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见恨晚 第十五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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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身,回望弥尔恩太太的屋子,凝视我以前住的房间窗户,还有夏天时我喜欢坐着乘凉的阳台。当我再次看着那男子时,他抱着小女孩,风吹拂她的金发,在他的脸颊边飞舞。就在那时,我想起他们就是在我认识黛安娜的那一周,在那个六月温和的夜晚里,对着曼陀林音乐拍手的那对父女。他们曾失去自己的家,现在有了新家。他们曾被那位有浪漫名字的慈善访客拜访。

弗洛伦斯!没想到我还记得她。我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完全没想到她。

如果现在能遇见她就好了!她帮穷人找地方住,大概也会帮我找房子。她曾经对我很和善——假如我现在去找她,她不再对我和善呢?我想到她宜人的脸孔与卷发。我失去了黛安娜,我失去了泽娜,现在还失去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她是我当时认识全伦敦中最可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而当下我最期望的,就是一位朋友。

在我上方的阳台上,那男子巳经转身离开。我唤回他:“嘿,先生!”我走近公寓的墙边,往上看着他,他和女儿从阳台栏杆倾身——她看起来像是教堂天花板上的天使。

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我住过这里,和弥尔恩太太同住。我在找一位女孩,她曾在你们搬来时拜访过你们。她的工作是替你们找地方住。”

他皱起眉头,“你说一位女孩吗?”

“一位卷发的女孩。一位长相普通的女孩,叫做弗洛伦斯。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你有没有她工作的慈善团体名字?那是一位女士经营的——是一位长相非常伶俐的女士,她弹奏曼陀林。”

他本来一直皱眉,并搔头思考,听见最后一项描述后,露出欣喜之色。“是的,我记得她。那位帮助她的小姐是你的密友,是吗?”

我回答说是,接着问:“还有慈善团体呢?你记得她们吗,她们的事务所在哪里?”

“她们的事务所在哪里,让我想想……我的确去过那里一回,不过门牌号码就记不得了。我知道那地方很接近伊斯林顿的天使区。”

“靠近山姆?柯林斯剧院吗?”我问。

“过了山姆?柯林斯剧院,在上街还没到邮局那里。左手边有一条小门廊,就在一间酒馆和一家裁缝铺中间某处……”

这是他所能想起的一切,我认为应该足够。我向他道谢,他微笑以对。“多可爱的黑眼圈,”他又说了一次,不过这次是对女儿说。“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对不对,贝蒂?”

我觉得自己好像连续走了一个月的路。我怀疑靴子已磨穿丝袜,开始磨着我的脚耻、脚踝和关节。但我没有在长椅旁停下脚步,解开鞋带看脚的情况。风势稍稍变小,尽管现在大概是两点,天色却如铅一般灰暗。我不确定慈善事务所几点会关门,我不知道得花多久才会找到她们,我不知道当我找到时,弗洛伦斯会不会在那里。因此我走得很快,走上本顿维尔丘,任由双脚疼痛,试着思考当我找到她时该说什么。然而,这些事彳艮困难,毕竟她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更糟的是——我现在忍不住想到这个——我曾约好和她见面,结果却放她鹤子。她会记得我吗?如果在那条阴暗的格林街上,我很肯定她会记得。不过每走出煎熬的一步,我便愈来愈没有信心。

结果我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事务所的正确位置。那男子的记忆力很好,上街似乎从他上次来访后便奇妙地维持原状,一走过剧院,就发现酒馆和裁缝铺恰似他的形容,在街道的左手边紧邻。在两家店之间有三四扇门,通往楼上的房间和事务所,其中一间拴上一块小小的珐玻挂牌,上面写着:庞森比模范住屋。总监j.a.d.德比小姐——我现在记得非常清楚,那就是弹曼陀林的女士芳名。挂牌底下有一张沾了雨滴的手写纸条,画着一个指向门边拉铃的箭头,上面写“请拉铃再入内”。我带着些许不安照做。

门后的通道非常长也非常阴暗,通往一扇窗户,往那扇窗户往外看,可见砖块与水流滴答的排水管。这里似乎是唯一可以前行的道路,得借着一排楼梯往上。楼梯的栏杆很黏,但我紧抓着往上爬。在我踏到第三阶或第四阶时,有颗头从楼上冒出来,有位女士的声音愉快喊道:“楼下的人你好!楼梯很陡,但往上爬是值得的。需要灯光吗?”

我回答说不要,随即爬得更快。到了楼梯顶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被那位女士带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和一组不相称的椅子。她向我示意,我便坐下,她坐在桌缘,交叠着双臂。旁边的房间传来一阵殊殊殊的打字机声音。

她说:“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吗?我说啊,你的眼睛肿得真厉害!”我已经摘下帽子,好像我是个男人,当她观察着我的脸颊时——还有更谨慎地观察我剪成短发的头——我相当尴尬地抚弄帽子的饰带。她说:“你有预约吗?”我说自己不是来找房子的,是来找一位女孩。

“一位女孩?”

“应该说是一位女子。她的名字是弗洛伦斯,她在这里做慈善工作。”

她蹙起眉头,“弗洛伦斯,你确定吗?这里真的只有我、德比小姐,还有另一位女士。”

我迅速说道:“德比小姐知道我说的是谁。她一定在这里工作过,因为上次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说——她说——”

“她说?”女士追问,态度更加谨慎——因为我张着嘴,手在肿胀的脸颊旁挥舞。

我以一种了无希望的愤怒态度咒骂:“她说要离职,做别的工作。我真是个呆子!我到现在才想起来,弗洛伦斯离开这里应该已经有一年半了,甚至更久!”

女士点点头,“啊,你得知道,那是在我来之前的事。不过,如你所言,德比小姐一定记得她。”

那至少是真的。我抬起头,“我能见她一面吗?”

“是可以——不过今天不行,恐怕明天也不行。她要到星期五才回来——”

“星期五!”那真是糟糕。“但是我得在今天见到弗洛伦斯,我真的得见她!你们一定有名单、名册,或是一些东西,记录她去了哪里。这里一定有人知道。”

女士好像很惊讶,缓慢地说:“这个嘛,或许我们有……不过我们真的不能让这些细节,你知道的,给陌生人知道。”她思考了一会儿,“你不能写封信给她,让我们代为转达?”

我摇摇头,感到双眼刺痛。

她势必看见了,也误解了,因为接下来她相当轻柔地说:“啊——或许你不太擅长用笔……”

为了一句和善的话,我愿意承认任何事。我又摇摇头,“确实不太会。”

她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她想,假如我连阅读写字都不会,应该不会出于恶意寻人。不管怎么样,她起身说:“在这里等我。”随即离开房间,进入对面的一个房间。打字机的声音有一下子变大声,然后完全消失;我听见一些低语声、连续的翻阅纸张声,以及猛然关上柜子的声响从那里传出。

女士再度出现,手中拿着一张白色的纸,从外观看来是信纸。“成功了!感谢德比小姐美妙的员工制度,我们找到了你的弗洛伦斯——或者最起码,是某位叫弗洛伦斯的人。她离开这里时,正是我和班奈特小姐进来的时候,在一八九二年。然而,”——她变得严肃——“我们真的觉得不能把她的住址给你,但是她离开这里后,在一个照顾无依少女的收容所工作,我们可以告诉你位置。那是一个叫做弗里曼特尔之家的地方,在史特拉福路上。”

一个照顾无依少女的收容所!这个想法使我颤抖并变得虚弱。“那一定是她,但是——史特拉福?那么远?”我的脚在椅子下动来动去,感到鞋皮擦在流血的脚跟上。靴子沾满泥泞,我的裙子在裙摆处多了一道六寸深的肮脏皱边。雨滴打在窗户上。“史特拉福,”我重复说道,凄惨的语气使女士靠近,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你没有车费吗?”她轻柔问道。

我摇摇头。

“我失去所有的钱。我失去了所有东西!”我用一只手遮住眼,精疲力竭地倾向桌子。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看见上面摆着什么。是那封信。女士将信摆在桌上,正面朝上,认为我无法读懂。那封信相当简短,有弗洛伦斯的签名——弗洛伦斯?班纳,我现在知道她的全名了——还有写给德比小姐的内容。恳请接受我的离职……信接着写下去,我没有阅读那部分,因为信纸的右上角写着日期以及地址——不是弗里曼特尔之家的地址,显而易见是不让我知道的住家地址。有一个号码,接着是街名:伦敦东区贝瑟南格林的奎尔特街。我立刻默记下来。

在此同时,女士继续和善地说话。我刚刚几乎没在听她说话,现在抬头看她在做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桌子的一个抽屉。她正说着:“……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做法,不过我看得出来你非常疲惫。如果你从这里搭公共马车去艾尔德门,可以在那里转搭另一班车,那会载你沿着迈尔恩德路到史特拉福。”她伸出手,掌心放着三便士。“也许你可以给自己买杯茶在路上喝?”

我接过钱币,说一些感谢的话。当我说话时,有一只铃响了,就在附近,我们都吓了一跳。她瞥向墙上的时钟。“我今天的委托人来了。”女士说。

我听懂她的暗示,起身戴上帽子。楼下的走道有些脚步声,还有爬楼梯的声音。女士带我到门口,对她的访客喊:“上来吧,没关系。我知道楼梯很陡,但往上爬是值得的……”一位年轻男子身后跟着一位女子,从阴暗中冒出。他们的肤色都相当黝黑,我猜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看起来非常困苦贫穷。有一会儿,我们全都挤在事务所门口,互相尴尬地微笑。女士和年轻夫妇终于进入房间,而我独自站在楼梯顶端。

女士抬起头,和我眼神交会。

“祝你好运!衷心期盼你能找到朋友。”她喊道,却有些分神。

既然毫无前往史特拉福的打算,我没照女士建议的去搭公共马车。不过,我的确替自己买了杯茶,从闹区街道上一个有雨棚的摊位买的。当我将杯子还给顾摊的女孩时,我点点头,“哪条路通往贝瑟南格林?”

我从未去过比克勒肯威尔更东边的地区,何况是独自一人打赤脚前进。现在沿着市区路跛行走向老街,让我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还在事务所时,天色便转黑,空气也变得潮湿和多雾。街灯全都点亮了,每辆马车上都有一盏灯笼在摇曳;然而,市区路不像苏活区,人行道被无数窗户的灯光照亮,在我的旅程中,每走十步,便会被一m煤气灯照亮,前方还有二十盏在幽暗中闪耀。

到了老街,晦暗的状况稍微改善,因为那里有事务所,还有拥挤的公共马车与商店。不过,当我走向海克尼路时,天色仿佛变得更深,周遭的环境变得更破旧。天使区的交叉口还算可以,这里的路上都堵塞着肥料,因此每当有车子经过时,我都会被溅得一身污秽。路上的其他行人也是,他们都是老实的工人,有男有女,穿戴着和我身上衣服一样褪色的大衣和帽子,而且一个比一个穷。衣着无法仅用肮脏两字形容,简直是破旧邋遢。女人穿着靴子,却没穿丝袜。男人戴着围巾,而非硬领,头上戴无边便帽,而非圆顶高帽。女人围着披肩,女孩穿肮脏的围裙,或者根本没穿围裙。每个人似乎都背着某种重担——一只篓子、一捆东西,或是一个小孩。雨下得更大了。

之前在天使区,茶摊的女孩告诉我往哥伦比亚市场走。我沿着海克尼路走了一点路,忽然发现自己来到市场广阔阴暗的天井边。我瑟瑟发抖。巨大的花岗石厅堂、塔楼以及与哥德式教堂同样繁复的花饰窗格,显得黑暗且寂静。一些粗汉长相的人拿着香烟和酒瓶蜷缩在拱门下,吹着自己的手好驱除寒意。

突然从钟楼传出的喧闹声让我吓了一跳。有如废弃市场般琐碎无用的复杂钟乐声正在报时,现在刚好是四点半。如果弗洛伦斯整天都在工作,现在去找她实在太早,我站在市场的一个拱门下度过一小时,那里的风不强,雨也不那么大。五点半钟声一响,我便步向天井,随意环顾四周,身体几乎麻木。不远处有位小女孩端着一个大拖盘,拿高到颈子的位置,上面装满一捆捆的水芹。我走向她,问她到奎尔特街有多远。因为她看起来很悲伤,浑身又冷又湿——加上心中盘据着一个困惑的想法,我不能空手在弗洛伦斯的门前出现——我买了最大的一束水芹,花了我半便士。

我用僵硬的臂弯笨拙抱着那束水芹,踏上短暂的路程,前往我想抵达的街道。过了不久,我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尽是低矮房舍的宽广巷口——那不是一条肮脏的巷子,不过也称不上整洁,因为有些街灯的玻璃已经裂开或不见,人行道到处堆满破损的家具,以及小说中会委婉称为灰烬的东西。我端详离我最近的门牌号码:1号。我慢慢地沿街走下去。5号……9号……11号……我觉得自己从没这么虚弱过……15……17……19……

我停下脚步,因为现在能清楚地看见我要找的房子。房子的窗帘拉上,从里透着灯光。看见这些,我突然因为害怕而不舒服。我将一只手抵在墙上,试着扶稳自己,有位男孩从我身边经过,吹着口哨,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猜他以为我喝醉了。他经过以后,我以慌张的心情打量四周陌生的房子:我还能想起刚才促使我去格林街求救的目的,不过那似乎有些疯狂,现在则像出荒谬剧——我应该把这些告诉弗洛伦斯,她可能当着我的面大笑。

然而,我都走了那么远,也没有地方可回头,只好缓缓走到辉映光明的窗边,再走到门口。我敲敲门,并耐心等待。

那天我就像是已经站在上千户人家门口,全都吃了闭门羹或遭无情驱赶。我想:假如在这里得不到任何和善的响应,我就会死。

终于有一声低语与脚步声传来,门打开了,弗洛伦斯出来应门——看起来就和我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特别,她望向阴暗,背光站着,头发闪着同样的光辉。我叹了一口气,又是一阵颤抖——我看见她的嘴唇略略动了,也看见她怀里抱着什么。是一个婴孩。我的目光从婴孩移向室内,那里有另一个人影,有个穿衬衫的男人坐在一炉炽热的炉火前,他的眼神从膝上的报纸抬起,温和地打量我。

我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回弗洛伦斯。

“有什么事吗?”她说。我发现她完全不记得我了。她不记得我,更糟的是,她有了丈夫,还有一个小孩。

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一切。我感到晕眩,闭上双眼一昏倒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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