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灵魂初悸 第七章(1 / 2)
一
我们的戏在圣诞节后的第一天开演,之前接连几周都在彩排,因此圣诞节被工作挤满。当母亲和去年一样,写信要我回家过节时,我只能再寄出一封道歉信,说我还是太忙。距我离家已将近一年半,距离我看到海,吃一顿新鲜的牡蛎晚餐,已隔了一年半,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不管爱丽丝的来信多使我难过,我还是忍不住想念他们,想着他们过得如何。一月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那口有黄色珐琅字母的旧行李箱。我打开箱盖,发现戴维的地图贴在底下,标出惠茨特布尔的箭头已然褪色,“用来提醒你来家在哪里,免得你忘记。”他原本只是开玩笑,家人认为我不会忘记他们。现在对他们而言,我似乎真的忘记他们了。
我砰的一声盖上箱盖,觉得双眼刺痛。——凯蒂跑过来看发生什么事,我正在哭泣。
她用手臂环着我,“喂,你怎么?该不会哭了吧?”
“我想起家。”在抽噎之间,我说,“突然想回去。”
凯蒂摸摸我的脸颊,将手指放到唇间吸吮,“纯正的盐水气味,难怪你会想家,我一直很惊讶,你从海洋到这里活了那么久,却一点都不像海草一样皱缩,我不该将你带离惠茨特布尔湾的,人鱼小姐……”
听见凯蒂再度唤着我以为她早就遗忘的名字,我终于笑了,接着叹了一口气。“我想回家,回去一两天……”
“一两天!没有你,我会死的!”她笑着别开目光。我想她只是半开玩笑,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朝夕相处,不曾分离。我的胸部又感到那种古怪的压迫感,迅速亲了她。她伸手扶着我的睑,却再度e别开目光。
“如果这让你这么悲伤,你一定得回去,我来安排。”凯蒂说。
“我真不愿意离开你,”我的眼泪已经干了。现在变成是我在安慰她,“不论如何,我都得等到霍克斯顿的表演结束才回去,那是好几周后。”
凯蒂点点头,一脸体贴的模样。
那的确还要好几周,因为《灰姑娘》要演到复活节才结束。然而在二月我却意想不到地突然有机会脱身,不列颠剧院发生火灾。那时的剧院常有火灾,场地被烧得精光,再重建的更好,没有人会记得原来的剧院。不列颠剧院的火灾很小,没人受伤,但还是得疏散观众。有位督查过来视察剧院建筑,说必须加建新的逃生门。他关闭剧院直到工程完成,剧院退票给观众,张贴道歉启事,我们发现有半周的假期。
凯蒂突然很高兴地让我走,在她的怂恿下,我利用了这个机会。我写信给母亲,告诉她如果可以,我会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到家,并待到星期三晚上。接着我外出买送给家人的礼物。我发现,过了那么久后,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到惠茨特布尔,让我相当兴奋……
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难和凯蒂分开。
我对她说:“你会好好的吗?你在这里不会寂寞吧?”
“我会非常寂寞,我想你回来后,会发现我因寂寞而死!”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来?我们可以搭晚一点的火车——”
“不,南儿,你得自己回去探望家人。”
“我会每分每秒想着你。”
“我会每分懊胂胱拍”
“我也会想你……”
“喔,凯蒂……”
凯蒂一直用牙嗑着项链上的珍珠。当我将嘴唇凑上他的嘴唇时,我们唇间夹着一股冰冷,光滑和坚硬的感觉。她让我表亲她,调整头的位置,使我们的脸颊能贴在一起,手放在我的腰上紧搂着我——好似她爱我胜过一切。
二
那天早上抵达时,我发觉惠茨特布尔似乎变了很多——又小又灰暗,海面更宽广,天空更低矮且不如记忆中蔚蓝。我从车窗倾身凝望这一切,在父亲和戴维看见我的前一刻,就先发现他们在车站等候。就连他们看起来也变了——我想着这些,心疼和莫名的悔意在心头涌现——父亲老了一点,姿态有点佝偻;戴维变壮,脸也更红了。
当他们看到我走出火车到月台时,马上跑了过来。
“南茜!我最亲爱的女儿……”这是父亲说的,我们很别扭地拥抱,因我提着大包小包,头上的帽子还缝有一块遮脸的面纱——一件包裹掉到地上,父亲弯身捡,赶忙帮我提其他包裹。戴维牵起我的手,隔着面纱亲吻我的脸颊。
“看看你,真是盛装打扮,爸,她真是为淑女,不是吗?”戴维的脸庞涨的更红。
父亲站直身子看我,绽开笑容,嘴角几乎伸到眼边,“多标致啊,你妈会认不出你来。”
我想自己的确盛装打扮,不过在那当下,这种想法才乍然冒出。这些日子以来,我的衣服都很精致,早就不穿当初带出家门姐姐穿过的旧衣服。那天早上我只想把自己打点得好一些,现在我觉得有点尴尬。
当父亲勾着我的手,一起走回小吃店时,尴尬的感觉并未消失。家里的房子变得比以前更破旧,店里的护墙板露出木头的部分比原先上蓝漆的部分还多,而那块写着“艾仕礼牡蛎:肯特郡最好的牡蛎小吃店”的招牌,现在仅以一条较链挂着,还被雨水蚀裂。上楼的楼梯又黑又窄,我难以置信的是,最后抵达的房间居然更小更破。最糟的是,从街道、楼梯、房间到里面的人,全都有鱼腥味!那气味对我而言,就如同我腋下的气味一样熟悉;现在我却惊讶地想我曾经住在这里,并曾对此习以为常。
我希望自己的惊讶会在我到家时造成的骚动中消失。我知道母亲和爱丽丝在等我,她们的确如此——不过还有其他人。当我出现时,每个人都高声惊呼,并上前(除了爱丽丝〉拥抱我。我得保持微笑,顺从地接受紧抱和拍打,直到喘不过气。罗妲仍是我哥哥的情人,她也在场,比以前更无礼;罗西娜婶婶也欢迎我回来,带着儿子,也就是我表哥乔治,和她女儿莉莎以及莉莎的小孩——只不过他现在已不是婴儿,而是襁褓中的小男孩。我发现莉莎又怀孕了,我相信有人曾写信告知,只是我忘了。
在所有人欢迎过我之后,我脱下帽子和沉重的大衣。母亲上下打量着我,“老天,南茜,你看起来真是高挑又标致!你都快比你父亲高了。”在这个狭小拥挤的房间里,我的确觉得自己变高里,但我想自己不太可能真的长高,只是因为站得比较挺直。尽管觉得不好意思,我带有一丝骄傲地环顾四周,找到一张椅子坐下,茶端了上来。我和爱丽丝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父亲问起凯蒂的事,我说她很好。她现在在哪里表演?他们问我。我们现在住哪里?罗西娜婶婶说有人提过我也登台表演,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有时会加入凯蒂的演出。”
“那真是有趣!”
我不能说是拘谨促使我对他们隐瞒成功的事实,我想,如我之前所说,是因为表演和我的爱情是如此错综纠缠:我承受不了他们对此探问、皱眉,或是不慎产生别的想法……
现在我想,那是一种自衿。而在我表哥乔治大喊“南茜,你的口音怎么了?声音变得如此高雅!”时,我和亲人相聚还不到一小时。我很惊讶地看着他,仔细聆听自己说话的声音。他说得没错,我的声音改变了。我的声音并非变得如他所说的高雅,而是一种剧院人士特有的轻快口音——混合了模仿小贩到著名喜剧台词所需的说话方式,演变成一种怿异且难以陈述的腔调。我不知不觉学会了这种腔调。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凯蒂,有时听起来甚至和瓦尔特一样。直到现在,我才惊觉自己的改变。
我们喝着茶。有更多人开始为那小男孩担心。有人把他交给我照顾,当我接过他时,他却哭了。
他母亲搔他痒,“喔,老天!南茜阿姨会以为你真的是个小爱哭鬼。”莉莎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抱着他靠近我的脸颊,“孩子!”她抓着他的手臂挥一挥,“像个小绅士、和南茜阿姨握握手!”他在莉莎臀上动来动去,像把随时会发射的枪,我克尽义务地牵起他的手,并用力握着。然而他马上缩手,还哭得更大声。大家都笑了。乔治抓起小男孩,把他高高举起,他的发丝扫过天花板上泛黄破裂的灰泥“谁是小士士兵啊?”他叫道。
我注视着爱丽丝,她转移视线。
小男孩终于停止哭闹,室内变得更温暖。我看到罗妲倚向我哥哥耳语,当他点头时,她咳了一声,“南茜,你还没听到我们的好消息。”我仔细地望着她,她已经脱下大衣,我注意到她只穿着一双毛线长袜,很像是待在家里的舒适装扮。
她伸出左手,左边第二根手指上有条细细的金环,一块小小的宝石镶在上面——不知道是蓝宝石或钻石,小到看不出来。这是一枚订婚戒指。
不知道为什么,我脸红了,勉强挤出微笑,“哦,罗妲!我真高兴。戴维!你太幸福了。”我并不高兴,那也一点都不幸福。罗妲成为我大嫂,这主意非常糟糕,但我一定得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因为他们都在沾沾自喜。
罗西娜婶婶朝我的手点头,“你手上还没有戒指吗,南茜?”我肴到爱丽丝改变坐姿,我摇头。“还没有。”父亲说话了,我却听不下去,因为内容是针对这个话题。我起身拿回袋子。“我为你们买了些东西,从伦敦买的。”
室内开始传着低语声和些许带有兴趣的“哦”声。母亲说我不该买东西,却伸手拿眼镜,并且一脸期待。我先走向罗西娜婶婶,递给她满满一袋包裹,“这些是给乔叔,还有麦可和女孩们的。这是给你的”接着是乔治,我给他买了一只银色的口袋酒罐。然后莉莎,还有她的小孩……我走过拥挤的房间,最后到爱丽丝面前,“这是给你的。”她的包裹是最大的,是一顶装在帽盒里的帽子。她脸上带着你能见过最微弱、最直接、最僵硬的微笑,从我手上接过包裹,缓慢而不自在地拉扯缎带。
现在除了我,每个人都有礼物。我坐着看他们拆开包裹,微笑地咬起指节。礼物一件接一件拿出,在早晨的日光下被众人翻来覆去检视。室内鸦雀无声。
父亲开口:“老天,南茜,你真令我们骄傲。”我买给他一条表链,和瓦尔特戴的一样粗亮,他将它握在手上,那条表链对比他通红的手掌和外套上褪色的毛线亦发耀眼。父亲笑了,“我看起来还挺像样的,不是吗?”笑声听起来却不太自然。
我望着母亲。她的礼物是一支银背发梳与配对的手镜,放在她膝上的包装纸上,感觉好像不敢拿起来。我立刻想到在牛津街时没想到的事——把它们放在母亲玻璃把手的柜子里,旁边尽是廉价香水瓶和冷霜罐,会有多不搭调。她看着我,我发现自己想的和她一样。“真的,南茜……”母亲说,口气近乎斥责。
当大家比较礼物时,低语声从房里的各个角落传来。罗西娜婶婶拿起一对石榴子石耳环,并对大家眨眼。乔治指着酒罐,非常紧张地问我,我是不是中了大奖。只有罗妲和我哥哥似乎真心对礼物感到高兴。我给戴维买了一双软如牛油的手工鞋子,他用指节敲着鞋底,走过弃置的包装纸和缎带,亲吻我的脸颊。“你真是颗小星星,我要把它们留到结婚那天再穿,变成肯特郡鞋子最好的家伙。”
他的话似乎提醒了大家的礼貌,忽然同时起身亲吻我,向我道谢。室内一阵骚动,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的肩头,看往爱丽丝仍然坐着的地方。她已经打开盒盖,却没拿出帽子,只是冷冷地用指头捏着帽子。戴维发现我在看她,大叫道:“你拿到什么礼物,妹妹?”当她不情愿地将盒子拿给他看时,他吹了声口哨,“真令人吃惊!帽缘上还有鸵鸟毛和水钻装饰。你不试戴吗?”
“我等一下再戴。”她说。
现在大家都转过头看爱丽丝。
罗妲说:“喔,多漂亮的帽子啊!还有这么可爱的红色。这种红色叫什么名字,南茜?”
“‘水牛红’。”我难过地说,觉得自己像个呆子,仿佛我送给他们的东西是一堆垃圾,是棉线轴、烛台、牙签和鹅卵石,还用包装纸和缎带仔细包好。
罗姐没有察觉,大叫:“‘水牛红’!哦,爱丽丝,赶快戴上让我们看看。”
“对啊,爱丽丝,快戴上,”这回是罗西娜婶婶,“不然南茜会以为你不喜欢。”
我很快地说:“没关系,让她待会儿再试。”但是,乔治已经跳到爱丽丝的椅子旁,拿起帽子试着戴在她头上。
“来吧,我要看看你戴着它像不像水牛。”他说。
“放开!”爱丽丝说。接着是一阵混乱。我闭上眼睛,听见缝线的撕裂声,看见姐姐的膝上放着帽子,乔治手上抓着半数鸵鸟毛,水钻饰片飞得不知去向。
可怜的乔治倒吸一口气,开始咳嗽,罗西娜婶婶严肃地说希望他满意。莉莎拿起帽子以及羽毛,笨拙地想恢复原状,叹息道;“多美丽的帽子。”爱丽丝用双手遮住眼睛,匆匆跑离房间。父亲说:“可真是一团乱!”他依然握着闪闪发亮的表链。母亲看着我摇头,“真可惜,喔,南茜,真可惜!”
三
罗西娜婶婶和亲戚们适时离开,爱丽丝则带着肿胀的双眼去找朋友。我将袋子搬上房间,顺便洗把脸。稍后我下来时,带来的礼物全都整理好了。罗妲正在厨房里帮母亲削马铃薯皮并煮熟。我自动帮忙,她们却把我赶走,说我是客人,于是我和父亲、戴维坐在一起——他们似乎认为维持埋首于星期天报纸的日常作息,会让我比较自在。
我们吃了晚餐,散步到坦克顿,坐着g石子到海里。海水灰暗如铅,远方的海面上有小帆船和平底货船前往凯蒂所在的伦敦。我不在身边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稍后我们喝过茶,又有更多亲戚前来感谢礼物,央求看我美丽的新衣裳。我们坐在楼梯上,我给他们看我的新洋装、附面纱的帽子,还有各色丝袜。我们谈论和年轻小伙子有关的事。我得知爱丽丝和艺宫的托尼·里夫斯分手,和一个造船厂工人交往。亲戚们都很惊讶她竟然没告诉我,他们说他比托尼高得多,却没有托尼的风趣。我的旧情人弗瑞迪也和一名女孩交往,很有可能娶她……当他们又问我,我是否有人追求时,我说没有,却对这个问题有所迟疑,他们都笑了。所以答案一定是有,他们向我施压,为了让他们不再追问,我只好点头。
“有一位男孩,他在乐队里吹短号……”我别开视线,宛如想起他而难过,亲戚们互换了意味深远的眼神。
那巴特勒小姐呢?她一定也有情人了?“是的,有位叫瓦尔特的人……”我厌恶自己说出这些话——但是,当我告诉凯蒂这些事时,不知道她会笑得多开心!
我忘了他们很早休息。亲戚们十点时离开,十点半时大家都开始打哈欠。戴维送罗妲回家,爱丽丝向我们道晚安。父亲伸个懒腰,走过来将手臂环在我颈上。“南茜,你能回家,对我们来说就是礼物——而且你变得这么美丽!”
母亲也对我微笑,那是今天见到她以来初次发自内心的微笑,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高兴能回家和他们团聚。
然而,这份喜悦持续的时间并不久。几分钟后,我向父母道晚安,发现自己终究得和爱丽丝在我们的——她的——房间里独处。她躺在床上,煤气灯依然高挂,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我没有脱衣服,只是靠着门,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她看我。
“帽子的事我很抱歉。”爱丽丝说。
“没关系。”我走向火炉旁的椅子,开始解靴子的鞋扣。
“你不该如此破费。”她接着说。
我扮了个鬼脸,“但愿我没有。”我拔开靴子,将它们踢到一旁。爱丽丝闭上双眼,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我放慢动作看着她。
“你的信真的很伤人。”
“我不想讨论这个。”她很快回答,转过身去,“我告诉过你我的想法,我不会改变。”
“我也不会。”我用力拉着钩扣脱掉衣服,顺手挂在椅背上。我觉得一肚子气,一点都不疲倦。我走向一个袋子,掏出一根香烟,当我划火柴时,爱丽丝抬起头。我耸耸肩,“凯蒂教会我的另一种坏习惯。”语气听起来像个卑劣的芭蕾贱货。
我脱下其他衣物,从头上套过睡衣,想起我的头发。我无法戴着发辫睡觉。我再次望向爱丽丝,她因为我的话脸色发白,直直看着我。我拉着发夹,直到发辫松脱为止。我从眼角瞧见她张开嘴。我将指头穿过平坦的短发,这个举动以及刚才抽的烟,使我感到出奇平静。
我说:“能不能不说出去这是假发?”
爱丽丝坐了起来,抓起被单挡在面前。
“你不要这么害怕,我写信告诉过你,我已经加入表演,我不再是凯蒂的服装师。现在我在舞台上和她一样表演。唱歌、跳舞……”她说:“你从来就没认真写信让我们知道。如果这是真的,我们一定会听到消息!我不相信你。”
“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
爱丽丝摇头,“唱歌、跳舞,那是荡妇的行为。你不能这么做,你不会这么做……”
我说:“我确实这么做。”为了向她证明这是真的,我撩起睡衣,在地毯上轻轻滑步。
舞蹈似乎就像头发一样吓到了她。爱丽丝带着痛苦的语气开口,声音却依旧尖锐刺耳。“我想你也这样撩起裙子吧,是不是?在舞台上露出腿,任由全世界观看!”
“我的裙子?”我大笑,“老天,爱丽丝,我不穿裙子!我剪短头发不是为了穿裙子。我穿的是长裤,我穿绅士的西装!”
爱丽丝大喊:“喔!多丢脸的事!多丢脸的事,在一群陌生人面前!”
我说:“凯蒂这么做的时候,你觉得很不错。”
“她做的没一件好事!她把你带走,还把你弄得怪里怪气的。我完全不认识你了。真希望你没跟她走,或从没回来!”
爱丽丝躺下,将被单拉到下巴,眼泪扑簌流下。没有女孩看见自己的姐妹哭泣时不会动容,我爬上床到她身边,双眼也跟着刺痛起来。
但当她感到我靠近时,抽动了一下。“离我远一点!”她大叫,蠕动着身体离开。她以这么真实的情感、这么恐惧伤心的口气对我说。我只能照她所说地退开,让她躺在床的边缘。爱丽丝很快便不再颤抖,陷入沉默,而我停止流泪,神色凄然。我将手伸向煤气灯,将其熄灭,一语不发地躺下。
原本冰冷的床逐渐变暖。我开始希望爱丽丝能转身和我说话。我开始希望爱丽丝是凯蒂。我开始一我情不自禁!——想着如果她是,我会和她做的所有事。突如其来的欲望使我吓坏了。我想起在凯蒂和我接吻之前,我每次躺在这里时的幻想。我想起第一次和凯蒂在吉内拉路的住处共眠,那时的我只习惯和姐姐同床。现在爱丽丝的身体对我来说很陌生,和一个人躺得那么近,却不亲吻爱抚她,似乎是一件古怪而错误的事……
我倏地想到,假使我睡着了,忘记她不是凯蒂,将手放在她身上,或是用脚——
我起床,将大衣披在肩上,抽起另一根烟。爱丽丝未受惊动。
我斜视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半。我再度揣测凯蒂在做什么,想象可以从心中发出讯息,穿越夜空传到史丹福丘,不管她刚才在做什么,让她停止,想起在惠茨特布尔的我。
我的返家之行,在经历过如此糟糕的开场后一直不太愉快。我在星期天抵达,隔天家里当然要做生意。第一天晚上,我一直到很晚才睡着,隔天早上六点半时,我和爱丽丝一起醒来,强迫自己起床,在餐桌前和家人共进早餐。然而,我不知道是否该拿起牡蛎刀,接管以往的厨房工作——我分不清楚他们是否愿意或期待我这么做,或我能否受得了这么做。最后我发现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因为现在家里请了一位女孩剖牡蛎,她的动作似乎和我以前一样迅速。我站在她旁边——她长得很漂亮——用牡蛎刀传给她剖好的牡蛎……但那冰冷的水令我感到刺痛,剖了一打左右便坐着旁观,忍不住闭上双眼,将头靠在双臂上,听着餐厅传来的说话声以及锅子发出的咕嘟声……
我很快就睡着了,直到父亲匆匆经过,被我的裙子绊到而洒出一锅汤,我才醒了过来。家人建议我上楼——意思是别挡路。于是我改看《警察画报》,在客厅里踱步赶走瞌睡虫,独自度过整个下午,忍不住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回家。
隔天的情形更糟糕。母亲一直说不希望我到厨房帮忙,怕我弄脏裙子和弄伤手,我回家是为了休息,不是工作。我已经读完《警察画报》上一件又一件的报道,只剩下父亲的《鱼货交易报》可读,我实在受不了整天待在楼上读它。我穿上外出服,到外面遛达。我很早出门,十点就走到海盐场并回头。为了找些乐子,我搭车到坎特伯——当我父母和姐姐正在小吃店里辛劳的时候,我却像个游客般度过一整天,到一间长久以来因为就在附近,从未想参观的大教堂回廊散步。
在回车站的路上,我经过艺宫前方。现在我有分辨剧院的能力,坎特伯里艺宫现在对我而言大为不同,当我走上前观看海报上的名字时,发现所有表演者都是二流艺人。艺宫大门当然是紧闭的,走廊一片黑暗,但我就是按捺不住,绕到舞台大门要求见托尼·里夫斯。
我戴着帽子,面纱遮住脸,托尼看见我时没认出来。然而,他一知道是我就笑了,跟着亲吻我的手。
“南茜!真是稀客!”至少他一点儿都没变。托尼带我进办公室,请我坐下。我说回来探望家人,出来找些乐子,又说对他和爱丽丝分手感到遗憾。
他耸耸肩,“我一直知道爱丽丝不会嫁给我。我的确很想她,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尽管不及——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她妹妹离家后的美貌……”
我并不介意,因为我知道他只是在调情——被爱丽丝昔日的爱人调情感觉还蛮愉快的。我问他艺宫的事,像是生意如何、表演者和表演内容。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支笔,开始把玩起来。
托尼问:“我们何时才能再请巴特勒小姐回来?我听说你现在和她配成一对。”我瞪着他,觉得双颊发烫,但他指的当然是表演。“我听说你们一起表演,而且合作无间。”
我微笑了,“你怎么知道的?我不太和家人提起这些事。”
“我有读《时代报》,不是吗?‘凯蒂·巴特勒和南儿·金恩’。我一看艺名就知道……”
我哈哈大笑,“哦,托尼,这不是很有趣吗?这真是最奇妙的事。我们现在在不列颠剧院演出《灰姑娘》。凯蒂饰演王子,我则饰演丹迪尼。我得穿着丝绒及膝马裤说台词、唱歌、跳舞、用手拍大腿演戏。观众都为之疯狂!”
托尼因我的快乐而微笑——终于可以为自己高兴的感觉真好!——然后他摇头。“就我从你亲人那里听到的,他们连一半的实情也不知道。你为何不接他们上去,看你在舞台上表演呢?为何要保密?”
我耸耸肩,有些迟疑地说:“爱丽丝不太喜欢凯蒂……”
“你和凯蒂,你还是听她的话?还是像以前一样和她同进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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