拉干的。”顾大宏说:“你又没证据。”屠户再次感叹:“岑老师惨喽。”
我爸爸艰难地骑着车子,由于吃相太难看,他没有取道城南大桥回家,而是从城外绕着,沿着公路经过面粉厂,再从城西大桥折返回蔷薇街。这条路他们很少来,以为还像从前一样人烟稀少,这才发现它热闹了很多,好几个新村的公房都造了起来,上早班的人络绎不绝。面粉厂还在。走着走着,屠户忽然说:“你还记得一九六七年吗,那次你骑着黄鱼车把我拉回红旗桥。”
顾大宏说:“那次累死我了,车上还有李红霞和大耳朵。”
屠户沉默了一会儿,说:“前几天小妍对我说,我还在想着李红霞。这帮小孩怎么什么事情都知道?”
顾大宏说:“小妍也不小了,十七岁了。”
屠户说:“我他娘的反思了一下,我可能真的还在想着她。我他娘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很怨恨我?”
顾大宏说:“我们怨恨你什么呢?”
屠户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要是不结婚,她就不会去昆明相亲,不相亲她就不会翻车死掉。大耳朵不会死,李苏华也不会死。你们都这么想吧?这么多年没说出来而已。”
顾大宏说:“我没这么想过。”
屠户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顾大宏说:“那你也不用说出来,自己想着,就可以了。”
他们回到蔷薇街,一个脚崴了,一个吓破了胆,总算消停了一阵子。没多久传来消息,岑老师判了,特大流氓活动组织者,他经历了审讯、开除、公判、游街、登报等等一系列的标准化流程。公安部发出通知,整顿舞场,清除精神污染,一时风紧,以为从此又要回到旧时代。不料到了一九八七年,一纸令下,开放营业性舞厅,跳舞成了一门合法的娱乐,没多久就连未成年人在舞场里混迹都没人管了,又过了一阵子,连舞女也有了。于是岑老师就成为戴城最后一个因舞获罪的人。事情就像坐了过山车一样惊险刺激,难以预料。那个时候,人们都明白一个道理:任何时代都有它的牺牲品,上个月的牺牲品可能是羊,下个月就成了鸡,谁搞得清呢?
在风声鹤唳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一种马海毛的棒针衫悄悄流行起来,它宽大而艳丽,使女性的上半身陷于一片柔光,像海藻或是蒲公英般漂浮着。在舞厅里,女人穿着这种衣服使禁令难以实施,因为它很大,又缺乏明显的边际线,跳舞时根本搞不清乳房和胸膛之间的实际距离。你说贴着了,里面的真材实料还差着一尺多远呢,你说没贴着,这衣服中间的空隙只需稍稍一挺胸就能在暗中消弭。这种衣服其实很有外国鸡的风范,只是人们不知道,以为穿高开衩旗袍的才是鸡。后来时代变幻,人们玩起了国粹穿上了旗袍,又觉得穿马海毛的才是鸡。再后来,旗袍和马海毛都穿在了鸡的身上。总之是他娘的一笔糊涂账。
6
我姐姐从小到大都是学校里的文娱明星,她一直以为自己能歌善舞是家里的异类,试想我爷爷一个古板的老鳏夫,我爸爸一个老实巴交的中鳏夫,我一个沉默的半残废,加上我姑姑一家都像是神经不太正常的,家族体系里找不到她这样的人。猛然发现顾大宏是本地舞王,不禁令人感叹遗传的力量,但她并不想得出这种结论。
那是一个躁动的年份,年轻人跳迪斯科,用四喇叭录音机播放一种叫做“猛士”的磁带,磁带的封面是一个斩妖除魔的肌肉武士,音乐充满节奏,能把房子都震塌了。跳舞时,稍微文雅一点的腰臀轻扭,两腿交错前后踏动好像在骑自行车,如果真的猛士就会张牙舞爪,一会儿把身体打开成大字形,一会儿把脑袋甩得像抽风,这引起了很大的争议。那会儿就是这样,会玩的往死里玩,不会玩的往死里争议。不过戴城毕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城市,兴邦与亡国在这里微缩、分解、注水。小打小闹,不足为患。
我姐姐去青年宫门口看热闹,戴城著名的露天舞场,后来成了集市,卖衣服卖鞋子的小贩都来了,沿街一片混乱。公安局干脆把联防队也搬到了青年宫对面,一帮戴着红臂章的人守在附近,见有不轨者立即拖出来,玩得最疯的时候,每隔五分钟往外拖一个小混混。即便如此这一带还是成为了戴城治安最差的地区。
小妍在人堆里看见了勉子,勉子说一起跳迪斯科吧,我姐姐很生气地说:“戆卵,我要是被老师看见了会开除的。这儿离我学校那么近。”
勉子说:“这儿全是开除出来的,怕什么。”
小妍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要考大学的。”
勉子嘟哝说考大学的有这么开口就骂戆卵的吗?他不知道,我姐姐对男人虽无任何经验,但天生具有一种怀疑心理,看谁都觉得像戆卵,且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这种怀疑几乎弹无虚发,因为大多数男人的确就是。勉子只觉得她阴晴不定,以前跟踪她的时候,她倒是很温柔,现在变得很粗暴。勉子说:“我带你去喝咖啡吧,外宾招待所。”我姐姐立刻温柔了:“那现在就去。”
那是戴城少数的涉外饭店之一,门口戒备森严,普通人根本别想进去。我姐姐到了那儿算是被震住了,一条园林式的幽静小道,两旁全是竹子,走了很久才看见里面的排场,洋房,喷泉,花坛,还有防空洞。咖啡厅里铺着柔软的地毯,头上是水晶吊灯,端上来的杯子都是骨瓷的。像我们这种穷得底儿掉的人家,平时能接触到的高尚格调,无非就是我爸爸的囚服西装和黄皮鞋,最多再听他讲点解放前的轶事,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勉子说:“这不算什么,等我有钱了带你去北京长城饭店、上海和平饭店、南京金陵饭店,那才是真的豪华。”
她算是遇到了趁钱的主儿。那时学校里也有几个男同学对她心生情愫,但是那些人都挺穷的,完全不能和勉子相提并论,再说也没他帅。这么玩了一阵子以后,有个女同学告诉小妍:“你怎么跟那个陈勉在一起玩啊?他看上去有钱,其实是个空心大萝卜。”小妍问她空心大萝卜什么意思。女同学说:“他家里很穷的,爸爸没工作,妈妈在环卫站上班,扫街的。”小妍听了有点难过,心想这小子和我爸爸真是有得一比。
下一次见面时,勉子又要带她去吃东西,她说:“你还是存点钱吧,我听说你家里条件也不太好。”勉子很尴尬,说:“我除了工资以外还有其他外快的,我五年之内就能存下一万块。花我的钱,你不用担心。”小妍说:“你脑子坏了,我干吗要花你的钱?”
勉子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必须找到一些比较好玩、又不太花钱的事情,游戏机和桌球显然不适合女孩子,登山远足又太麻烦,看录像那很可能被其他流氓盯上。想来想去,还是跳舞。某个周末,他拿了两张纺织厂的内部舞票说:“今天晚上去跳舞吧,有迪斯科的。”小妍就跟着他一起去了。
纺织厂的大礼堂可以容得下三千女工开批斗会,现在改成舞厅,虽然是水泥地,勉强凑合着用。纺织系统阴盛阳衰,必须请外单位的男性来助阵,于是各路人马集齐,既有资深舞客,也有新学者和形形色色的流氓阿飞小混子,以及不会跳舞来看热闹的。这种场子并不适合跳交谊舞,用我爸爸的说法是太磨鞋底,导致舞者都是高抬腿轻落步,好像水手在跳踢踏舞。如果练出这样的舞步,以后就休想再改过来了。但它并不妨碍人们跳迪斯科。那时候的舞会都是交谊舞,在舞曲间歇会安排几段迪斯科。跳交谊舞的时候年轻人在旁边候着,迪斯科音乐起来,呼啦一声,年老的退了下来,年轻的全都上去了。
小妍一直靠墙站着,她发现勉子并不会跳迪斯科,他像一根风中的腊肠,胡乱扭动身体,在不太适合的时候滴溜溜打个圈,时髦而笨拙,犹如最热忱的革命群众,虽不理解革命的真谛,却在模仿中获得了巨大的快感。小妍冷眼看着。这时舞池中出现了一个真正的风云人物,此人肥头大耳,手短脚短,在七八个女人之间摇摆穿梭,犹如马蜂钻进了花丛,雷公掉落在人间,引起一阵哗然。小妍狂笑起来,那是方屠户。
屠户也看见了小妍,很高兴,迅速旋转到她眼前说:“你爸爸呢?”小妍说:“我爸爸今天在靳家花园跳舞。”屠户说:“跟那个卖热水瓶的营业员?”小妍说:“我也不知道。”屠户就打了个榧子,又转回了舞池。勉子跟着就过来了,说:“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家伙?”小妍说:“你跟踪了我那么久,难道不知道他是我们家的邻居吗?”勉子说:“哦。他是个出了名的戆卵。”小妍说:“虽然如此,跳舞跳得比你好。”
屠户跳得太骚了,激起了众怒,当他又转回那群女的中间时,忽然伸出一条男人的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趔趄着向前跌去,忽然伸出第二条男人的腿,绊了他一下,这就摔倒在地,第三条男人的腿在他后脑勺踩了一脚。
“操你妈啊!”屠户跳起来扑向不知道哪个人。音乐骤然停止,众人的笑骂清晰起来,两个戴红臂章的纠察队员迅速冲过来,架住他的胳膊。又一次,他被倒拖出去。
勉子说:“跳舞好,就是这种下场。做人要谦虚。”
由于屠户的搅局,纺织厂宣布迪斯科取消,接下来全是交谊舞。众人破口大骂,纷纷往外走。勉子说:“没什么好玩的了,我们也走吧。”小妍说:“头一回跟你出来跳舞,我请你跳一个吧。”勉子这才挠着头说:“我不会跳交谊舞。你会?”
她当然会,而且不是我爸爸教的,是在照相馆里看会的。小妍打量了勉子一下,这个家伙喊了半天其实并不会跳舞,这件事太滑稽了。勉子说:“跳交谊舞嘛,要去上海的和平饭店跳,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小妍说:“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勉子说:“知道,开照相馆的摄影师。”小妍冷笑一声,说我带你去靳家花园。
两处离得不远。靳家花园每星期六的晚上都开舞会,那天正是我爸爸在里面充当教练,商业系统的女营业员们正在他的带领下打转,跳华尔兹。小妍到了门口,看门的连票都不收,直接放他们俩进去了。勉子很奇怪,进了大厅,小妍指着顾大宏说:“我爸爸就是那个跳华尔兹的。”
如果说方屠户是迪斯科风暴的话,我爸爸当时就是华尔兹的风暴眼。
勉子愣了半晌说:“你爸爸会跳交谊舞?”
小妍鄙夷而自豪地说:“他还会跳伦巴,跳探戈。”
“教教我!”勉子大喊起来。
“让你开开眼,你是要去和平饭店跳舞的人。”小妍适时地嘲笑了他。
勉子已经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说:“我一直想找个好师父,让你爸爸教教我吧,我想去外宾招待所的舞厅跳舞!”
小妍说:“明天到照相馆来。”
第二天勉子拎了一条香烟过来。我爸爸看着他,忽然说:“你以前来过。”小妍诧异地看着他。勉子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拍过照的,当时你也在,可是你忘记了。”
我姐姐不由感叹,自己各方面都很出色,就是遗忘症太厉害,记不住人脸。
教勉子跳舞很累,这出乎意料。我爸爸先观察了一下他的走路姿势,发现是个外八字,走街上是挺威风的,但跳舞不好看。顾大宏告诫他,以后骑自行车得夹住自己的下体,不可以再叉开脚。他的身体,从肩膀到腰臀都很软,随便一站都是歪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像条蚯蚓,又被矫正了一通。最可悲的是勉子的膝盖,他是弯着膝盖跳舞的,觉得这样有弹性。我爸爸严肃地告诉他:交谊舞的弹性在脚掌,如果你总是弯着膝盖,你的大腿就会蹭到对方的裤裆里去,这种流氓是不可能请得到舞伴的。勉子敬佩地说:“我会学好的,我要学伦巴,伦巴最难是不是?”
“慢四最难。”我爸爸语出惊人,“等你在迪斯科的音乐下跳慢四,每四拍才跨出去一步,脑子里除了数拍子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就知道慢四有多难了。”
小妍说:“干吗要在迪斯科音乐下跳慢四呢?傻不傻啊?”
我爸爸说:“这就是舞技嘛。”
事实证明我爸爸是对的,勉子对节拍不敏感,跳舞踩不上点,后果就是踩鞋。勉子自己也很奇怪,明明是个很时髦的人,为什么会有这种生理缺陷。没办法,就像有的人走音,有的人色盲,他是节奏盲。我爸爸说,人不可貌相,方屠户这么个手短脚短的家伙,两天就把该学的都学会了,而且自创了很多招数;勉子看起来很入流,却是个没用的家伙。后来屠户来看热闹,说卖肉的就是适合跳舞,因为节奏感差了会把自己的手给剁了,倒也令人信服。差不多有半个月,勉子抽空就来,我趴在柜台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蠢相,他只能在“一二三四”的口令声中跳舞,一旦换成轻柔的音乐就迷失了节拍。小妍嘲笑他:“给你配音乐,必须得是战曲才行。”
那时在照相馆放音乐,用的就是屠户送的单喇叭,音质不好,还老是轧磁带,小妍心痛不已。勉子说自己那台四喇叭要是还在就好了,正宗的进口货。小妍就嘲笑他:“这都快过去半年了,怎么还没给你送回来?”勉子很郁闷地说:“那几个人很难找,不过我会找到他们的。”
里外忙活了一个月,他总算可以去舞厅丢人了。要是再学不会,我爸爸也没心情教下去了,狗熊学跳舞亦不过如此费劲。那时勉子才知道顾大宏先生是戴城著名的舞蹈家,而且他差不多功成名就了,也学会了拿架子,轻易不教人跳舞,如不是仰仗着我姐姐,勉子就算拿十条香烟来也未必能登堂入室。自此,勉子出入于各类舞会,并以“顾大宏的徒弟”自居,这其实没什么可骄傲的,我爸爸带的徒弟有百十来号,这些人又分别授业,到了九十年代,徒子徒孙大概有上千人。以至于顾大宏隐退之后,人们说起他,仍像是一个传奇:华尔兹之王,慢四高手,探戈压场。可悲的勉子是最不成器的徒弟,直到多年之后还踩了我姐姐的脚,至于他最痴迷的伦巴,到死也没有学会。
勉子的舞伴当然是小妍。她还是高中生,如果去舞厅跳舞会被立即处分,因此都是在家里,单喇叭录音机发出危险的音乐,随时都可能轧带子。小妍更担心自己会被踩了脚,时时提心吊胆,一会儿被踩了发出尖叫,一会听见磁带声音不对头便甩开勉子扑向她的录音机。我很烦,对他们说:“就不能换个地方吗?去勉子家里。”小妍说:“你神经病,我怎么好去别人家里跳舞?”勉子讪讪地说:“我家里条件很差,还没有你们家大,而且我爸爸总在家的。”
终于有一天他们去了外宾招待所的舞厅,那是最安全的地方,连我爸爸都休想混进去。里面是刷了漆的水曲柳地板,比溜冰场还滑,小沙发,落地灯,周围一圈红地毯。戴城最为豪华的一个舞厅,尽管地方不大,也没有跳舞客。它历史悠久,即使在禁舞的漫长岁月里仍向着极少数人开放,一应器物都精心保存,仿佛那秘密的青春永在。在它身上呈现出来的不是高傲,而是时间凝固的冷漠,又带着一点哀伤,某种难以形容的气质。在戴城这个地方它确实是个异类。
勉子买通了内部工作人员,挑了个不太重要的日子,下午带着小妍走进舞厅。他打开灯,四周的一切让我姐姐有点晕,感觉自己是在享用真正的特权。勉子很得意,觉得她是被镇住了。其实她只是有点吃惊于我爸爸的描述,一九五七年他曾经跟着张道轩师傅来过这里,那是一场末日之舞,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进来,甚至连黑灯舞都不敢跳了。我爸爸向她说过这里的豪华、优雅和专业,现在她一样一样地印证了过来。
舞厅的音响不给他们用,勉子从包里掏出那台单喇叭的录音机。他们跳了一支华尔兹。我姐姐有点陶醉,忘记了那台录音机的毛病,并且它也格外争气。于是她跳得异常的好,既放松又紧绷,于是勉子也跟着超常发挥了。
勉子说:“我以后也要开个舞厅,做舞厅老板。”
小妍说:“那好啊。”觉得他只是胡吹,或是某种不切实际的理想罢了。
7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小妍高考结束,成绩一公布,她就把所有的课本都卖了,只待录取通知书送到,她将成为恢复高考以来蔷薇街上第一个本科生。我们家为之骄傲,勉子也很快乐,后来知道小妍的志愿填的都是上海的大学,他就快乐得哭了。
有一天他请小妍去跳舞,坐在照相馆里等她,一边唉声叹气。我说:“勉子哥,你是不是很想和我姐姐一起去念大学?”勉子很悲伤地说:“等她念了大学,就会忘记我了。”我说:“是啊,到时候她就是大学生,而你还是个端咖啡的。”
勉子说:“法克尤。”
小妍穿着一条天蓝色的裙子出现在门口。
勉子带她逛了服装市场,给她买衣服,她什么都不要,但最终折服于那条天蓝色的裙子,她喜欢天蓝色,配上她的白色皮鞋,看上去凉爽而锋利。夏季如高烧不退,他们涉足了戴城的各类跳舞场所,好像是进入了一个空荡荡的乐园,即使是笨拙的小孩也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快乐。乐园打烊时,她的白皮鞋已经被踩坏了,而勉子跳断了两双皮鞋的鞋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