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疯人之家(2 / 2)
“因为手帕的进价才几毛钱,送得起。而且那块手帕上面有个洞,卖不掉的。”
“要是他发现了,回来找你怎么办?”
曹小珍笑笑说:“等他上了汽车就不会再回来了,再说,本来就是搭送的嘛。”
穆巽说:“话这么说,但他送一个有洞的手帕给女朋友,肯定会吹掉。”
曹小珍说:“也不一定吧。嗯,要是他回来了,我给他换一块好的手帕吧。”
他觉得这样很好,曹小珍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了,他呢,也和那个疯子爸爸没有任何关系了。很快他就要离开戴城,去考电影学院。她并非他留恋的人,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任何留恋之物,但作为一个曾经的女人,总要看到她安置于一个妥帖的地方才好,就像仙人球应该种在花盆里——哪怕是个仙人球呢。
劳动节的时候,穆巽被顾艾兰吓了一次,她的妇科病发作了,她在厨房里待着,鲜血顺着两腿之间流了下来。穆巽六神无主,跑到楼下叫了一辆三轮车,再跑上楼,发现顾艾兰已经晕过去了。他在楼道里喊人,几个邻居一起把顾艾兰抬了下去。下楼的时候他听见曹家在吵架,王美珍放声大哭,老曹满嘴酒气地踢开纱门走出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顾艾兰被抬走。
顾艾兰救回来以后就住在医院里,马上要动手术。这是她一辈子最软弱的时候,她告诉穆巽:“最近我照顾不了你了,你去舅舅家吃饭吧。如果想考电影学院,那就好好准备,别辜负了你自己。你爸爸那边医院里反正也没什么事,你不爱去就别去了,万一我死了你也可以永远不去看他。”
穆巽说:“我到底是不是穆天顺的儿子?”这个流传已久的谣言,其实没有人再提起了,每个人都觉得他肯定是疯子的儿子,他只是在童年时代偶尔听人说起过。顾艾兰说:“当然是,你就是他的儿子。你还能是谁的儿子呢?”
“我是谁的儿子都没什么意思。”穆巽说。
厂里派了人来照顾顾艾兰,穆巽没什么事,这就等于是放了大假。那阵子穆巽并没有来我家吃饭,他跟着那个女同学,日子过得不错。一到清早他就起来朗诵诗歌,跳舞虽然没学会,但《雷雨》已经驾轻就熟,他演的大少爷还真有点大少爷的气质,可怜那个女同学一会儿演繁漪,一会儿演四凤,一会儿演侍萍,还要客串着演鲁大海,反正穆巽他只爱演老爷少爷,倒也别有情趣。不久,他们结伴去了南京。
那女同学还想去无锡玩玩,考虑到穆巽万一被淘汰了会很扫兴,她觉得应该先旅游,后考试。穆巽不知道她的鬼主意,只想早点去南京,但她负担了所有盘缠,只能由她做主。两个人舍火车而取长途汽车,来到车站,四下里冷冷清清的,候车厅里曾经闹成一团的农民和家禽都不见了。
穆巽去了曹小珍的柜台,她还在那儿,录音机里播放着新时代的西北风,那年最流行的玩意儿,每一首歌都唱破了喉咙。
曹小珍说:“你老远走过来我就看见你了。”穆巽说:“我正要去南京,考电影学院。”曹小珍说:“南京有电影学院吗?”穆巽说:“南京只有招生点。”曹小珍说:“我还以为你会去北京。”穆巽说:“考取了我就会去北京。”
曹小珍说:“你肯定会考上的,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演员。”
穆巽听了这话觉得挺高兴的,忽然之间看到曹小珍的眼睛里寒光一闪,他扭过头,发现那个女同学走了过来。
“这不是曹小珍吗?”女同学说,“原来你在这里站柜台了。”
曹小珍没搭理她,这使她十分不悦。穆巽搞不清状况,只觉得寒光噼啪闪耀,简直像除夕的焰火,仔细一看又没了。女同学对曹小珍说:“我和穆巽一起去南京,我们去考电影学院。”曹小珍对穆巽说:“你身上这件衣服太难看了,我送你一件白衬衫吧,我记得你最爱穿白的。”
穆巽那天穿得确实有点寒酸,一件磨破了领口的灰衬衫,还是面粉厂发的衣服。他也没有更像样的衣服了。曹小珍从柜台里抽出一件包装好的白衬衫,看了看尺码,交到穆巽手里:“这件正合适,就算我送你的礼物吧。”
穆巽谢了她,拿着衬衫觉得一阵难过,说:“等我考上了电影学院,带你到北京去玩。”
穆巽的南京之行很顺利,两人顺道从无锡玩到镇江,到了南京之后,又陪着女同学去了雨花台、中山陵、长江大桥,对穆巽这么一个常年关在戴城、从来没有去过省会的人来说,可谓饱览祖国河山。第二天他们关在招生点附近的旅馆里,到处都是美男美女还有极其丑陋的(可以做特型演员),或唱歌,或弹琴,或吟诗,或模仿陈佩斯表演小品,还有围在一起探讨人生的。穆巽身上的自信忽然变成了甜腻而廉价的冰棍,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里,很快就要融化成一摊水。他对女同学说:“万一我们考不上,那该怎么办?”那女同学没心没肺地告诉他:“可以去学昆剧啊,我邻居就是昆剧院的。”
穆巽说:“我不要去学昆剧,我妈说学了昆剧出来都是站柜台的。”
我必须说出穆巽的下场,这件事真是笑死人了,也挺可悲的。当他出现在考场上,用带有戴城的口音吟诵一段《雷雨》时,所有人都笑了。这不能怪穆巽,戴城的方言就像一个曾经装过酒精的瓶子,普通话好比是凉开水,不管你怎么往里面兑水,总不免带有酒精的气味。那种嘶嘶的、册册的、嘁嘁的、乃乃的发音,在戴城代表了一种地位,一种人文精神,在那伙北方表演艺术家的耳朵里则根本是鸟语,尤其是戴城的男性,备受歧视,这种口音真的只能去唱昆剧。穆巽完全没有想到,他一直以为自己说的是纯正的普通话。
甚至连他引以为傲的相貌,都没有受到充分的重视,因为那天场子里长得好看的男人实在是太多了。
看到那些老师的脸色,他就知道自己考不上了。穆巽活了快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所有的事物和时间像一张砂纸在打磨着他的心。他第一次想到要自杀。到底是跳长江大桥呢,还是吃耗子药呢,或者干脆就去唱昆剧,这和自杀也没什么两样。他觉得世界太不公平了,他输得十分可惜,仅仅因为口音问题就失去了一切机会。其实他更像是个在拳击台上首回合即被击倒的笨蛋,甚至连读秒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判输了,但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只是功亏一篑。
之后的那个夜晚很难熬,旅馆里乱哄哄的,穆巽从悲痛欲绝逐步地怏怏不乐,又从怏怏不乐变成烦躁难耐,同屋的人在打牌,民警来查过一次,看来不会再来了。他穿上裤子晃到走廊里,恰好遇到隔壁房间的女同学也走了出来。
“闹,睡不着。”他说。
“到我房间来吧。”
女同学住的是单人间,穆巽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东摸摸,西摸摸,忽然说:“我是绝对不会去唱昆剧的。”
女同学说:“我逗你的,昆剧学校都招小学生初中生的,哪有高中毕业去唱昆剧的。再说你也不太会唱歌。”穆巽一时无言。女同学不由同情起他,说:“看来我们都被淘汰了,但我没你那么难过。事情要想开点,条条大路通罗马,你这个人心思很重的。”穆巽悲愤地说:“我只能顶替我妈,到厂里去做工人了。”女同学是爱着穆巽的,心想你要是考上了电影学院,八成明天一早就会把我抛下,现在倒落得般配。一想到这里,她内心的同情几乎顶不住欢喜。这姑娘既老成又单纯,考虑问题很像是成年妇女,但对穆巽这种异类的爱情又充满了浪漫和无知。她走过去拉住穆巽的手,穆巽骇然地看着她的手背,接着抬起头来,嫌恶地甩开了她的表白。
女同学伤心欲绝,她开始收拾行李,大半夜的也不可能去赶火车,收拾行李乃是一种姿态。这时穆巽发现她的包里竟然有一件白衬衫,那是曹小珍送给他的礼物。这件衬衫从前一天晚上起就失踪了,穆巽以为是同屋的人偷了。穆巽说:“你为什么要偷我的衬衫?”女同学抹了一把鼻涕说:“我又不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情吗?我有亲戚就住在你们新村里,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曹小珍我也知道。”
穆巽听不见她说话。他心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假如他穿着曹小珍送他的白衬衫,或许就能考上电影学院了。这件衬衫真的很不错,很像是幸运衬衫。他对那女同学恨之入骨,伸手到包里拿衬衫,那姑娘稀里糊涂抓住衬衫和他对抢起来,被穆巽一巴掌推开。女同学绝望地大哭起来,引来了很多人,她指着穆巽大骂:“你是个精神病的儿子,你爸爸就是个疯子。”穆巽举起手来,打算给她一个耳光,但手到半空时停住了。我的表哥,他虽然样样不堪,样样拿不出手,但他不爱打人这一点是真的。那女同学比他利索,一个耳光拍在他左脸,然后把自己也吓呆了。
那个夜晚穆巽徘徊于南京不知名的道路上,虽然是暮春季节,到凌晨时却十分凛冽,他把白衬衫披在身上,仍不能御寒,又抱紧了书包,蹲在街边瑟瑟发抖。假如这时他去照镜子,应该可以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一个寒伧、狼狈、绝望的倒霉鬼。很可惜没有镜子,也没能得到应有的自知之明。
穆巽怀着无限的沮丧回到了戴城,在医院里见到了插着鼻管的顾艾兰。手术很顺利,她没死,这足以令其恢复元气。当她得知穆巽因为口音问题而惨遭冷遇时,她有气无力地说出了一生中最恶毒的话:
“你为什么不表演个哑剧?”
穆巽在戴城游荡,他时而出现在青年宫,时而在我爸爸的照相馆坐着,长时间发呆,像是有什么东西抽走了他内心的一部分。或者他内心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现在只是瘪掉而已。他很忧郁,又很邋遢,看上去有精神崩溃的迹象。一九八八年的夏天是很寂寞的,天空万里无云,雨季推迟,腐朽而蒸腾的气味奇迹般地远离了我们。栀子花照样还是开了,甜丝丝的香味,闻起来终于觉得像一种米酒,而不是发臭的酒糟。街道干燥,铺满阳光,这种时候你简直以为,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从此将不会再出现。
高考已经结束了,他即将去面粉厂上班。他也可以去别的地方,但未必比面粉厂更适合他。直到有一天他明白了,自己在面粉厂的岗位并非由于顾艾兰的病休,而是她早就给他安排好了,顶替他那个关在精神病院的爸爸,他将会在车间里像曹小珍一样开行车,这件事才变得有点残酷了。穆巽断然拒绝了这个安排。
“你没能考上电影学院?”曹小珍问他。
“我运气不好。”
“明年还打算考吗?”
“不考了,我运气一直就没好过。”
“真可怜。”曹小珍说,“要是我还在面粉厂就好了,我可以教你开行车。”
穆巽说:“你就别提行车了,你以为那是儿童乐园吗?”
曹小珍忽然非常同情他,也同情自己,他做不成演员倒也没什么,要是真的去开行车就太暴殄天物了。曹小珍走过去拉住了穆巽的手,几乎怀着和那女同学一样的心情,说:“别难过了,我会对你好的。”
穆巽说:“你们都是神经病!”
某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穆巽终于想通了,他骑着自行车去找那个女同学道歉,故意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站在女同学家门口,他浑身上下滴着水,泪水涟涟,《雷雨》都不会比他更惨。女同学心一软,两人重归于好,比以前更好。后来她听他说,能不能帮忙把他弄到电影厂去做个临时工,她心里是有点疑惑的,认为他在利用她,但他的要求似乎也太低了,把自己押上去,只为获得一个临时工的职位,这要么就是他走投无路了,要么就是他脑子出问题了。女同学答应帮他一把。
女同学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把那件白衬衫还给曹小珍。”
于是当着她的面,在楼道里,穆巽把洗得皱巴巴的衬衫还给了曹小珍。后者出奇的冷静,她可以做很多事,把衬衫扔了,把衬衫撕碎,给穆巽一个耳光,痛哭或谩骂,但这些确实都没有发生。她只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演员。”
这句话她以前说过。
我只是不想去开行车。穆巽在心里抱歉地说。
在那个夏天快要结束之际,穆巽和女同学的关系发展得如火如荼。有一天趁着顾艾兰去医院复查,他带着女同学来到了家里。
这是一次秘密行动,有着深远的意义。我的表哥,他生命中的一切,除了那张脸以外其余几乎都是私货,但是在楼道口他遇到了病休在家的老曹。老曹没拦他,只是淡淡地告诉他:“我刚才看见你爸爸在新村里转悠。”
开什么玩笑!穆巽心想。他没搭理老曹,带着女同学上楼去了。
那又是一个阴霾的午后,楼里很安静,只剩些老人小孩。穆巽带着女同学进了屋子,关上门,把录音机放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塞进一盒保罗·莫利哀乐队的磁带,曼妙的音乐既覆盖了卧室也遮挡了外面的耳朵。女同学走到阳台上看风景,那是顾艾兰的房间,多年来穆巽一直睡在北屋,一张很窄的钢丝折叠床,那并不合适。他得借顾艾兰的床。
穆巽跟着走到阳台上,女同学指着远处说:“那儿有一朵黑云。”穆巽抬头望去,夏季的乌云正在城市上空堆积,空气凝滞,很快就要下雨了。
女同学忽然问他:“你真的想去电影厂吗,那样我就见不到你了。我妈妈给我找了份工作,是在波顿宾馆里做接待员。”
穆巽说:“宾馆很好。”
女同学说:“可是我见不到你了。”
穆巽说:“上次去南京,我问过他们,很多人都这样,在剧组里做临时工。慢慢地就会有机会了。”
女同学伤感地说:“我会帮你完成心愿的。”
穆巽说:“我没有什么心愿,我只有害怕。就像下雨天一个人在街上,想找个地方躲雨,那并不是心愿。”
六楼很热,他们开着阳台门,只拉上一道布帘子,让下雨前的狂风吹进来。穆巽脱了她的衣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她家里,由于紧张他前后捣鼓了她两个小时也没办成。这次他要办成事情。在顾艾兰的大床上,他的表现略微像个成年男人了。但是每一次,甚至在他此生的每一个此时,脑子里都会浮起一张嘲弄的脸,有时是曹小珍的,有时是顾艾兰的。
雨下大了,外面保罗·莫利哀乐队已经停止了演奏,那会儿台钟敲了两下,楼道里有动静,他没在意。顾艾兰不可能这么早回家,位于整幢楼的盲肠位置的家门口也不会有其他人经过。穆巽根本没想到有人在身后打开了房门。
那是他爹穆天顺。
直到穆巽警觉,他和女同学赤裸裸地翻滚下床,狼狈不堪地往身上套衣服,他看到穆天顺穿着精神病医院的号衣,浑身沾满雨水,湿嗒嗒地倚在卧室的门框上,一只手伸向自己的私处。穆巽大喊道:“不许在我家里捋炮!”穆天顺满不在乎地说:“我只是痒,想挠挠。”穆巽光着身子跳到他面前,继续大声喝问:“你是怎么出来的?”穆天顺说:“我逃出来的,过会儿还得回去,你们很久没有来看我了。”穆巽问:“那你又是怎么进来的?”穆天顺说:“我有钥匙啊。”穆巽照着疯爹的脖子上就是一巴掌,穆天顺踉跄着向后退去,尖叫起来。
赤裸的穆巽狂暴地扑向他的爸爸,这两个疯子像是要合体一样。后者在凳子上绊了一下,仰面摔倒在地,脸上挨了好几脚,幸好也是光脚,不至于把他踹伤了,但他的叫声实在是太惊人了,穆巽担心把邻居引来,想去关上大门,他一抬头看到老曹、曹小珍和王美珍带着四五个邻居站在门口。这些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裸身——毫无疑问,他们是跟着穆天顺一起上来的,他们已经看了很久。
所有的目光都是冷冷的,曹小珍甚至是带着疑惑的表情看着他。穆巽心想,有什么可疑惑的。然后他看见曹小珍把右手的尾指伸进了自己的鼻孔,掏出鼻屎,弹在他家地板上。穆巽被这个动作搞疯了,他低头猛踹穆天顺。
老曹一个箭步蹿过来,稳准狠地捏住了穆巽的手腕,那地方也叫脉门。
“你怎么可以打自己的爸爸!”
穆巽继续踹向穆天顺。老曹不由得气愤,心想儿子打爸爸是要遭雷劈的,外面正在下暴雨,一个雷劈下来,不但穆巽会成为炸鸡,他曹刚也不免焦头烂额,这是电工的常识。为了制止这种危险行为,老曹用了吃奶的力气猛攥穆巽的手腕。身后还有人给他出主意:“大逆不道啊,淫棍,捏他的蛋!”老曹对着穆巽大吼:“你想让我捏碎你的蛋吗?”穆巽早已眼冒金星,心脏都快爆掉了,一股气上不来,忽然松了劲。老曹心想终于不用捏蛋了,这是女子防身术的招式,并不适合他这个电工。看到穆巽从一头发疯的小野兽软化为萎靡不振的剥皮香蕉,瘦骨嶙峋地在众人面前颤抖,他略有一点同情,又觉得这小子确实罪该万死,不值得同情。忽然脚踝一阵剧痛,被穆天顺牢牢地咬住了,精神病人的牙齿咬合力有多惊人,老曹算是领教了,不由得惨叫起来,手一松,穆巽由萎靡忽然又转为狂暴,原来这种萎靡是他惯常的招数,曾经欺负过他的人都知道,这家伙要是发起脾气来,非得搞到他筋疲力尽了才能消停。穆巽的目标不再是他爸爸,他低头一口咬住了曹师傅的手腕,三个人一起滚倒在地上。
人们看到曹小珍和王美珍同时扑向赤裸的穆巽,如不劝开,老曹很可能被发疯的二穆咬成残废,手脚筋俱断,并染上可怕的精神病。王美珍试图拽开穆巽,而穆巽身上光不溜手,他趴下身子夹紧双腿也让她的偷桃之手无从施展。曹小珍则十分冷静地扑向卧室,从床脚边揪出了衣衫凌乱的女同学。
“让他松开嘴巴!”
女同学大喊救命。
穆巽抬头大吼:“不许碰她!”他跌跌撞撞地扑向曹小珍,可惜在松口的一瞬间就已经被三五个男人架到了楼道里。
剩下还有一个穆天顺,王美珍喊了半天也没反应,老曹都快疼死了,穆天顺脑袋上挨了好几脚可他仍不肯将老曹吐出来。王美珍长叹一声,走过去,伏下身体,既轻柔又残暴地捏住了疯子的私处,闭上眼睛,奋力一攥。
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老鼠,四面八方都是捕鼠器,你的一生甚至连猫都遇不上,已经自投罗网。穆巽说,他赤身裸体被人架出楼道的时候,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一次又一次地被无数个强有力的手钳住,抬起,扔进女厕所。
穆巽跑了。当天晚上,顾艾兰回到家里面对这件事,人们以为她会再次炸掉,但她只是用手抚摸着自己手术的刀口位置,牙齿缝里发出噶达噶达的声音,在她空荡荡的盆腔里,曾经孕育过穆巽的子宫,或者说包裹着胎儿穆巽那层皮,已经被切除掉了。伤痛之余,顾艾兰问:“穆天顺呢?”
穆天顺是被绑在一辆三轮车上,送回了精神病医院。为了抄近路,骑车人经过了蔷薇街,雨停了,围了很多人看热闹,后来发现是穆天顺,就跑到照相馆来招呼我爸爸,但那天黄昏我爸爸跳舞去了,我一个人看店,得以目睹这个场面:他们用电线缚住了疯子的四肢,嘴里塞了块抹布,呈大字形绑在三轮车上,疯子已经不挣扎了,他平静地躺着,脑门上的枪眼里积着一朵亮晶晶的雨水。
穆天顺从此关进重症病区,再无越狱的可能,而另一个疯子却杳无音讯。
我的表哥穆巽后来就离开了戴城,没有人再见过他。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都成为一个谜。大约两年之后,我和我姐姐去看电影,在一部很著名的古装剧中看到穆巽,他饰演一个小厮,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在你的世界中业已消失的人,他出现在电影里,仿佛他从未存在而又总是存在。我渐渐明白了他对演员这个职业的热爱。那部古装剧电影很长,有好几集,根据原著,这个小厮可能会出现很多次,不过我们都没有兴趣等待着穆巽再次出现。我们甚至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姑妈。
在电影里的穆巽依然英俊,一闪而过,我希望他不再被往事所困扰,当我看到银幕上的他时,有一种面对死人的悲伤,只希望他安息。
我的姑妈顾艾兰是个固执的女人,她坚持认为是老曹伤害了穆巽。她来到曹家门口,老曹手脚都裹着纱布,坐在厨房里喝酒。隔着纱门,顾艾兰说:“老曹,穆巽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走。”老曹说:“随便你,反正你们家那群疯子都疯了。”顾艾兰拿了一把凳子过来,坐在那儿,说:“你把我们家搞成这样,没那么便宜的。”曹师傅说:“随便你,你也是个疯子,你们家的疯子其实都是你传染出来的。你爱坐就坐吧,我每天喝喝酒,养养伤,看看疯子,很高兴的。”
顾艾兰就每天端着凳子坐在曹家门口,老曹毫不畏惧,隔着纱门喝酒,喝多了就骂骂顾艾兰。后来他觉得自己也疯了,但顾艾兰一天不走,他就一天不能停下他的疯。
那个秋天,戴城发生了一起重大的食品安全事故。花果酒厂的工人一时疏忽,往果酒里面兑的不是食用酒精,而是工业酒精,这批酒出厂以后发往全城,后被迅速收回,唯一的伤亡发生在城西大桥附近,那个卖酒的烟杂店老板,他打开几瓶汽酒,找了两个朋友在店里喝了起来,导致二死一盲。派出所还没来得及赶过来的时候,顾艾兰恰好路过,她趁乱拿了一瓶酒,回到家里,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就提着酒瓶下楼去了。
她对老曹说:“我请你喝酒。”老曹说他不爱喝果汁汽酒。顾艾兰说:“我也不知道你爱喝什么酒,你喝了我的酒,以后我不来找你了。我要去找穆巽。”老曹想了想就答应了,把酒瓶搁在凳子上,拍掉了瓶盖。顾艾兰隔着纱门,看着他喝掉了半瓶。老曹忽然问:“停电了?天黑了?”
顾艾兰说:“没有,都好好的。”
老曹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顾艾兰说:“你疯了,什么事都没有,天还亮着。”
她听见瓶子掉在地上的声音,老曹想要站起来,动作很慢,很不情愿,就像当年在厂车上给她让座一样,不过这次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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