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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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这是乙晶剑法在江湖崭头露脚的第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我要将乙晶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几秒也好。

但我毕竟无法将剑递出。

阿义也没法子。

我们两个呆站在房门口,看着大厅上躺满正在喘气哀号的枪手。

而大厅中央,伫立着一道霉绿色。

唐装老侠。

是师父!

比鬼还强的师父!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大抵上就是这个道理。”师父淡淡说道。

说着,师父突然伸手一挥,凌厉的气剑刺向地上一名枪手。

那枪手眉间裂开,手中正欲偷袭的枪缓缓垂落地上。

“在你们还不会气剑之前,也许我们该练练暗器,虽然师父自己也不太会。”师父不好意思说道。

师父何时进来、如何出手,我跟阿义一无所觉。

但我们完全说不出话来,内心强烈澎湃着。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

师父探头看了看房间里,说:“你们下手了?”

我点点头,大声说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

师父摇摇头,说:“你有你自己的正义,师父无论如何都很高兴。”

我的眼泪忍不住滑了下来,大声说道:“多谢师父相救!”

师父傻笑说:“你们两个发出这么剧烈的杀气,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阿义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说:“好险!差点就死了!”

我忙说:“我们去把房间里的绿影带毁掉!快逃出去吧!这么多枪声,警察应该快来了。”

阿义跟我刚刚都脱掉面具,所以师徒三人便到房间里将侧录带一卷卷毁掉,这时我突然后悔大叫:“刚刚差点白死了!”

阿义一楞,问:“为什么?”

我指了指房间里侧靠山壁的水泥墙,阿义登时大叫:“靠他妈的!我们真笨!”

说着,师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弹痕斑驳的墙壁,“崩”出一大块缺口,师徒三人便跃出墙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后溜了。

这是我跟阿义的处女战,也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惊心动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尔蒙后,肚子饿惨了。

“第一次杀人。”我叹道。心中毕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杀坏人。”阿义补充道,又说:“我恐怕会杀上瘾。”

师父瞪着阿义,说:“要杀上瘾,要先学会高强武功!”

夜深了,路边只剩寥寥几个摊贩,我选了个座位,点了六盘蚵仔煎、三盘海鲜炒面、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汤、三大碗猪血汤。

我跟阿义实在饿疯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师父也卯起来乱吃一通。

在杀人过后的夜里,这样大吃大喝好像颇为讽刺。

但能这样大吃大喝,也只有问心无愧才能办到。

血腥味已经远离,眼前的,是飘着蒸蒸热热的美味。

“英雄无悔!”师父大笑:“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肌餐胡虏肉,这是岳爷爷的英雄气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但师父满口蚵仔,又说道:“不过啊,岳爷爷虽是个千古传诵的大侠,但他内心的煎熬跟咱们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奇道:“怎么说?”

师父灌了口猪血汤,含含糊糊地说:“岳爷爷杀千万匈奴,他没得考虑!因为这是为朝廷、为境内兆民拼命,岳爷爷没得选择,只要拿下胜利、收复失土、营救天子就对了,他没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儿的。岳爷爷这英雄下场虽惨,却当得坦坦荡荡。”

这话说得有趣。

我也乱七八糟塞了满嘴的东西,说:“我有些懂了,同样是杀人,我们却是触犯国家法律,乱用私刑,所以我们会良心不安,但岳飞却是奉国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师父想了一下,摇头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问题,而是有没有选择的问题。”

阿义没空理会我们,只顾着大吃大喝。

师父继续说:“岳爷爷杀胡人的铁骑雄兵,他没得选择,因为他是万将之将,他的背后是家国律法。岳爷爷最后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爷爷心中怀有雪亮亮的正义,他大可挑起违令之罪、挑起被万世误解之名,勇敢挥军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万万被胡虏奴役的汉民!”

师父以猪血汤做酒,大笑喝下:“说起来,岳爷爷这英雄当得轻松,一死了之,万古流芳啊!”

第五十五章

如此说来,岳爷爷终究不够英雄,的确。

岳爷爷选择了律法,视黎民百姓无物,毅然赴死。

我接着说:“而我们,却要在出手前审慎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简直一天到晚都在违法,都在考虑是否该给予坏人改过机会,一堆的煎熬,我已开始感到压力沉重。”

阿义突然插嘴:“杀死刑犯的为什么不是受害者家属?我看他们虽然希望坏人死掉,可也没种自己动手啦!真正动手干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领钱做事的刽子手,他们也不必考虑那么多,反正杀人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没得选择,砰砰两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说:“那叫法警吧,说刽子手好难听。”

阿义说:“反正一样是杀人,军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说是谁谁谁叫他这样干的啦。”

嗯,将杀人的心理负担推给制度,仿佛制度本身真是正义的,而正义只是借着自己手中的板机轻扣,传送出去,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制度真是强而有力的正义靠山。

而我们师徒三人的所作所为,背后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义。

模模糊糊,却热血澎湃。

相当真实、有血有肉的正义。

却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没有人,包括师父自己,可以说服我何者当诛、何者当诫,杀人的手长在我腕上,什么都要自己来。

执行正义的大侠,这真是充满生命不确定性、价值惶恐的良心事业。

正当三人抢着捞起最后一碗四神汤的汤水时,阿义突然大叫:“干!电视!”

小贩也被阿义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我们一下,这一看,小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转头看了看挂在摊贩车上的电视,又看了看师父。

电视上,一个妇人正拿着一张照片哭诉,而照片立刻被摄影机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妇人跟一个老人坐在公园凉亭中,那老人的脸很迷惘,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唐装。

那老人,绝绝对对、万无一失,就是师父!

师父也傻了眼。

那妇人在镜头前哭诉着:“……所以请善心人士帮我留心一下,我爸爸这几年神智不清的,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请……”

师父用力放下大碗,发狂大吼:“操妳奶奶的!谁跟你神智不清!”

我跟阿义吓了一大跳,只见电视中的妇人继续哭着,而电视底下出现一组电话跟住址。想必是师父家里的电话跟地址。

师父满脸通红,指着电视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子霸占我的窝!还赖我是你爹!操她祖宗!整天盯着我咒我!逼老子躲得远远的!”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也是一脸窘迫。

小贩赶紧把电视关掉,但师父似乎骂上口了,继续大吼:“你们两只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员林!把那疯女人干掉!就为了正义!”

我跟阿义唯唯诺诺,唉,那女人不晓得是谁,那么倒楣要被师父干掉。

师父紧握着拳头,嘶吼着:“臭三八!明天就是妳的死期!”

我赶紧付了餐钱,跟阿义死拉着像小孩子一样抓狂鬼叫的师父离开。

跷课。

不为了练功,不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去员林。

去员林,去杀一个自称是师父女儿的倒楣鬼。

师徒三人坐着公车(本来师父要一路踏着商店招牌跟电线杆去员林的,但被我强力阻挡下来),一路上没说没笑,谈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对于那女人是不是师父的女儿,我自己是疑信参半的。

疑的是,师父深爱着三百年前的花猫儿,甚至我跟阿义在练功时,师父都会唱着奇怪的山歌思念花猫儿师母。也因此,花猫儿师母死后,师父应当不会再娶,也不会平白生了个女儿。

另外,师父从秦皇陵中爬出后,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怎会生出一个年纪可以当我妈的女儿?

不过,要是那女人是师父以前的干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师父记性不好(不是也许,师父就是常常忘东忘西的),忘了有这号人物也说不定,更说不定的是,师父可能跟他的干女儿吵过大架,负气跑出员林的窝,现在只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毕竟被指说“神智不清”,对师父的伤害一定很大。

师父既不肯在功夫上露一手,又有一套三百年前的血腥往事,自然被别人当作是疯子了。也难怪师父要生气。

而阿义信不信呢?

阿义是这样说的:“管他的,反正师父想杀就杀,我也管不着,也没办法管。”

就这样,三人下了公车,我跟阿义跟着怒气冲冲的师父,快速往一条破巷子中钻去。

第五十六章

巷子很传统,典型的传统。

这里是员林的哪里,并不重要,因为这种巷子爬遍了台湾每一块土地,可说是最坚强的人文地理样貌,绵延着古老的生命力。

而师父,这一个暴跳如雷的老人,在这几条错综的巷子中,似乎是个相当相当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疯癫!”拿着菜篮的胖妇人楞了一下,转身报讯去。

“哇!关家他家那老家伙回来哩!”坐在门口摇扇子的老人叫。

“啊……疯子……哇……”一个小孩子哭到摔倒。

“昨天晚上的深夜新闻有报……”两个八婆窃窃私语着。

“姓关的疯子……”抽着福禄寿香烟的汉子,瞪大眼睛。

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低沈,我简直不敢多看一眼。

师父该不会真要杀那自称他女儿的妇人吧?我一直抱持着阻止师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义一同跷课来员林的。

但师父的情绪却极度恶劣,身上也散发出不断膨胀、又快速压缩的杀气。

我能阻止得了师父去杀一个不当杀的妇人么?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的神色也罩着一层霜。

“师父,你不会真要杀了那……”我说。

“废话!”师父破口大骂。

“可是她罪不当……”我又开口。

“罪不当杀?该当的!”师父的杀气简直像爆米花一样,霹哩趴啦作响。

这下惨了。

等一下我该偷袭师父,让师父先清醒一下吗?

“就是这间!”师父指着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接着猛力敲着门。

尽管师父可以一掌将门轰得稀烂,但师父还是“咚咚咚咚咚”地,卯起来敲门。

我向阿义使了个眼色,再看看师父的后脑勺跟背。

阿义点点头。

很好,要是那妇人一开门,我就一掌击向师父的背窝,阿义掌力轻多了,则负责挥掌干师父的后脑勺,让师父暂时昏倒,冷静冷静。

这时,门打开了。

我跟阿义双掌齐出!

但,师父突然往后弹射两步之距,躲开我跟阿义的掌力。

我跟阿义耳根一热,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师父的眼神却陷入重重迷雾,不理会下手偷袭自己的徒弟。

师父不仅眼神陷入迷雾,身上急速膨胀、又不断急速收缩的杀气顿时流泻无踪。

就像一颗疯狂涨大的鸡蛋,蛋汁一下子从内挤破蛋壳,流光光了。

重要的蛋黄也一道流光光了。

流光光,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壳。

师父,他不仅杀气流光光了,连灵魂也一并流泻散去。

他只是张着嘴,看着门边的妇人,那个号称自己女儿的妇人。

那妇人眼睛盛满泪水,张口叫了声:“爸!”

师父的身体簌瑟地抖着、激动着。

妇人走了过来,拉着师父说道:“爸!你都跑去哪里了!”

师父哑口不言,只是“咿咿咿”地发出怪声。

我跟阿义傻了眼,正想唤师父回神时,妇人看了我们一眼,感激说道:“是你们送我爸爸回家的吗?请进请进!”

说着,妇人拉着僵尸一般的师父,带着我们两师兄弟进门。

房子不算小,虽然旧了点,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妇人倒了几杯茶,热切地说:“谢谢你们两个,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爸爸的?”

阿义支支吾吾,我只好乱说一通:“我们这几天在……在学校附近,就是八卦山附近,常常看到这个老先生……然后,然后就看了昨天深夜的……”

这时,瘫在椅子上的师父突然有气无力地开口:“操!妳为什么说是我女儿!”

我一傻眼,师父的精神一振,狠狠地说:“见鬼了!你霸占这个窝,还胡说八道些什么!阿义!替师父毙了她!”

妇人脸上浮现深沈的无奈,说:“他一定又跟你们说,他是从什么三百年前的明代来的,对吧?”

我跟阿义脸上堆满尴尬,说:“对。”

妇人叹了口气,说:“他这个病已经好几年了,偶而还会到处乱跑,说什么要去找徒弟教武功,这两年半更是全不见踪影,更早之前,他还说他跑到日本去,唉,没护照没钱怎么去?”

阿义突然爆口道:“师父多半造了小船,翻了就用走的。”

妇人奇怪地看着阿义,我急忙岔开话题,说:“老先生真的是妳爸爸?”

师父在一旁咬牙切齿,身子却软软地陷落在椅子上,形成奇怪的矛盾。

不等妇人回答,师父气呼呼地说:“我把窝让给了你也就罢了,你竟说老子神智不正常!”

妇人同情地看着师父,递了杯热茶在师父面前,说:“爸,这房子是几年前凯汉买的,是你不住台北老家,也不想再住在安养院,过来跟我们住的。”

师父鬼吼:“什么凯汉!凯汉是谁我不认识!”

妇人擦了擦眼泪,说:“凯汉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啊!”

第五十七章

师父满脸不屑,妇人却慢慢地从木桌抽屉中,拿出好几本相片簿,说:“爸,你瞧,这是我们一起照的照片,你又忘了?”

师父瞄了相片一眼,说:“我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随即又抓狂大叫:“又想让我上当!根本没这瞎事!”

我跟阿义接过相簿,翻开看,里面是师父的“全家福”,一张张和乐融融的照片,照片中的师父笑得挺开心,穿的衣服有唐装、格子衬衫、西装,还有白色汗衫等等,不像现在千篇一律的霉绿唐装。

师父的头发并不是现在的花白,还掺杂着几缕黑丝,身旁常常有个老妇人在一旁陪着,而所谓的女儿(年轻版),则常常偎在两人中间。

但照片的日期,却有些奇怪。

有许多泛黄的照片,右下角的日期都是1974年之前的。

这可真是怪了。

依照师父的说词,他是在1974年秦皇陵被发现时,从墓里爬出,重见天日的。

但这些照片,有的甚至是1960年代拍的,照片中的师父着实年轻了好几岁!神采奕奕的!而年轻版的妇人则穿着毕业服,搂着师父!

师父在一旁看着我跟阿义疑惑的表情,气得大叫:“你们这两条狗崽子!还不快快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歉然地看着师父,而妇人开口了:“我爸是从大陆跟国民政府一起过来的,在台湾娶了我妈妈,做的是户政事务员,本来什么都好好的。”

妇人哀伤地说:“但,我爸他自从妈死后,就一直很不开心,身子也变得有些毛病,虽然搬来跟我们住了一段时间,但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坏,当时,我跟我先生事业正忙,现在想起来也都得怪我们,唉……我们只好将爸暂时送进台北的老人安养院,没想到,爸一进去没几个月,就突然神智不清,直嚷着自己是古代的侠客,还从安养院中跑了出来,又跑回来这里。”

我简直无法插嘴,只能听妇人继续说:“一开始我以为爸是老人痴呆症,耍性子,但他却直嚷着我们占了他的房子,又说不认得我这女儿,我先生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爸就这样走了。”

妇人怜悯地看着师父,说:“爸有时还会回来,站在家门口呆呆站着,但一看到我开门出来唤他,他不是慌张地逃跑,就是傻傻地让我拉了进来,过几天又跑得无影无踪。”

师父生气大叫:“放屁!放屁!放屁!”

妇人看着师父,又流下眼泪,说:“爸,你这两年不知道去了哪,一次都没回来过,叫我好担心!凯汉也很后悔对你生气!爸!那两个小孙子很想念你,你知道吗?他们放学回来后,你就可以看到他们了!”

师父看着妇人的眼泪,楞了一下,随即像泻了气的皮球,哀怨地缩在椅子上。

此刻,两段故事在我脑中毫不留情地撞击着。

一段,是师父的玄异故事,简直没有相信的空间。

但师父就是师父,师父身上的武功也丝毫不假,甚至,蓝金也真来找过师父!

另一段,是眼前妇人哭哭啼啼诉说的故事,还有照片为证。

照片半点不假,里面的的确确是幸福的全家三人合照,很多都是师父应该还埋在土里时所拍的。

这两段故事并非像齿轮般彼此咬合着,而是像两台笨重又超速的砂石车,歪七扭八地撞在一块。

我忍不住问:“师父,不,老先生是什么时候从安养院逃走的?”

师父闭上眼睛,我从他身上窜出的气流知道,他对我的问题感到相当不满。

妇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只只张开、压下,说:“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1988年,剪掉九年,正是1979年,距离师父破土而出更已有五年时间!

太怪异了,我跟妇人借了枝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时间点,想了想,突然说:“师父!我忘了你说你出土几年后,才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湾?”

师父闭上眼睛懒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个“五”。

1974加上5,也正好是1979年!

将两个版本稍稍融会贯通一下:师父从安养院逃出来,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侠的时间,正好是师父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的同一年,在这之前,两个版本南辕北辙搭不上线(一个人在台湾、一个人在中国大陆),但在那1979年之后,两条线才完好地贴着。

“师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会知道员林这个……这个窝啊?”阿义问。

真是个大哉问!

第五十八章

面对这样的大哉问,师父没说话,只是“哼”一声带过。

仿佛这个问题轻如鸿毛。

我受不了师父龟缩的态度,又问:“师父,阿义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师父冷冷地说:“这地方是我来台湾住的第一个地方,这女人说得东西乱七八糟,鬼扯!瞎说!谬论!无一可信!”

师父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妇人又叹了口气。

自从我们进门,她已经叹了非常多次气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会不断叹气。

妇人站了起来,走到书柜上,搬了一大本陈旧的书册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拿给师父,师父看了一眼,没好气问道:“看什么?走开!”

妇人只好打开书签插着的那页,说:“爸,这是你们户政事务人员的员工连络册,你瞧,这是你。”

师父瞪着连络册,说:“根本不像我!”

妇人只好将册子拿给我跟阿义,我跟阿义一看,乖乖,什么不像?简直像透了!

不过奇怪的又来了!

年轻版的师父大头照下,名字不是师父自称的“黄骏”,而是“关砚河”。

姓黄跟姓关,差别很大。其中必定有个是假的?!还是两个都是真的?!

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问题跟之前的问题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疑问。

不过一连串的疑问加在一块,就像是杯胡乱调的杂种酒一样,难以下咽。

这时,门铃响了。

妇人请我们坐一下,便去玄关开门,只见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冲了进来,开心地大声嚷嚷:“老关!你可回来啦!我听街坊说的,就一个劲来看你!”

师父忍不住睁开眼,淡淡地说:“你是老几?我不认识。”

老人哈哈一笑,说:“老关!你真忘啦?难怪这两年跑得不见人影!”

妇人跟我们解释道:“这个先生是我爸的老同乡,当初一起跟国民政府过来的,也一起在户政事务所做事,后来我爸搬来跟我们住的期间,他也搬了过来,是我爸拜把的好兄弟。”

师父听到这里,又动了肝火,说:“他奶奶的!”

老人拉着缩在椅子上的师父,热切地说:“老关!等会叫小梅腾个饭,咱俩喝壶好酒!”

师父瞪着老人,老人依旧笑着说:“当初你进安养院那鬼地方,我可是够义气地陪你进去住了几个月,就怕你在里头无聊没伴,哇你这家伙这几年却在外头好生逍遥!”

我又想起一个疑点,于是紧张地问道:“师父,你记得安养院吗?”

师父大声说道:“怎不记得?!我在海底走太久了,走得迷迷蒙蒙的,后来累了就让海潮带着我,一边休息一边辛苦地闭气,后来我给冲上岸后,简直昏死过去,我一觉醒来后,就躺在见鬼的什么安养院里头!”

师父越说越激动,吼道:“见鬼的安养院!里面的人都说我疯了!操你娘!要不是老子禁杀无辜,个个尸横就地!”

号称师父挚友的老人,连忙安慰师父说:“没的没的,老关你歇息一下就没事了!”

师父嘶吼道:“什么老关!老子是黄家村长大的!”说着,师父伸手虚点老人的“叮咚穴”跟“不讲话穴”,老人被封住气血,就这样不能动弹,有口不能言。

我心头的疑惑堆迭堆迭,心烦意乱,阿义则道着头苦着脸。

突然,我灵机一动。

“师父!我帮你杀了她!”我指着妇人大叫。

师父大吼:“快快快!下手莫留情!这疯婆子快把我搞死了!”

妇人惊讶地看着我,我跳下椅子,爆出全身杀气,伸掌奋力往妇人胸口轰去!

“崩!”

我全力一击下,汹涌的力道却被吸入一块大海绵中。

大海绵不是别人。

就同你猜的,是惊慌失措的师父!

师父的掌及时贴着我的掌,将我的力道接了过去,霎时,师父额冒白气,往后退了两步,伸出另一只手往空中一击卸劲。

毕竟那一掌是我的倾力之钧,师父若是将我硬生生震开,我一定大受内伤,但师父照单全收的结果,即使师父的内功深湛,在不运功抵御的情况下,也必受小伤。

我的计画算是成功了。

为了试探师父对这名妇人的感情,我不惜冒险一击,要是师父不阻止我,我便将没有收势的强大掌力硬是打入妇人身后的墙上,要是师父阻止我了,便证明师父的心底深处,有着对妇人难以割舍的情感。

而师父出手阻止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师父一边咳嗽,一边挥着手。

我看着咳嗽的师父,说:“师父,她真的不是你女儿?那你为何要阻止我杀她?”

师父并不回答,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义,急步走出这栋快把师父窒息的房子,留下那名号称师父女儿的妇人,呆立在客厅。

师父看着前方,拎着我俩师兄弟,熟捻地在巷子中转来转去,转出了巷道,师父终于将我俩放下,咳嗽了几下,说:“师父终究不愿对不当杀之人,痛下杀手,唉……”

就这样,员林是个充满问号的地方。

第五十九章

面对一个杀人者,会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是厌恶,或带点害怕吧。

但,若杀人者是自己的心上人时,那种感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

特别是,那个杀人者还打算继续累犯时,那种感觉就更加复杂了。

乙晶现在的心情,就很复杂。

“你才国三。”乙晶忧愁地说。

“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低着头。

乙晶跟我,就坐在篮球架下,看着阿纶、阿义等人打篮球。

阿义只要一拿到球,就卯起来灌篮,从下场到现在已经灌了十七次篮了。

“可是你才国三。”乙晶重复地说着,身上的气充满了矛盾的味道。

“大侠没有分年龄,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说。

“杀人是什么样感觉?”乙晶叹了口气,又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无奈,杀人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我抓紧乙晶的手,说:“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乙晶盯着我的眼睛,说:“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还杀人?你心里应该知道,无论如何,这个世界跟师父的武侠世界已经很不同很不同了!”

我继续说道:“就因为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所以随意断人生死的坏蛋,就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世界上。”

乙晶的手抓痛了我,说:“我知道那种人很坏,我也知道以暴制暴有时候是情非得已的,但有必要杀人吗?”

我点点头,说:“有必要。”

乙晶有些生气,说:“那不也一样在断人生死?”

我摇摇头,说:“不一样,坏蛋的生死是自己断的,只是由大侠来动手。”

乙晶气呼呼地说:“你杀了人,不就跟那些坏蛋一样?”

跟那些坏蛋一样?

我笑了。

乙晶楞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乙晶知道,一个杀了人的大侠,还能这样悠然跟自己心爱的人坐在一起,这个大侠心中,至少是自认坦坦荡荡的。

也至少,还笑得出来。

阿义赏了一个高个子火锅,随即又灌了篮,嘘声四起。

乙晶幽幽地说:“其实,我最怕你心底不舒坦。”

我懂,我也怕自己的坦坦荡荡是强装出来的。

但我深知,只要乙晶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是杀人魔王,而是大侠,总是笑嘻嘻的大侠。

“但我也怕你开心。”乙晶低着头。

这句话,模模糊糊的,我心中却揪了一下。

“睡觉前难免会想东想西,只有那时候才会有点闷。”我说,看着乙晶乌溜溜的头发。

“那怎么办?”乙晶说。

“以后会习惯的吧。”我说。

“杀人的事,还是不要习惯的好。”乙晶若有所思。

“我是说杀人后的心情调适,总会慢慢习惯过来。”我解释。

“那样更不好。虽然你觉得坦坦荡荡比较没有负担,但,”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杀了人,还是难过一下比较好。”

我若有所悟,说:“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

“杀人的事,以后还是要让我知道,虽然我说不定还是会生气,但你就是要让我知道。”乙晶坚定地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夕阳越沉越低,篮球场上依旧持续着没品的清一色灌篮打法。

突然,阿义不留情地抄截了阿纶的球,虽然阿纶是阿义的队友。

“等一下一起练点剑法再回家好不好?”我说,这真是奇怪的约会方式。

“不行啦,你不想继续升学,我可一样,我妈帮我找了新的家教老师,今天第一次上课,七点。你要不要一起听?剑法等课上完再一起练吧。”乙晶看了看表。

“喔,没兴趣。”我说:“大侠不用念书。”

乙晶笑着说:“今天上的是英文,大侠要杀外国坏人,就要懂英文。”

我哼了一声,说:“大侠杀洋鬼子,希哩呼噜就杀光光了,要懂什么英文?”

乙晶一脸哀怨,说:“男大侠不关心女大侠的未来。”

乙晶对外文极有兴趣,将来想念南部的文藻语专,至于更远的未来,乙晶就没有头绪了,或许,当一个很聪明又高学历的女侠也说不定。

如果乙晶去念文藻,我们简陋却勇冠全球的凌霄派,也会移阵到风光明媚的南部,到那里行侠仗义。

我背起书包,说:“你去上你的课吧,那样也好,我想再去员林一趟。”

乙晶也背起书包,说:“为什么还要再去一次?”

我皱着眉头,说:“我想知道师父到底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等等,我想帮助师父。”

乙晶说:“应该的,不像某人只会欺负弱小灌篮。”

阿义没有听见,只顾着抄截跳来跳去的球,不论球在谁的手里。

于是,我送乙晶下山后,就跳上公车,在暮色中往员林前进。

第六十章

师父在员林的“家”,僻处深巷,我虽来过一次,却也着实找了好久才找到。

我站在门口,听见房子里细细碎碎的笑声、电视声、还有筷子声,大概是在吃晚饭了吧,于是我站在门口发呆,直到筷子声停了,餐餐盘盘的敲击声开始了,我才上前按门铃。

门打开了,是个穿着国小制服的男孩子。

“我有事找你妈妈,可以进去吗?”我说,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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