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跳舞时代(2 / 2)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傍晚,勉子对小妍说:“我们去青年宫跳迪斯科吧。”
那地方依然混乱,如果遇到严打,只需来两队警察把前后门堵了,到里面随便抓一圈就可以把看守所塞满。正经人都躲着走的地方,小妍决定疯狂一下,到了那儿一看,门口两排摆地摊的,全是服装和鞋子,里面用四喇叭收录机猛放迪斯科音乐,无数人在露天场子上乱蹦,他们叼着香烟,散发着汗臭,污言秽语,形同土匪。我姐姐顿时怂了,她和大部分女性一样站在外圈看热闹,并不打算走进这个圈子里去跳舞。
有人凑过来喊了一声:“蔷薇街的顾小妍,外国女人。”说完便消失在人群里。这不是什么好话——某某街的谁谁谁,通常是指地痞流氓,如果用在女的身上就是个阿飞。此时的小妍并不感到生气,她马上就要去上海读大学了,接下来的日子,她与蔷薇街不会有太多关系,很可能是永远离开这里。
人太多了,没有空隙,一群人像是集体触电似的在原地抖。勉子挤出一个空当,把自己插进去,他悲伤着呢,跳交谊舞只能使他更难受,只有在迪斯科的节奏下面才能忘却一点忧愁。曾经那些时髦的扭摆动作如今都雪藏起来,只需要抖动,只能够抖动。
小妍站在那儿,她先是看着勉子跳舞,接着看到一个穿着红衬衫的女青年走进舞场,她烫着很细的鬈发,涂着很重的眉毛,用一种非常冷酷的姿势在原地稍微扭了一下,周围的男青年忽然散开,为她留出一个跳舞的空间,然后就像卫星一样绕着她转动起来。
小妍觉得她很有勇气,虽然看起来也就是个阿飞。
勉子很郁闷地走了过来。小妍问他:“那个女的是谁啊?”
勉子说:“我看见我的录音机了。”
“在哪儿?”
他指了指,原来场子里放音乐的那台四喇叭就是。小妍说:“你去把它要回来,敢吗?会打架吗?”
勉子摇头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抢录音机那几个人就在边上,社会上叫他们康家三兄弟,那个老大是个劳改释放分子,叫康成,给人家做打手的。你看他们都在。”
小妍看过去,她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或者说是很熟悉的标记。那是一九八一年她在小巷中完胜的,下巴上的红色胎记,现在它看起来更大了些。小妍说:“那个有胎记的人叫康健吧?”
“你也认识啊。”勉子说,“那个跳舞的女人,就是康成的女朋友。他们霸着这块地头。”
“就是他们抢了你的录音机?”
“不止他们三个,当时还有好多人一起抢的。”勉子解释说,“如果只有他们三个,我还真不一定怕他们。”
“别吹了,你一个也打不过。你就是没用。”小妍说。
其实她只是随口编派他,并不是真的看不起他。勉子听起来却是一种嘲讽,他叹了口气,一转身消失了。小妍掩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迪斯科,回头找勉子发现他已经了无踪影。她巡了一圈,发现他躲在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蹲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然后抖抖索索地拍自己的口袋,摸出一包火柴点上。小妍默然地看着,在勉子的身上嗅到了顾大宏的气息,她很讨厌的调调,但熟悉得就像家里的一张凳子、一条窗帘。她心想,怎么会这样,大概是被顾大宏传染了。
这时下了一场雨,跳舞的人都散了。小妍陪勉子待在那里,天黑之前雨停了,勉子推来自行车,他掏出手绢擦干了书包架,拧干了,又把坐垫擦了擦,打算驮小妍。小妍说她想走走,于是两个人踩着积水,踢踢踏踏走过小街。
勉子就是在那时表达了他对小妍的爱意,不过他很快又自嘲地说:“你已经是本科生了,我呢,就像你弟弟说的,只是个端咖啡的。我们不在一个世界里。”
小妍说:“戆卵,说这些有什么用?”
勉子又重复地说:“我们不在一个世界里。”好像是要确认,也好像是等待着她的否认。小妍心想随便你怎么说吧,人要不高兴了就会变成傻瓜,这种问题你说谁能回答?勉子等了半天没有答复,就说:“以后等我挣够了钱,我要开一个舞厅,你来了,想跳什么舞就跳什么舞,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这句话他以前也说过。小妍说:“那很好,你要努力挣钱。”听上去很敷衍。勉子失望地摇摇头,一阵风吹来,头顶上的一棵大树也摇了摇头,树叶上积攒的雨水哗啦啦落下,全都浇在了他们脑袋上。
8
那仿佛是一个平静无事的夏天,小妍考取了大学,勉子依旧在外宾招待所端盘子,她等待着在初秋密集的台风间隙买一张火车票离开戴城,而勉子根本什么都不等待,告别以后他打算去找个女朋友,像他这样一表人才的威特儿,应该还是比较吃香的。
我姐姐不爱勉子,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那时并不懂事,只觉得人是分为三六九等的,大学生确实不用和端盘子的谈恋爱,但与此同时,推己及人,我又很反感这种论点。因为我是个歪头,那年十三岁,念初一,我知道自己的歪头病到这个年纪上是休想治好了,而我并不想喜欢一个同样的歪头女孩。我对小妍说:“如果你不想和他好,就离他远点,省得他老是惦记你。你现在是大学生了,找不到和你配对的。”她听了不乐意,其实我没说错,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学生仍然可贵,你可以炫耀的任何东西,都会输给这三个字。但我姐姐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说她渴望冒险,她在平淡的跳跳舞的时光中不可能喜欢上谁,她说:“只会跳舞的男人真无聊。”我又觉得费解了,你说什么才是冒险呢?这真是个古怪的词。
她没想到勉子会真的去找那台四喇叭。
康家三兄弟很有名气,老大康成吃过官司,刚放出来半年,老三康健那时还在电影院门口检票,这两个人都很好找,但康成过于凶暴,康健又不像是个能做主的,于是勉子去找了老二,他叫康乐,在面粉厂上班。
勉子骑着自行车穿过城南大桥,公路上常年开过的大卡车就像保龄球一样隆隆推进在球道上,掀起暴雪般的粉尘、灰尘和面粉的混合物,气味很像某种化工产品,弥漫在道路上。到了某一个路段上可以看到横架在头顶的传送带,黑色的,带着锈迹,上面簌簌地飘下呛人的面粉。一旦它运转起来,你不免会担心头上掉下一袋面粉,足足有一百斤重,可以把人的脑袋砸到腔子里而不见血。这些面粉经由传送带运到河边的小码头,再由货船运往其他地方。在面粉厂门口,勉子浑身是汗,面粉粘在汗上使他成为了一个人形浆糊桶子。传达室的人根本也认不出他是谁,他混进面粉厂,经过旁人的指点,在车间里找到了康乐。
康乐雪白雪白的,面粉和汗水在他脸上头上结了一层痂,好像涂了白垩的南太平洋土著,瞪着两个黑溜溜的眼睛,拄着手里的铁锹。勉子完全不能相信,这个穷凶极恶在大街上抢劫的家伙,竟然有一份如此不堪的职业。
勉子温婉地说:“你就是康乐吧?你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去年被你抢走录音机的人,我叫陈勉,我们有点认识的。”康乐恐惧地退了一步,拄着的铁锹抄了起来,眼珠子四处打转,想看清楚勉子到底带了多少人来。
勉子说:“说句不好意思的,我想要回我的录音机,我花了很多钱买来的,而且是进口货,别的地方搞不到。”
康乐说:“你在说什么啊?”
勉子说:“朋友,大家都是在外面玩的,我不会诬赖你们。那台录音机确实是我的。你们有很多朋友我也都熟的,给我个面子,这台录音机我有用。我请你们吃饭。”
康乐说:“这事不归我管,录音机在康成那儿,你去找康成。”
勉子说:“你能带信给康成吗?毕竟他脾气不太好,很难说话。外面都说你很讲道理的。”
雪人康乐笑了笑,他脸上的面粉掉了下来。康乐说:“我要不是在厂里,就一锹拍死你。”
勉子无可奈何,说:“哦,古得。那你慢慢装面粉吧,我改天去找康成,看看这事有没有可能谈成。我走了,古得拜。”
康成说:“你就一个人来的?”
勉子说:“是啊,这里太远了。”
康乐放下了铁锹,叉腰看着勉子转身,说:“等一等。”他走过去把勉子抱了起来,又倒了个个儿,脑袋冲下。康乐告诉勉子:“就凭你这么个呆鸟,也配去找康成?你他妈的居然敢一个人到面粉厂来找我碴。”这个每天耍面粉袋的家伙不但孔武有力,而且脾气古怪,他受不了勉子这么客气的口吻还夹带英语单词。勉子早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很冷静地说:“朋友,不要激动,有话好说,我是来谈判的……你想干什么,你干什么,干什么?”康乐把勉子扛到车间外面,放在传送带上,说:“我不激动,你也别动。我送你出去。”说完按下了开关。
勉子坐着传送带离开了面粉厂,越升越高,横穿公路到达了河边的码头上,悬崖就在眼前了,他闭上眼睛心想今天准得摔死,结果四仰八叉掉在一堆面粉口袋上,摔闷了,半天才爬出来。码头上的工人气坏了,又照着他屁股上踢了几脚。于是他也变成了一个雪人,还带着很多顽皮的脚印,骑了自行车回城。
这下道路显得漫长了,他沿着公路,再次经过城南大桥回到市区,但他没有回家,尽管他汗流浃背、腰酸腿疼、浑身惨白,为了向小妍证明自己不是那么没用,他竟然就带着这副倒霉相直接来到了照相馆。
我姐姐吓了一大跳,说:“你掉石灰堆里了?”
勉子说:“是面粉,我去讨回我的四喇叭。”
“讨回来了吗?”
“没有,挨打了,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勉子说,“给我喝口水吧。”
我姐姐摇头叹息,但这次没有骂他戆卵,大概也有点佩服他的勇气了。倒是我爸爸比较清醒,他听过了事情的原委,告诉勉子:“你还是别充大头了,我看你也不像在外面混的,为什么老觉得自己是在外面混的呢?”
勉子说:“师傅,这年头,不混哪里会有出线的机会?”
不能说勉子是错的,一九八七年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倒了过来,个体户比知识分子都威风;摆地摊的优于医生、律师、教师、军人等等高尚职业;开汽车的各类司机可以说是最为吃香的,很多姑娘当时都情愿嫁给司机;做导游的姑娘人人都爱,因为能挣外快还能到处玩。像勉子这样在涉外宾馆里上班的,完全可以说是上等人,横跨黑白两道,要是混不出名堂,实在对不起自己这么好的条件。
9
在小妍离开戴城之前,勉子带着她东玩西逛,度过了一段很奇妙的时光。有一天他们在文化宫跳舞,勉子的几个朋友也在,大家认识了一下,众人都赞叹小妍美貌,觉得勉子很有水平。勉子非常得意,虽然也知道这种威风随着小妍的离去就会自动消失,但好比一辆借来的摩托车,别人还借不到呢。他出去买冷饮,小妍等他,过了很久也没回来。勉子的一个朋友去找他,大惊失色地跑了回来,说:“勉子这戆卵,被康成和康乐带走了。”
那伙人全傻了。他们也不是流氓,只是在宾馆里拉门的小哥,或者是饭馆里端盘子的伙计,无一不是搓板身材、花里胡哨。有人说:“我去找白锦龙,他和康成是一起的。”另一个说:“白锦龙办事都要收钱的。”蹲在那儿商量了半天,扔了好多烟屁股,地上画了无数道道,也没个主意。小妍说:“你们最起码先把他的人给找到吧?就算打死了也得有尸体吧?”那伙人说,对哦,分头去找。小妍说:“我就在苏华照相馆,找到了来告诉我。”
她回到店里,吃了口饭。一个人追了过来,说:“勉子就在定慧寺那边的春光饭店,康成他们也在。”小妍问:“挨打了吗?”那人说:“我不知道,我不敢去看。”小妍骂了一声,撂下筷子走了过去。
那件事是勉子自找麻烦。他太自信了,以为有足够的筹码可以和流氓谈判,看见康成一个人站在冷饮店旁边,光着膀子,背脊上刺着一只长着蝙蝠翅膀的老虎。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身高,有一米九,过去他打篮球,勉子也爱掺和这种场面,两个人虽不认识但有点面熟。勉子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发了根香烟,然后又说起了四喇叭的事情。
康成没有康乐那么激动,他笑了笑,嘴巴像秦汉一样歪了半边。这种笑容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康成说:“我听康乐说过这件事,没想到你还真敢来找我。”
勉子说:“成哥,都是一个道上的,我请你吃饭。”
康成说:“行,那你就请我吃晚饭吧。”
他招了招手,从街对面过来了七八个人,其中有康乐和康健,还有其他一堆文身的家伙。勉子觉得脑袋大了一圈,想跑也来不及了,先挨了一个耳光,后被揪住了衣领。临走时总算还记得对冷饮店的营业员说:“要是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和康成一起走了。”那营业员当然认得康成,很同情地看了看勉子,说:“记得护着脸,破了相你以后咖啡都没得端。”
小妍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成了乌青眼,坐在春光饭店里瑟瑟发抖,旁边是七八个流氓。那是夜里,饭馆里的其他顾客全都跑光了,只剩下老板一个劲儿地往上端菜、送啤酒。空瓶子全都堆在地上,大概有二三十个。这伙人食量惊人,风卷残云,说着一些非常残忍的事情,把某某一拳打昏过去了,走私香烟分赃不均砍掉谁一只耳朵了。勉子捧着脑袋,他面前放着一张纸,还有一支圆珠笔。
小妍走了进去。
康健看见她,有点吃惊。我姐姐的样子很好认,正如康健的样子也不会被她忘记。两个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小妍指着勉子说:“陈勉,跟我走。”勉子没动。那几个流氓说:“你是谁啊?”康健说:“她是那边照相馆老板的女儿。”众人一起笑了起来。小妍说:“是啊,派出所警察的派司照都是我爸爸拍的。”
康成看了看康健。康健说:“我们以前认识,念小学时候打过架。”康成问:“打得怎么样?”康健说:“我骑在了她身上,她把我弄疼了,我哭了就逃走了。”这伙人又笑了起来。有个大下巴醉醺醺地说:“我也想让她把我弄疼了。”
勉子说:“你们不要胡来,让她走。”康乐拍了他一头皮,说:“没你说话的份儿。”勉子站了起来,随即被按倒在桌子上。康成说:“你把欠条写了,我就放她走。”
那张欠条就在他眼前,上面写着“陈勉欠康成贰千圆”,只差他的签名了。勉子拿起圆珠笔,虽然他很爱我姐姐,但两千块的欠债实在不是那么容易下手的。过了好一会儿,抖抖索索地签了名,小妍站一边看着,直到康成收起了欠条她才明白勉子这回是被人敲诈了。
她问康成:“这回可以走了吗?”
康成说:“饭钱他还没付呢。”
这时大下巴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他说:“你陪我喝了这杯酒,我就让你走。”小妍说:“不会喝。”大下巴说:“那就喝白酒。”勉子再次打算站起来,又被拍了回去。店主战战兢兢地端上来一瓶白酒,半斤装的,大下巴说不够,拿三瓶上来,好像是要用这个来吓倒小妍。小妍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周围一帮穷凶极恶的流氓,纵然她是我的战神此刻也不免脸色惨白。大下巴给她斟上半杯,是小号的玻璃茶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说:“不喝就剁了他的手。”小妍端起酒杯轰的一口喝干。
这是她第一次喝白酒,以前没机会,刚喝下去觉得嗓子里像着了火,一股热线从食道往下爬,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是她并没有倒,又坐了回去。大下巴有点诧异,小妍指指他的酒杯,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发现夏天喝白酒不是个好主意,连呛带灌喝下去半杯。在流氓们的叫好声中,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互相瞪视。大下巴忽然摇晃了一下,一脑袋栽倒在桌面上。
康乐给小妍斟了大半杯,给自己也斟上等量的。小妍不屑地指指大下巴的酒杯,说:“你先替他把剩下的喝掉。”流氓们表示赞成。康乐也醉了,他喝了大下巴那份,再喝完自己这份,然后就冲出去吐了。一伙人酒兴大发,纷纷前来叫战,小妍连喝五杯,现在是白酒瓶子一个一个往桌子底下扔。康成看着桌面上倒下去的人,忽然发现,如果再有人喝倒,他们就得一个人扛两个醉鬼回家去,这肯定办不到,于是拍桌子说:“别喝了!”
康成指着小妍说:“你很厉害,后会有期。”说完照着勉子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说:“三天之后把债还清。”
人都走光了,勉子一边擦鼻血,一边付账,一边问小妍:“你怎么这么能喝?”小妍捧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店主凑过来说:“女人要是能喝酒,就像妖怪一样,十个男人也不是对手。不过你也占便宜的,他们几个人前面喝掉了两箱啤酒。”小妍说:“戆卵,刚才为什么不去找警察?滚。”
我姐姐正是在那天发现了自己的喝酒天赋,以前她只是听说过,我们的妈妈和小姨都很能喝,但具体能喝到什么程度不知道,她终于印证了这一点,从母系家族中传下来的特异功能,并且它传女不传男,比如我就什么酒都不能喝。
她撑着桌面站起来,看着勉子说:“你居然被人敲诈了两千块,还不如请我去喝咖啡呢。”
勉子说:“一开始他们敲我一万的,被我砍到两千。要不是你来搅局,我两千块都不用出,挨顿打而已。”
小妍大骂道:“打死你才好。害我喝那么多酒。”
后来他们被饭馆赶了出来。夜还没深,街上三三两两乘凉的人,勉子的鼻血流得非常可怕,两个鼻孔都在往外喷射,从上嘴唇到衬衫下摆上全都是血。小妍让他仰起头,他不干,自觉英勇,脱下了衬衫给自己擦鼻血,人看见他都绕着走。小妍的酒劲也上来了,到定慧寺门口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索性躺了下来。勉子也跟着一起躺,躺在地上,衬衫枕在脑后,两个人一起看星星。
小妍说:“勉子。”
勉子说:“嗯。”
“我想吃冰激凌。”
“我爬不起来了。”
“我后天去上海,你难过吗?”
“还好。”
“你那帮狐朋狗友啊,一个都没出来,你做人太失败了。”
“我本来就只有你一个朋友。”
小妍侧过身,看着地上的勉子,路灯照着他的脸,鼻血还在流,被他咕噜咕噜吸到肚子里去了。小妍心想,这家伙虽然傻,关键时刻还挺像个男人的。她本来想安慰他几句,但看他的样子是再也不想谈论这件事了,忽然觉得食道拧紧,咬牙说:“你让开点,我要吐。”勉子说:“你往另一边吐不行吗?”一看她的脸色,又大喊道:“不要!”举起衬衫兜住脑袋,小妍哇哇吐出两口,说:“现在好受些了。”勉子扔掉衬衫,忽然直起身子也吐了,他吐的是胃里的血。两个人像是侥幸来到人世的饿鬼,自以为见识过了地狱场景,既悲惨又得意地笑了。
然后,我姐姐就离开了戴城。
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勉子替她扛着行李,一直送到了火车上。车子很挤,勉子先把小妍从汹涌的人群里举起来,塞进了车窗,须知我姐姐是个大洋马,要举起她并不是那么容易,但他奋力而为,居然成功了。接着把大包小包扔进车窗,他自己跟着包也一起翻了进来。
发车铃响,小妍很依依不舍地说:“你该走了,再见,陈勉。”
勉子说:“我不走了,我也去上海,我还从来没去过上海的大学呢。”
小妍说:“你别痴心妄想了,走吧。”
勉子说:“上海又不是很远,我有很多亲戚在上海,这些行李你到了上海也得拎到学校啊。谁给你拎?当然是我啊,娜佳。”
看着他那张不知斤两的带着伤的脸,小妍说:“快给我滚下去!”火车启动了。
10
一九八七年是我爸爸最风光的一年,小妍考取大学,照相馆生意日隆,国家开放了舞禁,他本人新做了一套西装,全城最好的裁缝师傅,干完了这单生意就生病死了,可谓绝响。他以一种上流人士的面貌出现在众人眼前,假如还有人不信,那么秋天时的一场交谊舞大赛则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这是戴城文化宫举办的,面向所有舞客,我爸爸本来不想去,可是文化宫有个女科长非常想拿奖,她本人跳舞确实不错,做人也够霸气,胁迫着顾大宏下场参赛,头一轮小组淘汰赛他们轻松过关,第二轮亦复如是,到决赛时他抖擞精神,换上了新西装,一条宝蓝色的领带配金色的领带夹,以及夏天买的白皮鞋。
评委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戴城的资深老舞客,大概和张师傅同辈的,一个是市总工会的干部,另一个是戴城电视台的女主持人。人数虽少,眼睛很毒,第一轮就把屠户和勉子都给淘汰了,那位资深老舞客当众批评了方屠户跳舞“就像黄金荣的徒子徒孙”,慷慨激昂地表示社会主义新舞厅里不需要他这种病态货色,令老方十分不悦。
至于那场面,我得说,非常混乱。看比赛的人,第一排到第三排全都坐着,第四排到第六排全都站着,第六排以后就站在凳子上,看耍猴亦不过如此。选手们服装各异,尤其女的,有衬衫,有连衣裙,有蝙蝠衫,有女式西装,有运动服,那位女科长急不可耐地在不太冷的天气里就穿上了马海毛,八仙过海一样。
在场子里我爸爸看见了老克拉。
我爸爸是个很古怪的人,他的人生就像跷跷板,有时很自卑,比如在遇到流氓和街道办主任的时候,有时很高傲,比如在舞场里。他视老克拉为屁,但有一件事他不得不注意到,老克拉身边的舞伴并不是关文梨,而是另一个女人。
她,穿着闪亮的跳舞裙子,凭我爸爸的眼力一看就知道不是国产货,甚至都不是香港货,而是来自欧美。她的珍珠项链,她的皮鞋,她的戒指,她的丝袜,她的发卡……她唯一的缺点是皮肤有一点黑,但这种黑在她的美貌和光彩之下也变成了优点。
女科长说:“这个女人叫蓝瑞,家里是印尼华侨。她有个绰号叫黑牡丹。”
顾大宏说:“我倒从来没见过她。”
女科长说:“闹文革的时候离开了戴城,去上海了,现在又回来了。你不知道,那时候从他们家里抄出来的金条就有十来根,一堆人民币放在柜子里,小孩要花钱就随便拿。批斗她妈妈的时候,问那个女人解放前做了些什么,那个女人竟然说,结婚以前做小姐,结婚以后做太太。结果被打死了。黑牡丹现在很有钱的,老克拉都陪她玩。老克拉这个家伙,哪儿有女人,哪儿有钞票,他就去哪儿。”
顾大宏说:“老克拉不是一直和关文梨跳舞吗?”
女科长说:“关文梨这种人怎么能和黑牡丹相提并论?自己被老克拉玩了还不知道。初赛她找了个老头子一起跳舞,结果老头子被老克拉撞了一下,立马就倒了。”
“老克拉为什么要撞他?”
“鬼知道,大概吃醋了?”女科长说,“喂,老顾,我们可不能输给他们,最起码不能输太多。你撞得过老克拉吗?”
“跳舞撞人那是垃圾瘪三干的事情。”顾大宏无奈地说。
那天决赛,在场的都是个中高手,如我爸爸所预料的,老克拉和黑牡丹的组合非常厉害,超过了他和女科长以及其他人,他自忖如果把老克拉替下来,换自己去和黑牡丹跳舞都未必有这么好。这个头顶微秃、整张脸像被斧子一通乱砍又拧过好几把、既难看又格外有轮廓、活像电影里经典反派的家伙,确实是一个很难超越的对手。
公布比赛结果的时候有点乱,主持人像是体育比赛一样先公布了第一名,那是戴城歌舞团的一对专业舞蹈家。众人哗然,因为他们跳得并不是很出色。黑牡丹冷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拎了小坤包就走,老克拉护送她而去。这下评委傻了,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宣布第二名是顾大宏和女科长。女科长高兴死了,倒是我爸爸觉得很尴尬,因为这第二名显然是属于老克拉的。
这件事既是我爸爸的荣誉,也是他的耻辱,不过人们都很体谅他,他主要问题是没有一个像样的舞伴。
那时靳家花园的二楼已成为营业性舞厅,取名“美乐宫”,不过人们还是习惯于叫它靳家花园。那里面排场很大,铺了木地板,刷了不知道多少层漆,足以和外宾招待所相媲美。有了这个场子,顾大宏就不太爱去文化宫了,毕竟在撒了滑石粉的地坪上跳舞,会像泥瓦匠一样把裤腿和鞋子都弄得灰扑扑的。在靳家花园,他是当之无愧的舞王,无人匹敌,也无人配对,这舞王做得有点孤独,反正他还是那个做派,孤零零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见到有合适的女性就上去邀请一次,跳完了舞,继续孤零零懒洋洋。直到有一天,老克拉带着黑牡丹和关文梨出现在了舞厅里。
那场面真是太可笑了,一个孤家寡人,一个左拥右抱。我爸爸有时会和关文梨对一下眼神,微笑一下,但他从不找她跳舞,也不上去搭讪。时光荏苒,柔情不再,东方点心店已没有她炸油条的身影,文化馆的岑老师蹲了大牢,很多事情似乎都过去了。
黑牡丹成了舞厅里的焦点,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不顾老克拉寒冷的目光,冲上去邀请她跳舞,结果都是一个皮蛋弹了下来。偶尔给人吃皮蛋不要紧,每回都皮蛋,大家就觉得她太清高了。方屠户率先不忿,他知道自己反正也没戏,他反正也不怕老克拉,反正也是黄金荣的徒子徒孙了,每回只要他遇到黑牡丹,就必然会走上去吃皮蛋,吃完了还很高兴。这种疯狂的举动,引得很多人效仿,纯粹是为了捣乱。有一次勉子也上去了,上帝都没想到他居然得手了,黑牡丹站了起来,不过他们只跳了半分钟,勉子就在一片嫉妒的目光中踩了她的鞋子。她皱了皱眉头,什么都没说,撂下他回到了座位上。
只有她和老克拉一起跳舞时,周围是安静的,连屠户这种人都会认真地看着,好像要从老克拉那儿学点东西。老克拉是华尔兹高手,在溜光的地板上转起来,他可以带着黑牡丹绕舞池转四十个大圈,一般人都转晕了,他们还像没事人一样。而顾大宏的最高纪录是转了三十圈,他倒还好,舞伴差点昏过去了。
由于顾大宏和老克拉的存在,美乐宫成了当时的顶级舞厅,凡是跳舞的人都会来观摩。渐渐地人们也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顾大宏人品比较好,又很有号召力,虽然有时也像个没吃饱饭的傻瓜一样,但他至少比老克拉强;另一派认为,客观事实摆在那里,没有人可以因为人品好就拿世界冠军,老克拉才是当之无愧的舞王。
反正这两个家伙谁也没走,就在靳家花园耗上了。
秋天时外宾招待所举办了一场特殊的舞会,有一个外国妇女代表团来戴城参观旅游,为了展现一下文化开放的成果,官方安排在那个隐秘的舞厅里举办一场内部舞会,戴城的几个舞界名流都被请了去,其中自然少不了我爸爸。
毫无疑问,这是一项巨大的荣誉,不过也挺恶心的,有点像旧社会的舞女,顾大宏是客串舞男。既然有一技之长,国家征召,责无旁贷。他打扮齐全,坐上了专程来接他的面包车——车上还有七八个同行,绝尘而去。这下子名震蔷薇街,只差载入外交史了。
在车上他看见了老克拉。此时我爸爸的身份是比舞大赛的亚军,深受重视,而老克拉只是一个不太像样的陪衬,群众演员而已。老克拉把脑袋靠在车窗上,一直望着外面,没抬头看我爸爸一眼。
那晚上,我爸爸回家时脸色铁青,我什么都不敢问。后来勉子告诉我,这次老顾丢人了,他在跳华尔兹的时候竟然被老克拉从背后撞了,他觉察得太迟,只来得及保护了外国舞伴,自己用身体硬扛了一下,由于地板太滑,他被撞得单膝跪地,好像是要给外国女宾求婚。就这一下,我爸爸刚得来的荣誉全部归零。
勉子说:“老克拉故意的,场子那么空,稍微注意点肯定不会撞。”方屠户捋袖子说:“老顾,我叫两个徒弟去收拾老克拉一顿。”我爸爸淡然说:“他是不小心撞的。舞场上的事情,怎么能到街上去解决?”方屠户说:“我刚跟大聪学了一句成语,叫唾面自干,你就是。”
事情很快传了出来,有人安慰我爸爸,也有嫉妒他的,认为他活该,平时太威风了。
那以后,顾大宏还去靳家花园跳舞,这本来就是他的固定场子,但只要老克拉出现在舞池中,他就不会下场跳舞。这是一种尊严,谢绝与垃圾为伍,但别人以为他怕了老克拉,靳家花园的木地板同样很滑,撞一下不免就会摔出去。
跳舞就是这样的,舞场就是人生,你可以和垃圾活在同一个世界,但不要和他们一起跳舞。这句话是我爸爸说的。
11
开年春天,顾大宏去上海探望小妍。那几年他有钱,供得起她吃喝玩乐,大学伙食好,又沾了上海的洋气,她迅速发育成了一个身材婀娜、肩宽臀肥的健壮女子,该有的地方都有了。他们在上海玩得很开心,去了和平饭店,参观了著名的弹簧地板。有一些头发银白的老家伙在跳舞,那才是真正的“老克勒”,而非戴城的“老克拉”。我爸爸说:“张师傅要是活着,现在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老克勒。”
正说着,有人向他们举手招呼,冲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克勒,雪白的衬衫,三七分头,脖子里挂着很粗的金项链,像俄国人一样抱住顾大宏说:“阿宏,我是保生啊!”顾大宏用力推开他,端详着他的脸说:“什么?你是保生,你真的是保生!”好像电视剧一样又拥抱了他。
他叫孙保生,顾大宏的大师兄,张道轩师傅的门生。他的登场改变了顾大宏的命运轨迹。
张师傅要是还活着,断断不会承认孙保生是他徒弟,此人在五十年代跟着张师傅学摄影,结果什么都没学会,倒是把张师傅的一身舞技全部窃取到手,又到处学艺,跳得比张师傅还好。禁舞以后,他没一份正经工作,又不爱伺候人,就离开了张师傅,在外谋生。他做走私生意,从上海往戴城贩东西,据说有那么几年,戴城糕团店的必备原料糖精,大部分都是由他手里过去的。此人神通广大,公安局市政府路路通,连警察都帮着他贩私。不料七十年代在上海滩翻了船,因为两听糖精而落网,毕竟上海的水太深,玩不转了,结结实实吃了八年的官司。我爸爸遇到他那次,他已释放出来好几年,没结婚也没工作,不想再回戴城,就在上海玩着。
看他的打扮,以及他在舞厅里混迹的腔调,顾大宏就知道他又挣到了钱,而且不太会是合法的生意,也没再问下去。孙保生出手阔绰,先掏了五十块钱给小妍做见面礼,又赞她美貌,邀她跳了个华尔兹。小妍说:“孙伯伯,你跳得比我爸爸好!”孙保生很高兴,说:“等会儿带你去吃西餐。”
第二曲开始,她屁股还没坐下来,又走过来一个老克勒,风度翩翩请她跳舞,这下子有点受宠若惊了。结果,那一天花几十块钱买了门票,我爸爸一直在和孙保生聊家常,小妍倒是成了舞厅里的红人。
孙保生对戴城的情况已经不太了解,当他得知我爸爸是个体户,自己拥有了照相馆,而且经常出入于舞厅,不禁很激动,也想回去看看。出了舞厅,他果然带二顾去吃西餐,喝啤酒,又看了场电影,全都由他付账。最后叫了一辆出租车,预付了车钱让他们回学校。小妍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人,隔着车窗对他说:“孙伯伯,我们等你回戴城。”
两个月以后,刚放暑假不久,孙保生出现在了苏华照相馆门口。
他搞得很热闹,拎了两个大箱子,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从火车站斜穿市区来到蔷薇街。这得是多有钱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啊,骑三轮的都累趴了,到站头一件事就是冲到水井旁边,吊了一桶水就喝,喝剩下的全都浇在了自己头上,再不降温他就要休克了。当孙保生掏出十块钱人民币作为酬劳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来了个真正的冤大头。
小妍放假回来,我和她正在照相馆里说话,猛见孙保生到来,她雀跃着跑出去迎接。孙保生像归国华侨一样对着看热闹的乡亲们挥了挥手,说:“我孙保生又回来了,回来看看大家。”这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后来一听是上海来的,在我们的戴城,每个人都有几个上海亲戚,大家也就无趣地散了。
孙保生见到我,十分客气,先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弟,叫什么名字?”
我说:“顾小山。”
“脖子怎么回事?”
“天生的歪脖子。”
孙保生说:“小弟,不要自卑,以前我坐牢,有个难友也是歪脖子,后来放出来,他偷渡到香港就治好了。”我心想这简直是废话,我能偷渡去哪儿?那时我正处于青春期的叛逆和自闭,很礼貌地躲开了他的鼓励,一个人躲到柜台后面去生闷气,细想想,不禁又对香港很神往。
过后,孙保生住在了宾馆里,每天雇着三轮车四处兜风,有时还捎上我爸爸或是我姐姐,依次参观了他的故居,拜会了几个老朋友,逛了逛园林和寺庙,给张师傅上坟,去老字号的饭馆吃饭。盛夏季节,乱糟糟的城市也变得安静起来,道路空旷,阳光杀气腾腾但受阻于高大的行道树,孙保生像一只华丽的昆虫嗡地飞到东边,嗡地飞到西边。很快他就玩腻了,他要去舞厅跳舞。
我爸爸把他带到了靳家花园,那天很热,人不多,几个落地风扇向着舞池里猛吹,老克拉正在和黑牡丹跳舞。孙保生认得老克拉,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寻觅着中意的舞伴,没什么看得上眼的。一曲终了,老克拉和黑牡丹坐定,孙保生站了起来。我爸爸预感到事情不妙,拉了一下孙保生的袖子,没拉住,他径直向着黑牡丹走去。
结果吃了个皮蛋。
舞界皇后黑牡丹,皮蛋专营店,她高傲、冷漠、势利、神秘,那会儿都已经快变成慈禧太后了,她根本没把孙保生放在眼里,尽管后者穿着打扮很洋气,讲一口上海话,但这些在她眼里仍只算个屁。她见得多了。
孙保生一笑了之,回到座位上,把口袋里的墨镜戴上。整个过程中他没看老克拉一眼,老克拉倒有点不自在了,稍微挪了挪屁股,凑到黑牡丹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黑牡丹一笑,看了看孙保生,不过他的眼色已经被墨镜遮住了。
夜里吃饭,勉子也来凑热闹了。孙保生不像我爸爸一样爱面子,把事情讲了出来。小妍说:“那个家伙绰号叫老克拉。”
孙保生大笑:“什么老克拉,这个人我知道,五十年代也在舞厅跳跳舞的,他的绰号叫‘小跳蚤’。有一次跳舞他把阿拉师父撞了一下,阿拉师父当场训斥他:小瘪三,跳舞撞人,换地方白相去。跳舞,本来是玩玩的,玩也要玩得有腔调,只有垃圾瘪三才以撞人为乐趣。”
小妍撺掇道:“孙伯伯,只有你能杀杀老克拉的威风了。”孙保生说:“我才不去跟他别苗头呢,很跌价。”勉子就凑过来,把顾大宏在外宾招待所挨撞的事情说了一遍。孙保生听了有点生气,说:“我本来打算后天就走,看来要多待几天了。”
趁着我爸爸不在,小妍主动请缨,要求做孙保生的舞伴。孙保生摇头说:“你比黑牡丹差很多,恐怕还是镇不住他们。”小妍说那怎么办,难道真的去歌舞团给他找个同等级别的舞伴?孙保生说:“你让我想想。”
第二天孙保生来到照相馆,手里拿着一盒磁带,对小妍说:“小妹,我教你跳舞。”
小妍说:“我都会的嘛。”
孙保生说:“我教你跳狐步。就看你悟性了,三天之内必须学会。”
小妍说:“为什么要学狐步?没人会跳狐步的。”
孙保生说:“就因为没人会跳嘛。”也不多解释,上午在家里教,下午去了外宾招待所,让勉子帮忙开了舞厅的门。勉子看到孙保生跳舞,佩服到五体投地。我姐姐真是个跳舞胚子,其天赋绝不比我爸爸差,这样学了两天,孙保生说:“可以了。”
小妍说:“我还想再练练。”
孙保生说:“以后自己练吧,目前这个样子可以去舞厅了,反正别人也不会跳。”
接着,小妍让我跑了一趟文具品商场,去那儿找卖毛笔的关文梨。任务很简单,告诉关文梨,明天晚上把老克拉和黑牡丹叫到靳家花园。关文梨笑了,问我:“你们想干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要别苗头吧。不过你可先别告诉老克拉。”
关文梨说:“那倒好玩的,我也要来看看。”
我说:“少不了你,我姐姐让你也一定去,我们孙伯伯要请你跳舞的。你可不能给他吃皮蛋。”
关文梨说:“那你爸爸呢?”
我说:“他?他在下面看热闹。”
关文梨说:“你既然托我办事,那也要有交换条件的。”
“什么条件?”
“明天晚上,让顾大宏请我跳舞。”
其实我对关文梨没有恶感。我看出她想和我爸爸重归于好,自从老克拉带了黑牡丹以后,关文梨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这很没劲,换了谁都会不高兴。我觉得他们这帮成年人之间的感情,也像小孩过家家一样。人一旦踏进舞场,事情就会变得很虚幻。
我悄悄地把关文梨的意思告诉了爸爸,他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好像屁股被夹住了。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管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12
星期六的傍晚下了一场雨,很凉快,孙保生坐着三轮车又来了,后面还跟着一辆空三轮。小妍已经打扮齐全,穿上了勉子送给她的蓝裙子。孙保生是一件米白色的府绸衬衫,长袖的,下面配亚麻裤子白皮鞋,又把金项链挂上,这副模样在舞厅里足以鹤立鸡群了。他们坐一辆三轮,勉子和我爸爸坐另一辆三轮。我也很想看热闹,倒霉的是他们不让我去,只能留在店里了。
路上,小妍问孙保生:“我们是不是该晚一点去,等老克拉他们先到?”
孙保生说:“跳舞,玩玩而已,输赢心不要那么重。我们先到,他们看见我们在,就不好意思掉头走掉。我们要是后到,人家说不定找个理由就溜了呢?”
小妍说:“孙伯伯,你鬼得很。”
到了靳家花园,里面人头济济,勉子拿了磁带去找管音响的,吩咐停当。孙保生把响指打得噼啪响,先要了一杯茶,又站起来请我姐姐跳了个不太长的华尔兹,活动一下筋骨。他立刻成为全场焦点。不多一会儿,老克拉带着黑牡丹和关文梨也来了,看到他们在,老克拉没表现出异常,带着黑牡丹和关文梨分别跳了一支舞。随后,音乐为之一变,人们都愣了一下,孙保生带着小妍又上场了。
狐步舞花哨而轻快,虽然小妍并未掌握太多的技巧,但那种步伐足以让人着迷。这是普通舞厅里根本见不到的高档货,只跳了一个羽步,舞池里的人就都撤了下来,眼巴巴看着他们表演,场子空了,他们跳得更好看。在跳犹豫步的时候小妍出了点错,踩了他一脚,孙保生很老练地带着她混了过去,接下来一个波浪步,镇了全场。一伙人围着我爸爸问:“这是啥舞?”
“福克斯,”我爸爸说,“狐步舞。”
“教教我们。”
“我也不会跳。”顾大宏遗憾地说,“学会了也没用,一般舞厅要是这么跳舞,来来回回变线,能把人都撞死。再说了,腿短的人跳这个舞,两个搂在一起就像一只爬来爬去的大蜘蛛,有什么好看的?”
这一曲只有两分钟,久了怕小妍露馅,跳的也是初级舞步,见好就收,靳家花园第一次响起掌声。老克拉脸色很不好看,似乎想要离座而去,但黑牡丹不想走,她看了孙保生好几眼。
接下来一支华尔兹,老克拉带着黑牡丹上场。隔着舞池,顾大宏望到对面的关文梨。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时隔多年终于向她伸出手。
孙保生坐着没动。他喝了口茶,和身边的小妍聊了几句。他一直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老克拉带着黑牡丹一次次地掠过他眼前,孙保生就只吹着杯子里的茶叶,顺便掏出手绢,把白皮鞋上的鞋印擦干净。这太过分,拿手绢擦鞋。擦完了,他把手绢交给伺候在一边的勉子。
关文梨问顾大宏:“你们今天晚上到底想干什么?”
顾大宏一边转圈一边说:“我也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小妍学会跳狐步了。”
“那个男的是谁啊?”
“我的大师兄啊,从上海回来探亲的。”
“我看你们今天晚上是要把老克拉比下去吧?”
“跳跳舞而已,比下去也没什么嘛。”
等到这一曲终了,孙保生带着小妍又上去了,一支慢四,跳得内涵无限。这得说是我姐姐的功劳,她比黑牡丹年轻而美丽,身材妖娆,皮肤雪白,相比之下黑牡丹确实有点搓板,而且她并不年轻。
老克拉没动,他也喝茶,黑牡丹坐在一边定定地看着孙保生。
这支舞跳完之后又是华尔兹,老克拉带着黑牡丹再次上场。孙保生喝茶。人们看出来了,孙保生不敢和老克拉拼华尔兹,原因很简单,我姐姐并不擅长跳这个,她转不动,会晕。不料孙保生把茶杯交给了勉子,穿过舞池,走向关文梨。
“关小姐,赏个脸。”
尽管事先已有暗约,关文梨仍受宠若惊。她很快就体会到了被天外高手带着转的感觉,晕眩与酥麻内外夹击,飘摇与失重上下齐攻,无可言表的快感笼罩全身。在旁观者看来,则是一对精灵装上了马达,精确而翩跹地沿着舞池边缘嗖嗖转过去。与之相比,同样在舞池里旋转的老克拉和黑牡丹只不过两头缓慢而绵软的水母罢了。忽然之间,孙保生减速,变线,将老克拉逼进了角落里,当精灵即将和水母相撞的一瞬间,人们哄的一声,以为要出洋相了,老克拉像受惊的章鱼一样收缩起身体,舞步散乱,孙保生却忽然加速,翩翩地掠过他的身边,转到很远处去了。一波未平,孙保生忽然又来了一手,带着关文梨直冲向黑牡丹,老克拉为了保护舞伴不惜将身体拧转过来,试图挡住失控的关文梨,但孙保生有力地把持住了局面,他把三步换作了两步,轻巧地偏移出半尺,以一衣带水的距离划过了黑牡丹的肩膀。
勉子打了个唿哨,被我爸爸制止了。
曲毕,老克拉铁青着脸回到了座位上,孙保生意犹未尽,又带着关文梨跳了一支慢四,时不时和她交谈几句,看关文梨的脸色反正已经是彻底被征服了,别说赏脸,赏什么都乐意。接下来是一曲探戈。人们都知道,探戈在靳家花园仅仅只有顾大宏一个人会跳,他找不到舞伴,也从来不教,每次舞会中仅有的一曲探戈都是以空场而告终,但是今天孙保生来了,他跳女,顾大宏跳男,两个人大大地表演了一通。小妍心想,这家伙也太厉害了,女步都会跳!
孙保生连跳四曲,回到座位上。小妍很夸张地说:“哇,孙伯伯,你身上一滴汗都没有,厉害!怎么练出来的?”孙保生说:“这是天分,我夏天不出汗的。一般的男人早就臭汗淋漓啦,苏东坡说过,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小妍说:“佩服,佩服。”
他们赢得很彻底,老克拉是绝不会再下场了。他本来应该走掉,但黑牡丹还坐着,那是在等孙保生。最后一支华尔兹,孙保生果然留给了皮蛋皇后,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她再给他吃皮蛋,那只能说是在羞辱自己。他走过去,她笑了笑站起来,当他们踏入舞池的时候,老克拉离座而去。
那是最精彩的,如果有人为靳家花园修史,这支舞可以载入史册。全场只有他们,其他人都站着看,黑牡丹同样经历了晕眩与酥麻,飘摇与失重,是不是被征服了没有人知道。那一曲是孙保生串通了音响师特选的,简直像交响乐那么长,沿着舞池,他拉开架式,一丝不苟地转了足足五十五个大圈,其速率超过了正常人所能承受的。黑牡丹有点招架不住,而孙保生一脸严肃中微微透出得意和邪恶,她的舞步愈发失控。我爸爸看出端倪,暗暗摇头。忽然听见一声惊叫,一只皮鞋飞了出来,舞曲戛然而止,黑牡丹光着一只脚站在舞池中央,头发乱了,很长的珍珠项链甩到了后背。过了两秒钟,她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孙保生很绅士,抱着胳膊淡淡地说:“抱歉抱歉,我去帮你把鞋子捡回来。”
老克拉和黑牡丹再也没有来过靳家花园。
13
孙保生第二天就买火车票回了上海,如果他再多待几天,大概就走不了了,一拨一拨的跳舞爱好者来到苏华照相馆,找顾大宏打听他。顾大宏只能摊手表示无奈,昔人已乘黄鹤去,狐步舞遂成绝响。从此顾大宏独霸靳家花园,孙保生成为一个传奇。到了九十年代,我们收到了一封来自巴西的信,原来孙保生去南美洲做生意了,在到处都是拉丁舞的地方,想必他已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虽然赢了,但顾大宏高兴不起来,他说把人牌子砸了这种事情很不好。这并不说明他道德高尚,只说明他越来越像个做生意的人。
那个夏天雨水很多,蔷薇街又被淹了,水一直漫到店门口。顾大宏挽着裤腿,把脚搁高了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泡了杯茶。单喇叭录音机里播放着孙保生留下的舞曲磁带,那首著名的“porunacabeza”——只差一步。电风扇吹得他的头发全都立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听到有人叩击玻璃,眯眼一看是关文梨。
她也挽着裤腿,凉鞋湿淋淋的。她靠在柜台上低声说:“老克拉去上海了。”
“跟黑牡丹一起?”
“是啊。”
顾大宏再次闭上眼睛。音乐放完了,关文梨按下倒带键,过了一会儿“porunacabeza”的音乐重又响起。她说:“教我学探戈吧。”
“这种舞没有人会跳的,不流行。”他说,“你学会了也只能跟我跳。”
“那就跟你跳吧。”
他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固定的舞伴了。
那以后人们在靳家花园看到的,顾大宏带着关文梨跳探戈。探戈是一种很奇怪的舞,可以很奔放也可以很安静,可以很严肃也可以很放荡。整个舞厅里,甚至整座城里,只有他们在跳探戈。人们对这种舞的了解,仅限于那标志性的甩头动作,据说那是为了防范情敌偷袭。然而我爸爸跳探戈的时候从不甩头,大概他以为没有情敌的存在。
有一天晚上他们跳完舞出来,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被一个人拦住了,他抡砖头照着顾大宏的脑袋上来了一下,立刻血流如注。这人冷笑着走掉了。关文梨连喊都没喊,眼睁睁地看着,后来把他送到医院里,缝了几针,做了一个完美的包扎。他们走出医院,在夜排档吃了碗猪血粉丝,补补元气。顾大宏说:“老克拉不是已经去上海了吗?居然还惦记我,指使人来打我。”
“你怎么知道是老克拉?”
“我好像只得罪过他一个人。”他说,“迟来不如早来,过几年老了再被人打成这样就真的没面子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
“那不是老克拉指使的。”关文梨说,“那是我前夫。”
我爸爸叼着嘴里的粉丝,一半挂在下巴上,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半天才郁闷地说:“为什么不拦住他?”
“如果我去拦,他会当街杀了你。”关文梨说。
这个谜底揭晓得恰到好处。
他一个人回家,那天晚上蔷薇街热闹得很,方屠户也出事了,他把舞伴变成了姘头,姘头又变成了仙人跳,一个叫丽丽的姑娘带着四条壮汉上门索债,并拿出了一张五千块的欠条。这四条壮汉都是丽丽的丈夫,看起来很想把唯一的奸夫给活吞了。方屠户缩在门边,不让他们进去,于是大家都不睡了,跑出来看热闹。
丽丽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姓方的,你要知道,世界上只有白吃鸡,没有白操逼。”大家纷纷点头,很有道理,但是你四个丈夫一起冲出来有点没道理。方屠户哭着说:“欠条是你们逼我写的,你们在陷害我!”丽丽说:“打!”
于是方屠户也被开了瓢。
我听到人们大喊:“老方!”又听见有人喊:“啊呀,老顾,你也白操逼去了?”
乱战中,方大聪和方小兵扑了出来,大聪仍是他的看家本领:“杀掉你杀掉你杀掉你!”小兵不能说话,重拾旧技,一只手摸向壮汉的腰包,两个人都被拎了起来。方屠户满脸是血,悲愤地喊道:“放了我儿子,钱我给你们!”
第二天,屠户和顾大宏两个,头上裹着纱布站在门口抽烟。方屠户问:“老顾,谁打的你?”老顾悲伤地摇摇头。
“人的一辈子,总是会遇到麻烦的。”屠户轻松地说,“我觉得我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顾大宏说:“你的麻烦结束了,我的麻烦还刚开始呢。”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屠户相反,他中年之后的青春期,恰于此时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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