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晕月晕(2 / 2)
猫脸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别去居委会了,先跟我走一趟派出所。”他伸手来拽牛蒡,牛蒡飞起一脚踢在猫脸的肚子上,后者被踢闷了,倒在地上没喊出声来。鲍主任回过神来的时候牛蒡已经跑出去五十多米。
街道的两头都堵着警察,鲍主任大喊,警察看到了牛蒡。牛蒡又跑了回来,跳上一块水泥洗衣台,接着他就蹿上了屋顶,沿着屋脊像踩平衡木一样碎步快跑。他打错了算盘,上了屋顶太醒目,而且没那么容易下来。警察听说联防队员被踢倒了,也很生气,指着屋顶上的牛蒡说:“别费事了,你往那边跑,到头里转个弯就是派出所,跑个屁啊。自己乖乖的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牛蒡站在屋顶上才发现周围有那么多警察,全是橄榄绿,圆形大盖帽,远处还有警车。往哪儿跑都过不去,最多跳到谁家院子里,不小心的话可能直接落到井里去。他站在屋顶上不肯下来,警察更生气了,搭了竹梯想爬上去,被牛蒡踹翻了梯子。这就算拒捕了。警察说:“好,有种,这小子以前肯定是犯了事的。”
男孩和他姐姐本来是在照相馆里,听说抓朱常勇,很好奇地围观了一下,忽然听见自己家那边传来动静,有人告知:快去看看吧,你们家那长头发的被警察撵上房了,今天真热闹。姐姐跑了过去,男孩跑得慢了点,到那儿两个人都被警察拦住了。远远的,男孩看见牛蒡坐在高处,有几个警察从他的正面爬上屋顶,牛蒡没吭声,也没动,警察踩着瓦片歪歪斜斜地走到他眼前,抡起手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反手铐住了,像沙袋一样运了下来。当他落入一堆橄榄绿之中时,猫脸发出尖叫:“把顾小妍也抓起来,把顾大宏他们全家都抓起来!”
男孩惊恐地往后退去,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按住。他回头一看,摄影师站在那儿,不,那已经不再是摄影师,那只是穿着摄影师的衣服,并且连衣服也是血迹斑斑的一个人,他原先那张英俊的脸现在变得像猪头一样,两眼肿成了一条线,半个耳朵撕裂了,额前的头发少了一片。男孩吃惊地看着他,他无力地张开嘴,吐出了一坨血块。
男孩伸手拽了拽姐姐,姐姐回过头,从牛蒡转向摄影师,一瞬间她的眼睛从绝望变成死灰。她想杀人。
然后他听见牛蒡喊道:“我是一个逃犯,跟他们家没关系,他们谁都不知道!”
7
男孩觉得世界是倾斜的,一头喧嚣,一头沉默。当他坐在派出所,有个态度比较和气的老警察向他征询情况,他糊里糊涂地说:“是强盗干的。”警察说:“什么强盗?那个凌云是强盗?”
男孩说:谁是凌云?哦,你说的是牛蒡。他是一个诗人,笔名叫牛蒡,不过我没见他写过诗。你说他是逃犯,我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我全不知道。我现在跟你说的是我爸爸,他是被强盗打成这样的,你们为什么还不去把强盗抓起来?强盗,他不是强盗,绰号叫强盗,他是关文梨的前夫,我可以带你们去他家。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警察说:“你爸爸说他自己摔的。”
男孩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摔得连耳朵都撕裂了,摔到绞肉机里去了?警察说:“当事人不报警,我们没有办法。还是说说凌云的事情吧。他是你姐姐的朋友?”
“我什么都不知道。”男孩厌烦地说。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派出所,心里不由奇怪,住在这条街上很多年,竟然从没来过这儿。普通人若经常出入于派出所,绝非吉祥之兆,第一次踏进派出所既做了被告也做了原告,这仿佛更滑稽。他近似拒绝地扭过头,从窗口望出去的视界很狭小,一堵墙,细长的蓝天,大片的青苔。坐牢能看到的不会比这个更多了,你必须长久地看着它,把每一天变成每一分钟,把每一只蚂蚁看成是每一个人。男孩那时还年少,对监狱的理解还停留在白公馆、渣滓洞的境界,不知道那里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
他问警察:“牛蒡到底犯了什么罪?”警察没回答他,收拾起东西走了,于是他一个人坐着,面对一张空空的办公桌,出奇的安静,好像核武器爆炸以后的末日,只有头上的吊扇还在缓慢地运转。
快到黄昏的时候,有一个女警察走了进来,对他说:顾小山,在这份笔录上签个字,你可以先回家了。
他挪出屋子,沿着走廊缓慢地向前,眼睛瞄向每一扇窗户,试图从中找到牛蒡。然而没有,只看见之前那个老警察无聊地靠在椅子上,敲打着他的圆珠笔。正一下,反一下,很像庙里敲木鱼的和尚。下午的太阳正在变身为夕阳,男孩走到派出所门口终于明白,牛蒡是被押到公安局去了。相比之下,歪头顾小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脚色,年方十六,委琐困顿,世界末日之后遗留下的生物品种。
经过照相馆时看见门锁着,他独自走回家,用钥匙捅开门,发现摄影师在里面坐着,关文梨的两个眼睛肿得不比摄影师逊色多少。男孩说:“怎么不去医院?”
关文梨说:“去过了,没有内伤,就回来了。”
男孩问:“为什么不报警?”
关文梨看看摄影师,摄影师含混不清地说:“不用了。”
男孩走过去看了看,摄影师除了耳朵缝了几针之外,其他地方未作任何包扎。看上去像一只白天打瞌睡的猫头鹰。男孩心想,他能带着这么个大脑袋回到蔷薇街已经不容易了,不知道怎么撑下来的,他比姐姐还爱面子,好看了一世终于被人打成这样,在他回家的路上想必是不知道自己的模样,进家门照了镜子是彻底明白了。一瞬间,男孩心里既同情又怨恨他,跑到厨房拿了菜刀往外走。摄影师呆呆地看着他,已经丧失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是关文梨跑过来拦住男孩。
男孩说:“你让开。”关文梨说:“你也冷静点。”男孩大吼道:“你他妈的快给我滚开你这个臭婊子——”关文梨不理,只一下就夺过他手里的菜刀。他很软弱,几乎是自动缴械,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他心想自己终于成了一个凶狠的怪物,街上孩子最害怕也最乐于嘲笑的那种。
他抹了一把眼泪,对他们说:“我去等我姐姐。”然后他走到街上,夕阳已经成形,落在远处的屋顶上。下班时的自行车铃声很密集,很清晰,有个女人对自己家的男人在喊,告诉你,今天好多新闻啊。他撩起汗衫擦了擦眼泪,索性把汗衫脱了,赤膊往巷口走去。
后来男孩知道,那天早晨摄影师去了强盗所在的舞厅,独眼把摄影师领到地下室。那里只有一张凳子和一堆垃圾。强盗就坐在凳子上,对摄影师说,欠条要是没带,现在写也来得及,独眼已经替你写好了,你签个字就行。
摄影师说我不打算写欠条,我这辈子没找任何人借过钱(开照相馆那会儿不算,故此可以看作是嘴硬)。强盗说,我和你正好相反,我这辈子没还过钱。独眼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看我就是眼睛没了。摄影师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毛病,一个男人要有点气节,被人打瞎了眼睛还给人跑腿,吃点残羹剩饭,这值得吗?独眼笑了,说你嘴硬啊,反正打瞎你一只眼睛你还能继续拍照是不是,看来得把你舌头一起割了才行。摄影师说,我随便了,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然后他们开始打他。摄影师一开始比较清醒,记得强盗是用鞋底在抽他的脸,强盗一边打一边悠然地说,我不会弄死你的,那样我还得去坐牢,我要把你打得永世难忘,你不是好看吗,关文梨就喜欢你的脸,那我让她喜欢喜欢。然而独眼一直在撺掇,打死他。打过一轮之后,强盗说,写不写欠条?
摄影师说老子不写,操你妈的逼,不是说你随随便便就敢杀人的吗?
于是这么打了三轮,从早晨打到上午,摄影师的脸已经没处再下手了。后来强盗真的打累了,天气很热,摄影师跪在地上,脑袋像一个剥了皮的番茄。摄影师神志不清,完全靠意志力支撑着,好像一个打到了十二回合的职业拳击手,就等着铃声响起,然后按点数判输赢。如果能坚持到最后,他还真未必输掉。独眼走过来摸了摸,说,有水平,打得真够好看的。强盗说,世界上有两种打法,一种是看不出外伤就把人打死了,还有一种是打成了猪头但其实一点事都没有,今天他选择第二种打法。独眼说还是你高明。强盗给自己点了根烟,说,我打不动了,你打。这时摄影师崩溃了,大概没人能受得了拳击比赛还有加时赛的,他说,别打了,我写欠条。
摄影师签字,强盗把摄影师的手指按在他自己脸上,然后搬到欠条上按了个血手印。强盗把欠条收了起来,这时独眼忽然对强盗说:哈,你完蛋了,我最多拘留几天,你就等着判刑吧。说完拔腿就跑。强盗愣了一会儿,对摄影师说:操,我要去宰了那个独眼。说完也走了。
摄影师一个人走出地下室,晃到街上。中午街上没人,舞厅还没开张,他从裤兜里摸出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坐在马路牙子上。很奇怪,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脸完全麻木,耳朵也塞住了,只知道衬衫上全是血和灰尘,混在一起成了暗红色的。街上连一辆三轮都没有,摄影师把烟从嘴唇上撕下来,带着一块血痂。他心想自己真是够混账的,既然写了欠条,又何必送上门挨打呢。想来想去,只有方屠户才是这种戆卵,但方屠户也不曾被人揍成这样。他又安慰自己,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先挨打再写欠条——不挨打谁会写欠条?挨了打谁会不写欠条?这很像历史使命。
然后他就像喝醉了一样晃回了家,看到很多人在逮捕朱常勇以及牛蒡,很多很多人,他想退回去但是没有了力气,于是他这张脸就此定格。
姐姐的问题比较严重,她是从公安局回来的,走到巷口看见男孩。他打着赤膊,把汗衫搭在肩膀上,正在路灯下喝汽水。天已经黑了,她非常疲惫,伸手拿过男孩的汽水喝光,说:“爸爸怎么样了?”
“脸肿了。”男孩说,“没有内伤。”
姐姐说:“肿的定义不是这样的,他都快被打成镇关西了。”
男孩说:“派出所的警察对我说,你要是不老实交待,就把你送去劳教。你会去劳教吗?”
姐姐悲伤地说:“我没有不老实交待,可是也交待不出什么东西。”
男孩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牛蒡是逃犯吧?”
姐姐没回答,一抬手把汽水瓶子抛向了远处,男孩期待着它发出爆裂声,但是没有,它直接飞进了草丛。两个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难道那汽水瓶子还会从草丛里跑出来要求他们再扔一次吗?
男孩说:“你不如老鬼子,他一个啤酒瓶砸烂了小汽车的挡风玻璃,旁边有人在拍照他还起哄。”
姐姐说:“是啊,这戆卵还把店里的啤酒瓶全都发给人家,你说这不是找死吗?”
男孩说:“你真的不害怕吗?”
姐姐说:“你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我可都经历过来了——别忘了我们家是一下子死过三口人的。嗯,是的,我还是有点害怕的。”
往前走了一段,看见瘸子老炳的残疾人三轮车停在朱常勇家门口,门歪着,里面黑漆漆的。男孩说:“老炳来了。”
姐姐说:“不至于吧,太可笑了。这条街都疯了。”
他们回到家,看到关文梨和衣侧卧在钢丝床上,守着摄影师,两个人都睡着了。男孩说:“我睡到照相馆去。”
姐姐说:“我也去,我们说会话吧,我很累但是睡不着。”
于是又往回走,走到朱常勇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蒯红英快乐的呻吟。门关不上,那声音时而婉转时而低回,断断续续又高亢一下。男孩抬头望天,只见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他走到门口说:“朱常勇回来啦。”里面惊叫一声,就此安静下来。这个夜晚结结实实地沉入了一片精神病的月光之中。
8
男孩得到的唯一的好消息是:强盗不见了。出事的当天他就跑了,当然他并没有把那张带血的欠条还给摄影师。假如摄影师不肯去报警,这张欠条也许某一天就出现了,谁知道呢?摄影师就是不去。后来屠户带着一帮人,提着杀猪刀去找独眼,发现独眼也跑了。
姐姐比较机灵些,问摄影师:“你看清那张欠条上写了多少钱?”
摄影师想了想说:“记不清了。”
姐姐说:“要是写的是十万块,你就完蛋了。”
屠户说:“怕什么,让他们来,我卸了他们卖五块钱一斤。”
姐姐说:“方叔,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记得上回的事情吗?”
屠户说:“我和你爸爸不一样。我要是出了事,基本上就是孤军奋战,能不给人全歼了都算运气。你爸爸出了事,全城会跳舞的女人都要为他报仇,可以反包围。昨天碧波饭店的女老板也知道了。”他拍拍摄影师的肩膀,说:“她说要来看你,我让她晚几天再来,要是看见你这张脸说不定她就不爱你了,太恐怖了,比一九六七年你嘴里塞满了回丝还可怕。那次是李苏华救了你,后来你娶了她。可是老顾,这次你打算娶谁呢?”
摄影师呆呆地坐着,忽然问:“找到关文梨了吗?”
众人忧心忡忡,一起摇头叹气。头一晚上她在,后来没来过。男孩去找过她,家里没人,文具店柜台上换了个老太太,告诉他关文梨辞职不做了,去哪儿不知道。后来屠户偷偷地说:“你们都不知道,碧波饭店的女老板可勇猛呢,冲到柜台上给了关文梨两个大嘴巴,关文梨捂着脸什么都没说,这件事你们千万别告诉老顾。碧波饭店的女老板呐,那他妈的是真的爱你们的爸爸,她要悬赏砍下强盗一只手呢。”
摄影师也去过了派出所,交待了牛蒡的问题,挨打的那天他完全说不清事情,就算能说清他也假装自己不会说话,警察看见他这副样子也很害怕,请他回去休养。过了几天他清醒了就主动去派出所,这回想通了,告诉警察:牛蒡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强盗敲诈我,还打我,请你们去抓他,另外关文梨失踪了,我也要报警。警察很客气地回敬他:对不起,你挨打的地界不在这一带,要报警去别的派出所,我们管不了,我们就管你们家窝藏逃犯的事情。于是摄影师又糊涂了,说自己脑袋被打成了失忆症,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摄影师是这一带的名流,警察都认识他,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警察叹息说:“老顾,你要向蒯红英学习,有事立即找警察,记得防患于未然。”摄影师这时又清醒了,说,不对,关文梨住在这片的,还归你们管,你们得帮我找到她。然后又说,蒯红英出卖了朱常勇,对此我并不是很赞赏,他娘的,换了我也得拿菜刀剁了她。警察很生气,说这家伙被打得变了性,怎么跟方屠户一个德性了?
摄影师的脑袋已经不能搁在枕头上了,他知道疼了。姐姐说这是个好现象,证明他在康复,知道疼就好,记住了以后就不会送上门去挨揍。摄影师借了一把躺椅,把南瓜一样大的脑袋搁在靠背上,脸正对着大门,长时间坐着。门是关着的,为了防人看到他的惨状。然而那几天来的人真不少,手里都提着慰问品,香蕉苹果,西瓜葡萄,还有一种叫做太阳神口服液的东西,据说吃下去最补元气。摄影师试了一勺,立马饿得想啃桌子,但他的嘴巴肿着只能吃半流质,十分不方便。
关文梨并没有出现。
摄影师失望极了,露出忧伤的表情。很可惜,这张脸上的东西太多了,忧伤已经挤不进去。现在他是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卡西莫多怎么可能伤心呢?男孩想,唉,卡西莫多的伤心真的是你们不能了解的。
有一天派出所的副所长带着几个穿便装的人来了,副所长说:“是这样的,那个叫凌云的人,电视台要拍一条罪犯落网的新闻。你们配合一下,把屋子里收拾收拾。”摄影师说:“你们找到关文梨了吗?”副所长摇摇头,觉得他不可理喻。几个穿便装的人走进屋子,自我介绍说:“我们是电视台新闻栏目的记者,你好。请问你的脸怎么回事?是被犯罪分子打的吗?”摄影师说:“你管不着。”
记者不和他一般见识,谁的脸被揍成这样都不太会有好脾气。他们转了一圈,看了看周围,说:“明天中午我们来拍,家里留个人就可以了。”
姐姐说:“你们拍什么啊?”
“拍犯罪分子被捕,押出去的镜头。”记者说,“有这样的镜头,对群众更有教育意义。”
“你们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摄影师说,“人早就被带走了。”
“搞宣传嘛,怎么能说弄虚作假呢?”记者不高兴了。
“朱常勇,老鬼子,他们全都被抓走了。为什么不拍他们?我家里特别好玩吗?”摄影师斜着眼睛问副所长。
副所长说他也不知道,文艺战线的事情。于是记者解释道:“我们觉得拍一个流窜到本市来的逃犯更有教育意义。还有,我们是新闻战线。”
“明天我们都在家,你们来。”姐姐在一边说。
摄影师艰难地转过头看看她,心里明白,这意味着她又可以见到牛蒡,至少能看一眼吧。
第二天早上摄影师去了照相馆,把自己锁在里面。第一是不想让牛蒡看到自己的惨状,第二是不想捎带着上了电视新闻。上午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先是电视台的,再是警察,四面八方的群众都赶过来看热闹。男孩和姐姐忐忑不安地坐在家里,看着这些人捣鼓电线,布置场面。过了很久,警察从一辆面包车里押出了面容憔悴的牛蒡。
姐姐被警察告知,绝对不允许和牛蒡说话,到里屋去。男孩趁不注意溜到了外面,混杂在人群中看着牛蒡。他的头发被剃干净了,脸上也很干净,换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衬衫,看着有点小。他显得很镇定,按照电视台编导要求的,往哪儿走,站在哪儿,悉数从命。有时他也回头看一看,可能是在找她,不过他很快就被警察按住了脖子。
气氛在热闹中有点悲壮,电视台的导演编了一个很戏剧化的情节,让牛蒡躺在床上,警察进来抓他。钢丝床已经还给方屠户了,老方自告奋勇地把床搬了过来,铺上席子,牛蒡按照导演的要求躺下,警察们很敷衍地扑向他,按住了,铐上,押出去。一点也不好玩,逃犯牛蒡看上去就像是配合着做了个抢新娘的游戏。实际上他踢伤了猫脸,爬上了房顶,他是个悍匪,但在电视节目中,他显得懒惰而无知,疏于防备又不堪一击,确实是法制教育的反面典型。
押出去的时候,导演很不满意,因为牛蒡在笑,还是那种诡异的类似嘲讽的样子。导演说这个得重拍,于是押了第二次,牛蒡倒是屏住了,后面的警察笑了。cut!再来一次。导演说,这小子太趾高气扬了,得把他脑袋押下去一点。警察用力按下牛蒡的脑袋,导演又说这也按得太低了,人物都不在画面中心了,按了好几次,按出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这下成功了。
男孩心想,用不了多久,人们就可以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傻瓜,他不会冷笑,没有长头发,也不是诗人,他干过什么事估计人们也不会感兴趣,只有这个低头押走的形象,既沮丧又委琐。他甚至不如朱常勇和老鬼子,那二位享受着好汉的待遇,他们是本地人,一旦上了电视就会引起恐慌,引起人们评头论足,久久不能忘记。只有牛蒡是恰如其分的,完美的,类似寓言,绝不会活生生地硌在人们心里,只是按照某种战术即时地教育一下大家,然后就可以被遗忘了——介于信和不信之间的古怪状态。天哪,你必须做出这副样子,像标本一样扁平而僵硬,曾经存在,已经消灭。
拍完这组镜头,电视台收拾东西,警察押了牛蒡往面包车走去。男孩看见姐姐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门边喊着那个诗人,既非凌云也非牛蒡。
瓦西里。
瓦西里大声说:“娜佳,我会给你写信的。写情书。”脑袋上挨了一拳,塞进汽车,一路狂按着喇叭推开围观的人群,仿佛根本就是一辆推土机。它还没消失在巷口,就已经被人群合拢、淹没。
男孩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家伙,也不曾收到过他的一张纸片。
翌日男孩接到了一封通知书,他被录取了,收留他的学校既不是什么高中也不是烹饪职校,而是非常古怪的化工技校。男孩都傻了,心想自己这副样子难道可以去做工人?当初填志愿的时候,不小心选了个“服从分配”。他觉得自己和牛蒡也差不多,无形之中被某种力量押送到一个地方。有明白人告诉他,化工技校,你惨了,那儿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小流氓,你到了那地方要么被人欺负,要么去欺负别人,绝对没有第三种选择。男孩的专业是化工工艺,听上去挺文静的,说白了就是当操作工。别人告诉他,这就是适合你的专业,搞维修搞化验都不能让歪头参与进去,操作工没问题,那些化工厂的阀门和吊车并不在乎你的脖子是什么样的。
揣着这张录取通知书,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回家一看电视里正在放新闻。摄影师和姐姐两个,一个坐在躺椅里,一个坐在饭桌上,直勾勾地看着电视机,荧屏上高低闪动的光映在他们脸上。男孩问:“有牛蒡吗?”姐姐摇摇头。男孩说:“这么多天都没有,估计不会有他了。”姐姐说:“可惜啊,拍了好几次呢。”
最后一条新闻播完,天气预报宣布第四号台风即将登陆。姐姐忽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去死吧。”
9
后来几天姐姐很低落,找不到人玩,幸好台风来了,刮倒了一些树木,蔷薇街像是中了魔法,瓦片在天空飞扬,自行车颤抖,用毛竹和油毡布搭起来的违章建筑塌了很多。人们躲在屋子里张口结舌,看大自然发威。这样的天气像是一种报复,然而台风过去之后,八月的炎热又死死地钳住了一切,这时你也搞不清楚,到底哪一种才算是报复。秋天还很远呢。
拉门先生来了一次,看到摄影师的大脑袋倒吸了一口冷气,庆幸自己跑得快,没有被强盗打成南瓜。拉门先生安慰了几句,转身走了,不多久拿来了一管药膏,说是香港人送给他的,涂在伤处最是消炎祛肿。姐姐用尖尖的手指挖了一点,细细地涂在摄影师脸上,冷飕飕的很舒服,把个大脑袋涂得亮晶晶的黏糊糊的,有点恶心。拉门先生对姐姐说:“带你去个地方。”
“不想出门。”
“去吧,我的舞厅。”
姐姐瞪视着他,觉得不可思议。拉门先生居然提前完成了他的五年计划,这改变了她对他的看法:一个浮夸无度、志大才疏的青年。然而她有点懒,并不想出去,拉门先生说:“只要你觉得好,我就把舞厅盘下来。”姐姐说:“说了半天原来还没过手啊。”拉门先生说:“转让费我都备齐了,随时过手。”姐姐心想,你还管我喜不喜欢,万一到时候亏本了,你全怪我头上,于是摇头说:“不去。”拉门先生很伤心。摄影师说:“帮他去看看吧,他也找不到人给他出主意。别给人骗了。”拉门先生说:“是的是的,师傅,本来想请你去帮我看看的,你最在行,可是你这脸——”摄影师说:“闭嘴。”
于是他和姐姐顶着毒日,骑着自行车,沿护城河边的公路一直往北。一路上她都在犯嘀咕,护城河边你说还能有什么像样的地段,居然开舞厅。她虽然念大学,但家里是最早做个体户的一批人,知道做生意顶顶要紧的就是地段,地段好的店面什么都能卖掉,否则就只能等喝西北风。到城北一带,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屋顶,烂糟糟地趴在一堆低矮的屋顶之上。走近了一看发现是一座古建筑,灰沉沉的透着阴气,前面还有一块空地,竖着一个牌坊,牌坊旁边有个招牌:百乐宫。
“什么百乐宫啊,明明是城隍庙嘛。”姐姐说。
拉门先生说:“怎么能说是城隍庙呢,鬼才在城隍庙里跳舞。这里以前是个道观,后来变成毛巾厂的车间,就剩个空壳子大殿,毛巾厂搬了,就成了舞厅。”
姐姐说:“我们走吧,我觉得这里不合适。”
拉门先生说:“看都没看呢,他们老板还在里面等我,一起进去吧。”
穿过牌坊,来到道观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拉门先生率先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她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扭头望去是一只猫,趴在门口的美人蕉旁边,很警惕地弓起背。她觉得有点怪,再走进去看见拉门先生已经跑到一堆男人中间去了,那些人坐在大殿的一角,她的瞳孔没适应里面的黑,一时看不清,只听见里面的人在说:“陈勉,钱带来了吗?”拉门先生说:“我再看看,明天做决定。”里面的人说:“随便你,你不想要,有的是人要。”另一个人说:“我们也是看你熟人才给你这个机会的。”拉门先生虚与委蛇地说:“我并没有说不要,我也得筹钱嘛。”
姐姐没说话,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她看到那些人都是赤膊,脖子上挂着金项链,个别人似乎还文身了。开舞厅的都是这种人。她没在意,也没刻意去听拉门先生说什么,他那种虚伪的客套话太熟悉了,根本不需要辨别就能听出来。她在大殿里走了一圈,青砖地面,勉强可以跳跳慢四,廉价的灯管,一排破旧的折叠椅,还有一些音响设备。都不值钱,唯一可取的是这儿显得十分开阔,屋顶极高,梁柱错综,电线纵横,两扇大门之间的穿堂风吹得人有点凉意。然后她又想,夏天还不错,到了冬天岂不是要把人冻死?这时有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太敏感了,立刻注意到他有一个带着胎记的下巴,她像猫一样弓起了背。
拉门先生后来带着她离开了舞厅,拉门先生说:“地方不错吧?”
姐姐说:“你好像被那帮人揍过哎,自己忘了吗?”
拉门先生说:“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和这几个人混得还不错。当然,只是为了生意,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她并不爱听他说这种乱七八糟的格言,问:“多少钱的转让金?”
“五千块。”拉门先生说,“所有的设备都归我,不过我还得拿钱出来装潢,这地方现在太破了。”
“你是个戆卵。”
这个词她好几年不骂了,念大学以后她文明了很多,现在忽然又骂出来,拉门先生还觉得挺受用的,以为她只是骂他傻,不知道在她的心里从少女时代就积郁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在回去的路上,她听他唠叨着自己的计划:这家舞厅以前叫百乐宫,太庸俗了,他们还真以为自己是百乐门,我要把它重新装潢,改头换面,它的名字叫“妍妍舞厅”你觉得怎么样?姐姐听了快要气得晕厥过去,顾小妍陡然变成了一个舞女的名字。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道观,你白费心机了。”然而拉门先生陷于他的虚妄之中,他觉得她带了一种偏见,当然,她也是为他好,但生意上的事情她并不是很明白——如果他不把这家舞厅盘下来,明年转让费一涨,他的存款速度跟不上行情。再说,就算做亏本了,他把这家舞厅再转让出去,按照涨价的趋势还是能小赚一笔。有很多人都在做这种转进转出的生意,比做小买卖更发财。
姐姐说:“你有没有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做了呢?是不是没有生意?这很重要。”
拉门先生说:“他们有更好的生意,开酒吧去了。以后我也要开个酒吧。”
姐姐说:“你要是被人打过,敲诈过,还觉得和他们做生意很自豪,那你就是个戆卵。”
拉门先生说:“我一点没自豪,我可记仇了。但是假如我很清高,不结交他们,又怎么可能去接这个舞厅?这种生意都是在熟人之间过手的。我略施小计骗取他们的信任。你以为我甘心一辈子端咖啡拉门吗?我知道你在背后都喊我‘拉门先生’的,这是一个很侮辱人的绰号。”她不说话,拉门先生又说:“我以前答应过你,要开个舞厅给你跳舞,虽然你现在可以在大学的体育馆里跳,但那地方够挤的,根本不能跳狐步嘛。我就想着这件事,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也是给我自己的。”
姐姐听了有点感动,赶紧说:“别讲了,有点恶心了。”于是拉门先生就闭嘴了。
过了几天拉门先生把事情都办妥了,跑到蔷薇街把姐姐叫走,男孩也要去凑热闹,但他们不让。又来到这道观前面,拉门先生掏出钥匙打开锁,大门发出吱呀呀的呻吟,午后的阳光落在门槛上,里面有一股深沉的凉意。拉门先生说:“这里现在是我的了。”姐姐走进去,里面还是老样子,但因为它真的属于了他,不免也会有一种心理上的亲近感。拉门先生显得有点兴奋,说:“它也是你的。”然后跑到后面,推上电闸,打开灯。梁上的艺术灯都卸走了,只剩几个白炽灯泡,黯淡无光,仅仅照亮了它们自身。他在后面捣鼓了一通,一台四喇叭录音机里传来了音乐。
“跳个舞吧。”他说。
“不是说设备都给你的吗?”
“他们拆走了,不讲信用。算了,我要重新装潢的,原来那些设备太差。”拉门先生说,“顾小姐,赏脸跳个舞吧。”
那个空壳子的三清殿真的很宽敞,地上虽然积了一层灰,但并不妨碍什么。拉门先生伸出手,姐姐心想这家伙春风得意,扫了他的兴毕竟不太仗义,后来发现他眼里蒙了一层泪水,随着两个人在舞池里转动,感到风吹在身上,也吹干了他的眼泪。她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拉门先生说:“这么多年了,我看着光鲜,其实和瘪三也差不多,我攒钱攒得都想自杀了。我妈是环卫站扫垃圾的,我爸生病连份工作都没有,现在我终于可以出人头地。这种理想你明白吗?”姐姐只好歪着脸说:“我明白。”拉门先生说:“我知道你有喜欢的男人,我肯定不是你喜欢的那种,我追了你好几年,你越跑越远了,我估计我也追不上你了。我就在这庙里守着等你回来。”姐姐心想,这倒不错,我要是不回来了你干脆在这里出家算了,嘴上敷衍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呢。”拉门先生说:“这个舞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向你敞开大门。”姐姐说:“我无所谓,我就拜托你一件事,别叫什么‘妍妍舞厅’。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别把我的名字刻上去。”拉门先生说:“其实这代表了我的一种思念,你的名字刻在我心里了。”姐姐说:“你能不能别说话,认真跳舞?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已经踩了我两脚了。”
于是他们跳舞。她心想,这家伙闭嘴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英俊的,她念高中那会儿差一点就被他打动了,他是个不错的人,只是有点蠢,但这种蠢并非发自内心,仅仅是他舞步拙劣。她又想到牛蒡,牛蒡难道不拙劣吗?也很拙劣。这一瞬间她忽然原谅了所有的拙劣,包括摄影师那张被打烂的脸。
这时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进大殿,对他们说:“怎么还在跳舞?这儿封门了。”
拉门先生放下姐姐,走过去说:“我是这儿的老板,你们有什么事?”
那两个人说:“我们没什么事,来贴封条。这地方消防一直通不过,属于易着火的建筑,以后都不给跳舞了。”
拉门先生说:“这我才刚转让到手,他们没跟我说过
http://.99lib消防的事情。”
那两个人说:“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贴封条。”
拉门先生后来说,转让费是要不回来的。姐姐表示同意,她不想再看见他被按在酒桌上挨打的场面。她说:“你只能再攒钱了。”拉门先生说:“是啊,还好我没把工作辞掉。”于是他又站在波顿酒店的大门口,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糟糕。
这件事并不算很大的挫折,他只损失了五千块。
整个八月快要过完了,天气依旧很热,拉门先生觉得自己精神涣散,不再像过去那样敏感了,什么人提着包进出他都会慢一拍,少了很多踢不死。这令他很烦恼,预感到这份工作快要干不下去了。那段日子他再也没去过蔷薇街。
有一天他在休息室里坐着,帽子里一分钱也没有,觉得有人戳他后脖子,回头一看是姐姐。她说:“我来看看你。”
那天她有点狼狈,浑身是汗,脸上沾着灰尘,像一只从脏水里捞出来的玩具。她从包里掏出两千元,交给拉门先生,说:“另外把钱还给你。”
那笔钱本来给牛蒡的,放在他包里,后来警察抓走他的时候作为证物把包一起带走了,钱没回来,是摄影师给了姐姐两千元,让她还给拉门先生,免得他过于伤心。
拉门先生拖长了声音说:“不急的。”
她说:“急不急都得给你,我明天就回学校了。”
拉门先生没说话,只是站起来,把自己屁股下面的凳子让给她,然后给自己点了根烟,站在她面前抽完了,又点了一根。他一直没说话,姐姐很奇怪地看着他,不说话的拉门先生显得严肃而破碎,她看了很久,觉得快要失焦了。拉门先生说:“这个酒店很不错的,四星级,你住过星级酒店吗?”她摇摇头。拉门先生说:“在上海也没住过?”她说:“我没事住酒店干吗?住不起。”拉门先生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对她说:“带你去参观参观。”
她也有点好奇,跟着他进电梯,出电梯,打开了某个房间的门,里面也谈不上豪华,只是比较干净整洁。地毯柔软,床单雪白。窗帘有两层,拉开厚的那层,里面还有一层薄的,像纱一样,隐隐看到城市在眼皮底下。这是全城最高的建筑。拉门先生开了冷气,坐在沙发上说:“这里面可以洗澡的。”
姐姐说:“我为什么要洗澡?”
拉门先生说:“我订了这间房,你在这里睡一夜都可以,里面的洗澡间很不错的,龙头带红色的是热水,带蓝色的是冷水。开了冷气,你可以睡一觉。”他又指指柜子里的饮料,说:“这些都可以喝,另算钱的,我付得起。”
姐姐从窗口回来,坐在他对面的床沿上,说:“你想什么呢?”
拉门先生说:“其实我很想,但是现在不想。我快要干不下去了,就算我请客,请你住一次酒店吧,以后我也不知道会去哪儿。”
她说:“你以为我稀罕在这种地方和你在一起?”
拉门先生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其实我最幸福的是那天在道观里,但是我很倒霉,最不幸福的也是那天。我希望你忘记我的倒霉相,以后能记得,我请你很风光地住过酒店。”
姐姐说:“我觉得你做的这些,从头到尾都像个梦,都很虚无啊。”
拉门先生眼瞅着她站起来走掉,觉得自己失败透了。他在房间里待了十分钟,外面毫无动静,她不会回来了。她是肯定不会回来的。于是他脱了衣服,给自己洗了个澡,出来以后就直奔大街,去找那几个人。他不知道她在回蔷薇街的路上心里一动,差不多明白了这是要出事,后悔不迭地往酒店赶,回到房间敲了很久的门,他已经走了。
那天拉门先生走到康家三兄弟的舞厅里,下午没有生意,该在的人都在。这是他第一次来讲理,康家三兄弟都在笑,拍拍他肩膀,说他运气不好,只能再接再厉、从零做起了。拉门先生很诧异地看见强盗也在其中,就问他:“你回来给他们看场子了?”强盗说:“滚。”
拉门先生走到街上,对面有个西瓜摊。他穿过街道,走到摊主面前,问西瓜多少钱一斤。摊主说一毛二。拉门先生又问:“西瓜刀呢?”摊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拉门先生问:“西瓜刀多少钱一把?”摊主说十块。拉门先生就花十块钱买了刀,又花五毛钱买了个西瓜,放在花坛上,一刀劈开瓜,说:“不错,不用磨刀了。”
按说应该再买张报纸,把刀卷起来,他懒得这么干了,就反手拿着,藏在身后,回到舞厅。那伙人都还在,拉门先生亮出刀,聚在一起的几个人轰地散开了,全都退到后面去抄家伙。拉门先生心想这下完蛋,除了自己以外谁都别想砍得到了,这时看见强盗从旁边的厕所里走出来,毫无防备。拉门先生觉得这个目标也不错,甚至更合适,抡刀劈过去。强盗伸手一挡,西瓜刀并没有把手臂劈断,只是嵌进去一半,拉门先生把刀子勒出来,又照着强盗迅速矮下去的头颅上胡乱砍了三刀。在其余人抄家伙涌上来之前,他扔下西瓜刀,发足狂奔向着派出所投案自首去了。
10
摄影师活到这一年曾经有过不想活的念头,他走了一生中最大的霉运,挨揍不说,莫名其妙牵连了拉门先生坐牢去了。事情就像一串鞭炮接二连三地炸响,摄影师是个脆弱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满街男女老少嘲笑的对象,也不能接受一个二十三岁的优秀青年因为他的缘故从此身陷囹圄。他丧失了生活的勇气。
至于这件事的另一个关键人物,他深爱的女人关文梨,一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认识十年了,这十年本来可以结婚的,但是阴差阳错,她成了他的情人。考虑到他多年鳏夫,关文梨也离了婚,情人这个词其实很不适用于他们。他们爱跳舞,另一种称谓是“舞搭子”,也未免太宽泛了。终于有一天,在她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后,他再次跑到派出所去询问,有个年轻的警察很不耐烦地问他:“你是关文梨的什么人啊?”摄影师犹豫了一会儿。情人?太书面化了,会引起警察的警惕。舞搭子?太口语了,警察又不会当回事。于是他郑重地说:“她是我女朋友。”
当时社会风气虽然很开放,但对“女朋友”这种称呼,仅限于青年人使用,而且得是有正当工作的未婚青年。顾大宏和关文梨的年龄,加起来九十岁,年轻的警察像是被谁咬了一口,抬头看着摄影师。摄影师很是得意,觉得自己终于冲破了某种桎梏,说:“对的,关文梨是我的女朋友。”旁边有个老警察乐了,忍不住说:“老顾,早点结婚多好呢。”
到了九月里,姐姐去上海继续读她的大学,男孩去了化工技校,一所著名的流氓学校。剩下摄影师一个人守在照相馆里,脸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但至少是恢复原形了,他很颓废地坐在玻璃橱窗后面,那儿贴了他的作品,各种各样的肖像,穿过这些肖像的缝隙可以看到他的脸。偶尔会有人路过,对他喊一声:“老顾,还在想关文梨呢?”
那个女人应该不会走远,这座城市并不提倡背井离乡,所有人从出生到老死都得在这里,它富庶、温婉,只有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才会给你点厉害尝尝。
她家离蔷薇街不远,男孩的学校很远,每天骑车上下学都会经过她家门口,那是一个大杂院,里面住着乌七八糟的人,到了晴天所有的被褥和内衣内裤都挂在半空中。从街道上望过去可以看到她的窗口,位于大杂院的二楼,挂着碎花窗帘,始终静悄悄的。他注意到窗台上有一盆植物在渐渐枯萎,到秋天时它已经死成了几根秃枝。男孩心想,这下我爸爸大概是失恋了。
摄影师恢复原形以后迅速变成了一个老人,不只是白头发和皱纹,他的脸上居然出现了老人斑一样的瘢痕,额前被揪脱的头发再也没有长出来,而且有点耳聋,听到什么话反应都会慢半拍,一旦听明白了又会变得很容易激动。姐姐说这也不纯粹是挨打造成的,可能他的更年期提前到来了,过几年就好了。他有时候还去靳家花园,坐一个小时,喝杯茶,然后离开。他在舞厅通常都穿布鞋,别人一看这打扮就不会再来骚扰他。那时候的舞厅也变得更为大众化,跳华尔兹的人都少了,通常都是些很简单的四步,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有探戈舞曲了。他成了一个在舞厅里默默沉思的人,看起来,他一生中余下的时光都该是这样了。
有一天,关文梨回来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当她走进苏华照相馆时,用丝巾裹住头,戴着一副口罩,连摄影师都没认出她来。
她果然没走远,住在城外小镇上的一个亲戚家里。摄影师问她:“去那么久干吗呢?”她说本来是想去借钱的,那张欠条上的一万块,不过她真的借不到那么多钱。摄影师说:“借不到就早点回来嘛。”关文梨愣了一会儿,对他说:“没脸再回来了。”
正如姐姐所倡议的,他们应该结婚,这件事并不难,然而两个曾经在舞厅里如此风光的人,全城唯一在公开场所跳探戈的老帅哥和老美女,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落幕。结婚倒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这种羞辱太折磨人。关文梨说,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摄影师的大脑袋,打得七零八落。这一切缘于她,她看见顾大宏害怕,看见顾小山和顾小妍也害怕,看见强盗和独眼以及这条街上的每个人都会感到害怕。
摄影师也跟着愣了一会儿,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关文梨说:“我想去挣点钱。”
挣钱是个好主意。她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在小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生意很小,但这件事至少看起来比摄影师更重要,她虽然爱他可是并不打算和他结婚。一切复杂的恩怨情仇就此简单了。
摄影师没说什么就放她走了。
姐姐是一九九一年回到戴城的,她学的专业是通讯工程,这一批毕业生有些运气很不好,找到的工作简直比劳教还不如,也有一些运气好的,后来平步青云,她属于后者,不过时来运转得再等上十年。
那时她找到的工作是在邮电局上班,第一年相当于下车间,必须做个邮递员。她负责投递的那个片区离蔷薇街很远,没有熟人,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人们看见她穿着绿色的制服,骑着绿色的自行车,在清晨与傍晚出现在街道上。那种自行车都是二十八英寸的女式车,正常女孩子根本不敢骑的,她不怕。车后面挎着两个邮件袋,装着各种信件和报刊,有时男孩觉得这是一种报应,十年前她从汪仙居家的奶箱里偷出牛奶,现在必须挨门挨户送信,仿佛是把曾经偷到手的那些东西再偿还给一个空虚的中心。
她变得老实了,说话不那么嚣张,行事低调,偶尔只在家里发发脾气。她最烦有人提起那两个坐牢的男人,简直不能说,像她这么一个人,自认为接近完美,结果她的爱情在号子里蹲着呢,一个判了八年,另一个连影子都找不到了,根本不知道关在哪儿。在她脱下这身邮递员制服之前是休想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她很努力,工作优秀,上过电视。当然不是标兵,她才干了这么几天配不上标兵的称号,而是给标兵做陪衬,发表一下自己的感想。实际上她比标兵也不差,绝无迟到旷工,不怕苦不怕累,想方设法为那些无主的信件找到归属,有时候连人带车栽倒在雨雪纷飞的街道上。男孩在电视上看到她穿着邮递员的制服,非常正派,有一张美丽姣好的脸,简直可以做人民邮政的广告代言人了。男孩心想,嘿,那两个关在牢里的,是不是会有可能在新闻里看到她的模样呢?
有一次他去邮局找她,看见她疲惫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几个同样疲惫的邮递员一溜排开,他们的自行车也筋疲力尽地歪着车头。那些邮递员在抽烟,她不抽,只是低着头,在下午的阳光中等待着这一天的晚报和余下的信件,像个罪人在等待他的判决书。
定期地,她会收到拉门先生的信,特别简单的一张明信片,从城东那所监狱里寄出来的,上面写着他需要的东西。她很快乐,给他送东西是她最高兴的事情。不过她更惦记的是那个从来也没写过一首诗的诗人,如果这两个男人都站在她眼前,她到底会嫁给谁,只有天知道了。
姐姐工作以后有很多男人追求她,这是必然的,可她最终都没有答应别人。男孩问她是不是在等待着拉门先生出狱,那位还在高墙里糊火柴盒呢,以他的刑期大概还有满满一仓库的火柴盒等待着去完成。她说倒也不是为了他,后来又说:“戆卵为什么非要砍人呢?搞得我一生负疚,真他妈的没来由。”她做邮递员以后在家说脏话已经毫无顾忌了。
“那么诗人呢?”
“别提了。”
“还有那个去了美国的,好像是你的初恋男友。”
“凑一桌打麻将吗?”她看着天说。男孩就不再问下去了。
男孩想,这真的像命运的安排,但命运只是在关键时刻伸出手来扭转一下局面吗?把一切变得更简单或是更复杂?也不是这样吧,每当她看到姐姐的样子就会觉得所有人都在时间中,时间就是命运,除此别无他途。
有一天姐姐对男孩说:“我看见强盗了。”
男孩说:“他在哪儿?”
她说:“跟我去看。”
男孩骑着她的自行车,带着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她的辖区。在一条很破旧的商业街上,她跳下车子,指着马路边的一个报摊说:“他在卖报纸。”
那个人,被拉门先生砍成了半傻,手上的筋也断了,如果不是医生妙手回春的话,他就得死掉,拉门先生也得死。他剃着光头,戴着一顶卖报人常见的遮阳帽,如果摘下帽子你会看到清晰的三条刀痕。他的报摊很寒酸,用几把凳子拼起来,上面搁着很少的几份报纸,报纸上压着几枚硬币。他自己就坐在一把折叠帆布小马扎上,看着眼前的硬币发呆。
男孩说:“爸爸的欠条还在他手里呢。”
姐姐说:“看这样子是不会来要钱了,都两年过去了。”
男孩说:“欠条在,总之不是件好事,万一哪天他又想起来了呢?”
姐姐打趣说:“他要是真想起来了倒也不错,跑到蔷薇街来,和老顾叙叙旧。”
男孩说:“老顾也跟傻子差不多了,他要是看见强盗或许会清醒过来呢。”
她点点头。两个人感到一阵轻松,没错,那张欠条是不会再出现了,它已经变成了强盗身上的刀疤,阴差阳错地,把这个最难搞的家伙、他们全家的阴影,就此定格在了八十年代。某一瞬间男孩甚至觉得,强盗是无辜的。
男孩想,我们都解脱了,包括姐姐,不过也未必。有那么一天,她去送信,遇到几个十七八岁的小流氓调戏她,对她说:“女邮递员,打炮吗?”
她不太明白打炮的意思,不过看他们的表情就明白了。她跳下自行车,瞪着这几个人,他们哈哈大笑。后来又跑过来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流氓,对那几个人说:“你们找死,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顾小妍。”那几个小流氓摇头,没听说过。年纪大的那个就说:“她的男朋友,当年一个人提着西瓜刀冲到康家三兄弟的舞厅,三刀砍残了一个叫强盗的老逼样;警察来抓他,他一脚踢飞了一个联防队的,爬到屋顶上,几十个警察堵着他,后来电视台都去拍新闻了。这人现在还关在牢里呢,等他放出来能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剁了。”那几个小流氓听了感到非常佩服,臊眉搭眼咋舌而去。
姐姐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走了一段,她觉得孤独了,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孤独但那次孤独找到了她。她撂下车子,站在街上大哭起来。
11
步入九十年代后,摄影师再也没去跳过舞,他隐退了。如果戴城有个跳舞名人堂什么的,他的照片应该会挂在那里,供后人瞻仰。可惜没有,只能草草落幕,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段传奇故事——那个会跳探戈的顾大宏,真的很厉害,又儒雅又傲慢,后来被人打成了傻子,所以做人不要太清高啦。这就是故事的全部意义。
很多人都以为他颓了,其实不然,他很滋润,每隔两个星期去一趟小镇上,找关文梨叙叙。她在镇上先是开了个杂货店,后来又开了个饭馆,里面还有摄影师的股份。那镇子过去很冷清,没想到一夜之间就成了旅游旺地,到一九九二年的时候,饭馆可谓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她还卖一种很肥很糇的蹄髈,据说是当地特产。每次摄影师去镇上,第二天都会带一个回来,放家里吃一个礼拜。他在镇上过夜。
可他们就是不结婚。
摄影师还是守着他的照相馆,店面破旧,生意越来越差,曾经有人来和他谈转让的事情,他不干,觉得它既然以亡妻的名字命名,那就不能随便倒了,更不能把这名字交给别人。九二年解放路改建,沿街一溜平房全部拆除,造起了楼,贴着马赛克瓷砖,玻璃窗全都是茶色的,照相馆恰好就在一幢大楼后面。那地方叫做康城歌舞厅,是康家三兄弟的买卖,里面全是三陪小姐,到了晚上热闹极了,唱歌跳舞,喝酒划拳,轰轰的音乐声从里面传来,卡拉ok的嚎叫回荡在夜空中。等到这些声音都消失,筋疲力尽浓妆艳抹的三陪小姐就跑出来吃夜宵。
有时候他们能看见一辆黑色的桑塔纳,里面坐着康家三兄弟,他们已经成了戴城很有名望的生意人,他们开影视公司,有两家歌舞厅,后来还做起了房地产生意,不过这一切都与摄影师无关了。
这条街称之为花街,原先只是因为它名为“蔷薇街”,街上又有很多栀子花,至此它就真的成为花街了,附近的白柳巷顺便也叫柳巷。人们都很快乐地说自己住在花街柳巷。
九十年代,陆续又有人搬离蔷薇街,其中就有方屠户。屠户那时也不再卖肉了,因为没有国营肉店了,他不想做个体户继续抡刀子,根据林雪凤的推测,中国很快就会流行各种冰货——冷冻的鸡鸭鱼肉,冷冻的丸子饺子,甚至冷冻的面条。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屠户一直记得,人们为了买一块没有冰冻过的“热气肉”,拼杀在菜市场,给他这个剁肉的递香烟抛媚眼,没有人爱吃“冷气肉”。然而冷气时代确实来临了。林雪凤是个商业奇才,她总能准确地预测到行情的变化,屠户在西边的新村里摆起了一个冰货柜台,很快步入正轨。他顺便租了一套三居室,全家迁往新村,蔷薇街的日子就算是永久性地结束了。
摄影师仍然坐在他的照相馆里,旁边的烟杂店和寿衣店都变成了小饭馆,一个卖炒面,一个卖盒饭,到了吃饭的时间油烟弥漫,泡沫塑料盒子四散飞扬。座位不够,食客们就蹲在照相馆门口吃,很煞风景。这且不说,关键是这种小吃店引老鼠,大的在地上跑,小的在梁上蹿,首先把姐姐吓了个半死,其次那些女的再也不肯来光顾他的生意了。
男孩那时已经被化工技校开除,在外面帮人跑婚纱生意,十九岁就挣到了自己那份钱。姐姐比较倒霉,没调进科室里,还在外面做邮递员,不过看上去好日子也不远了。他们都不再管摄影师的私生活,他孤守着照相馆,有一天,他的好运气来了。
他被强盗揍过以后,干了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每天到照相馆里给自己拍一张派司照,一共拍了五十张,全都冲出来。在这些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张脸的变化过程,从一个狰狞恐怖的大脑袋,逐渐缩小,逐渐恢复原形,后半部分可以看出他很帅,脸上的伤让他更酷。他表情平静,或者说像个无所谓的劳改犯,到了倒数第三张,他似乎是疯了,跑到理发店给自己剃了个板寸,扮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倒数第二张是哈哈大笑,最后一张是伸舌头扮了个鬼脸。他把这些照片贴在一张黑色的卡纸上,全是两寸头像,密密麻麻地排列上面,观者无不动容。这套照片他要是心情好了就会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吓吓人,也展露一下自己的摄影功底。他还挺得意,说那次关文梨来找他,本来是可以把她挽留下来的,后来他搬出这套照片,她就吓得跑回镇上去了。
那次有几个外地的摄影家经过解放路,顺便拐进苏华照相馆,他们是来买胶卷和电池的。摄影师正在吃午饭,他的五十张派司照就搁在柜台上,有一个摄影家看见了,吓了一跳,抬头端详摄影师,又招了那几个人一起来看,大伙啧啧赞叹,问他:“这是您自拍的吧?”摄影师点头。外地摄影家说:“这很厉害啊,非常有力量,可惜尺寸小了点。”摄影师咽下了米饭,跑到里面拿出四个档案袋,里面是五十张扩成十寸的大片。
外地摄影家们看了半天,除了这套以外,还有他当年给姐姐拍的“早晨”,给男孩和关文梨拍的“雨季”,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荷花梅花樱花玉兰花。外地摄影家很有眼光,说:“花就别看了,您的人像拍得不错。而这套照片是世界级的,效果太好了。”摄影师说:“是啊,前年不小心摔的。”外地摄影家说:“您也别不好意思了,这分明是给人揍的,傻子都能看出来。”摄影师无所谓地说:“哦,那就揍的呗。”
那几个摄影家告诉他,南京正在做一个现代艺术展,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虽然他籍籍无名,只是一个街边照相馆里衰老无用的小老板,但这套作品从各个方面来讲都不逊色于摄影大师。最关键的是,没有哪个摄影大师能把自己揍成这样再拍一组照片,那种伤痛、悲愤、狂乱,都是独一无二的。摄影师想了想,民间艺术家对这么高深的理论不是很明白,但他觉得去参加展览也不错,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敢想的梦想。
这件事花了他不少钱,主要是冲印和装裱,还有运输费。他独自去了南京,反正也没人管他。后来男孩才知道,他的作品挂了整整一个墙壁,刊登在两份艺术杂志上。这组照片被他命名为“疼痛”,疼痛1号,疼痛2号,一直到疼痛50号。够吓人的。等他回到戴城时,又上了一次晚报,文化宫给他开了一次摄影作品回顾展,把荷花梅花什么的也拿出来现眼。这下他第二次出名了。
那时人们又想起他了,原来曾经的摄影师顾大宏已经成了知名艺术家,生意又来了。他穿着高帮皮鞋和摄影马甲,坐在一把罕见的导演椅中,跷着二郎腿抽烟。有一天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很长很长了,并且他也不打算把它们剃掉,花白的头发像当年的诗人牛蒡一样,逐渐齐耳,逐渐披肩。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和他谈柴米油盐了。
在苏华照相馆的最后一段时光中,他显得满足而自负,作品还在外面展览着,他享受了一个戴城的小老板不可能得到的荣誉。有一天他昏了头,竟然答应给碧波饭店的女老板拍一套裸照,那也不是全裸,而是半裸,但足够让他再挨一顿打了。
那个女老板也是深爱着他的,她很漂亮,就是长得有点肥,不太会跳舞。过去她认为自己有钱,胜过关文梨十倍,现在关文梨也他娘是饭馆女老板了,生意不比她差,她估计这辈子也追不上摄影师了,只有一个要求,在青春逝去之前请他给自己拍一套比较暴露的照片。当然这事得关起门来干,摄影师没二话就答应了。
于是,那天下午,姐姐恰好提前下班回家,街道静悄悄的,隔壁饭馆里的人都在打瞌睡,她看到苏华照相馆的卷帘门关着,觉得奇怪,就掏钥匙开门走进去看个究竟。她以为最惨的事情无过于摄影师又被揍了一顿,结果看见碧波饭店的女老板衣衫凌乱地坐在里面,摄影师脱剩一件汗衫,扎了个小辫,正在狂按快门。姐姐几乎要晕过去,总算她也见过一点世面,没声张,退出去替他们把门,直到他们完工。碧波饭店的女老板出门时还很亲热地拍了拍姐姐的肩膀。
那是家里最后一次爆发大战,男孩亲眼目睹。他觉得好玩极了,摄影师和姐姐都嘟着嘴,互相不服气,互相觉得对方是傻瓜的样子。姐姐说他这么干很可能会被抓进去,如果他一直这么干,肯定抓进去。摄影师说:“拍人体艺术的我见过,我去南京都见过了。”
姐姐说:“真以为自己是艺术家了?”
摄影师说:“反正比你那牛蒡更艺术家,我很有名气的,上过艺术杂志了,你不知道吗?”
姐姐狂怒:“我知道,不就是被人狂揍一顿吗?你要是再被人揍一顿,你还能上艺术杂志。”
摄影师狂怒:“你一个邮递员竟然嘲笑我?”
姐姐说:“你下次要是再拿牛蒡说事,我饶不了你,我天天跟你说强盗。”
摄影师说:“你还有个拉门先生呢。”
姐姐说:“你还有个独眼呢。”
摄影师说:“再啰嗦我就一把火烧了这照相馆。”
姐姐有点害怕,嘟哝说:“嘴硬吧,你就是因为嘴硬才挨揍,揍完了可以去展览。”摄影师抄起凳子,女邮递员撒腿就跑,跑出去二十米,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到底想娶哪个女人?”
摄影师喘了口气,穿好衣服,抓了点钱塞进口袋。那时天色还不太晚,走得紧的话,可以赶上去小镇的最后一班中巴车。他把苏华照相馆的卷帘门拉下来,锁好,往巷口走去。
姐姐大喝道:“去哪儿?”
摄影师用他三十多岁时一贯平静的语调,头也不回地说:“老子去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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