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见恨晚 第十五章(1 / 2)
一
你或许会以为,到了这步田地,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敲那扇在我面前关上的门,或试着爬上大门,攀在大门顶端向以前的女主人恳求。或许当我站在黑暗孤寂的巷弄里,感到惊恐并啜泣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些事。但我看到黛安娜转过来看我时,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带任何热情、和善或欲念。更糟糕的是,我看到她朋友们的表情。我怎能回到她们身边,或希冀能再次英挺且骄傲地走在她们面前?
这个想法使我哭得更伤心,我或许会坐在大门口哭泣,直到天亮。然而过了一会儿,我身边出现一阵骚动,我抬头看见泽娜站在那里,双手环胸,脸色极为苍白。在我饱受煎熬之际,我遗忘了她的存在。
我说:“喔,泽娜!这是个多凄惨的下场!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她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和过去完全不同。“我们该怎么办?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把你留在这里,希望那女人会回来找你,再带你进去虐待你。这全是你自找的!”
“喔,她不会再回来找我了——会吗?”
“不会,她当然不会,也不会来找我。看你的甜言蜜语把我们害到何种地步!在一月最寒冷的夜晚被赶出来,没戴帽子,甚至连一条内裤也没穿,连一条手帕也没有!我希望自己在监狱里。你害我失去工作,你害我失去名誉。你害我损失存来前往殖民地的七镑薪水——喔!我真是个呆子,竟然让你吻我!你真是个傻瓜,竟然以为女主人不会——喔!我真想揍你!”
“那就揍我吧!”我大叫,不住啜泣着,“帮我打黑另一只眼睛,这是我自找的!”
但泽娜只是抬高头,双手紧抱自己,转过身去。
我用衣袖擦拭双眼,试着稍微冷静下来。当我扮成安提纽,蹒跚走出会客室时,还只是午夜,我猜现在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这是糟糕的时间,因为那意味着在天亮前,我们仍有最长、最冷的几小时要度过。我尽可能谦卑地说:“我该怎么办,泽娜?我该怎么办?”
她转头看我,“我想,你该去找家人。你总有家人吧?你有朋友吗?”
“我现在无依无靠了……”
我又将手放在脸上,她转过身来,开始咬着嘴唇,最后说:“如果你真的一个亲友也没有,那我们还真像,因为我也没有,我的家人全因安格妮丝和警方的事弃我而去。”她注视着我的水手袋,用脚上的靴子轻推。“你没在任何地方留点现金吗?袋子里有什么?”
“都是我的衣服,是我带到黛安娜家的男装。”我回答。
“它们是好的衣服吗?”
“我曾经这么认为。”我抬起头来,“你是指我们穿上它们,扮成男士?”
泽娜已经弯下腰,眯眼看着袋中物,“我是指卖掉它们。”
“卖掉它们?”卖掉我的卫兵制服,还有我的牛津裤?“我不晓得……”
她将双手伸向嘴唇,透过指间发出声音。“你可以卖掉它们,小姐,不然就得走到艾奇韦尔路,站在灯柱旁边,等有人赏你一枚钱币……”
二
我们卖了衣服。我们把衣服卖给一位在基尔本路附近市场摆摊的旧衣商。泽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将衣服装袋——市场一直进行交易到半夜,不过当我们抵达时,大多数手推车都清空了,街道满是垃圾,摊贩正在熄灭轻油灯,将水桶里的水倒入水沟。那人瞧见我们过来,马上说:“你们来得太晚,打烊了。”当泽娜打开袋子,从中拉出衣服时,他偏着头嗤之以鼻。“军人服装在我的摊子上根本不值钱,”他边说边拉开外套的衣袖,“不过我要这件,这斜纹布料大概可以做一件时髦的背心。大衣和长裤都够漂亮,鞋子也是。我可以跟你们买,我出一畿尼。”
“一畿尼!”我说。
“一畿尼是你们今晚能得到的公道价。”他再度嗤之以鼻,“我认为它们是赃物。”
泽娜说:“它们才不是赃物,不过这个价钱可以,如果你能附送一些女士用品和一对有蝴蝶结的帽子,那就算一镑。”
他给我们的内裤和丝袜陈旧发黄,帽子糟糕透顶,衬衣当然没给。不过泽娜似乎很满意这项交易。她把钱装进口袋,带我到一家烤马铃薯的摊贩,我们一人买了一颗马铃薯,共饮一杯茶。马铃薯尝起来有泥土的味道,茶味淡得简直就像略上色的水。不过摊子有个火盆,温暖了我们。
就像我之前所说,泽娜从我们被逐出房子后,似乎变得非常多。她没有发抖——发抖的人是我——她身上散发着智慧与权力的气息,明了在街上通行的方法,走在街上对她来说好像轻松自在。我也曾经轻松自在地走在街上,而今我认为,如果她让我握着她的手,我便能和以前一样办到。现在,我只能跟在她身后踉跄而行,可怜地嗫嚅着:“泽娜,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泽娜,你觉得她们现在正在幸福地做什么?喔,你能相信她真的把我从她身边赶出去吗?”
最后她对我说:“小姐,别误会我的意思,但要是你再不闭嘴,我真的得揍你!”
我说:“对不起,泽娜。”
她和一位刚刚也站在火盆旁的妓女攀谈起来,从她那里得知附近一栋寄宿公寓的消息,据说那里整夜都欢迎客人投宿。那里其实是个很糟的地方,只有一间女房和一间男房,而每个在那里睡觉的人都会咳嗽。我和泽娜躺在一张床上,她为了取暖穿着裙子,我对衣服上的皱痕依然满怀恼怒,将裙子放在床垫下,希望能用一夜的时间压平。
我们又直又僵硬地躺在一起,我们的头躺在一只难受的长枕上,不过泽娜背对着我,立刻闭上眼睛。其他寄宿者的咳嗽声、我脸颊上的疼痛,以及心中的悲伤和惊慌,都让我无法入眠。当泽娜颤抖了一下时,我将手放在她身上,她没有把手拨开,我稍微靠近她。
我非常轻声地说:“喔,泽娜,想到这一切,都让我睡不着!”
“我想也是。”
我不断发抖,“你恨我吗,泽娜?”
她不愿回答。
“如果你恨我,我不会怪你。可是,喔!你知道我有多抱歉吗?”
一个躺在我们旁边床上的女人发出尖叫——我想她喝醉了——那使我们俩都吓了一跳,彼此的脸颊靠得更近。泽娜仍旧紧闭双眼,但我敢说她听到了。我想起数小时前,我们以多么不同的方式躺在一起。我的不幸从此熄灭了面前的光明;不过因为我们两人谁也没说,我以为悲惨的命运就此结束。
我低语:“喔,假如黛安娜那时没上来就好了!那很好玩,不是吗?——在黛安娜进来停止一切之前……”
她睁开眼,悲伤地说:“是很好玩,在他们逮到你之前总是很好玩。”她凝视我,并咽着口水。
我说:“不会太糟的,泽娜——对不对?现在你是我在伦敦唯一认识的阳刚女,既然你无依无靠,我想——我们会克服一切的,对不对?我们可以在一栋寄宿公寓找个房间。你可以找份工作,当女工或帮佣。我会再买一套西装,当我的脸完全好了以后——喔,我知道一两种赚钱的伎俩。我们可以在一个月后赚回你损失的七镑。我们很快就会赚到二十镑。到时,你就去得成殖民地,而我,”——我吸了一口气——“我会和你一起去。你说过那里缺房东,当然也缺绅士的男宠——即使是在澳洲?”
当我低语时,泽娜不发一语凝视我。她弯下头吻我一下,非常轻地吻在我的唇上。她再度转身,我终于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白天了。我可以听见女人们咳嗽和吐痰的声音,还有以低沉、愤怒的声音讨论她们度过的夜晚,和必须面对的生活。我合眼躺着,用双手遮脸:我不想看到她们,或参与现在必须和她们共同生活的卑劣世界。我想到泽娜,和我替她安排的计划——我认为,这会很艰难,但是泽娜会让我远离艰难的部分。少了泽娜,这的确会很艰难……
我终于将手拿开脸,转身注视旁边的床。那里是空的,泽娜不见了,钱也不见了。她按照女仆的作息,在破晓时起床,丢下沉睡中的我,什么也没留下。
三
明白一切使我茫然,我想自己无法比现在更晕眩,也无法悲哀地跌得更深。我站起身,从床垫下拉出压得更皱的裙子穿上。躺在旁边床上的醉妇花了半便士买了一盆温水,她站在那盆水中冲洗身体,洗完后好心让我使用,拭去留在我脸颊上的最后几块血迹,并抚平我的头发。当我望着黏在墙上的镜子时,我的脸看起来像是一张离酒精灯太近的蜡制脸孔。当我步行时,我的双脚似乎发出尖叫,我穿的是过去当男妓时所穿的鞋子,如果不是我的脚变大了,就是我太习惯柔软的皮革。之前走到基尔本路时,我的脚巳经起了水泡,现在那些水泡逐一磨破流脓,丝袜则磨着脚。
房客不被允许在寄宿公寓的房间待过早上,十一点时有位女子出现,用扫帚将我们赶出去。我和那位醉妇走上一小段路。当我们在梅达谷分道扬镳时,她拿出极小的一包烟草,卷好两根如针般的香烟,并给我一根。她说,烟草是治疗瘀伤最好的方法。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抽烟,直到烧到手指。我思考着自身的处境。
我的状况是如此荒谬地熟悉:四年前我逃离史丹福丘时,曾经一样又冷又病又凄惨。不过在那时,我起码还有钱,以及一些漂亮的衣服;我那时有食物,也有香烟——拥有所有能够使我延续生命,却无法让我快乐的东西。现在,我一无所有。我因为饥饿与酒的后劲而感到反胃,而一便士才能买到一根鳗鱼卷,我还不如去乞讨一或照泽娜的建议,再次扮成男妓,靠在湿答答的墙上碰运气。乞讨的主意对我来说很讨厌——我无法忍受试着引起男士的怜悯和钱币。而那些男士正是两周前,当我走在黛安娜身边,和他们擦身而过时,会欣赏我的西装剪裁或袖扣的那种人。身为女孩,想到被他们其中之一侵犯,感觉更加糟糕。
我站起身,在长椅上坐一整天实在太冷了。我想起泽娜前一晚说过——我得去找家人,她们会接纳我。我没想到在惠茨特布尔的血亲,当时对我来说,似乎和他们已经永远脱离关系。我想到曾经如同母亲般待我的女士,还有她曾经像我妹妹的女儿。我想到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我有一年半没和她们联络。我答应去看她们,却从未有空。我答应寄给她们我的地址,却连一张表示想念的便笺,或葛丽丝的生日卡片都没寄。事实上,自从我在幸福地度过头几个诡异的日子,便完全将她们抛诸脑后。现在我想起她们的仁慈,不禁想哭。黛安娜和泽娜相继抛弃了我,可是弥尔恩太太——我十分确信——一定会接纳我。
因此我从梅达谷走到格林街,穿着磨脚的鞋、怀着悲苦与羞耻缓慢走着,每步都宛如赤脚走在刀上。当我终于抵达时,那栋房子看起来似乎很破旧——但我随即了解这种感觉,当你离开原本的居所,前往某个豪华的地方,再回来时会乍然感到那里比你所知的更简陋。门前没有花卉,也没有那只三脚猫——不过当时是冬天,街道上又冷又暗。我只能想着自己可怜的处境。我拉动门铃,没人回应,我想那就坐在台阶上,弥尔恩太太出门不会太久;倘若我被冻得麻木,也是我应得的教训……
我将脸贴向门边的窗户窥视前厅,发现墙壁空无一物——那里曾挂着葛丽丝的图片、《世界之光》、印度神像和其他东西,上面只残存着图片曾挂在那里的痕迹。看到这个景象,我开始颤抖。我慌张地敲着门环,对信箱失控大叫:“弥尔恩太太!弥尔恩太太!”“葛丽丝!葛丽丝?弥尔恩!”我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前厅一片漆黑。
有声叫声从后面的公寓传来。
“你要找那位年长女士和她女儿吗?她们离开了,小姐,一个月前就走了!”
我转过身往上看。上方的阳台有位男子对我喊叫,并朝屋子点头。我走出来,凄惨地往上望着他,问她们去了哪里?
他耸耸肩,“去她妹妹家,这是我所听说的。秋天时,女士的身体变得很不好,那个女孩是个傻子——你知道的,对不对?——她们觉得将她留在这里不太妥当。她们带走所有家具,我想这栋房子即将出售……”他看着我的脸。“你脸上的黑眼圈真可爱,”他说得好像我没注意到。“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对不对?不过你只有一个黑眼圈而巳!”
我瞪着他看,在他哈哈大笑时不断发抖。一位金发小女孩出现在阳台上,站在他身边抓着栏杆,将脚搁在铁条上。
我说:“那位女士住在哪里?她们搬过去的妹妹家在哪里?”他拉着耳朵,看起来若有所思。
“这个嘛,我以前知道,但却忘记了……我相信是在布里斯托,或可能是巴斯……”
“她们不在伦敦?”
“喔,不在,肯定不在伦敦。是在布莱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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